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經(jīng)文之中，有三處言及“鼷鼠食郊?！?。為便于討論，現(xiàn)將其文本迻錄如下：

《春秋》成公七年：“春，王正月，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乃免牛?！?/p>

《春秋》定公十五年：“春，王正月，邾子來朝。鼷鼠食郊牛，牛死，改卜牛?！?/p>

《春秋》哀公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笫辰寂＃牟放?。夏，四月辛巳，郊。”

與《春秋》定公十五年、哀公元年籠統(tǒng)而言“鼷鼠食郊牛”不同的是，《春秋》成公七年明確指出了鼷鼠所食郊牛的部位是“角”（“鼷鼠食郊牛角”），并且是一食再食（“鼷鼠又食其角”）。這是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眾所周知，孔子“筆削”《春秋》①，秉持“春秋筆法”，灌注“微言大義”，可謂“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片言之貶，辱過巿朝之撻”（范寧《春秋穀梁傳序》）②?！洞呵铩芬欢佟⒃俣涗洝镑笫辰寂！保峙虏⒎堑乳e之筆，其中當有“微言大義”。不出所料，歷代注疏家、經(jīng)學(xué)家多有闡釋“微言大義”者，是為“舊說”。在筆者看來，歷代“舊說”實不可信，故有“新解”之必要。進而言之，通過這一“個案”的考察，筆者覺得可以“見微知著”，故有“余論”之申說。

一、舊 說

《春秋》“三傳”之與《春秋》本經(jīng)，相待而成、相輔而行③。《春秋》成公七年經(jīng)文所錄“鼷鼠食郊牛角”，只有《穀梁傳》有傳文，而《左傳》和《公羊傳》均無傳文，但二傳的注疏家則有所闡釋。

先看《左傳》之注、疏。杜預(yù)注：“稱牛，未卜日。免，放也。免?？梢?，不郊，非禮也。”[1]726注文的著力點在于名物和禮制，行文平實而客觀。值得注意的是，注文沒有解釋“牛角”，或許是因為“牛角”字義直白而無須解釋。與杜預(yù)注文如出一轍的是，孔穎達的疏文解釋了作為名物的“鼷鼠”和作為禮制的郊祀；而與杜預(yù)注文大為不同的是，孔穎達的疏文解釋了“牛角”，并且闡發(fā)了《春秋》“筆法”?？追f達說：

“改卜?！毕轮匮浴镑笥质称浣恰保恢匮浴芭！闭撸涡菰疲骸把越桥？芍?。后食牛者，未必故鼠，故重言鼠。”改卜被食角者，言“乃免?！保瑒t前食角者亦免之矣，從下“免”省文也。[1]726

孔穎達所解釋的《春秋》“筆法”，著眼點主要還是“敘事”，即《春秋》何以如此“寫作”，并沒有言及“鼷鼠食郊牛角”的“微言大義”（內(nèi)容），或者說“鼷鼠食郊牛角”的“隱喻”之義。

再看《穀梁傳》的解釋?！斗Y梁傳》云：

七年，春，王正月，鼷鼠食郊牛角。不言日，急辭也，過有司也。郊牛日展觓角而知傷，展道盡矣，其所以備災(zāi)之道不盡也。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又，有繼之辭也。其，緩辭也。曰亡乎人矣，非人之所能也，所以免有司之過也。[2]221

《穀梁傳》既有“敘事學(xué)”的解釋（如“急辭”“緩辭”等），也有“歷史學(xué)”的解釋（如“郊牛日展觓角”“備災(zāi)之道”“有司之過”等）。這似乎沒有什么特異之處。需要注意的是，范寧在解釋“鼷鼠又食其角”時，揭示了其“隱喻”之義，“至此復(fù)食，乃知國無賢君，天災(zāi)之爾，非有司之過也，故言其以赦之”[2]221。范寧的這一闡釋，后為唐人楊士勛所繼承，“至此郊牛復(fù)食，乃知國無賢君，非人所不能也。謂國無賢君之故，為上天之所災(zāi)，非人力所能禁，所以免有司之過也”[2]221。

