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鐘
這里是南中國,大陸極南的疆土
充沛的陽光給來往的人們烙上印痕
然而,過目不忘也只不過如此
散布在大海邊的村子里
一棟棟/一棟棟的珊瑚屋
被改造成不同風格的民宿
這里呈現(xiàn)出濃厚的文化藝術(shù)氣息
大海的元素填滿了南端的時空
這是韓聰光的詩篇《大陸南端時光》。它抒發(fā)了對于祖國大陸最南端這塊熱土的感情,也把我們的目光引到了大陸最南端——徐聞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這里有海洋和紅土,有千百年來所形成的生活節(jié)奏:在明凈的天空下,沐浴北部灣的海風,“三五知己,茗茶幾壺”,咀嚼著“南天”所賦予的特有快意;還有,海浪涌動著裸露了千萬年的珊瑚石,黃牛拖著漁網(wǎng)雄赳赳地邁進海灘,貝殼偷偷爬上柔軟的沙灘,廣闊的海面停泊著歸來的漁船……人和自然,各得其所,各展其趣,和諧相處。
徐聞——這個在我的北方朋友以為是個人名的地方,有著許多獨特之處讓人艷羨:它地處中國大陸的最南端,中國三大半島之一的雷州半島的端頭;它三面環(huán)海,東和東北臨南海,西瀕北部灣,南隔瓊州海峽,與海南島相望;它歷史悠久,港口貿(mào)易起步早,是聞名全國的漢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港,直扼大陸通往海南和東南亞之咽喉,自古以來為兵家駐防和商旅經(jīng)營之要地;它有大漢三墩旅游區(qū)、貴生書院、登云塔、伏波廟、伏波井、“八仕渡海過徐聞”、華豐嶺新石器時期生活遺址、流梅溪東坡題石、討網(wǎng)港遺址、天后廟、徐聞石狗等等人文景觀;有中國大陸架淺海面積最大珊瑚礁群,中國大陸沿岸唯一發(fā)育和保存的現(xiàn)代珊瑚岸礁;有亞洲最大火車輪渡碼頭——粵海鐵路北港碼頭;還有“中國長壽之鄉(xiāng)”“中國菠蘿之鄉(xiāng)”“中國最美綠色生態(tài)旅游縣”等光榮稱號……
這些便鑄造了它的神奇。這神奇的地方自然也不會讓詩遠離,所以,它又是衍生詩的沃土。著名詩人黃禮孩就誕生在這里。李明剛組織編寫了一本厚厚的詩選,取名《正午藍色的風暴:徐聞詩人詩選》,選錄了34位徐聞詩人的詩作。正如該選后記所言:“在祖國大陸最南端——徐聞,有一群背著詩歌奔跑的人們。他們以正午熾盛的熱情卷起了一陣詩歌的藍色風暴。”這是一本“以表達鄉(xiāng)情鄉(xiāng)戀鄉(xiāng)愁為主要內(nèi)容的大型詩歌選集。”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徐聞詩歌創(chuàng)作的盛況,呈現(xiàn)了徐聞詩壇之繽紛多彩,是中國百年新詩地域詩歌的一個縮影,也是當今地方詩歌在場研究的一個個案?!?/p>
雷州半島是詩的棲居地,徐聞是它的一顆明珠。獨特的地理位置與生存境遇,孕育著獨特的人文情懷和詩學(xué)風格。這里既有紅色的土壤,又有藍色的海洋;既有大地的厚重務(wù)實,又有海洋的邈遠浪漫;既有作物種植,又有漁業(yè)捕撈。生活在這塊熱土上的徐聞詩人,用自己的眼睛觀察它們,用自己的心靈體驗它們,并用自己的手記錄了它們。這本詩集是其結(jié)晶。它以菠蘿、苦楝樹、鳳凰花、港灣、碼頭、燈塔、輪船、汽笛、漁人、海鷗等意象,謳歌半島的美麗、堅韌與頑強,贊美半島人民生生不息的精神。除了寫人生的體驗和鄉(xiāng)情、鄉(xiāng)戀、鄉(xiāng)愁,詩集還頗為重視藝術(shù)性,有意識地做到藝術(shù)的呈現(xiàn)。
