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月 6?日又記
下午 3 點多,我決定去隔壁看看伯母。 這倒不是突然想起來的,近一年多時間,幾乎每天,我都會想起伯母,而且每天不止一次。因為,我父親只?有一個哥哥,我也只有一個伯母。
在伯母家門口的臺子上,一株紫色的菊花開得正艷,?馬上就立冬了,想來這應該是一年中開得最晚的花朵。?伯母一個人在家里,從今年春上到現在,大部分時間里?伯母都是一個人在家,而且,一直在病中。
有一兩次,還很嚴重,以為時間不多了。永祥從遠?處的工地上趕回來照顧,弟媳和幾個孩子,也都輪番回?來陪伴。族內在家的人,每晚也都前去守護。也許是親?情的溫暖起了作用,沒幾天,伯母就緩過來了。
家里又剩伯母一個人了。每次,見?伯母時,她都說一句話,已經到死的時?候了,可就是死不了。我就附和,這個?自己說了不算??墒牵l說了算呢?其實,?我也不大清楚。我能清楚的事,伯母比?我更清楚。
伯母高血壓、高血脂、腦動脈硬化,?經常頭暈,還浮腫。尤其近兩三年身體?日漸衰弱。狀態(tài)好一些的時候,她拄著?拐杖可以到門前走走,甚至可以自己煨?炕。很多時候,一連好幾天都出不了門,?就在炕上歪著。伯母睡的炕靠外面窗戶,?從窗戶里能看到巷道里來往的行人。伯?母百病纏身,但眼睛很亮,大老遠就能?看清是誰在巷道里走動。一次,她對我說,?那幾天她動不了,希望有個人進來跟她?說說話??墒且贿B好幾天,沒一個人進來,?她還記得每一個從巷道里經過的人。
有幾天,連煨炕、生爐子這樣的活?也干不了。一次,我看見她在炕洞門口?忙乎,趕忙過去幫忙??吹轿?,伯母說,哎,?今天這炕是“填”(我老家方言,煨炕的?意思)不好了。我說,你回去休息,我?來填。說是這么說,能不能填好還不好說。?小時候,我是填過炕的,可也有幾十年?沒碰過這活了。不過,基本的技巧和程?序還是記得的。倒騰半天,終于看到炕?洞里冒煙了。便進屋給伯母說,開始冒煙了,可能會著。她說,冒煙了,就不?管,一定著哩。至于后來炕有沒有熱起來,?我沒問過,伯母也沒提起。
那天,一見面,伯母還說那句話?: 早到死的時候了,可就是死不了。這次?我沒接話茬,而是問伯母,中午吃了沒?有?她說,今天感覺很不好,早上起來?頭就暈。本來要生爐子燒點水,可是站?不住。最后,到上面家里——我另一個?堂弟永龍家,要了點開水,吃了點饃饃。
聽著讓人心酸。我說,藥還有嗎??要不要叫村醫(yī)來打個針?她說,藥還有,?針就不打了。之后,陪她又說了一會兒話,?快到晚飯時候了。我問,家里有什么吃的,?我給你做一口飯。她說,有壓好的面條。
我就生了爐子,燒了一壺水,準備?給她下一碗面。要是 30?年前,在伯母家,?我要找個什么東西,就跟自己家里一樣?熟悉,可現在,我連碗筷放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不過,最終還是找到了。一想,?我離開老家都快 40 年了。原本想在下面?時放點土豆丁丁,可沒找到。最后到自?己家里看有沒有可下飯的菜。我家里因?為沒人,加上一直在干活,也有小半年?沒做過飯了,廚房里堆著一大堆建筑材?料和雜物。只有木匠偶爾會自己做點飯?吃——大部分時間,福來都安頓他們自?己到鄉(xiāng)政府附近固定的飯館里吃,最后我們去結賬。
