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論語·陽貨》)
此章頗為難解,一則匏瓜是何瓜果?二則匏瓜之喻是說匏瓜不能被人食還是匏瓜自身不能食?對此,何晏集解曰:“匏,瓠也。言瓠瓜得系一處者,不食故也。吾自食物,當(dāng)東西南北,不得如不食之物系滯一處也?!眲氶x曰:“今案:匏瓜,星名,見《史記·天官書》。……吾自食物者,言吾當(dāng)如可食之物,與匏瓜異也?!敝祆浼⒃唬骸稗?,瓠也。匏瓜系于一處而不能飲食,人則不如是也?!焙?、朱之注于該章對話情境及語義依然難喻。劉寶楠《論語正義》引《詩經(jīng)·匏有苦葉》毛傳“匏謂之瓠,瓠葉苦不可食也”,陸機(jī)《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匏葉先甘后苦”,王念孫《廣雅疏證》“匏有甘苦二種,匏甘者葉亦甘,匏苦者葉亦苦,甘者可食,苦者不可食”等,并曰“是此云不可食者,謂匏瓜之苦者也”。近人楊伯峻《論語譯注》亦以甘匏、苦匏兩種之別來解孔子語。然孔子并未言其所說匏瓜必是苦匏,況且苦匏雖不可食亦有所用,故與孔子喻以欲見佛肸仍無可通之處。
于此章句,毛子水《孔門和科學(xué)》一文深得其真相及要旨[1]85-88,毛氏據(jù)《史記·天官書》“匏瓜,有青黑星守之,魚鹽貴”,《史記索隱》“《荊州占》云‘匏瓜,一名天雞,在河鼓東’”,《史記正義》“匏瓜五星,在離珠北”,曹植《洛神賦》“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阮瑀《止欲賦》“傷匏瓜之無偶,悲織女之獨勤”,皇侃《論語義疏》“一通云:匏瓜,星名也;言人有才智,宜佐時理務(wù)為人所用,豈得如匏瓜系天而不可食耶”,宋黃震《黃氏日鈔》“匏瓜”條“臨川應(yīng)抑之天文圖有匏瓜星;其下注曰《論語》,正指星而言。蓋星有匏瓜之名,徒系于天而不可食,正與‘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同義”(又見明代徐樹丕《識小錄》卷一),明焦竑《焦氏筆乘》等解孔子此所言“匏瓜”實為天上星名而非地上瓜果名,《論語》此章匏瓜之義及匏瓜之喻終大彰。
明張自烈《正字通》釋“匏”曰:“又匏瓜星,天官。星占曰:匏瓜,一名天雞,在河鼓東?!冻o·九懷》‘援匏瓜兮接糧’,阮瑀《止欲賦》‘傷匏瓜之無偶,悲織女之獨勤’,并指星言?!墩撜Z》‘吾豈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言待其堅而為用也。洪氏以為天之匏瓜星系而不食,猶‘南箕不可以簸揚,北斗不可以挹酒漿’也?!庇轴尅肮稀痹唬骸坝趾檫~《老圃賦》‘織女耀而瓜薦’,注《元命包》云:‘織女星上瓜又匏瓜,星名?!鼻迳驓J韓《漢書疏證》卷二十曰:“《大象賦》注:匏瓜五星,主天子瓜果,明大潤光則歲豐,不然則瓜果不登??托鞘兀瑒t魚鹽貴。敗瓜五星與匏瓜同占,《步天歌》‘?dāng)」现樯限斯仙?,兩個各五匏瓜明’。”可見,匏瓜不僅指天星,而且星占觀念上此星主人間瓜果之豐歉,故毛子水《孔門和科學(xué)》一文還說:“我疑心當(dāng)時果實的名字,只叫‘匏’或‘瓠’,天星的名字,才叫‘匏瓜’?!?/p>
王充《論衡·問孔》曾將《論語》“系而不食”的“不食”字眼直接理解為不食祿、不入仕,這是完全錯誤的?!墩撜Z》此“系而不食”實是系而不可、不能食用之義,是孔子以高高掛著在天的匏瓜星“系而不被食”來比喻“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自己不可“系而不被食”地不為人所用,故毛子水《孔門和科學(xué)》一文又說:“‘匏瓜不食’,正如《詩·小雅·大東篇》所謂:‘維南有箕,不可以簸揚;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泵铀墩撜Z今注今譯》則譯曰:“我豈是天上的匏瓜星!怎么能夠高高掛著而不讓人家吃呢!”[2]269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舜亦以命禹……(《論語·堯曰》)