由“鼷鼠又食其角”這一“現(xiàn)象”，一下子跳躍到“乃知國無賢君”這一“結(jié)論”。在作為“他者”的西方人看來，這是“隱喻”，而在作為“我者”的中國人看來，這其實是“天經(jīng)地義”的。因為“經(jīng)學(xué)思維”統(tǒng)治、支配下的傳統(tǒng)中國，“經(jīng)”是凌駕于“史”之上的。

往前追溯，《穀梁傳》注疏者范寧、楊士勛的“大義”闡發(fā)、“經(jīng)學(xué)”路數(shù)，實際上早已見諸《公羊傳》注釋者何休及其前人京房。再往前追溯，其先驅(qū)者是董仲舒、劉向者流。何休云：

鼷鼠者，鼠中之微者。角生上指，逆之象?！兑拙┓總鳌吩唬骸凹捞觳簧?，鼷鼠食郊牛角?！睍坝质场闭撸劁涺敳挥X寤，重有災(zāi)也。不重言牛，獨重言鼠者，言角，?？芍?；食牛者未必故鼠，故重言鼠。

言角在牲體之上，指于天，亦是上逆之象。[3]384

在何休看來，牛之“角”以及“角”之附生（“角在牲體之上”）、“角”之指向（“角生上指”），都具有“微言大義”“隱喻”之義。套用經(jīng)學(xué)家的思維與話語，可謂“某者，某之象也”。惜乎京房、何休之語過于簡略，無緣得其細節(jié)。相對而言，董仲舒、劉向之語因詳載于班固《漢書》，故可一窺其詳?！稘h書》卷二十七中之上《五行志第七中之上》：

成公七年“正月，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又食其角”。劉向以為近青祥，亦牛禍也，不敬而傋霿之所致也。昔周公制禮樂，成周道，故成王命魯郊祀天地，以尊周公。至成公時，三家始顓政，魯將從此衰。天愍周公之德，痛其將有敗亡之禍，故于郊祭而見戒云。鼠，小蟲，性盜竊；鼷，又其小者也。牛，大畜，祭天尊物也。角，兵象，在上，君威也。小小鼷鼠，食至尊之牛角，象季氏乃陪臣盜竊之人，將執(zhí)國命以傷君威而害周公之祀也。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天重語之也。成公怠慢昏亂，遂君臣更執(zhí)于晉。至于襄公，晉為溴梁之會，天下大夫皆奪君政。其后三家逐昭公，卒死于外，幾絕周公之祀。董仲舒以為鼷鼠食郊牛，皆養(yǎng)牲不謹也。京房《易傳》曰：“祭天不慎，厥妖鼷鼠嚙郊牛角?！盵4]1372

董仲舒之說，又可參看《春秋繁露·順命》：“至于祭天不享，其卜不從，使其?？趥?，鼷鼠食其角。或言食牛，或言食而死，或食而生，或不食而自死，或改卜而牛死，或卜而食其角。過有深淺薄厚，而災(zāi)有簡甚，不可不察也?！盵5]563相對而言，董仲舒、京房闡釋的“微言大義”要簡略一些。董仲舒認為，“鼷鼠食郊?！笔且驗椤梆B(yǎng)牲不謹”；京房認為，“鼷鼠嚙郊牛角”是因為“祭天不慎”。而劉向?qū)Α拔⒀源罅x”的闡釋，則非常詳細、非常系統(tǒng)，涵蓋了從“物”到“事”到“象”。劉向認為，“鼷鼠食郊牛角”所預(yù)示之“象”是陪臣執(zhí)國命、傷君威、害法統(tǒng)（“象季氏乃陪臣盜竊之人，將執(zhí)國命以傷君威而害周公之祀也”）。劉向甚而至于認為，魯成公七年的“鼷鼠食郊牛角”，所預(yù)示之“象”是“其后三家逐魯昭公、卒死于外”④。劉向的“經(jīng)學(xué)思維”和“經(jīng)學(xué)路數(shù)”，可以概括為以下兩個公式：“某物者，某之象也”，“某事者，象某之義也”。