還好,我在案板上找到了切開的半?個圓白菜,地上還有幾棵小油菜。伯母?吃不了多少,我揪了幾片圓白菜和油菜?葉,也沒跟木匠說,裝在衣兜里出來,?在門口水龍頭上洗干凈了,去給伯母下?面。下面時,征得伯母同意,又打了一?個雞蛋,加了少許調料和鹽。面下到鍋里,?看上去還不錯,但我肯定不會好吃。可?伯母說,很好吃,面和菜都煮爛了。她?吃得津津有味。在她埋頭吃面時,我看?著她一頭的亂發(fā),落下淚來。幸好,她?沒有看見。她吃完面,轉頭看我時,我?已將眼淚抹去。
她只吃了半碗,鍋里還剩了一?些。 伯母說,把碗里剩的還倒回小鐵鍋里,?明天早?上,她要熱了?吃。只好隨她意。?之后,收拾了碗筷……
這是我第一次給伯母做飯?;叵肫?來,我一輩子都在吃伯母做的飯,只要?是飯點去他們家,我都會留下吃過飯再?回家。飯快好了,你離開,伯母會不高?興。而且,爺爺奶奶也跟伯父伯母一起住,?我又是爺爺奶奶的長孫,吃飯的時候走?了,他們會更不高興。雖說分成了兩家,?但在我心里,一直跟一家人一樣??晌?只給伯母做過這一次飯,而且是一碗沒?有一點油水的清水面。
記得,上大學時有一年暑假回家,?快?到?家?時,?遇?見?爺?爺,?二?話?沒?說,?跟 著?爺爺?就進?去了,?直到?吃過?晚飯?才回?家。我們兩家只隔一堵墻,父親母親?以及弟弟妹妹自然是知道我回來了的,?小妹還來看過好幾次?;丶液?,我才?感覺到,母親很在意這些細節(jié)。雖然?沒說什么,但從她言談中,我還是能?感覺到一絲不易覺察的埋怨。因而,記 住了,以后再沒犯過這樣的毛病。我想?說的是,伯母家在我心里的位置。也?是這個緣故,永祥雖然是堂弟,但自?小與我關系最親,甚至比親弟還親——?這樣說,尕魁可能會不高興,畢竟他是?親弟,可事實如此。
伯母今年 80?歲,和我父親同歲,父?親已經走了三四年了——伯父走了已經有?20?年了。伯母現在是族內同輩女性中歲?數最大的。伯母一兒一女,還有孫子、孫?女、外孫和外孫女,可臨了,自己動不了?的時候,身邊卻一個人也沒有。
這使我想起以前的事。伯母只有?一?個?兒?子,?永?祥,?乳?名?子?良,?昵?稱?尕 良,自小學習成績一直非常好,只是?讀到初中畢業(yè),連高中都沒能上。那?時,?我已經上大學,經常寫信給尕良,?讓?他務?必繼?續(xù)學?業(yè),也?寫信?勸伯?父伯?母,?如果尕良不繼續(xù)上學,?太可惜了。
可伯父寫信給我,都走了,家里就沒?人?了。?言?外之?意是?擔心?老了?身邊?沒人?照顧??蓮默F在的情形看,?書沒念成,?身?邊?也?沒?人。?當?然,?這?些?話,?我?不?敢 在伯母和尕良面前說。?既然于事無補,?就再不必惹他們生氣。
伯母的晚飯算是吃過了,可下一頓?誰來操心呢?晚上,我出去時,看到伯?母家來人了,我看到侄子福山在門前轉?悠,應該是弟媳、侄媳和小孫子都回來?了。這樣,伯母第二天的早飯就有著落?了。我知道,第二天,侄媳肯定得回城?里上班了,侄子就得開車送她。孩子還小,?天也冷了,放在山村老家,她一定會放?心不下。這樣,弟媳也得一起回城,去?照看她孫子。伯母又剩一個人了。
通常,我離開之前都會去跟伯母告別,?可這次我沒敢去。想來,伯母已經跟他們?說起我了,也一定會提到那一碗清水面。?我去了,弟媳一定會就此說點什么,可我?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個話,會尷尬。
第二天一早,看他們還在家,我就?直接離開了。一路上,我都在想,他們?什么時候離開。之后,伯母一個人又怎?么挨過一天又一天?