此章雖未言出自孔子,但也明顯與天文歷數(shù)有關(guān)。何晏集解引包氏曰:“允,信也?!詾檎艌?zhí)其中?!敝祆渥⒋苏略唬骸皻v數(shù),帝王相繼之次第,猶歲時氣節(jié)之先后也。允,信也。中者,無過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窮,則君祿亦永絕矣。戒之也?!焙侮碳饧爸祆浯俗⑹怯绣e誤的,《論語》此章中的“歷數(shù)”是節(jié)氣時歷概念,而絕不是帝王次第概念,故曰“天之歷數(shù)”及“允執(zhí)其中”。所謂“允執(zhí)其中”之“中”本是與“天之歷數(shù)”相關(guān)的測日影的圭表或標(biāo)桿,非后儒所謂“中庸”或“無過不及之名”的“中”?!渡袝ご笥碇儭贰暗墼唬骸熘畾v數(shù)在汝躬,汝終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大戴禮記·五帝德》“(帝嚳)歷日月而迎送之,……執(zhí)中而獲天下,日月所照,風(fēng)雨所至,莫不從順”(又見《史記·五帝本紀(jì)》)之“允執(zhí)厥中”“執(zhí)中”與《論語》“允執(zhí)其中”所指為一,其“中”字皆跟觀測天象確定歷數(shù)密切相關(guān)。
考古專家何駑說:“陶寺遺址中期元首墓IIM22 出土測日影的圭尺,其上第11號紅漆彩刻度長度為39.9厘米,按照1 陶寺尺等于25厘米基元折算近乎是1.6 尺,這是《周髀算經(jīng)》記載的夏至影長數(shù)據(jù),這個數(shù)據(jù)類同于《周禮》‘1.5 尺夏至影長’地中標(biāo)準(zhǔn)?!迦A簡《寶訓(xùn)》篇有商代上甲微‘假(借)中于河’之說?!账裸~朔望月小輪(銅齒輪形器)的出土,證實了《堯典》關(guān)于陰陽合歷的存在。陶寺圭尺本身就是‘中’,甲骨文‘中’字就是比照著圭尺實物而造的。由此表明《論語》所謂堯傳位于舜時諄諄囑托‘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尚書·虞書》中舜傳位于禹時也叮囑‘允執(zhí)厥中’,很可能是將用于測影定歷法和疆土測量的圭尺‘中’作為國家權(quán)柄的象征,傳給舜?!盵3]
清華簡《保訓(xùn)》篇出現(xiàn)舜、微兩故事四“中”字:“昔舜久作小人,親耕于歷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違于庶萬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遠(yuǎn)邇,乃易位設(shè)稽,測陰陽之物,咸順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實變名,身茲備,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粑⒓僦杏诤?,以復(fù)有易,有易服厥罪。微無害,乃歸中于河。微志弗忘,傳貽子孫,至于成湯,祗服不懈,用受大命?!盵4]143《保訓(xùn)》四個“中”字備受學(xué)界關(guān)注與爭議,其實《保訓(xùn)》篇里后一故事的兩“中”字()是“帀”字()即“師(師)”本字之形近而寫訛無疑[5]473(“假中于河—歸中于河”即“假帀[師]于河—歸帀[師]于河”,即“殷主甲微假師于河伯以伐有易[有狄/有扈]”之歷史真事,此訛寫后的“假中—歸中”與同篇前一故事里“求中—得中”兩‘中’字毫無字義關(guān)聯(lián),學(xué)界皆斷為四“中”字,此焉能于《保訓(xùn)》篇識中明理耶,可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而前一故事里的兩“中”字正與前述《尚書》“允執(zhí)厥中”、《論語》“允執(zhí)其中”、《大戴禮記》“執(zhí)中而獲天下”等等之“中”密切相關(guān),與“中”字之初義(測影定歷標(biāo)桿)完全相關(guān)①。
