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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 業(yè)

2020-11-18 05:35張鴻福
山東文學 2020年12期
關鍵詞:老喬豬頭肉小翠

張鴻福

臥云關的姑娘嫁人,最搶手的是工人,次之是當兵的,再次則是村里干副業(yè)的。最不受待見的,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在生產(chǎn)隊種地的。

天下以糧為綱,臥云關人習慣把種莊稼以外的營生,都稱為副業(yè)。臥云關副業(yè)多,在全公社首屈一指。

臥云關的第一大副業(yè),是村里的建筑隊。雖然是村建筑隊,可是干了不少大工程,縣工會大樓、國道改造、跨河大橋都是臥云關建筑隊干的。就是縣建筑隊,承攬這些工程也要掂量掂量。臥云關建筑隊卻不必掂量。臥云關建筑隊有能人。能人叫什么名字,似乎大家都忘了。提到他,都說“老國民黨”。他的確是國民黨,讀大學建筑系的時候,跟著同學加入了國民黨。他這個國民黨,與國民黨軍官是兩回事。他啥壞事也沒干過。建國后經(jīng)過甄別,可以出來做事。他是當時極少的建筑人才。老支書跑到省城去看他,說:“你要在外面混不下去,愿回老家,我接著?!彼突亓舜澹o老支書說:“你成立個建筑隊吧,我?guī)椭獋€像樣的資質(zhì)?!崩现欢Y質(zhì)是啥東西。他告訴老支書,有了資質(zhì),就可以攬工程來做。臥云關有個老干部在國家建設部,是老革命出身,又紅又專,說話很有分量。老國民黨的建筑大學畢業(yè)證一遞上去,用不了多久,村建筑隊的資質(zhì)就批下來了。當時縣里的建筑隊都羨慕得不得了,那個資質(zhì),他們還沒達到。臥云關建筑隊在方圓百里牛得很,本縣和鄰縣的大工程一個接一個。

第二大副業(yè)是鐵業(yè)組。鐵業(yè)組開始與別村的無二,也是只打制鋤鐮锨镢。有一年村建筑隊給鄰縣水泥廠蓋樓,了解到水泥廠破碎石料,用一種鐵球,老支書就決定上打制鐵球的項目。靠人工不行,得上空氣錘。空氣錘要用電,當時全縣百分之八十的公社都沒用上電。但這沒難住老支書。他到北京去,找建設部的老鄉(xiāng),一個電話,就從鄰縣引來了電。鄰縣工業(yè)項目多,用電早??諝忮N很快安上了,用腳踩著一個機關控制,代替人工錘打??諝忮N空轉(zhuǎn)的時候,發(fā)出“咣咣咣”單調(diào)的聲音。穿著皮兜裙的師徒倆,也是父子倆。徒弟夾起一塊火紅的鐵塊,放到空氣錘的鐵砧上;師傅腳下一踩,“咣”的一聲,空氣錘砸下來,火花四濺。開始村南的人說睡不著覺,后來習慣了,覺得聽著這種聲音反而更容易睡著。老支書說,相當于免費聽催眠曲。

第三大副業(yè)是編條組。臥云關村西亓家臺,村南小河邊,還有村東梯田的漫坡上,都長著臘條和棉柳,一叢一叢的,長得比人還高。這兩樣東西,是編筐織簍的材料。村里派了四個人,專事編織大小筐頭、糞簍、蘋果筐、花筐?;鹕舷乱话愦郑偷洁徔h琉璃廠,裝琉璃燈用。村里有三四個青壯,專門負責往琉璃廠送花筐。

第四個副業(yè)是粉坊。粉坊是造粉皮的。把地瓜搗碎了,泡在水里,泡半天后,倒進一口水缸中。缸口蒙塊粗紗布,把地瓜渣濾出來,包在布里再揉幾遍,直到地瓜渣攥起來不沾手,說明淀粉都擠出來了。等沉淀一夜,缸底積了厚厚一層粘稠的淀粉,就可以拿來制粉皮了。制作的時候,先向淀粉中摻入清水,一遍遍的攪,直到攪成糊狀。這時候,一口大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熱,做粉皮的兩個師傅,每人端一個白鐵淺盤,徒弟用鐵勺舀起一勺粉糊,倒進白鐵盤里。師傅把白鐵盤放進熱水里,用力一旋,里面的粉糊在旋轉(zhuǎn)中攤成均勻的薄片。這是需要技術(shù)的。旋得太慢,粉皮會有個厚芯,旋得太快,粉皮就會形成厚邊。粉糊開始是乳白色的,受熱后變得透明,當盤心的白點消失后,說明粉糊已經(jīng)熟透。師傅眼疾手快,抓出盤子,放進涼水盆里,早有一個打雜的小工把粉皮撈起來,攤平到一個高粱秸稈做的“帳子”上。一個帳子擺四五張粉皮,擺滿了,就扛出去,架到架子上,在太陽底下曬。大約三四天,粉皮就干了,小心地揭起來,摞成摞,用麻繩一扎,就可以拿到集市上賣了。

