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家樂
(武漢大學國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對經學的分期、分派是一個從自發(fā)到自覺的過程,與經學史的建構相輔相成。
所謂分派,即明確派內同多于異,而派際異多于同。分期須以分派為基礎。分期、分派既明,則經學史觀之架構成。而一部經學史著,最鮮明的特色即表現在分期、分派上。若無分期、分派,雜湊諸儒群言,不能統(tǒng)攝之、彌綸之,則但稱《儒林傳》《藝文志》可也,無書寫“經學史”之必要矣。
早在現代意義上的經學史論著尚未草創(chuàng)之時,便有了經學之分期、分派。如《四庫全書總目·經部總敘》將經學學者明確劃分為漢學、宋學兩派,而以漢宋兩家之互為勝負作為一代經學特色判斷之標準,并依此將中國2000 年之經學史剖為六期?!端膸炜偰俊分?,異說層出不窮。周予同在《中國經學史講義》中,對之前的分期、分派說作了一個總結:關于分派,有《四庫總目》、江藩、阮元的兩派說,龔自珍的三派說,康有為的三派說,葉德輝的四派說,劉師培的四派說,還有周予同本人的新三派說;關于分期,有劉師培的四期說,《四庫總目》的六期說,江藩的十期說,皮錫瑞的十期說,以及周予同本人的二期三世說[1]。目前學界并無對海外經學史著的分期、分派進行總結及研究。海外經學史著思路穎異、新見迭出,如能詳細審閱其分期、分派,排沙簡金,或可見寶。本文擬對本田成之《支那經學史論》、安井小太郎等《經學史》、瀧熊之助《支那經學史概說》這三部具有代表性、典范性的日本經學史著的分期、分派說進行梳理研究。
本著初版于1927 年,內容大多為作者發(fā)表于《支那學》《藝文》雜志的論文匯編修訂而成。此著有江俠庵和孫俍工兩種譯本,江譯本1934 年5 月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譯名為《經學史論》,翌年3 月再版;孫譯本由上海中華書局1935 年出版,譯名《中國經學史》[2]。本文所據為孫譯本。在本著初版的第二年(1928 年),周予同便撰文指出:“最近日人本田成之撰《支那經學史論》,已由東京弘文堂出版。已具有二千多年經學研究的國度,而整理經學史料的責任竟讓給別國的學者,這讓我們研究學術史的人,不能不刺骨地感到慚愧了。”由側面可以管窺此書之影響。
全書依章節(jié)體劃分為經學的起源、經學內容的成立、秦漢的經學、后漢的經學、三國六朝的經學、唐宋元明的經學、清朝的經學七章。詳先秦秦漢,而略三國之后。對經學概念之界定、早期經學的介紹等,囿于時代之局限,多有值得商榷之處。述漢以后經學,多沿襲而少創(chuàng)見,如論漢儒師法家法多襲用皮錫瑞舊說,論清學多沿用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此其不足之所在。
本著將漢以降經學大致分四期:兩漢為一期,魏晉隋唐為一期,宋元明為一期,清為一期,類似于劉師培之“四期說”。本著之著述思路,頗不類于傳統(tǒng)之分派而后分期,并不將經學發(fā)展的內在理路作為其寫史的依據,而更多地以朝代為綱,分章分節(jié),依次論述。故其討論宋代經學說宋學,討論清代經學說清學,僅在討論臨近朝代之經學時有屬連之筆,而如論清學乃至于不談漢宋、不談今古,故其分派亦一時一斷焉。述三國六朝經學則分三節(jié):三國時代、晉的經學,南北朝的經學,每節(jié)各剖析其時代特點、代表人物,史著意味過重,通貫性則遠遜于皮錫瑞、劉師培。
此種敘述方式,或有利于保持客觀。這樣一來,如同雜湊成文(事實上也確實如此),經學史之發(fā)展脈絡不明、消長不明。以至敘宋代經學但稱其“與其說是經學,寧說是一種的哲學或實踐道德學”[3],循此思路進行展開,既割裂了宋學與宋代前后的經學,更割裂了宋學與經本身。事實上,本田成之也被認為是“似乎更喜歡今文經的學者”[4],并未也不可能保持絕對的客觀。