從古文字來看,甲骨文、金文“中”字(《甲骨文編》《金文編》所收“中”字各見上圖)的“口”部有的方形如“□”,有圓形如“〇”;而“中”字“∣”符的上下端一般皆有旒蘇、旒綏模樣,且飄揚狀的旒蘇、旒綏都總是朝向同一個方向,學(xué)界多認(rèn)為此旒蘇狀之物是旌旗[6]251,故“中”字源于“建旗立中”之義。但此旒蘇狀之物不是旌旗,因為旌旗一般寫如“”“”樣。象“武”字)是持戈以進(jìn)之狀,而“我”字()乃執(zhí)旌自立之狀(宋趙悳《四書箋義》曾說“就己而言則曰吾,因人而言則曰我”,“我”是人己對待性而言,是區(qū)別性的自標(biāo)自立),“中”字也應(yīng)是特殊的立桿而非一般的立旌(何駑據(jù)山西陶寺遺址考古實物,認(rèn)為“中”字本指測影時度量影長的圭尺,但此實與甲骨卜辭等所常見的“立中”之說不符,因為圭尺量影不是立中而是橫中)。
筆者認(rèn)為甲骨文、金文“中”字之“〇”“口”部都是表示太陽,而“中”字“∣”符表示立桿,立桿“∣”上的上下端同一方向皆有的旒蘇、旒綏模樣之畫痕實皆指太陽照射在立桿上所產(chǎn)生光影效果,此正如從“彡”之“影”字,《集韻》說“影”字其“彡”符可在左也可在右(今在右),還說“影,物之陰影也”?!队衿贰稄V韻》及《淮南子》高注皆曰“影,形影也”,段玉裁注《說文》“景,日光也”曰“后人名陽曰光,名光中之陰曰影”。“中”字甲骨文、金文表太陽照射在測影定歷之圭表或標(biāo)桿上的光影畫痕皆向同一方向,而且皆朝下方向而無水平方向者及朝上方向者,且個別只在“〇”或“口”符下端,更足以證明它是在摹寫光影。故天文考古學(xué)家馮時曰:“表又叫‘中’,是觀象者執(zhí)掌的天文儀具,《論語·堯曰》論及此事則謂‘允執(zhí)其中’。用表測量大地可以獲知天下之中,此為陰陽協(xié)和之地,自為統(tǒng)治者所居住。居中而治的傳統(tǒng)政治觀于此可見濫觴(陶寺遺址也見槷表……),傳統(tǒng)哲學(xué)的中庸思想于此也可見濫觴?!盵7]
《孟子·公孫丑下》有段名言曰: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痹唬骸氨艘粫r,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shù)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對于這段話,東漢趙岐在《孟子章句》注曰:
彼時前圣賢之出,是其時也,今此時亦是其一時也。五百年王者興,有興王道者也。名世,次圣之才。物來能名正于一世者,生于圣人之間也。七百有余歲,謂周家王跡始興,大王、文王以來,考驗其時,則可有也。
對于上述《孟子》這段話,東漢王充《論衡·刺孟》批判曰:
夫孟子言五百年有王者興,何以見乎?帝嚳王者,而堯又王天下;堯傳于舜,舜又王天下;舜傳于禹,禹又王天下。四圣之王天下也,繼踵而興。禹至湯且千歲,湯至周亦然,……由周至孟子之時,又七百歲而無王者。五百歲必有王者之驗,在何世乎?云“五百歲必有王者”,誰所言乎?論不實事考驗,信浮淫之語,不遇去齊,有不豫之色,非孟子之賢效與俗儒無殊之驗也?
五百年者,以為天出圣期也。又言以“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其意以為天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以五百年之間生圣王也。如孟子之言,是謂天故生圣人也。然則五百歲者,天生圣人之期乎?如是其期,天何不生圣?圣王非其期,故不生。孟子猶信之,孟子不知天也。
……言五百年而已,何為言其間?如不謂五百年時,謂其中間乎?是謂二三百年之時也,圣不與五百年時圣王相得。夫如是,孟子言其間必有名世者,竟謂誰也?