漢、晉、唐人對“鼷鼠食郊牛角”所闡發(fā)的“微言大義”，后為元、明、清人所繼承而發(fā)揚。比如，宋人許翰接續(xù)劉向之說，認為“鼷鼠食郊牛角”“鼷鼠又食其角”，是“小害大，下賊上，食而又食，三桓子孫相繼之象也”[6]。宋人洪咨夔認為，“鼷鼠食郊牛角”預(yù)示著魯國國運不能長久，“鼷鼠食郊牛角，牛死。夫角之見食居上者，已失其為尊，況舉體皆食非一處，且至于死，是大為小所吞也。國命其能永乎？”[7]凡此種種，不一而足，但大致不出漢唐間經(jīng)師之藩籬。

上面的梳理顯示：如何詮釋《春秋》成公七年的經(jīng)文“鼷鼠食郊牛角”“鼷鼠又食其角”，歷代的注疏家、經(jīng)學(xué)家們所恪守的是“經(jīng)學(xué)家法”，所遵循的是“經(jīng)學(xué)思維”；而所揭示的“隱喻”之義、預(yù)示之“象”，則由“獸”（鼷鼠、郊牛）而及“人”（魯君、三桓），由“近”（郊祭）而及“遠”（國運）。

在筆者看來，歷代注疏家、經(jīng)學(xué)家對《春秋》成公七年經(jīng)文“鼷鼠食郊牛角”“鼷鼠又食其角”的解釋與闡發(fā)，雖然“頭頭是道”，但實系“過度詮釋”，實屬“郢書燕說”。

二、新 解

歷代注疏家、經(jīng)學(xué)家“舊說”之不可信，首先在于其有悖于“常理”（日常經(jīng)驗），也有悖于“學(xué)理”（生物學(xué)規(guī)律），即與鼷鼠的生活習(xí)性不合。在古代文獻中，鼷鼠是一種體型很小、帶有螫毒、敢于食人、獸、畜而又能不被察覺的動物。許慎《說文解字·鼠部》：“鼷，小鼠也?！盵8]206《爾雅·釋獸》李巡注：“鼱鼩鼠，一名鼷鼠?！睂O炎注：“有螫毒者?！盵1]726《爾雅·釋獸》郭璞注：“有螫毒者?！睆埲A《博物志》卷九：“鼠之類最小者。食物當時不覺痛。世傳云亦食人項肥厚皮處，亦不覺?；蛎适蟆Ｋ兹酥M此所嚙，衰病之征?！盵10]106《玉篇·鼠部》：“鼷，小鼠也。螫毒，食人及鳥獸皆不痛，今之甘口鼠也。”[11]李時珍《本草綱目》引唐陳藏器曰：“鼷鼠極細，卒不可見。食人及牛馬等皮膚成瘡，至死不覺?！盵12]2912

由此可知，鼷鼠身小如蟲而有螫毒，以啃噬人、牛、馬之皮膚為食，同時行毒，被食者不知其痛，故至患惡瘡而不知，嚴重者可致死亡。如此看來，《春秋》定公十五年說“鼷鼠食郊牛，牛死”，應(yīng)該是“歷史事實”。楊伯峻說“此及明年云食郊牛，則食其膚與肉”[13]1589，其理解是可信的。

現(xiàn)代生物學(xué)的觀察與研究顯示：鼷鼠又叫小家鼠，或稱小鼠。鼷鼠是家、野兩棲的嚙齒類動物。鼷鼠頭體總長約6厘米－9厘米，在嚙齒類中是比較小的一種。毛呈灰黃色或褐色，有的呈棕黃色，依地區(qū)而異。尾細，較頭體的總和還長，尾尖有長而密的尾毛。嘴鼻尖銳⑤。百度百科說：鼷鼠棲居于住宅、倉庫、田野及山地，分布于中國各地。洞道短，食性雜，主食糧食和草籽。晝夜活動，不僅在住宅、倉庫等處咬壞家具、衣物，盜食食物、糧食，危害農(nóng)作物，也傳染多種疾病，為主要害鼠之一。繁殖力強，幾乎一年四季均可生殖，年產(chǎn)3－8次，每胎4－8 仔⑥。兩相對照，古人和今人對鼷鼠的認識，其差別還是比較大的。在理解《春秋》經(jīng)文之時，還是當以古人對鼷鼠的認識為準。