安著共四篇,依次為安井小太郎“先秦至南北朝(附隋)經學史”、諸橋轍次“唐宋的經學史”、小柳司氣太“元明的經學史”以及中山久四郎“清代的經學史”,乃裒集四子之課堂講義而成。就其形式而言,本非經學通史,欲明其分期,似乎勉強。但細繹其文,理路甚明,且其深受日本漢學傳統(tǒng)影響,頗具啟發(fā)意義。
安井小太郎《先秦至南北朝(附隋)經學史》將中國經學史區(qū)分為三期,以經學起于漢代,而西漢至北宋的訓詁學為第一期,南宋至明末的理學為第二期,清初至今日的考證學為第三期。而第一期分專于一經之學、五經通義、今文學、古文學、南學、北學、注疏學七目,第二期分朱子學、陽明學、折衷學(劉宗周)三目,第三期分訓詁學、音韻學、金石學(文字學)、??睂W、雜家(清常州公羊學派)五目。連清吉在譯序中指出,關于經學起源于漢代的主張,安井小太郎是根據皮錫瑞《經學歷史》的說法;至于經學的流衍,則承繼伊藤東涯和大田錦城二人之說,并參考《四庫全書總目》的敘述,進而提出自己的見解[5]。
安井氏的分期頗具特色,本于漢、宋、清的三分法,卻有頗多不同。在大分期的名目上,謂第二期為理學、第三期為考證學,雖有清代今文學家等“異類”,然大旨不失。至于直稱第一期為“訓詁學”,似本于大田錦城之“漢學長于訓詁”一語,然遽以訓詁學代漢學,乃至代稱整個西漢至北宋的經學,未免不倫。而將第一期與第二期的界限劃分兩宋之際,要為訝人之論。其實注疏學衰亡于唐初修《五經正義》之后,理學導源于中唐韓愈、李翱之時,是已近乎不刊之論。如此分判,將北宋五子置于何處?可惜未見安井氏的北宋經學史一章如何自圓其說。在小分期上,第一期之七目,基本以時間發(fā)展為線;而第三期之五目,尤其前四目,往往交錯雜糅,絕無因時相沿之說,則此種小分期體例之淆亂,可知矣!
觀其行文,即發(fā)現其述先秦至魏晉經學史:由先秦之義理發(fā)揮,至西漢之文字訓詁、今文學,至西漢之五行說,至東漢之讖緯、古文學、五經正義,至魏晉之集解,可謂理路粲然。若依此作為其小分期,則既可補大分期下忽視微觀變動之憾,又不至如某些著作,直分十幾二十期,遂導致經學史整體破碎矣。
瀧著初版于1934 年,長沙商務印書館1941 年8月出版了陳清泉譯本,譯名為《中國經學史概說》。全書內容按時代劃分,有緒論、經書、西漢之經學、東漢之經學、魏晉南北朝隋之經學、唐宋之經學、元明之經學、清代經學共八章,涵蓋了經學源流、成立、派別、人物、內容、經書等方面,敘述了兩漢以至清末的經學發(fā)展史。
瀧著以經學成立于建元五年(前136),漢武帝定儒教為國教,置五經博士時[6]。而分此后2000 年之經學為八期:西漢、東漢前中期、東漢后期、魏晉隋唐、宋、元明、清前中期、道咸以后。
兩漢分三派:西漢今文學家,東漢古文學家和匯通今古之馬融、鄭玄等東漢諸儒。此種分法符合實際,亦猶皮錫瑞之分“昌明時代”“極盛時代”“中衰時代”然。凡八期之內,于漢代經學獨分三期,亦可窺見其對兩漢經學之重視。
瀧著以魏晉隋唐繼承東漢古文學,復有玄學、義疏學、融合佛學等新變。實際上,魏晉隋唐所承,并非純粹之東漢古文學,乃是融合今古之鄭學一脈。瀧熊之助曾明確提到:“現今日本經學之傾向,乃由古文學的立場,成為考證學風。本書之態(tài)度,亦立于古文學的見地;但不流于極端,極力保持穩(wěn)健之見解。”此種認識十分可貴,與動輒標舉中立客觀,然卒不能恪守其言者,不可同日而語。
瀧著論宋代于漢唐之訓詁學外又開一新面目,派分二家,一為程朱,一為象山。雖視元明二代之學術淵源于宋代之道學,卻單獨將元明之學別異乎宋學,不將其單純視作宋學之流衍。值得注意的是,瀧著特別標舉明代經學,以為“其學術與學者之風氣,皆堂皇客觀”“明代在近古最為學者輩出之時代”,與皮錫瑞明代經學“積衰”等習說迥異,這或許與日人極度推崇陽明學有關。瀧著以清代考據學“復歸于漢學”,道咸以后西漢今文學復盛。獨將道咸之后之今文學推為一單獨的時代。雖處于漩渦之中的皮錫瑞猶未為之,而一標舉古文學立場的日本學者竟首先做到,可見其眼光之獨到。道咸以降之今文學本迥異乎乾嘉考據學,此四庫館臣書二派六期之時斷斷未能逆料者,若不獨標一派,混為一談,則晚清經學風氣萬不能明晰,這是瀧著給予我們的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