趙岐解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句曰“彼前圣賢之出是有時也”,但他并沒解釋為何“彼前圣賢之出”是“五百年”。王充以“天出圣期也”“天生圣人之期”解釋“五百年”,但還是沒有解釋為什么“天出圣期”是五百年,而且還以“且千歲”出王者及“又七百歲”無王者來否定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論;又因不明孟子“其間必有名世者”尤其“名世者”含義(當(dāng)從趙岐注),而來批判孟子的“五百年必有王者興”之說。
《漢書·天文志》曰:“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年大變,三大變一紀(jì),三紀(jì)而大備,此其大數(shù)也?!薄稘h書·董仲舒?zhèn)鳌吩唬骸胺蛭灏倌曛g,守文之君,當(dāng)涂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烫旖得豢蓮?fù)反,必推之于大衰而后息與?”《史記·秦本紀(jì)》曰:“周太史儋見獻(xiàn)公曰:‘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復(fù)合,合七十歲而霸王出’。”《史記·太史公自序》又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保ㄓ忠姟稘h書·司馬遷傳》)賈誼《新書·數(shù)寧》曰:“臣聞之:自禹已下五百歲而湯起,自湯已下五百余年而武王起,故圣王之起,大以五百為紀(jì)?!薄稉P子法言·五百》曰:“或問:‘五百歲而圣人出,有諸?’曰:‘堯、舜、禹,君臣也而并;文、武、周公,父子也而處。湯、孔子,數(shù)百歲而生。因往以推來,雖千一不可知也?!薄肚f子·逍遙游》《列子·湯問》曰:“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淮南子·墬形訓(xùn)》曰:“正土之氣也,御乎埃天,埃天五百歲生缺,缺五百歲生黃埃,黃埃五百歲生黃,黃五百歲生黃金,黃金千歲生黃龍,黃龍入藏生黃泉,黃泉之埃上為黃云,陰陽相薄為雷,激揚為電,上者就下,流水就通,而合于黃海。”
漢代以后的文獻(xiàn)中,《顏氏家訓(xùn)·慕賢》曰:“古人云:‘千載一圣,猶旦暮也;五百年一賢,猶比髆心?!薄督饦亲印ち⒀陨稀吩唬骸爸芄珱]五百年有孔子,孔子沒五百年有太史公。五百年運,余何敢讓焉?”《藝文類聚》卷十引孫盛《晉陽秋》曰:“秦始皇時,望氣者言,五百年后,金陵之地,有天子氣,于是改金陵曰秣陵,塹北山,以絕其勢,秦政東游以厭之,后五百二十六年,而中宗即位于江南?!薄端囄念惥邸肪砭攀擞衷唬骸啊稌x中興書》曰:‘昔秦始皇東游,望氣者云,五百年后,東南金陵之地,有天子氣,于是始皇改為秣陵?!词蓟蕱|游之歲,至孫權(quán)僭號,四百三十七年,考之年數(shù)既不合,挍之基宇又非倫,豈應(yīng)帝王之符,而見兆于上代乎?有晉金行,奄君四海,金陵之祥,其在斯矣。且秦政東游,至今五百二十六年,所謂五百年后當(dāng)有王者也。”
古人在長期的天文觀察中,發(fā)現(xiàn)了五大行星大約五百余年聚會為一線的天文規(guī)律(是稱“五星聚會”或“五星連珠”)[8]211-235,并以之為人間大吉兆,故謂“必有王者興”。如上所引尤其《漢書·天文志》的“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年大變,三大變一紀(jì),三紀(jì)而大備,此其大數(shù)也”,可知“五百年”是天數(shù),是天文現(xiàn)象之?dāng)?shù),且是“大變”之?dāng)?shù)。其實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涉及的就是星占術(shù)意義的倫理觀念或價值信仰,并無其他奧秘或哲學(xué)內(nèi)涵??涤袨椤度f木草堂口說》曰:“子思為曾子弟子,……《中庸》為子思所作,見于《史記》《漢書·藝文志》?!献又畬W(xué)出于子思,見《史記》。”子思《中庸》曰“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與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反映的都是典型的星占術(shù)觀念在作祟。《公孫丑下》開篇說“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壁w注將“天時”釋作“時日、支干、五行、旺相、孤虛之屬也”,朱熹解作“孤虛以方位言,如俗言向某方利,某方不利之類,王相指時日”,可謂得孟子真意!