臥云關其實還有一個更大的副業(yè),是公社里建的磷肥廠。因為是公社里建的,臥云關人不說是自己的副業(yè)。

臥云關山腳產(chǎn)一種“金土”,金黃色的土里,混雜著指甲蓋大、柔軟發(fā)亮的東西。臥云關人不以為意,像尋常的土一樣墊豬圈、脫土坯。有一年縣里黨校在臥云關辦班,班里有個學員認得這種土,說:“可惜了,要是建個磷肥廠造磷肥就好了?!崩现凸鐣浂嫉玫搅诉@條消息,就往縣里跑,后來公社獲得批準,在臥云關建磷肥廠。磷肥廠建在村東,依著山勢,從北往南,依次是備料庫、車間、排水渠、沉淀池,最南邊是肥料庫。磷肥廠正式投產(chǎn)時,公社書記率領全公社干部來參觀。最氣派的是車間,里面有一臺比人高的機器,嗡嗡地轉(zhuǎn)。經(jīng)過若干道工序,成品磷肥最后封裝在牛皮紙袋里,不幾天就有一輛24馬力拖拉機來拉走。磷肥廠的人都算公社的職工,他們吃食堂,每人一個鐵碗,一把小鐵勺,開飯的時候,十幾個人排隊,當啷當啷敲著碗去領飯。每頓都有菜,菜湯里漂著油花;他們中午一頓都是吃白面饅頭。饅頭出鍋的時候,香味彌漫,讓人禁不住咽唾沫。磷肥廠還定期發(fā)福利,比如每月發(fā)一塊肥皂,每三個月發(fā)一副手套,半年發(fā)一套衣服——冬棉夏單。

臥云關近水樓臺,也派了幾個人進磷肥廠,但只能算臨時工。他們干的都是粗活,最常見的活,是推著兩個輪子的小鐵車,從村西或村北半山腰往磷肥廠推金土。臥云關人的小推車,都是獨輪的,大橡膠輪居中,兩邊各有一個糞簍,能推幾百斤。磷肥廠配備的兩輪小鐵車,在臥云關根本不實用,臥云關是山村,路無三尺平,兩個輪子比一個輪子更容易受到阻礙,推起來真正是費力不討好。而且這種兩輪小車車身短,前后平衡不好掌握,一剎車,就容易往前翻。尤其是下坡的時候,剎車一疾,就把人甩到前面去。所以下坡的時候他們都很緊張,怕撞上路邊玩耍的孩子,或者一頭栽到南墻上,老遠就喊:“兩輪翻來了,兩輪翻來了,快閃閃,快閃閃?!?/p>

臥云關人把小鐵車叫“兩輪翻”,把磷肥廠廠長氣得臉發(fā)綠,但他咬牙切齒拒絕老支書的建議,不肯換用獨輪車。當初是他到縣磷肥廠參觀后,照貓畫虎,定制的小鐵車,沒想到在臥云關水土不服。水土不服也不能改,改了就打他的臉。他說:“磷肥廠不是小作坊,就得配大工廠用的車?!?/p>

磷肥廠廠長姓喬,是那個年代極少見的胖子。個子又矮,走起路來兩只胳膊前后擺得太夸張,有一天一個孩子遠遠指著他說:“兩輪翻!廠長像不像兩輪翻!”

大家一想,果然形象至極!從此“兩輪翻”成了廠長的外號。

喬廠長和老支書關系很好,有一天他請老支書到磷肥廠食堂吃飯,鄭重提出“兩輪翻”的問題?!鞍研¤F車稱兩輪翻也就罷了,還給我起外號,叫我兩輪翻,實在是,”他掉了一句文詞,“是可忍,孰不可忍?!?/p>

老支書說:“孰不忍,那就生著忍?!庇终f,“老喬,我怎么向社員們說?我在大喇叭頭里喊,從今往后,誰也不能喊喬廠長兩輪翻。這不是越描越黑嘛!”又安慰他說,“村里人喜歡起外號,每個人都有。”

喬廠長說:“我不信,你有沒有?”

老支書說:“我也有,社員背后也叫?!?/p>

喬廠長問:“叫什么?”

老支書說:“叫我活諸葛!”說罷哈哈笑。

笑完了,老支書說:“你放心,我會交待學校校長,學生誰再叫你兩輪翻,開除他?!庇终f,“老喬,你把兩輪翻都換掉,自然就沒人再提兩輪翻的茬。”

喬廠長一臉苦相:“哪里是我不想換,磷肥廠到現(xiàn)在還欠著銀行一屁股債,公社里不讓再增加開支。”

這次喬廠長請老支書吃飯,是要給職工謀點福利。村里蘋果熟了,磷肥廠要以每袋磷肥五袋蘋果的標準交換。老支書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磷肥廠從蘋果園里拉走一拖拉機蘋果,除了分給職工,其余的都送到公社大院里了。

農(nóng)閑后村里打狗,把所有的狗,無論大小,都吊死了,剝了皮,扔到大水缸里漚臭了,當肥料。老喬又請老支書吃飯,說,其實這是瞎胡鬧,一缸狗肉的肥效還沒有一袋磷肥好。兩人達成協(xié)議,一袋磷肥換一缸狗肉。這次有支部委員向老支書提意見,說:“這么個換法,咱吃虧,當初換蘋果,咱也吃虧?!?/p>

老支書說:“我當然知道吃虧??墒?,咱以金土入股,年底分紅,全憑老喬嘴一歪。咱和他處好關系,對咱沒孬處?!?/p>

老支書在村里威望很高,支部委員一想就通了:“還是書記想得遠?!?/p>

老支書說:“那行,通知喬裝扮來拉狗肉?!?/p>

“喬裝扮”是磷肥廠辦公室的人,叫喬小六。像這類與村里直接交涉的事情,往往都是他來辦。喬小六臉很白凈,用村里人的說法,“像水蘿卜”。他的頭發(fā)向一邊分,梳得比廠長的還光滑,村里人也有種說法,“蒼蠅上去也打出溜”。他穿著一身中山裝,口袋上掛支鋼筆,像個文化人。但不知為什么,村里都不看好他,說他“裝扮”。他帶著五六輛“兩輪翻”,推來三袋磷肥,推走了三缸狗肉。磷肥廠職工每人分了五六斤,這回,喬廠長吩咐,連臥云關的臨時工也沾了光。