徐聞最大的特殊性是它所處的位置:它被海環(huán)抱,又坐落在雷州半島的火山遺址帶上。所以,一邊是藍色逼人,一邊是紅色耀眼。藍色的海洋,與赤色的大地交相輝映,呈現(xiàn)出“一半兒是海水,一半兒是火焰”的奇觀。
陽光拂過春日的小徑,細心地把陰影分開
一座巨大的菠蘿園,它在奔跑
奔跑出藍色浪花,與二十公里外的海潮
呼應(yīng)出大陸之南親切的口音
……
有一種芬芳,它來自勞作者的心靈
當彩虹在傍晚的大地上鋪開時
繁星覆蓋了菠蘿的海隱藏起來的一千種浪花
這是黃禮孩的《奔跑的菠蘿的?!?。是一首關(guān)于大地與勞作的贊歌。
黃禮孩是一個頗有內(nèi)涵、頗耐品味的徐聞籍詩人。他的詩充溢著一種和諧、靜謐、纖柔、溫馨的氣息,不激越,不高亢,不造勢,仿佛是一股涓涓細流在淺淺流動,不撞擊巨巖,不跌至深谷,而以一種輕悠漫卷的態(tài)勢款款漫過讀者的心田。他的詩秉承了海洋的“藍”,更多的展示了藍的靜的本性。這是一種頗具魅力的情調(diào)美與節(jié)奏美。他在這本詩集里打頭,發(fā)表了16首詩歌,主體部分是寫菠蘿的。徐聞是“菠蘿之鄉(xiāng)”,有一個“菠蘿的海”,全國出名。許多詩人都寫到了它,這本詩集也輯錄了不少。如果要尋找詩集中出現(xiàn)的最多的那個意象的話,無疑就是菠蘿了。它是詩人們最鐘情的意象。光是以它做題目的就有《菠蘿獻出了果實》《奔跑的菠蘿的?!贰恫ぬ}園的霧》(黃禮孩)、《菠蘿的?!罚獙W(xué)平)、《菠蘿的海在呼喚》(韓聰光)、《五月的菠蘿》(周小蓮)、《五月,曲界菠蘿的海》(楊源清)、《菠蘿的聲音》(莫明樂)、《致大菠士酒》(梁黎明)等;有的名字還頗漂亮,如《奔跑的菠蘿的?!贰恫ぬ}的海在呼喚》《菠蘿的聲音》等。這些寫菠蘿的詩,一下子就亮出了地域特色,將題材的特殊性彰顯了出來。
寫菠蘿主要不是為了寫風景,而是為了表現(xiàn)豐收的喜悅,贊美大地的饋贈。莫學(xué)平《菠蘿的?!芬韵胂蟮姆绞?,表現(xiàn)菠蘿的生長過程:“于嫻靜中等待/在等待里孕育/金黃的夢想/漫天飛舞如繽紛彩蝶”;黃禮孩《我沒有告訴你》以訴說的方式,報告菠蘿成熟季的來臨:“經(jīng)過菠蘿地/光譜迅速翻動……/直到秋天,金黃的翅膀/悄無聲息飛入菠蘿叢/但我沒有告訴你”;莫明樂《菠蘿的聲音》以陳述句的方式,呈現(xiàn)收獲的喜悅與果農(nóng)的感恩:“果農(nóng)興奮地站在菠蘿的海邊沿/傾聽菠蘿的聲音/他們禁不住老淚滴落/一瞬間感受到大地的恩情/他們聽懂了這種聲音/聽懂了有多少勞作/能收獲多少甜蜜的聲音”;而楊源清的《五月,曲界菠蘿的?!穭t更加恣意地放開想象的翅膀,調(diào)動意象的力量,飽帶激情地抒寫了菠蘿的情狀、大地的恩澤和農(nóng)人的喜悅,不啻為一副“風景畫”、“豐收圖”:
太陽高掛,熱風無邊無際地吹拂
萬千菠蘿 被秋雨和冬霧
一個一個孕育得金黃豐滿,清鮮欲滴
宛如初嫁的女子,盈盈甜蜜
陽光像一群鳥飛過
五月的熱情直逼遼闊的水一樣的天藍
金燦燦的菠蘿
仿佛九個被射落的太陽的碎片
化身千億在萬綠叢中盛開成海
洶涌著豐收的顏色
啊,五月,熟透的夏天
邊陲小鎮(zhèn)掩蓋不住喜悅的心情
萬畝菠蘿園揮動時光的鋸齒
切割紅土地火辣辣的勞動
詩人是大地之子,對大地的歌詠是其永恒的職業(yè)。徐聞詩人自然也不例外。他們除了歌詠大地的寵物——菠蘿之外,還熱情地歌詠了大地上的其他生靈。諸如鳳凰花、苦楝樹、野菊花、紅樹林、甘蔗林、酸豆樹、木麻黃、仙人掌、水稻、香蕉、番薯、桑葚、楊桃、榕樹、椰子、荷葉、藤蔓、絲瓜、土蜜蜂、紅蜻蜓、本地雞、白鷺、燕子、蝴蝶、青蛙、蟬、蠶,等等,地上長的,空中飛的,水中游的,都以生動的意象形態(tài),立在了詩中。它們以詩的形象,呈現(xiàn)著徐聞這塊熱土的蓬勃生機和生于斯、長于斯、奮斗于斯的徐聞人戰(zhàn)天斗地、改造自然的勃勃英姿。是詩人獻給大地和人民的一汪情感之泉。