與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相關(guān)的是《荀子·非十二子》對思孟學(xué)“五行”的批判: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祇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
《荀子》此書無漢注,而唐楊倞之注以來對思孟“五行”論的由來多不得要領(lǐng)。荀子批判思孟時所曰“法先王”“謂五行”當(dāng)依清代錢大昕、吳汝綸所解才觸及本相,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十八曰:“方是時,老莊之言盛行,皆妄托于三皇,故特稱后王以針砭荒唐謬悠之談,非謂三代不足法也。”吳汝綸《讀荀子一》曰:“當(dāng)孫卿之世,吾意子思、孟子之儒必有索性道之解不得,遂流為微妙不測之論者,故以‘僻違閉約’非之。又其時鄒衍之徒皆自托儒家,故《史記》以附孟子。卿與共處稷下,所謂‘聞見博雜,案往舊造說五行’者謂是類也。卿又言法后王,……則亦病鄒衍之徒遠(yuǎn)推上古窈冥怪迂而為是說耳。所謂后王即三代之圣王也,豈嘗繆于圣人哉!”俞樾《經(jīng)課續(xù)編》卷三《率性之謂道解》認(rèn)為孟子性善論來自子思“天命之謂性”,謂孟子論性實似道家,這亦涉及已明思孟有黃老化、神秘化的傾向。錢穆《先秦諸子考辨·孟子不列稷下考》有意論證孟子與齊稷下道家者無關(guān),此為曲意辯護(hù)。孟子在齊時與齊稷下學(xué)的關(guān)系是抹不去的,《史記》《孟子》等記載明確。
《古史辨》第五冊里范文瀾《與頡剛論五行說的起源》一文亦得其要[9]640-648,范文瀾亦如吳汝綸說鄒衍與孟子有關(guān),說孟子之術(shù)與鄒衍之術(shù)近類,說“鄒衍是孟子一派的儒者”,又引趙岐“逮至亡秦,焚滅經(jīng)術(shù),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及漢初立博士的多為荀子徒黨而尤信方士之儒的漢文帝卻特立《孟子》為博士等論證“這班五行先生是孟子的徒黨”“文帝甚信方士式的儒生,也就是孟子的徒黨”。范文瀾雖未明原始“五行”概念的天道歷數(shù)義[10],但卻發(fā)現(xiàn)了《孟子》七篇“很看到些氣運終始的痕跡”并進(jìn)行了論證,并總結(jié)說:“孟子是神化五行說的創(chuàng)造者,鄒衍是發(fā)揚光大五行說的老師父,《荀子·非十二子》篇所記是可信的。”可謂睿識!于此,楊向奎曾引《孟子》“天時”說以證明思孟“五行”實則信星象祥之類[11]3。思孟是喜談神秘天道并努力將神秘天道與倫理觀念結(jié)合起來加以敷衍貫通的,思孟著作《中庸》《孟子》的確能看到相關(guān)痕跡?!吨杏埂吩弧皣覍⑴d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舜其大孝也與,德為圣人,尊為天子,……故大德者必受命”?!睹献印吩弧坝刑炀粽?,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堯舜性者也,湯武反之也?!有蟹ㄒ再姑岩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且孟子亦的確喜歡言遙遠(yuǎn)“先王”,今《孟子》七篇顯見,《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亦稱“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稱“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
班固《漢書·藝文志》所錄陰陽十六家二百四十九篇中列有“《孟子》一篇”,清沈欽韓《漢書疏證》《后漢書疏證》皆疑該孟子即五行家,但“《猛子閭昭》二十五卷”之“猛子”尚無據(jù),該《孟子》一篇無法坐實非真孟子之說(或孟子弟子之說)。至于已佚的《孟子》外篇更難免有孟子學(xué)派之說了。東漢趙岐注《孟子》不注外篇或因外四篇著重談了神秘性天道或遙遠(yuǎn)先王,故認(rèn)作委托而刪去不注。明顧炎武《日知錄》,清馮云鹓《圣門十六子書》所匯《孟子》佚文或多數(shù)本在外篇,并且喜談天道與先王仍顯蛛絲馬跡(章太炎《太炎文錄初編·子思孟軻五行說》即疑孟子言五行在《外書》四篇)。而趙岐與以“天命謂天所命生人者也是謂性命,木神則仁,金神則義,火神則禮,水神則信,土神則知”注《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句的鄭玄正屬同代,皆漢獻(xiàn)帝建安年間歿(公元200年前后,晚歿于班固約108年)?!端囄闹尽蜂洝睹献印肥黄?、《子思》二十三篇,趙岐、鄭玄都當(dāng)親見《孟子》全本甚至《子思子》(今本《孟子外書》是偽書,清倪燦《宋史藝文志補》、周廣業(yè)《孟子四考》等已斷其為偽),趙刪《孟子》外篇及鄭注子思《中庸》恰恰反映了思孟學(xué)說有糅合倫理與玄秘天道的豐富內(nèi)容;鄭玄解說《中庸》“天命”多少已反映了思孟學(xué)派將德性與天命由原始五行天道論結(jié)合起來的思想學(xué)說傾向,就如鄭玄注“五行”曰“行者言順天行氣”是據(jù)于該概念的本有思想內(nèi)涵一樣。