比對古代文獻和科學(xué)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鼷鼠之性，乃以皮膚為食，非以牛角為食；若以角為食，則人、馬皆無角，又何食焉；且鼷鼠甚小，不能啃食堅硬之牛角，亦不能行毒于牛角而令其生惡瘡。因此，筆者懷疑：“鼷鼠食郊牛角”之“角”，本當作“嘴”。也就是說，鼷鼠所食者非“牛角”，而是“牛嘴”。下面，筆者將從語文學(xué)（文字）、文獻學(xué)（內(nèi)證）、歷史學(xué)（事例）三個角度對此予以論證。

“角”是象形字，指的是動物頭頂或鼻前長出的骨狀突起物，前端較尖，用于攻擊或防衛(wèi)。其初文像動物頭部的犄角形⑦（圖1）。《說文解字·角部》：“角，獸角也。象形，角與刀魚相似。凡角之屬皆從角?！盵8]93引申之，凡外凸者皆可謂之“角”。比如，發(fā)髻凸起謂之“角”?！对娊?jīng)·衛(wèi)風(fēng)·氓》：“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禮記·內(nèi)則》：“男角女羈。”再如，兩墻邊沿相接而有棱凸起謂之“角”?！兑住x》：“晉其角，維用伐邑?！碧评钯R《莫愁曲》：“城角栽石榴?！睆?fù)如，鳥嘴外凸謂之“角”，獸嘴外凸亦謂之“角”。北周庾信《哀江南賦》：“地平魚齒，地危獸角?！庇秩?，人額骨為角部位亦謂之“角”。南朝梁劉峻《辯命論》：“龍犀日角?！苯苏绿赘M一步從聲韻、訓(xùn)詁角度揭示，“角”可孳乳為觸、、、、⑧。

圖1 “角”字形

按照這一思路推論，牛之嘴部（唇、吻、口）亦屬于外凸者，故“?？凇薄芭Ｗ臁币嗫煞Q為“牛角”。

古無“嘴”字，借“角”為之?！对娊?jīng)·召南·行露》：“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角”即鳥喙，而非獸角。宋人吳仁杰、明人何楷、清人俞樾、于鬯、薛蟄龍皆主此說，而聞一多更從語根、古字形、古諺、本系孳乳字、旁系孳乳字五方面證成之⑨。鳥喙者，鳥嘴也?！墩f文解字·口部》：“喙，口也?！盵8]30鳥嘴稱“角”，獸嘴亦得稱“角”。

“角”后孳乳為“觜”，后累增為“嘴”。聞一多說：“角孳乳為觜，后世用為鳥觜專字?！甭?wù)f是?！墩f文解字·角部》：“觜，鴟舊頭上角觜也。一曰觜，觿也。從角，此聲?！盵8]94段玉裁注：“角觜，萑下云‘毛角’是也。毛角，頭上毛有似角者也。觜猶，銳詞也。毛角銳，凡羽族之咮銳，故鳥咮曰觜。俗語因之，凡口皆曰觜?！盵14]186徐灝云：“觜之本義為角之銳者，因之為毛角之稱，又為鳥咮也。凡物隅而銳者謂之觜觿?！薄段倪x·潘岳〈射雉賦〉》：“裂膆破觜?！崩钌谱ⅲ骸磅?，喙也?！薄都崱ぜ堩崱罚骸白?，本作觜?！卑矗骸白臁笔呛笃鸬睦墼鲎症狻?/p>

至此，我們基本上可以推斷：《春秋》成公七年所說“鼷鼠食郊牛角”“鼷鼠又食其角”，即鼷鼠食郊牛嘴邊之皮膚以至潰爛成瘡，故不可用于祭祀而改卜之，此與《春秋》宣公三年“郊牛之口傷，改卜牛”同義。因“角”字后世棄用口、嘴之義，故先儒皆誤以為獸角之“角”也。