與大地一樣,海洋也是人類的母親。它經(jīng)年累月、不知疲倦地為人類提供生存所需。海洋雖然有時是粗暴的,但它更多的時候是無私的。生活在海邊的人,與海朝夕相處,自然對海別有一番情愫。作為海的兒女,海邊生,海邊長,海賦予了他們熱愛自然的秉性,豐富了他們珍惜生命的心靈,他們也因此而與海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詩歌自然也飽富海洋元素。這一點是內(nèi)陸的人難以想象的。
詩集中有許多寫海的詩。如《大海的藍也深入我們之間》(黃禮孩)、《西山海》(李明剛)、《白茅?!罚ɡ蠲鲃?、劉春柳同題各一首)、《故鄉(xiāng)的海灣》(楊宇)、《下港?!罚ɡ顏泶海?、《大海的記憶》(黃國強)、《途經(jīng)白茅?!罚ㄖ軏赡希?、《苞蘿灣》(譚科琦)、以及《燈塔》(黃禮孩)、《燈樓角》(莫學(xué)平)、《白茅舊燈塔》(韓聰光)、《致登云塔》(李來春)、《登云塔》(楊源清)、《牽著登云塔的手,一起去看世界》(方如利),等等,不一而足。徐聞人對海是友善的,不同于有的地方過度開發(fā)海洋,拼命向海洋索取,榨取它的營養(yǎng)。因而流淌在徐聞詩人筆下的海洋也是友善的、寧靜的、有包容心和奉獻精神的,人與海和諧與共:
黃昏將至,扯來紅樹林當遮著布
赤裸裸的夕陽,無所顧忌地在西山
海出浴
小泥鰍爬出洞口,不動聲色地張大眼睛
靜靜品味驚艷的海浴,被它誘惑
海鷗停止捕獵,與白鷺一道
盤桓,俯沖,也過把海浴癮
藏身遠海的風,不甘寂寞
悄悄溜出來,推波助瀾
看似平靜的港灣,各種生命以各自方式
在日落之前,展示屬于自己的美麗
這是李明剛的詩作《西山海》。它描繪了一幅溫馨祥和的海景圖。這里是那樣的安詳、和諧、平等,沒有霸凌,沒有血腥,生活于斯的生靈和睦相處,共享大海的豐富與美麗,同時也以各自的方式,“展示屬于自己的美麗”。詩歌的下半部分將視角轉(zhuǎn)向了人,寫漁哥的健美和海妹的沉靜——“身披霞光的海妹,沉醉的神情/為海灣的風景,鑄了一個魂”。這又進一步強化了安詳、和諧的氛圍。海天相攜,人畜共生,其樂融融。這讓我想起了浙江詩人柯健君的《一只寄居蟹在洞口張望》:
覺得世界太小還是太大/想把那一抹光線引進洞穴,或/不忍把一縷黑暗帶到外面的天空/灘涂上,有風吹著葦叢/塵世間沒有如此安靜/一只蟹,在洞穴邊猶豫/該試著走出哪一步/才有溫暖和美好
同樣是寫海,這里的氣氛緊張多了?!段魃胶!防锏摹靶∧圉q爬出洞口,不動聲色地張大眼睛”;而這里的“一只蟹,在洞穴邊猶豫”,不知道該不該邁出洞口。一個不動聲色,一個猶豫糾結(jié),其各自生存環(huán)境的優(yōu)劣一目了然??陆【龑懞?,主要是表達對人類過度蹂躪、榨取海洋的不滿。正如他的短詩《鱗片》所言:“鱗片這么多。還在四散∕攤主緊握剪刀的糙指,劃破了∕濃濃的海腥味∕這一片一片,不再是海面閃著微光的春天∕濺落到地上是∕一聲痛哭。一次回眸。一滴海水”——讀到這里,我們能夠感覺到詩人的心在滴血。這正是小螃蟹猶豫彷徨不敢走出洞穴的深層原因。
徐聞詩人還寫海的寬廣胸懷與奉獻精神。如《苞蘿灣》《老漁人》《故鄉(xiāng)的海灣》《朝海的家門》等,而《下港海》則把這種胸懷與精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你把自己藍色大衣/拋到遠處/敞露你豐盛財富//四面八方云集而來一雙雙手/向你任性索取//你囚禁狂濤/靜默是你此時最美的風度//螺、蠔、蟹、蝦/變成喜悅/笑彎趕海人的腰//被囚禁的狂濤/又在積攢下一次盛大饋贈