這樣的日子每一天都很難熬。
時間過得也很慢,天黑得慢,亮得?也慢。
這一天的日記上沒有日期 蟲子賓館這是朋友圈一條微信上的圖片,田?野上有一座微型小木屋,門前掛著一塊?小木牌,上書?:昆蟲旅社。這是一個詩?人的微信,我留言 :這也是一首詩。他?回復?:是的,多好啊。
也許是受了這張圖片的啟示,因為?新建房屋的東頭增加了一個衛(wèi)生間,房?屋整體面積也有所增加,這樣不僅衛(wèi)生?間部分便凸出在原來的大門外面了,靠?衛(wèi)生間的一間屋子的一頭也露在門外面 了。我原本想就讓它在院墻外面的,門?是開在里面的,它凸出去一點無妨。
福來說,那樣不好看,得把大門往?外移。這樣大門另一側的院墻也得拆了,?往外移,讓庭院整體向東擴上一米左右,?至少要讓院墻與衛(wèi)生間里側的大墻成一 條直線。大門立起來后的一天,他讓人?把大門另一側的院墻給拆了,重新砌了?一面墻,這樣,被拆除的墻根與新砌的?院墻中間就有了一長溜空地。
而在多年以前,我曾在庭院東南兩?面院墻的里側種有爬山虎,也叫地錦,?經過多年生長,已經爬滿院墻。這是一?種藤類植物,枝蔓上長著五角形的大葉?子,夏天是滿墻翠綠,而到了秋天,卻是一片金黃,后又一片紫紅,賞心悅目。?這可以說是整個庭院的點睛之筆,我喜?歡得不得了,私下也甚為得意。
可是東面院墻拆除之后,那滿墻的?爬山虎都無處倚身,歪歪扭扭地倒在地?上,一片零亂。好幾次,我盯著那一堆?枝蔓不知如何是好。后來,我想到了一?個辦法,從老墻根兒往新墻頂上搭一道?藤架,爾后,把那些枝蔓又小心地搭到?藤架上。這樣不僅可以保住這些植物,?還可以讓它更好地生長。以前,那些綠?藤是自己順著院墻往上爬的,因為沒有?斜度,得直直地往上爬,一些挨不到墻?面的枝蔓容易往下掉。現在有了一面有?斜度的藤架,再也不存在這個問題了。
我費了大半天工夫用木頭和鐵絲搭 好了藤架,也把所有還連著根的枝蔓都?搭到了架子上。于是,藤架下面的墻根?兒里就有了一片回廊一樣的空間。一天?雨后,我發(fā)現那里有很多蚯蚓。那時爬?山虎的葉子還沒出來,心想,等葉子都?長出來之后,還會有更多的蟲子生活在?這里,除了蚯蚓,還會有蜘蛛、螞蟻和?各種昆蟲。
于是,我給這個地方也取了一個名?字 :蟲子賓館。一次,女兒回去時,我?指著那個地方對她說 :“我給你建了一座?蟲子賓館,以后你可以坐在自己家里觀
察各類蟲子了?!?我打算用一小塊木板做一個牌匾,掛在那回廊的入口處,上面就寫?:蟲子?賓館。
10 月 6?日又記
我在想,對老榆木上留下精美圖案?的那些蟲子來說,時間又意味著什么呢??它們會不會也感到時間過得很慢,也許?不會吧——時間過得越久,它們可以排?出更多的蟲卵,在更多的老木頭上留下?更多的蟲紋,等待人們去發(fā)現和琢磨。?當然,這是我的想法。
其實,一只蟲子根本不會在乎是否?有人類會發(fā)現它們留下的那些蟲紋。也?許對它們,那并非精神創(chuàng)造,而只是一?種生存本能的體現。也許就是一種繁衍?的方式,并由此譜寫屬于它們的生命史。?如果人類或其他生命從未發(fā)現,它們的?歷史也不會因此終止。恰恰相反,因為?被發(fā)現了,它們生命的軌跡卻極有可能?因此而改變。
比如,我從那幾根老榆木上清理掉?的那些碎屑里,說不定有很多是鮮活的?蟲卵乃至生命。你用人類的肉眼無法分?辨,于是,用一塊沾了水的毛巾,只幾?下便洗劫一空。每一下,對它們,也許可形容為橫掃千軍。你能說,這對它們?生命的歷史沒有影響乃至改變嗎?至少?對很多蟲卵來說,這一下,便決定它們?再也不可能生長成一只蟲子了。
于是,我還想,如果那些蟲子也記?日記或筆記,它們會怎樣記述 2019?年夏 天發(fā)生的這一幕呢?這一想,令我毛骨?悚然。因為我一時的心血來潮,也許讓?萬千生命遭受滅頂之災。會不會萬劫不?復,我不知道,但一定有萬千生命的歷?史因我而突然終止,再也沒有未來。
而我還在寫這樣的文字——某種意?義上說,我也像一只蟲子,這些文字也?無異于那些蟲紋。如果有一雙手,也用?一塊毛巾,沾點清水,將我從這星球上?突然抹去,這些記錄對我還有意義嗎??對此,我自己都持懷疑態(tài)度。接下來的?問題更令人深思?:如果對你沒有意義,?那么,它會對誰有意義呢?