喬小六在磷肥廠辦公室工作,抄抄寫寫,另外負責向參觀的人介紹情況。磷肥廠打開工起,參觀的人就沒斷過。投產(chǎn)后參觀的更多。喬小六講了不知多少遍,真是滾瓜爛熟了。“抓革命促生產(chǎn)!造磷肥,能很好地促生產(chǎn),所以就是最好的抓革命。”然后介紹磷肥廠的情況。中間他要說十幾條最高指示,都基本切題。參觀完了,帶隊的和他握手,向他豎大拇指,說:“你講得真好?!?/p>

磷肥廠備料庫前,有棵大槲樹,樹頭有幾間房子大,夏天的時候,是納涼的好地方。打開了春,喬小六就把辦公室的一把椅子放在槲樹下,白天黑夜都放在那里,除非下雨他才搬回去。他閑的時候多,經(jīng)常坐在槲樹下,拿著把扇子,熱不熱都亂扇一氣。他對這棵老槲樹比臥云關的人還熟悉,他知道老槲樹粗粗裂裂的樹身上哪里有個洞,螞蟻喜歡從哪道溝往上爬。他看著老槲樹冒出小芽,長出葉子,葉子上開始長著細密的絨毛,等長大了,絨毛就脫掉了;老槲樹也開花,花開在新長出的葉腋里?;ǚ止?,先開的是公的,一串一串的,倒掛著有一拃長;后開的是母花,一般開在新枝頭上的葉腋里,不像公花那樣成串,而是一小簇。夏末開始長出橡子,包在一個帶刺的殼里,到了秋天殼裂開,橡子就自己落下來。橡子像鴿子蛋大小,臥云關人稱橡蛋子,煮了或燒了吃味道都不錯。喬小六還知道,橡蛋子還有活血利尿作用。

臥云關不少人討厭喬小六,認為他是滿嘴跑火車;但也有不少人說他見多識廣。尤其是年輕的女人們,都喜歡和他找茬拉呱。老槲樹前有條石板路,年輕女人們走到這里,總會以種種借口停下來。喬小六搖著他那把破扇子,吹天日地。

他說:“公社大院北邊有條鐵路,往東通到青島,往北能到北京。青島我去過,街上的螃蟹滿地爬。”

“青島的螃蟹是海螃,比碗口還大,哪像咱們這里的螃,比指甲蓋子大不了多少?!?/p>

“坐上火車往北去,一直走,走個三天兩夜,就到北京了。哪個省去人了,毛主席都知道。”

女人們不信。女人們說:“滿嘴跑火車,不聽你胡咧咧了,還得上坡呢?!?/p>

但女人們心里卻想:“這喬小六,真是個活寶,知道的真多。和這樣的人過日子,多帶勁?!?/p>

喬小六迷住了一對姐妹:小翡和小翠。

小翡和小翠不是親姐妹,但住在一條街上,且對著門,從小一起長大,又是同一天上學。老師是有學問的,就給她們?nèi)×硕 留浜投 链涞拿?。大名都沒人叫,小翡,小翠,都這么叫,把大名都忘了。

小翡臉有點圓,小翠臉有點尖;小翡扎兩條辮子,垂在胸前一拃長;小翠扎一條辮子,垂到腰際,蕩來蕩去;小翠年齡小,還有些孩子氣;小翡只大一歲,卻像小大人,看到孩子,喜歡伸手摸摸他們的臉蛋。兩人都長著一雙大眼睛,都長著一對酒窩。兩人比親姐妹還親。兩人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挖完了野菜,就學電影里,在地里拜了干姐妹。兩個人還煞有介事地發(fā)誓,長大了像親姐妹一樣照顧彼此,像對待親爹娘一樣對待彼此的爹娘。

兩個都沒上完小學,就不上了。家里人口多,讓她們早一點回家干活。兩個人也都沒怎么難過,因為兩人也都不太喜歡學習。兩個人都勤快,都聽爹娘話,都不讓人操心。提起小翡或小翠,臥云關的父母們都說,那孩子多好,真讓人省心。

兩個人都喜歡唱戲。十五六歲那年一起入了村里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唱了幾年,都成了頂梁柱。兩人都穿一身淺藍色的確涼衣服,褂子好像都有點小,腰就顯得特別細。兩人從路上走過,腰胯一扭,一扭,男人的心就一忽悠,又一忽悠。

兩個人在一出戲里演過一對花蝴蝶,一個穿紅,一個掛綠,把年輕人的魂都勾去了。臥云關的人說:“看將來誰家有福娶到這對花蝴蝶!”

已經(jīng)有人給小翡說親了,是村西的亓家老二。小翡不樂意,曾經(jīng)對小翠說:“那個人,三棍子打不出個響屁?!?/p>

兩個人都被喬小六迷住了。兩個人都沒說,但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事。兩個人因此有些生分。這是打小以來不曾有過的。

小翡受到娘的嚴厲警告。小翡娘告訴她,咱們家吐個唾沫是個釘,不是那種說了話不算話的人。你想嫁給“喬裝扮”,快死了這條心!

小翡是個孝順孩子,不想違背爹娘的意思,但她被喬小六勾去了魂。有一天,她就對小翠說:“妹妹,你說這人活著,到底有啥意思?”

小翠冷嘲熱諷說:“咋沒意思啊,有意思得很呢。那個人對你那么好,你是天下最幸福的人?!?/p>

的確,喬小六對小翡更親近一些。據(jù)說,有人見他親了小翡了。這話傳到小翠耳朵里,她的心都快碎了。

小翡不和小翠爭,眼淚下來了,說:“我和他成不了。我娘不同意。”又像托孤似的說,“小翠,將來要是你們成了,你替我好好照顧他。”

小翠也知道小翡家人反對的事情,聽小翡的意思,好像要放棄了,她心里高興,但嘴上說:“他喜歡的是你,哪里有我的份兒?!?/p>

小翡嘆口氣說:“姐沒那福分?!闭f罷自己搖著頭,心事重重。

有一天晚上,說不上是幾點鐘——大家都沒有表,反正天很晚了,小翡的娘來問小翠,見小翡了沒有。小翠說一天都沒見翡姐了。小翡娘說:“這個苦瓜妮子,到哪里浪去了?”