有幾個詩人都寫到白茅海和燈塔。它們所表現(xiàn)的也都是和諧與安詳,揭示海與塔的人文情懷。李明剛的《白茅海》,寫得簡潔明快,表現(xiàn)了海的沉靜與寬容;劉春柳的《白茅?!?,寫得細膩雅致,表現(xiàn)了海的富有與活潑;周嬌南的《途經(jīng)白茅?!?,寫得開闊深沉,表現(xiàn)了海的駁雜與繁復(fù)。而燈塔作為海的眼睛和衛(wèi)士,同樣受到詩人們的青睞。詩人們同樣對燈塔傾注了豐富的感情:“白茅海的燈塔/它是這個海域停止旋轉(zhuǎn)的羅盤”(黃禮孩《燈塔》);“我倒在你歲月的厚重里/你卻緘默不語/……你是,不屑于/張揚你偉大過往/……來來往往的外鄉(xiāng)人亦駐足你跟前/驚訝你的神秘傳奇”(李來春《致登云塔》);“三百多年前/你簡直就是小城的帝王/登云攬月、高高藐視”(楊源清《登云塔》)……曾經(jīng)做過巨大貢獻的古燈塔,雖然褪去了歷史的光芒,略顯暗淡,但它們留在人們記憶中的輝煌卻未曾退減。
捏一把故土拋向天空
飛揚,是此時此刻
陽光灑下金色的雨滴
我有一種熱戀
在泥土里沉默
我有一份歌唱
在塵土里飄揚
故鄉(xiāng)的泥土,落
在哪里,哪里
就是我的生活
(譚科琦《故土》)
“故鄉(xiāng)的泥土,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生活”——事實的確如此。聞一多說,家鄉(xiāng)是個賊,它能偷去你的心。這“心”永遠是被囚禁在家鄉(xiāng)的。故鄉(xiāng)是一個人的出生地,也是人生的出發(fā)地、起航地。故鄉(xiāng)和童年已為人生打上了底色,以后無論他走到哪里,做什么事業(yè),都擺脫不了這個底色。人的性情、記憶、審美觀念乃至人生觀都被故鄉(xiāng)孕育,都打上了深深的故鄉(xiāng)的烙印。
故鄉(xiāng)是一種實體存在,它是鄉(xiāng)土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鄉(xiāng)土又是一個常說常新的話題。這里要說的“鄉(xiāng)土”,不同于自然意義上的“大地”和“家鄉(xiāng)”。它是人力作用于“大地”與“家鄉(xiāng)”之后所產(chǎn)生的包含而又超越了前者的特殊精神指向。詩集中表現(xiàn)鄉(xiāng)土主題的詩歌較多,如《我的童年》(李明剛)、《楊桃熟黃了》(李舟)、《故鄉(xiāng)的月亮》(柯曉軍)、《赤腳踩在月光下》(譚科琦)、《風過徐聞》(莫學(xué)平)、《南極村,我美麗的鄉(xiāng)愁》(吳紅綾)、《鄉(xiāng)戀》(謝勝捷)、《山村的夜晚》(楊宇)、《偶遇鳳凰樹》(李娟)、《九月落紅顏》(周小蓮)、《紅土地》(洪衛(wèi)國)、《響水潭》(黃書平)、《故鄉(xiāng)的木棉花》(唐趙芳)、《老屋》(莫明樂)等等,從不同的角度和體驗出發(fā),抒發(fā)了對鄉(xiāng)土的戀情。詩人們對故鄉(xiāng)有著深厚的感情,并帶著深情去抒寫。這些詩篇情真意切、樸實自然,詩意地呈現(xiàn)著作者的童年記憶與鄉(xiāng)村體驗。
躋身大都市的人流中,我的心依然
依戀著
那個在煤油燈下守候我看書的鄰家
女孩
那個在海邊沙灘與我一起守候初戀
時光的女孩
那個在艱難歲月里與我廝守的愛人
我的靈魂,像掙脫線的風箏
在紅土地的七彩田園,飛呀飛
尋找著故鄉(xiāng)的寧靜和快樂
(李明剛《守望鄉(xiāng)土》)
鄉(xiāng)土的對立面或參照系是城市。而城市的物質(zhì)文明又常常剝蝕甚至摧毀著傳統(tǒng)鄉(xiāng)村。這令來自鄉(xiāng)村的詩人時時陷入不適或?qū)擂尉车??!妒赝l(xiāng)土》正是這種處境和心態(tài)的反映。對“鄰家女孩”的依戀,其實也是對紅土地的不舍,對故鄉(xiāng)的古樸與寧靜的堅守。