由此，我們可以反觀《春秋》宣公三年所說“郊牛之口傷，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經(jīng)文雖未明言“?？凇睘楹挝锼鶄?，“改卜”之“?！庇忠蚝味?，但結(jié)合《春秋》成公七年、定公十五年、哀公元年“鼷鼠食郊牛角”“鼷鼠食郊牛”之例，似可推測：此處之“?？凇币喈敒轺笏鶄?，而“改卜”之牛亦被鼷鼠啃噬而死。

類似《春秋》所記“鼷鼠食郊?！敝拢嘤幸娪诤笫赖浼?。比如，宋人洪邁《夷堅志戊》卷七“鼷鼠蟻虎”條即記錄了一則親眼所見之事：

鼷鼠為郊牛孽，書于《春秋》。后來書傳，鮮或紀載。而十（千）年以來，吾鄉(xiāng)忽有之。姓（姪）孫份家，一黃牯在欄，不食水草，但定立不動。往視之，皮肉多剜缺成竅。見兩鼠與常異，其形絕小，騰躍左右，距牛被嚙嚼，驅(qū)之不去，搏之不得。乃徙于他處，鼠復(fù)來。凡三徙避之，皆不免，竟死。兩角已穿空，肉亦垂盡，僅存軀干爾。方牛遭害時，似不覺痛，唯極癢。[15]

《夷堅志戊》所說鼷鼠及其食牛，與上文所述極其相似。比如，鼷鼠體型“絕小”，與一般家鼠、田鼠等大不相同（“兩鼠與常異”）；因鼷鼠有螫毒，故牛雖被啃噬而未察覺，以致“牛遭害時，似不覺痛，唯極癢”；鼷鼠所食牯牛部位，主要是皮下肌肉（“皮肉多剜缺成竅”“肉亦垂盡”），以致“僅存軀干爾”。該條材料不利于本文的地方是，鼷鼠不但食牯牛之皮下肌肉，而且似乎還要食牯牛之角（“兩角已穿空”）。筆者認為，這應(yīng)該是洪邁的錯覺所致。因牛角本中空，不存在被鼷鼠啃噬而致中空之事。換句話說，牛角根部之皮肉因被啃噬，致使牛角脫落在地；而洪邁于此不察，誤以為鼷鼠啃噬牛角。

總之，經(jīng)由上文的綜合論證，筆者以為我們的“新解”是站得住腳的。

三、余 論

古中國有“七科”之學(xué)、“四部”之學(xué)，而不管是“七科”之學(xué)抑或“四部”之學(xué)，“經(jīng)”和“經(jīng)學(xué)”都是榜上有名，而且都是位居榜首；因此，古中國有濃郁的“尊經(jīng)意識”、強烈的“尊經(jīng)思想”，而行文與行事則必須“征圣”“宗經(jīng)”。誠如南朝梁劉勰所說，“三極彝訓(xùn)，其書曰經(jīng)。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16]110，“圣哲彝訓(xùn)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16]264，“是以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16]107-108。近人李源澄說，經(jīng)學(xué)是中國人的“最高憲章”，“可以說，中國人一切標準皆建筑在經(jīng)學(xué)上”[17]321。

另一方面，古人也認識到：《春秋》雖然為“經(jīng)”，但實則出自“史”；《春秋》雖然由“經(jīng)”而“史”，但不能掩蓋“經(jīng)史有別”這一基本事實。誠如宋人劉敞所說：“故《春秋》一也，魯人記之，則為史；仲尼修之，則為經(jīng)。經(jīng)出于史，而史非經(jīng)也。史可以為經(jīng)，而經(jīng)非史也。譬如攻石取玉，玉之產(chǎn)于石，必也，而石不可謂之玉；披沙取金，金之產(chǎn)于沙，必也，而沙不可謂之金。魯國之史，賢人之記，沙之與石也；《春秋》之法，仲尼之筆，金之與玉也。金玉必待揀擇追琢而后見，《春秋》亦待筆削改易而后成也。謂《春秋》之文皆舊史所記，無用仲尼者，是謂金玉不待揀擇追琢而得，非其類矣?！盵18]