“也許去她姑家姨家了?”小翠娘安慰小翡娘。

“明天找到她,看我不砸斷她的腿,讓她到處跑?!毙◆浼依镆恢笔悄镒鲋?,她話說得狠,但心里著急。

第二天一早,小翡找不到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全村了。去問過喬小六,他說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過小翡了。是村支書和廠長一起問的,他不敢撒謊。小翡姨家、姑家、舅家,都打發(fā)人去了,陸續(xù)傳回消息說,他們那里也沒有。

夜里小翡娘已找吳半仙算過,他說人沒走遠,就在村西北方向。西北方向沒有。再找他重新算了一遍,還是這樣說。但村西北的人家,已經(jīng)一戶戶都問過,飯棚子、碾棚、地瓜窯都找過了,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過了,沒有。

到了晚上,人還沒找到。平時果決堅定的小翡娘已經(jīng)人慌無智,只顧拍著膝蓋哭。再讓吳半仙算,他還是說人沒走遠,就應該在村西北。突然有人驚呼說:“對了,沒打發(fā)人去金土洞里找找?”

造磷肥挖金土,村西北角的一條高堰下挖出了一條深洞,金土已經(jīng)挖盡,半年前就廢棄了。一幫人呼拉拉跑到金土洞,幾個膽大的打著火把進去,沒有多深,就找到小翡了。人已經(jīng)死了。

村里報了案。這是建國以來,村里第一次發(fā)生死人案件。

是他殺,還是自殺?公安上的人查了一天下不了結(jié)論。最后決定開膛驗尸。民兵站崗,在村西北半山腰的山神廟里搭了個木頭臺子,從地區(qū)請來了法醫(yī)。最后結(jié)果從她胃里檢出安眠藥,而且還有個意外發(fā)現(xiàn),小翡已經(jīng)被人破了身。

是生前被人強暴殺人滅口?還是自殺?公安局調(diào)查了一個多月,沒有結(jié)論。被調(diào)查的人很多。小翡的親娘,是不是她逼死了女兒?喬小六,是不是他和小翡發(fā)生的關系?小翠,是不是她因妒嫉害死了小翡?還有算命的吳半仙,掐指一算本來就是迷信,他憑什么算的那么準?

最后的結(jié)果是不了了之。

大家都為小翡可惜。那么好的孩子!大家口誅的人很多。喬小六,是他不該把已經(jīng)定親的小翡迷得五迷六道,十有八九是他給小翡破了身,可他死不承認;小翡親娘,她不該那么兇,逼孩子嫁給亓家;亓家也有責任,如果不逼迫小翡娘,小翡娘也不至把女兒往死里逼……還有那個破了小翡身子的人,如果不是喬小六,到底是誰?

兩個月后,小翡的遺書從窗臺上的小陶罐下發(fā)現(xiàn)了。遺書只有一句話:不能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活著沒意思。

小翡娘大哭一場,從此天天提著馬扎,到磷肥廠去罵喬小六。“你玩弄了俺的閨女,你不得好死啊?!狈磥韽腿ゾ褪沁@句話。臥云關人說,小翡娘瘋了。

喬小六沒法在磷肥廠呆了。不過,公社書記是他的表叔,面子還要照顧,最后磷肥廠研究決定,喬小六由公社另行安排工作。所謂另行安排工作,就是回家種地。但小翠不管這些,鐵了心要嫁給他。爹嚇唬,娘苦勸,都沒用。她說:“你們再逼我,我就走小翡姐的路?!?/p>

小翠只夾了一床被子,坐上24馬力的拖拉機,跟喬小六走了。小翠娘哭著說:“這個苦瓜妮子,我一輩子不再見她了?!?/p>

臥云關人不明白,兩只花蝴蝶,為什么都看上不成器的喬小六!梳著分頭、油嘴滑舌的喬小六,把兩只花蝴蝶都害了!

頭兩年,小翠沒回娘家。不是不想娘,實在沒臉回。喬小六的家在公社駐地村,回到家還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家里只有三間破草屋,在村里是數(shù)得著的窮戶。但他終日梳著大分頭,口袋里插著支破鋼筆,根本不到生產(chǎn)隊干活。日久見人心,小翠這才發(fā)現(xiàn),喬小六除了一張貧嘴,什么本事也沒有。

唯一的好處是,小翠在家里說了算。小翠說什么,喬小六從不反駁。

到了小翡的忌日,小翠給她上墳燒紙。當然不用回到臥云關,在村外通往臥云關的路口隨便一個平坦的地方就行。小翠一邊給小翡燒紙,一邊訴苦:“姐姐,幸虧你沒嫁給她。我真是瞎了眼。姐姐你托給我個夢,是不是他禍害了你?”

小翠上完墳回到家,見喬小六皺著眉,就說:“你是不是想她了?你心里一直都是她!”

喬小六臉上就堆出笑來。小翠又指責說:“你真是沒良心,今天是小翡姐忌日,你還嘻皮笑臉。小翡姐為你死了,真是不值?!?/p>

喬小六說:“那你說,我該難受還是高興?”

小翠說:“你說實話,是不是你給小翡姐破的身?”

喬小六堅決不承認。

小翠說:“我還不知道你?見了漂亮女人就拉不動腿,就油嘴滑舌去勾引人家。破了小翡姐身子的,除了你沒第二個人。男子漢大丈夫,做了就是做了。你要是承認了,還能給小翡姐洗刷一下名聲,你不承認,那小翡姐到底和幾個男人牽連著?這不是往小翡姐頭上扣屎盆子!怪不得小翡姐死了也閉不上眼!”