徐文珊《儒家和五行的關(guān)系》記錢穆在燕京大學(xué)講課時說“《孟子》‘及時’的觀念即為與五行通氣的證據(jù)”[9]694,錢雖未明“五行”本指歷數(shù)類,但此見亦睿。若《中庸》與子思的發(fā)生關(guān)系及子思與孟子的師承關(guān)系如舊說,以鄭注《中庸》等觀之,思孟學(xué)派正是創(chuàng)立人倫五德或五常以配天道五行的開山鼻祖;而鄒衍之流不過是荀子指責(zé)的“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而已,鄒衍變思孟天道化的五德五行說為五材五德五行說,不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始也濫耳”的以仁義、六親為目標(biāo)的倫理旨?xì)w而已。故康有為《萬木草堂口說》曰:“鄒衍最宏偉精微,終仁義其正?!彼抉R遷《孟子荀卿列傳》則評鄒衍學(xué)說曰:“……其術(shù)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shù),懼然顧化,其后不能行之?!倍鴿h董仲舒、劉向言陰陽、五行之“天道”論亦同然,其倫理之旨一也。
南懷瑾曾評《孟子荀卿列傳》說:“在全文里,他(司馬遷)說騶衍(鄒衍)用陰陽玄妙的學(xué)術(shù)談天說地。……其實騶衍這套學(xué)術(shù),就是中國上古理論物理科學(xué)的內(nèi)涵,也是上古科學(xué)的哲學(xué)內(nèi)涵?!贿^,以司馬先生的觀點看來,騶衍他的本意,也和孟子一樣,深深感慨人類文化的危機(jī),尤其當(dāng)時國際間政治道德的衰落,社會風(fēng)氣的奢侈糜爛,他為了要有所貢獻(xiàn),希望改變時代,只好先推一套容易受人歡迎、接受的學(xué)術(shù)出來,玩弄一下。其實,他的本意,還是歸乎人倫道義?!钦勱庩?、說玄妙的學(xué)術(shù),只是建立聲望的方法而已,所謂‘始也濫耳’?!盵12]11-12鄒衍的“五德終始”理論不是天文天道理論,而恰是宗教與倫理性質(zhì)的天道理論,是倫理化改造的五行天道論,是五材神秘化的天道變遷理論,它有南懷瑾說的“上古理論物理科學(xué)”或“上古科學(xué)”的淵源,但其自身并非是什么理論物理學(xué)或科學(xué)。
南懷瑾不明“五行”本義與天文學(xué)尤其上古天文學(xué),故他對鄒衍的評價未必正確。不過,南懷瑾對孟子、鄒衍共同的倫理旨趣的理解恰是正確的,如果在這種倫理旨趣把握的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與孟子、鄒衍倫理化天道論構(gòu)建的努力結(jié)合起來思考,則對“孟子—鄒衍”思想學(xué)說把握或會更加真切,尤其是更能明了“孟子—鄒衍”的五行論或五德論的天人體系或天人論架構(gòu)。要之,孟、鄒“五行”論是救世主義的,是“必止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而荀子謂之“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畢竟“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注釋
①側(cè)重天文的考古學(xué)家馮時、何駑亦論及清華簡《保訓(xùn)》“中”的問題,馮時相關(guān)論文有:《〈保訓(xùn)〉故事與地中之變遷》,《考古學(xué)報》2015年第2期;《祖槷考》,《考古》2014年第8期;《陶寺圭表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考古學(xué)集刊》第19集,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見龍在田天下文明——從西水坡宗教遺存論到上古時代的天文與人文》,《濮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2年第3期;《天文考古學(xué)與上古宇宙觀》,《濮陽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10年第4期。何駑論文有:《陶寺考古初顯堯舜時代的“天下觀”》,《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5年6月5日;《陶寺文化:中華文明之“中正”觀緣起》,《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4年11月5日;《陶寺圭尺“中”與“中國”概念由來新探》,《三代考古》2011年第四輯;《“中”與“中國”由來》,《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0年5月18日;《陶寺圭尺補正》,《自然科學(xué)史研究》2011年第3期;《山西襄汾陶寺城址中期王級大墓ⅡM22 出土漆桿“圭尺”功能試探》,《自然科學(xué)史研究》200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