清代中期以后，章學(xué)誠提出“六經(jīng)皆史”說，認為“古人未嘗離事而言理，六經(jīng)皆先王之政典也”[19]1。章學(xué)誠“六經(jīng)皆史”說打破了“尊孔”“尊經(jīng)”的獨斷論迷霧，有助于學(xué)人心平氣和地閱讀、客觀公正地解讀“經(jīng)書”。

通過本文的“個案分析”，在很大程度昭示了乾嘉學(xué)派古典學(xué)研究路數(shù)的可靠性與可取性。茲引清人王引之、張之洞和近人陳寅恪之說為據(jù)，王引之說：“……至于經(jīng)典古字，聲近而通，則有不限于無字之假借者，往往本字見存，而古本則不用本字，而用同聲之字。學(xué)者改本字讀之，則怡然理順；依借字解之，則以文害辭?！盵20]756這是廣大學(xué)人耳熟能詳?shù)脑捳Z，也是諸多學(xué)者恪守的信條。

而張之洞由小學(xué)入經(jīng)學(xué)、由經(jīng)學(xué)入史學(xué)的古訓(xùn)，依然縈繞耳際：

由小學(xué)入經(jīng)學(xué)者，其經(jīng)學(xué)可信；由經(jīng)學(xué)入史學(xué)者，其史學(xué)可信；由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入理學(xué)者，其理學(xué)可信；以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以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兼經(jīng)濟者，其經(jīng)濟成就遠大。[11]

不通小學(xué)，其解經(jīng)皆燕說也；不通經(jīng)學(xué)，其讀史不能讀表志也；不通經(jīng)史，其詞章之訓(xùn)詁多不安，事實多不審，雖富于詞，必儉于理。故凡為士，必知經(jīng)學(xué)、小學(xué)。……要其終也，歸于有用。天下人材出于學(xué)，學(xué)不得不先求諸經(jīng)。[21]354

博學(xué)鴻儒、國學(xué)大師章太炎的教導(dǎo)，可謂至理名言：“非研精小學(xué)，則古籍無以理解，郢書燕說，其咎多矣?！盵22]68

趙元任先生在回憶文章中寫道：

第二年到了清華，四個研究教授當中除了梁任公注意政治方面一點，其他王靜安、寅恪跟我都喜歡搞音韻訓(xùn)詁之類問題。寅恪總說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著要論微言大義，所得的結(jié)論還是不可靠的。[12]

史學(xué)大師陳寅恪先生關(guān)于文字訓(xùn)詁、微言大義的教導(dǎo)，可謂語重心長。

注釋

①參見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孔子）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雹凇队讓W(xué)瓊林·文事》說“榮于華袞，乃《春秋》一字之褒；嚴于斧鉞，乃《春秋》一字之貶”，明顯因襲自范寧序文。③桓譚說：“《左氏傳》于《經(jīng)》，猶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經(jīng)而無傳，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保ā缎抡摗ふ?jīng)》）④參見劉知幾《史通》卷十九《漢書五行志雜駁》：“七年鼷鼠食郊牛角，劉向以其后三家逐魯昭公、卒死于外之象。”⑤參見孫桂芳：《關(guān)于鼷鼠》，《生物學(xué)通報》1957年第12期。⑥參見百度百科，https://baike.baidu.com/item/% E9% BC% B7% E9% BC% A0/5428278?fr=aladdin。⑦參見李學(xué)勤主編：《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遼寧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85頁。⑧參見章太炎：《文始六 侯東類》，《章太炎全集》（七），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18頁。⑨參見聞一多：《古典新義》，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第70－72頁。⑩參見王力：《同源字典》，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2－113頁。[11]參見張之洞著，范希曾補正：《書目答問補正》附二《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總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58頁。說明：所引文字系筆者重新標點。[12]參見楊步偉，趙元任：《憶寅恪》，《清華校友通訊》（臺北），新32期，1970年4月。轉(zhuǎn)引自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