喬小六說:“你要真認為是我,那就是我好了。”

小翠撲過去撕打喬小六:“真是你?真是你!你把我們姐倆都禍禍了!你既然睡了她,還娶我干什么!”

喬小六發(fā)現(xiàn)上當,連忙說:“我沒有,是你逼著我說的?!?/p>

“我逼你的?我讓你吃屎你吃不吃?”小翠還是不依不饒。

過了年,公社書記出面,把喬小六安排到了供銷社,雖然是臨時工,但也算一步登天。公社供銷社,那是多少人羨慕的單位!去買東西,都要看售貨員的臉色,什么都要憑票,你手里就是有票,也不一定能買到東西。喬小六回家,又可以蹺起二郞腿了。

臥云關合作社來進貨,每次都要找喬小六幫忙。喬小六回來必定在小翠面前顯擺。小翠也覺得在臥云關人面前,總算掙回了點面子。

那年八月十五,小翠回娘家了。母女倆抱頭哭了一場。娘問喬小六對她好不好,小翠總是說:“你放心吧?!?/p>

她要去看看小翡娘。她說:“我和小翡拜過干姊妹,說過要照顧雙方的爹娘?!?/p>

小翠提上一包臥云關合作社買不到的月餅,去了小翡家。小翡娘抱住小翠就哭,一會喊小翠,一會兒又喊小翡,小翠又陪著哭了一場。

沒幾年,分田到戶了。老支書辭職了。村里青年團書記接班。按村里人看法,新書記的本事給老支書提鞋都不夠。最可惜的是臥云關的副業(yè)都陸續(xù)解散了。最先解散的是建筑隊。建筑隊里有個叫丁來財?shù)?,借了兩千多塊錢,一次性把建筑隊的公章買去了,其實就是買斷了建筑隊。建筑隊的設備資產(chǎn),也折了價,本來是分十年還清,后來村支部開個會,再折價一半,三年還清。村干部不愿夜長夢多,錢少一點不要緊,先拿到手再說。其實,丁來財?shù)谝荒陹甑降腻X,就足以把建筑隊的資產(chǎn)買斷。但他拖了好幾年。后來建筑隊一分再分,都愿當雞頭,不愿當鳳尾,臥云關出了十幾個包工頭。有一年,鄉(xiāng)里有統(tǒng)計說,臥云關村的存款,占全鄉(xiāng)的一半。那些小包工頭,都成了鄉(xiāng)間的大款。

鐵業(yè)社和編條組同一年也散了。鐵業(yè)社空氣錘已經(jīng)壞了,要修得花一大筆錢,而且生產(chǎn)鐵球需要的本錢太多,沒人能接手。原來的父子倆,重操舊業(yè),在集上出攤子,擺著個風箱,點著個煙炭爐子,給人鋼镢頭、鐮刀——鋤鐮锨镢的刃全靠那點鋼口,鋼口磨掉了,就要鋼一鋼,才能重新鋒利可用。但現(xiàn)在的農(nóng)具越來越精致,鋼口好,輕易不用鋼。父子倆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清淡,幾年后,就干脆收攤了。編條組當年就散了。集市上賣的筐頭糞簍比他們的又好又便宜。

唯一越干越紅火的是粉坊。粉坊不需要多少投資,只要掌握技術(shù)就行了。原來的兩個師傅,分頭成立了自己的粉坊,其中一個先是到公社開粉坊,后來到縣城開,再后來不干粉坊,開了飼料廠,專給養(yǎng)雞、養(yǎng)豬專業(yè)戶供料,成了全縣有名的納稅大戶?;匾惶伺P云關,也要帶著司機、秘書,排場大得不得了。

垮得最晚的是磷肥廠,但垮得最徹底。臥云關的金土挖完了,而且所產(chǎn)磷肥肥效根本達不到要求。有年冬天說撤就撤了,所有機器全部拆走,變賣給了鄰縣的一個村辦企業(yè)。村東只余了幾排空蕩蕩的房子。村里把車間當了太平室,安放村里的骨灰盒,又加野草叢生,陰氣森森,膽小的不敢靠近。磷肥廠,幾乎沒有一點可與現(xiàn)實相聯(lián)結(jié)了。

對了,唯一讓人記起磷肥廠的,大概就是喬小六和小翠了。

他們的日子,過得很不像樣。

喬小六在供銷社,依然是梳著大分頭,口袋里插著支鋼筆。他的表哥早就調(diào)離,供銷社也風光不再。各村都有個體戶開了小賣部,價格靈活,服務又好,各村的合作社先關了門,公社的供銷社也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難過了就要裁員,要裁先裁臨時工。其實就是不裁,喬小六也不大按時上班了。因為上不上班,都發(fā)不出工資來。正式工還惦記著自己的身份和那點保險,勉強挨日子。喬小六這種臨時工,無所留戀,不等供銷社發(fā)話,就自行回家了。

他在供銷社八九年,好處一樣沒學到,只學到又饞又懶。

當時,供銷社代開了小招待所,大廚手藝一般,但他有一絕,就是煮豬頭肉,手里掌握著秘方,煮的肉特別好吃,是供銷社招待所的一道招牌菜。有好幾年,縣里的頭頭腦腦都以調(diào)查為名,來吃豬頭肉。

喬小六近水樓臺,掙的那點錢,都買成豬頭肉了。他還跟著大廚學上了喝酒,一年下來,工資不夠還賬的。小翠說過,罵過,但他改不了。他說:“我掙錢干什么?你肚子不爭氣,讓我當了絕戶,掙錢給誰花?”

小翠又氣又傷心。誰讓她肚子不爭氣呢?結(jié)婚快十年了,跑了不知多少醫(yī)院,就是生不出孩子。

找臥云關吳半仙算了算,說,你們命里子嗣不旺,但并不絕后。目前有點關礙,再等幾年,該有女兒的。

小翠娘問:“啥關礙?”