是的,我?guī)缀跄芨杏X到,這樣的追問?已經是哲學層面的問題??墒窍x子們會在?乎人類的哲學思想嗎?我想不會——肯定?不會。也許這正是我為什么要與這些蟲?子合著這部書的緣起,因為正是它們創(chuàng)?造了那些精美絕倫的蟲紋。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這部書還有一點閱讀價值的?話,其價值均歸功于蟲子——如果罪孽?深重,其罪又全在我。
轉念一想,這些字詞還不如蟲?紋, 蟲紋是蟲子生命的軌跡,而這些字詞在?我,也許正好相反——是它們在啃噬我,?而非我在啃噬它們。如果這些字詞是一?群蟲子,我就是一根讓它們爬在上面啃?噬的木頭——甚至也不是老果木、老榆?木那樣的硬木頭,而只是一根柳木或楊?木。有所不同的是,我自己絞盡腦汁把?一群群字詞召喚過來啃咬我,讓字詞在?我身上留下它們的痕跡。如果這痕跡也?有某種意義,那也不是我的意義,而是?字詞本身存在的意義。其中每一個字、?每一個詞語,甚至每一個標點,其存在?的意義都在我之上。時間意義上,它們?的存在無疑也超越了每一個生命。
10月?17日
妹妹在電話里告訴伯母去世的消息 時,我愣了一下。
怎么會?呢??10?天前才見過?她。當?時,她還說,早應該死了,可就是死不了。?這話,伯母已經說了有三四年了。心想,?死并沒那么容易,也就沒當一回事。有?時候,我也會直接告訴她,一個人什么?時候走,自己說了不算,不到時候,想?走也是走不了的。
伯母離開這個世界的這天早上,我才將 10?天前手寫的日記打成了電子版。?一直到中午才打完??梢哉f,那一上午?我都在想伯母的事。
那是 10 月 16?日。當天下午,我所?在青海日報社舉行創(chuàng)刊 70 年職工文藝演?出,每個部門都有節(jié)目,我所在總編室?也不例外。我一參加工作就在這里,工?齡已超過 33 年,可謂是老同志了。原本?這樣的場合可以沒有我,但是部門領導還是?希望我在節(jié)目中扮演一老編輯。聽著像個重?要角色,實際上就是一個“道具”——不過,?是一個能自行移動的“道具”罷了,省?去了讓人搬來搬去的麻煩。
考慮到,我在報社工作一輩子,70?年大慶應該是個不可重復的日子——這?樣的日子一輩子只有一次——其實,一?個人一生中的所有日子都只有一次。不?會有第二次。突然想起廣西作家東西在?井岡山的一次聚會上即興朗誦的一首詩,?詩題就是《只有一次》,依稀記得?:愛只?有一?次,恨也只有一次?;生只有一?次, 死也只有一次。最后的一句記得清晰?: 一次就夠了。朗誦當晚,那張寫著詩的?紙被寧夏作家郭文斌先生搶走,說好詩,?他要在自己主持的《黃河文學》上發(fā)。
我也就痛快地答應演一個活“道具”,?為這樣一個日子,當一次“道具”也是?有意義的。每次一想到,自己一輩子最美好的生命時光都獻給了一張報紙或一 張紙,都撂在一棟樓里了,或都扔進廢?紙堆里了,總感覺很悲壯。為此我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標題就是《一幢樓里?的文字人生》。
以前,每天新印出來的報紙看完了?都舍不得扔,堆著,堆到無處可堆的時?候,收廢紙的人就會如期而至。在所有?廢紙里,新聞紙的價格最高。三五個月?的廢報紙可換回幾十塊錢,部門湊在一?起可買點公用的小東西。后來,除了有?重大消息,我自己都不看報紙了。每天?的報紙就那么堆著,過一段時間,我都?叫保潔人員直接抱走。雖然,對報紙的?感情依舊,卻不像以前那樣急切地等著?報紙看,好像看了一輩子,已經無需再?看了。