離開村子那陣
月亮照舊爬上樹梢
越過屋頂,累了
就睡在村子西邊的樹丫上
我后悔沒有帶上故鄉(xiāng)的月亮
就像后悔沒有帶上我的童年
那么多年,它們留守村子
就像留守兒童,獨過那份清靜
譚科琦的《赤腳踩在月光下》寫得樸實又感人。它沒有離奇的想象或出色的修辭,完全借用鄉(xiāng)村極其常見的物象,嵌入詩中,形成感人的意象群,進而烘托出感人的詩境。孫小山的《故鄉(xiāng),我與你緣淺情深》也是一篇出色的鄉(xiāng)戀詩:“這一世,為何只說緣淺,不說你我情深/原來,你從無言語,我在一紙胡言/你未曾嫌棄,我卻逃離/帶著你的夢四處流浪/今夜,是我焚香來佛前/在斜雨的石板路上/撐一把你熟悉的傘”。詩歌利用“你”“我”時常錯位、“不在同一頻道”的方式,揭示“緣淺情深”的緣由,借以表達對故鄉(xiāng)的款款深情。
那個夜晚
農(nóng)民以朗誦的形式
向夏天宣告
他已走進碩果累累的秋天
那一夜
農(nóng)民的夢里全是飄香的詩行
那一夜 有一個農(nóng)民
帶著詩的激情在臺上朗誦
是以農(nóng)民詩人的身份
(柯杰《那一夜,有一個農(nóng)民在臺上朗誦》)
這里專門把這首詩撈出來,可能并不十分切題。但一個離鄉(xiāng)土最近的農(nóng)民詩人的寫實性作品深深打動了我。他以一個農(nóng)民身份對詩歌家園的堅守,讓我覺得同樣是一種難舍的“鄉(xiāng)土情深”。他像敬畏土地一樣敬畏詩歌,像收割稻子一樣收割詩情。他帶給我們別樣的自豪,別樣的美麗。
我注意到,在寫鄉(xiāng)村的寧靜、古樸和美麗,表達對故鄉(xiāng)的贊美、眷戀的同時,詩人們也表現(xiàn)出了一些隱憂。盡管它在詩集中占比較低,但也的確是個客觀存在,而且相當“扎眼”。黃榮東的《老漁人》《木犁》等詩篇,在證明著我的感覺?!独蠞O人》寫“我”小時候所崇拜的英雄式人物——老漁人,現(xiàn)在卻被“港灣涌出的機船”擠出了捕魚行業(yè)?!斑€是那片大海/還是那一片蔚藍”,然而,在現(xiàn)代化的機船面前,老漁人的小木船已經(jīng)失去了競爭的能力:“而他的小船/到底搖到了哪里呢”——詩人的疑問與追尋讓我們心痛。老漁人的悲劇,也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漁業(yè))的悲劇,他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加速頹敗的象征?!赌纠纭返闹黝}也是如此。那把曾經(jīng)吸吮過豐腴的陽光、沐浴過清晨的雨水、與父輩一起走過農(nóng)耕時代的木犁現(xiàn)在無事可做了:
擱置在偏房的角落
織滿了蜘蛛網(wǎng)
它銹跡斑斑
有多少個年頭了
自從父親走了
它就離開了土地——
木犁和它的主人曾經(jīng)的默契和貢獻,現(xiàn)在“成為一首絕唱”。這是為木犁所代表的農(nóng)耕文明唱的一支挽歌。詩人們的隱憂是對鄉(xiāng)土文化的極端熱愛與熾熱堅守。劉春柳的《掛在屋檐下的干絲瓜》,并不是為傳統(tǒng)鄉(xiāng)村的頹敗所唱的挽歌,但卻表現(xiàn)了對失敗者或失意者的深深同情,有著強烈的悲憫情懷。從這首詩中,我們再一次看到了細節(jié)和意象的力量。它再一次說明,無論是宏大敘事,還是微觀抒情,細節(jié)和意象都不應(yīng)缺席:
在鄉(xiāng)村的暮色中
這掛在屋檐下的干絲瓜,如同暮年
的母親
孤立無援的身影
單薄得在時間的墻角打起了盹
我伸出了手
卻不知道該如何
在秋風中安撫一只干癟的絲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