半仙說:“天機不可泄露?!?/p>

問緊了,他說:“一報還一報?!?/p>

小翠娘說:“咱沒做虧心事。”想了幾天,說,“哼,我算想明白了,是小翡記著喬小六的賬?!?/p>

又讓吳半仙蒙準了。有一年,小翠果然懷孕了;十月分娩,果然生下了一個女兒。兩口子給女兒取名小翡,是為了記住當年的小翡。喬小六說要好好過日子,給女兒掙點兒嫁妝。

但,他不過是說說罷了,依舊又饞又懶。

小翠娘勸他們說:“你們也搞點副業(yè)吧,現(xiàn)在這年頭,不搞點副業(yè)富不了家?!?/p>

臥云關人,還是習慣把種地以外的營生叫“搞副業(yè)”。

在小翠的堅持下,他們先是開了個小賣部。這更方便了喬小六吃喝。白酒,一天一瓶;火腿腸、成包的榨菜、孩子們喜歡吃的辣條,都成了他的下酒菜。年底一算賬,賠了好幾百。小翠一怒之下,把小賣部關了。

后來,他們又在集上賣稀飯、蒸包。他們村是鎮(zhèn)駐地,有個很大的集,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趕。小翠把朝路的屋墻上開了一個門,在路邊撐起個棚子,擺上三張小桌子,小米稀飯,小咸菜,主食是蒸包,或豆腐韭菜、粉條菠菜、白菜肉、胡蘿卜肉渣,應季而變。小翠手巧,調(diào)的餡味道好,又干凈利索,因此食客爆滿。

但年底一算賬,還是沒掙到錢,而且把一年的麥子都搭進去了。喬小六花錢如流水,吃肉,喝酒,抽煙,不夠他花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臘月底小翠愁得不得了,喬小六照舊哼著小調(diào),從集上賒了一掛豬頭下水,燙豬毛,翻大腸,灌肺管,忙得喜笑顏開。他從供銷社大廚那里學了煮豬頭的手藝,每年他都自己煮,全當了下酒菜。看著女兒過年沒有新衣,再看看專心致志煮豬頭的喬小六,小翠特別傷心。她在心里哭著對天上的小翡說:“小翡姐,當年咱倆都是瞎了眼,為這么一個人尋死覓活。咱們都不值。都不值?!?/p>

小翠曾經(jīng)狠下心要與喬小六離婚,她托娘讓吳半仙算一卦,吳半仙說:“老嫂子,這不用算,寧拆十座廟,不散一門親,何況他們已經(jīng)有了孩子。你就告訴小翠,十年內(nèi),喬小六必定會浪子回頭。浪子回頭金不換?!?/p>

小翠娘就這樣哄小翠。小翠且忍著,等著喬小六浪子回頭。

然而,轉(zhuǎn)眼女兒小翡已經(jīng)上高中了,喬小六還是個浪子。小翡學習成績很好,鄰居都恭維說,將來不是北大就是清華。北大清華當然不敢奢望,但小翡將來必定要上大學則是肯定的。高中的學費已經(jīng)夠沉的了,將來上大學的學費又該怎么辦?過年時,小翠苦口婆心與喬小六商量,說到傷心處,泣不成聲。正在收拾豬頭的喬小六不勝其煩,答應過了年就出去掙錢。

臥云關丁來財在縣城有個房地產(chǎn)項目,小翠托他給喬小六安排個活干。最后決定讓喬小六在工地上看家。活兒不累,只是比較熬人,喬小六和另一個腿腳不方便的,白天黑夜都要值班。

小翠懇求丁來財,輕易不要借錢給喬小六,他花錢如流水。但不借給他怎么行?他三天兩頭借。他喝酒,抽煙,喜歡吃豬頭肉。工地附近有個賣豬頭肉的老魏,喬小六和他混成熟人了,可以賒欠。賣豬頭肉的老魏對喬小六佩服得五體投地。喬小六第一次吃他的豬頭肉,就說:“你這配料里頭,有八角,大小茴香,丁香,桂皮,肉蔻,如果再加白芷就好了,加了白芷,可去腥。”

隔一天再買,喬小六尖著手指捏一塊一嘗,說:“好,你已經(jīng)加了白芷了?!?/p>

老魏直豎大拇指,說:“喬大哥,我真是服了你了?!?/p>

肉好吃,但開銷太大。丁來財把喬小六叫到辦公室,狠狠挖苦了一頓。喬小六收斂了點兒,吃肉少了,但酒卻照喝不誤,就著火燒,也能干咂一斤白酒。丁來財嘆息說:“我見過好吃懶做的人,喬小六這樣的,我還是第一次見,真是讓人開眼!”

喬小六這天還是沒忍住,又賒了半斤豬頭肉,正吃得津津有味,丁來財來找他。本來是要說昨天晚上他喝酒誤事的事情,一看他又在吃豬頭肉,氣不打一處來,說:“喬小六,你可真夠出息的!你只顧自己隔三岔五吃豬頭肉,你閨女讀高中,正是需要營養(yǎng)的時候,我也沒見你去看她一回。”