因為要求,演出時手機要調至靜音?狀態(tài),妹妹第一次打電話時,我并未發(fā)現。?發(fā)現未接電話,是總編室的節(jié)目演完以?后的事。接下來的時間,準備坐在臺下?看看別的部門的節(jié)目。從臺上回到座位,?我抽空看了一眼手機,看到了幾個未接?電話,其中一個是妹妹打來的。我也未?急著回電話。只是回了一條短信,三個字:?阿門了?過一會兒看時,妹妹回復?:“大?媽去世了”——我們管伯母叫大媽。
這才急急離開座位,到外面給妹妹打電話,可她的電話一直占線,一直占線,?打不進去。我在黨校禮堂外的臺階上急?得轉圈兒。電話終于接通了,妹妹將剛?才短信里的幾個字又親口說了一遍。一?時,腦子里有點亂,我又在那臺階上轉?了幾圈,而后才意識到,應該趕緊回去。?于是,再次回到座位,給部門領導說了?一聲,背著包就離開了。我從一次慶典?奔赴一個親人的葬禮!
那時,已經下午?4 點多了。晚上?8?點, 我已回到老家。伯母已經入殮。
明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伯母下午出?殯。大后天出喪,入墳。歸去。歸于土。
我在世上,再無伯母。
2020 年 1 月 22?日 晴
明天是伯母的百天忌日,她走了已?經 100?天了。
原本打算明后天再回來的,年三十?上個墳。春節(jié)也沒打算在老家過,一來,?因為伯母剛剛過世,今年家族里也不過?年。二來,現在父母親都不在了,我要?在老家過年,幾個妹妹又得為我操心,?擔心我的飲食起居。不回去,她們也可?安心地過年了。
我是昨天夜里回來?的,正好福來?去西寧,問我今年回不回老家,我說回去也是上個墳,完了就回來,不在老家?過年?了。后?來,想起伯母的百天該到?了,但不確定是哪一天,那得一天一天?數。便給尕良的兒子、我侄子福山打電?話,問他阿奶的百天是哪天?他說是臘?月二十九,也就是明天。
因為總有一些瑣?事,伯母過七?七, 我只回來過一次,有幾個七,我都不在?西寧。百天是個大日子,一定得回去一?下,明天是臘月二十九,正好上個墳,?年三十就再不上了。這才跟福來一起回?來了。下午我有點事,他也有點事要辦,?完了,在家吃了一口飯,出西寧時,快?晚上 9 點了,一路沒停,趕到家時,已是夜里 11?點多了。讓福來直接回去了,?一個人進屋生著火,又喝了一口茶,睡?下時,已過子時。
早上就醒得晚,起得也遲,反正今?天一天也沒什么事,還想因為到家時太?晚了,應該沒人知道我回來了,醒來之?后又躺了一會兒。這時,尕良打來電話,?說早飯熟了,起來吃早飯。說了聲好,?趕緊起床,洗把臉去伯母家吃早飯。進?去后,尕良才說,是他妻子說,我可能?回來了。夜里家里有燈光。
是啊,燈光。我睡覺時,還有意留?了一盞燈一直亮著。很多時候,我都會?留一盞燈一直亮著,不是讓別人知道我回家了,而是覺得有一盞燈亮著,說明?家里有人。如果父母從另一個世界看見,?就知道我回家了,就會高興。我喜歡他?們高興的樣子。他們活著的時候,一直?盼著我早點回家——從我離開家的那一?天一直盼著,一天一天地數著日子盼望。 現在我回來了,他們卻都不在了。
現在,伯母也不在了,我父親這一?輩人里,老人就剩我親叔了。
這一天,族里的幾個弟媳婦都在尕?良家里幫著準備第二天給念經的僧人和 來祭奠的親戚們吃的東西,主要是包很?多包子,煮很多肉,這個簡單實惠,明?天再臨時炒點菜,就行了。
一上午,我也在那里坐著,跟提前?來祭奠的幾個親戚說話。
下午,沒事,就回自家門前看我重?新找出來的那些蟲蝕老榆木。記得我前?面已經說過,一開始翻出來的那幾根很?好看的老榆木都讓我一個妹夫當柴火全 給燒了。我把他好好說了一頓,門前堆?著那么多爛木頭不燒,偏偏要燒掉我精?心挑選的那幾根老榆木,是不是成心的??他呵呵笑著說,你那樣的老榆木我們那?個地方多的是,路邊就有,什么時候給?你拉一車過來。
他說的也許是真的,我也就看上那些?蟲紋了,要不,我要那些爛木頭何用?在別人眼里,那就是一堆垃圾,可不就是隨?處亂扔的東西。但是,直到現在,別說一?車老榆木,我連一根半截也沒見著。
就更擔心我新找的那一堆老榆木。?那還是在我的催促監(jiān)督之下,我那個妹?夫從屋后幾大堆爛木頭里一截一截給翻 騰出來的。每找到半截,他就從臺子底?下遞上來,我再抬到門前一棵松樹下放?著,沒敢去皮,好讓蟲子繼續(xù)啃咬,以?完善它們用生命進行的創(chuàng)造。雖然都沒?有最初我揀出來的那幾根老榆木好,但?也算不錯,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直?有曲。有幾截還是樹冠枝杈部分,造型?奇特,如果上面再布滿蟲紋,完全可當?藝術品擺件。
可是,門前的那些老榆木都不見了,?半截都不剩。想必是我弟弟、弟媳拿去?當燒柴燒了,便有點生氣。不是我舍不?得一堆爛木頭,而是房前屋后有的是爛?木頭,大木頭也不少,當燒柴燒幾年也?燒不完。我生氣的是,他們跟我那妹夫?一樣偏偏要燒掉我特意揀出來的那些老 榆木。
畢竟是親?弟,得留點情?面,我沒?好意思去問這事兒。正在那瞎轉悠,看?到屋后的那幾堆爛木頭還在那兒堆著,?心?想,說不定里面還能找到一些老榆?木,便去仔細尋找,果然,里面還有一些。一會兒工夫,我又翻出來長短不一?的七八截老榆木。上次,跟妹夫也是從?這些爛木頭堆里找的,他說都找出來了,?再一截兒也沒有了。顯然,他是在糊弄我。?也好,他要不糊弄,全找出來了,這下?不全給燒了。
正在這時,見侄子從他家里出?來, 他也看到了我。我叫了一聲,他就到我?跟前了。我說,你阿嘉(父親)阿媽把?我要用的那一堆老榆木疙瘩都拿去燒了,?你看這么多燒柴,他們?yōu)槭裁雌獰?那些老榆木呢?侄子臉紅了一下,什么?也沒?說,說明的確是弟?弟、弟媳干的,?我沒冤枉他們。
就讓侄子幫忙,把剛找出來的那?些?木頭?再從?臺子?下面?遞給?我,這?次我?多了個心眼兒,沒敢放在門前,而是?直?接扛?到家?里,放?在靠?門口?花園?的角?上,后?來?還特?意給?幾個?妹妹?交代?了一?聲,別燒掉。
過了一會兒,侄子抱著一根木頭來?了,說是楸子木(海棠木),上面也有我?說的那種蟲紋,就給拿來了。一看,果?然有。雖然,不像老榆木上的蟲紋那樣?深刻清晰,但整個樹干的確布滿了蟲紋。?因為木質更加堅硬也放了很長時間的緣 故,楸子木上的蟲紋比榆木蟲紋也更加?圓潤。
楸子木上有蟲紋,我以前也是知道?的。幾年前,我在一根楸子木上看到蟲?紋。說來也純屬偶然,一次回家,一棵?楸子樹的一根樹枝斷了,吊在那里,看?著扎眼,就拽下來??粗锕諒澋脑煨停?覺得好玩兒,剝了皮,立在那兒仔細打量,?就看到了一片很大也很清晰的蟲紋。
奇特的枝干造型加上好看的蟲紋,?就那么立在那兒像是個物件,便一直保?存著,心想什么時候要用它做一盞燈,?放一基座,立于書桌旁,夜深人靜時,?坐在燈下翻翻書,寫寫字,不時地瞥一?眼蟲紋,將別有一番意境和滋味兒。