這話讓喬小六受了震動。他一想說:“還真是。”又想想說,“今天是星期六,我去看看閨女?!?/p>

吃了幾口的豬頭肉也不舍得吃了,重新把方便袋系起來,提著就走。丁來財見他良心發(fā)現(xiàn),也不急于說昨晚的事,準他去學校。

喬小六到了學校,學校里里外外人可真多,大門外都讓車堵死了。都是來給孩子送飯的。開學時,喬小六送小翡到過學校,還記得她的宿舍。他提著從嘴里省下來的那點豬頭肉,推開了女兒宿舍的門。里面好熱鬧。四五個女孩子圍著一張小桌子,上面擺著四五個菜,有排骨,有炸魚,有干炸里脊,也有青菜。三四個家長坐在一邊,看著孩子們吃得津津有味。他的女兒小翡,孤零零坐在靠陽臺的位置,面前一個破紙箱,上面放著一瓶辣椒醬,一張白紙上放著兩塊排骨,兩條炸小黃花魚,顯然是她的同學給的。不知是不舍得還是不好意思吃,沒動筷子。喬小六鼻子一酸。

小翡看到喬小六,驚喜地叫一聲爸爸。喬小六把那小半袋豬頭肉放到小翡面前,說:“閨女,我給你買了點豬頭肉?!?/p>

小翡說:“嘿,我就喜歡吃豬頭肉?!?/p>

她夾起幾塊,要給同學送過去,幾個同學都說:“小翡,干嘛要往這邊送,多費事,快過來一塊吃?!?/p>

小翡說:“好?!本桶阉募埾浒徇^去,挨著同學們的小桌子,一塊吃。

那幾個家長說:“老喬,你家小翡,真是好孩子,成績那么好?!?/p>

喬小六點點頭,說:“閨女,你慢慢吃,工地上事多,我得回去了?!?/p>

小翡送到他門口,他揮揮手示意女兒快回去吃飯。他拐過樓梯口,捂著臉,眼淚順著指縫淌出來。

過了兩三天,喬小六回家了。小翠看看他的臉色,說:“怎么,你病了?”

喬小六說:“沒有,星期六我去看了閨女一趟。”

小翠挖苦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還知道去看看閨女。閨女還好吧?”

喬小六眼圈一紅說:“好?!?/p>

說了去看女兒的情形?!叭思掖篝~大肉,咱閨女面前就擺著一瓶辣椒醬?!眴绦×f不下去,哭了。

小翠心頭一顫,想起吳半仙的話,心里說:“我家老喬,莫不是浪子要回頭?”

喬小六說:“平時咱閨女的同學,肯定吃飯的時候就約她,人家大魚大肉,咱閨女就一瓶辣椒醬,她是不好意思過去。我就是給她送去小半斤豬頭肉,她高興的那樣子!她高高興興地抱著紙箱過去和她的同學搭伙。咱窮,拖累的閨女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想想我心里就難受?!?/p>

小翠安慰他說:“你知道疼閨女就好了?!?/p>

喬小六說:“我想好了,咱得干點副業(yè),給閨女攢錢,供閨女將來上大學?!?/p>

小翠說:“干副業(yè),咱也不是沒干過。干啥啥賠錢?!?/p>

喬小六說:“我想好了,咱進城去煮豬頭肉。老魏豬頭肉煮的那么個味,還一天賣百八十斤,我有把握煮的肉比他的好吃,只要咱吃苦,肯定能掙錢?!?/p>

兩人嘰嘰咕咕商議大半夜,收拾了一下,就進城了。向丁來財一說,他很支持,立馬借給一萬塊錢。小翠反而有些不放心了,悄悄問丁來財:“你看俺家老喬,別再像從前,干啥啥賠錢。”

丁來財說:“天下沒有穩(wěn)賺不賠的事。不過,這回我看老喬,是想撲下身子干點事。”

喬小六拿丁來財借給的錢,先在城郊租了個院子,幾間瓦房,籬笆扎的院子,有一個披廈,正好可以當煮肉的小作坊。買了輛電動小三輪。再到官寺市場買一口大鍋和案板刀叉等用具。還要買十幾味調(diào)料。準備停當,買了兩掛豬頭下水。他不敢多煮,怕賣不掉。先少煮點,試試行市。

他坐在披廈里,用兩個大塑料盆,作洗豬頭下水。小翠要幫忙,他說:“你不要伸手,女人一伸手,就變味。”見小翠不高興,他解釋說,“我?guī)煾嫡f的?!?/p>

小翠坐在一邊,看喬小六翻豬腸——把大腸小腸都翻過來,仔細清洗;灌肺管——向肺管里灌水,一直把肺灌得鼓漲漲的,半個多小時后,把水倒出來,如此反復三次;拔豬毛——豬頭雖然已經(jīng)去毛,但耳朵窩、頭紋里、嘴巴上,總有些毛沒有拔凈,喬小六拿把攝子,一根一根地拔,一邊拔一邊哼本地梆子戲,毫不厭煩。從前過年時他都弄這一套,小翠一肚子火,連看也不愿看。如今看他悠閑、耐心地作洗,心里美滋滋的。

一直到晚飯時,喬小六才收拾利索,把兩掛豬頭下水分別泡在兩只白鐵桶里——他說,豬頭肉怕銹味,只有用白鐵桶才好,白鐵不生銹。

吃了飯,他把香料配好,八角、茴香、丁香、桂皮、肉蔻、砂仁、花椒……有十幾種。他向小翠賣弄說:“香料多的是,但不能亂用,像那些二百五廚子,以為香料放得越多越好吃,那真是離巴。我配料,春夏秋冬,那都是不一樣,有講究的,要隨著季節(jié)下料。我?guī)煾嫡f,一個廚子,要是半個中醫(yī)?!?/p>

喬小六把手機定上時,夜里一點就起來了。把兩桶豬頭下水撈出來放進大鍋里,再重新添水。他用木柴燒火。他說用木柴煮出的肉才香,如果摻著松枝煮最好??上]有松枝。他院子后面是一條河,河岸邊全是楊樹,他修理幾棵樹,能燒好幾天。煮了四個多小時,院子里全是肉香味。他鉤起一塊,切下一小條,尖著手捏起來,讓小翠嘗。小翠湊上去張嘴咬住,嘴里香香的,心里暖暖的,說:“好香?!?/p>

喬小六說:“那是,別的不敢說,煮肉,全縣城沒人敢和我比?!?/p>

小翠看到喬小六鬢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有了一撮白發(fā)。

喬小六開著電動三輪進城了,晚飯前回來了。再后來,三四點鐘就回來。有一天,午飯時就回來了,說:“賣得太快,得再加一口鍋?!?/p>

夫妻兩人星期六或星期天,就一起去看小翡。喬小六說:“咱自己煮肉了,不能小氣。多拿上些,讓小翡的同學也嘗嘗?!?/p>

小翠沒有意見。耳朵、豬腮、尾巴、豬肝,一樣一小包,足有兩斤重。小翡歡天喜地和同學們合桌,同學們嘗了都說:“真好吃。”

家長嘗了,也說:“老喬,你煮的肉比外頭那些好吃多了?!?/p>

有一天他與老魏碰到了一塊。老魏嘗了一口說:“老喬,你這肉真不賴,你能不能把方子透露點給我?”

喬小六說:“你煮的肉,已經(jīng)不錯了。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煮成一個味就不好了?!?/p>

又過了幾天,倆人又碰面了。老魏說:“老喬,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往后多煮一鍋,我從你那里批發(fā)了來賣?”

兩人商量了大半天,喬小六覺得有賺頭,答應了。

當天下午賣完了肉,他又買了口大鍋,連夜架起來。要同時煮三鍋肉,他跑過來跑過去照應,小翠也是手忙腳亂。肉快煮熟了,喬小六端著瓢去添水,腳下被一根樹枝一拌,撲倒在鍋上,他哎呀一聲,捂著臉,手指頭縫里涌出血來。他的額頭被新鍋磕上了一道口子。

小翠嚇得哇一聲就哭。

喬小六說:“你哭啥,我死不了。”

夫妻兩人鎖上門,跑了近兩里地,敲開村衛(wèi)生室的門。醫(yī)生看他滿臉滿胸都是血,嚇了一跳。揭開毛巾看了看,說:“老喬,這傷口有點大,磕得又太深,你去醫(yī)院吧?!?/p>

喬小六說:“屁大點傷,去啥醫(yī)院。你給我縫幾針,我還要賣肉呢?!?/p>

醫(yī)生給他縫了幾針,又給他開上消炎藥,說:“老喬,你今天無論如何得休息一天,當心不要發(fā)炎。”

兩人回到家,老魏已經(jīng)到了,看喬小六包著額頭,問:“老喬,怎么了?負傷了?肉煮了嗎?”

喬小六說:“不小心讓鍋咬了一口。你放心,煮好了?!?/p>

三個人進了院子,老魏挑起肉來嘗了一口,說:“味道真不賴?!?/p>

他要了一整鍋,過秤一稱,就走了。

另一大鍋肉怎么辦?小翠決定她騎三輪車出去賣。喬小六幫她收拾好,看她騎上三輪車出門,出了門沒多遠,嘩啦一聲,就騎到籬笆墻上去了。

喬小六說:“算了吧,還是我去。”

喬小六戴上煮肉時的白帽子,遮遮額頭上的繃帶,就上路了。一百多斤肉賣出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多。

回到家他感到有些頭暈,小翠陪他到村衛(wèi)生室,醫(yī)生一看說:“老喬,我讓你休息一天,你就是不聽勸,這不是發(fā)炎了!不行,你得去醫(yī)院?!?/p>

喬小六說:“哪有那么嬌氣?你給我輸輸水消消炎就好了。去醫(yī)院,沒有千把塊錢進得去門?”

喬小六晚飯也沒有胃口,輸上水就睡著了。小翠看著他瘦黃的臉,想到他戒了酒,戒了煙,心里暖暖的,握著他的手,流出眼淚來了。喬小六被她的淚水弄醒了,說:“小翠,你哭啥,我死不了。我還得掙錢養(yǎng)閨女上大學呢。”

小翠說:“老喬,幾年前,我還狠心要和你離婚。吳半仙說,你會浪子回頭。他說得真準。幸虧沒離婚,真離婚了,我真得悔斷腸子了?!?/p>

喬小六說:“哪里是吳瞎子算得準,我是為了咱閨女?!?/p>

小翠說:“你就知道咱閨女,你難道就沒有一點是為了我?”

喬小六說:“有,當然有,娶到你也是咱家一寶?!?/p>

醫(yī)生打趣說:“你們兩口了,四十好幾了,才開始談戀愛?”

閨女上大三那年,喬小六買了一輛面包車。他已經(jīng)不再上街賣豬頭肉,他前后添置了四口大鍋,每天只負責把煮好的肉送到老主顧那里。

車開回來那天,他們請了人來敬車。敬完車,小翠突然想起來說:“啊,我只顧忙,忙昏頭了,今天是小翡姐的忌日?!?/p>

這些年來,小翠從未間斷給小翡姐上忌日墳。

喬小六說:“小翠,咱買了車了,也給她燒上一輛?”

小翠說:“行,讓小翡姐在那邊也坐坐車。這得上哪里買去?搖錢樹有賣的,車,我還沒大留意?!?/p>

喬小六說:“官寺街上就有。面包車、小轎車都有?!?/p>

小翠酸溜溜地說:“你早就瞅好了?”

喬小六說:“你不同意就算了。”

小翠說:“同意,怎么不同意?”

打了電話,很快就送來了,一輛紙扎的面包車,還挺像喬小六那輛。

一邊焚燒紙扎,小翠一邊在心里說:“小翡姐,咱倆的眼光真不賴,當年咱倆都看上的這個人,真不孬。”

只是有一樣,當年小翡被人破了身子,這個人是不是老喬?老喬從來都沒承認,但好像也沒堅決否認。

是,還是不是?小翠不好意思向小翡姐開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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