可這根楸子木也不見了,找了好幾?次也沒找到。從那以后,我再沒見過楸?子木上的蟲紋。楸子木也不難找到,去?年收拾門前的臺子時,還砍伐了幾棵半?死不活的楸子樹,有幾根大點的樹干造?型也不錯,記得,當時我還特意揀出來?立在砌好的臺子下面了,應該還在。跑?去看時,也不見了蹤影。
鄉(xiāng)里人的生活就這點習性不好,只?要是放在大門外面的東西,哪怕是一泡?牛糞,也有可能不翼而飛,不知去向。?也沒什么用,卻總有那么些人——也就?是極少數人或者個別人見到別人家門前 的東西,也不管有用沒用,總喜歡拿回?自己家里。
我說的鄉(xiāng)里人是指生活在農村的人,?這是一個長期受小農意識影響的特殊群 體,貪圖點小便宜,甚至經常做點損人?不利己甚至既不損人也不利己的傻事,?是其一鮮明特征,堪稱一大陋習。
這樣的事,城里不會發(fā)生,因為城?里人的東西只能放在家里,出了家門,?沒地方可亂放自家東西。牧區(qū)也不會發(fā)?生,牧人不喜歡把別人家門口的東西拿?回自己家里,哪怕那東西原本就沒主兒,?也不會這樣做。他們相信,不屬于你的?東西拿回去之后,說不定哪一天你還得?送回原處。聽老人們說,以前此地也很?少發(fā)生這種事情。我小時候,這種事情?也好像少見。
現在的鄉(xiāng)里卻會經常發(fā)生,已經見?怪不怪了——要是不發(fā)生這樣的事兒,?他們才會覺得奇怪。也許拿回去之后,?也一直扔在那兒,有時候甚至會覺得礙?事,但他們依然會這樣做。覺得只要把?它拿回家了,才可放心地繼續(xù)生活。否則,?他們不定在什么時候還會突然想起這事 兒,會一直惦記著,過得就不踏實。
2020 年 1 月 23?日 晴
今天是年三十,每年此日都要趕回?老家去上墳的。因為伯母百天祭日,昨天就去上過墳了。今晚,上墳的隊伍里?沒有我。
昨天有好幾家都請去誦經,寺上?的?僧人?到下?午才?來。原?本早?早上?完墳?回西寧的,?只好往后推。?上完墳回來,?晚飯已經好了,吃了一碗臊子面,才?往西寧走。福來送我回來的,他說反?正他也得去趟縣城,把我放下再回去,?也不耽誤事。
回到西寧?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 他再回到縣城,把一些事處理完,回到?家已經很晚了。他把我放在路邊就回去?了。到家之后,我給他發(fā)了個微信,叮?囑路上走慢點,到家之后記著告訴一聲。?有點累,我睡得早一點。他可能沒留意,?一直到第二天也沒有消息。
因為伯母剛剛去世的緣故,我在西?寧的家里也沒打算過年。一天都在寫三?江源國家公園的書稿。晚飯后出去走路,?看到城里的燈都亮著,可能是年三十的?緣故,一些地方的燈光比平時還要亮。?我拍了一些燈,高架橋上的一排燈照出?來正好排成一溜,數了數,又正好七盞。?這是個吉祥的數字,我老家佛堂里的燈?也是這個數。便發(fā)了一條微信,畫面上?都是燈,都是光明,以此為親友送去新?春的祝福。
回來又接著寫稿子,因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襲來,武漢告急,已經死?了不少人。我沒看春晚。一晚上都有陣?陣爆竹聲傳入耳中,顯然,這滿城的人?還是在慶祝新春佳節(jié)的到來。而此時,?武漢正在遭受天大的災難,已經封城了,?有 900?萬人關在城里不能動彈,生死難料。?于是,對這城市的麻木心懷厭惡,甚至?痛恨。心情也很糟。
睡覺時,已經大年初一凌晨了。
2020 年 1月?24日 晴
一天我都沒有出去。繼續(xù)寫三江源。 寫累了。讀法布爾的《昆蟲記》(王光 譯文)。此書,我至少買過兩種譯本,?當然都是節(jié)譯本,《昆蟲記》(或名《昆?蟲學回憶錄》)原著有?10 卷,我們所讀?到的漢譯本皆為節(jié)譯。第一次聽到法布?爾這個名字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是在?北京前門的一個大禮堂里。
那天,我去聽顧城的詩歌講座,他?講到了意大利詩人夸西莫多,也講到了?法布爾的《昆蟲記》,說這兩個人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最深。從那之后,我一直?在斷斷續(xù)續(xù)地讀這本書,一開始是純文?學意義上的閱讀,后來不僅作為文學,?也當昆蟲學作品來讀,最后則只當自然?筆記來讀。
一開始讀法布爾,是受了顧城的誘?導,后來我?guī)缀醪蛔x顧城的詩,一見他?名字,我就會想起一把斧子?!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是顧城的名句,他卻沒有找到光明,從?黑暗走向黑暗。不過,我還讀法布爾。?一本小冊子,讀了半輩子,還沒有完全?讀進去,可見我讀書之習性,總是淺嘗?輒止。
今天讀的是《結串而行的松毛蟲》,?倒像是讀進去了。這是這本書中篇幅最?長的文字,在我看來,可能也是法布爾?最精彩的文字。
我喜歡這樣的文字 :不言而喻,在這類大規(guī)模編隊活?動中,引路繩是不容忽略的東西,它?此時此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不可或缺。?全體成員都把自己吐絲器的產品貢獻?給?它,?這?仿佛?成了?一條?只要?前進?就必?須?遵守?的成?規(guī)。沒?有哪?只毛?蟲向?前邁?出?一步?時,不?把掛?在口?中的?絲線?安放?在路上。
如果串連蟲隊有了一定長度,絲?帶?就會?變粗,?正好?便于?毛蟲?們摸?找到?它。有一點應該注意到:行進中的毛蟲,?從?來不?會調?頭返?身,它?們絕?對想?不到?在?自己?的細?繩索?上,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為能按來路返回,它們必須先吐出一?條迂回到來路上去的絲帶。迂回路線的曲?折程度和回轉彎度,都是由隊長一時一己?之情緒決定的。正因為如此,蟲隊時而摸?索,時而游移,有時甚至一籌莫展,結果?害得整群毛蟲都在家外過夜……
如此細致入微的觀察和生動描述,?自法布爾之后,似乎已無人能做到了。
晚上又出去走路,發(fā)現城里的很多?彩燈和霓虹燈都滅了。當然,與新冠疫?情有關。于是,又對這座城市生出些感?動來。
古岳 又名野鷹,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青海省高端創(chuàng)新人?才“?千人計?劃”杰出人?才。?已出版作?品《誰為人類懺?悔》《?寫給三江?源的情書》《黑色圓舞曲》《玉?樹生?死書》《生靈密碼》《坐在菩?提樹下聽雨》《巴顏?喀拉的眾生》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