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 海

1

這一切并非我們故意所為，那時我們還很小，爺爺?shù)乃来笕藗儾]有歸罪我們，但長大了以后卻讓我們有一種無法彌合的負(fù)罪感。我們愛我們的爺爺，我們何嘗不愛他呢，之所以這樣，是完全出于我們想把爺爺永遠(yuǎn)地留住。

爺爺?shù)乃莱闪宋矣洃浝锏囊粯洞笫?。等大人們跑到海邊，已為時晚矣，小叔三天前就將船駛?cè)氪蠛５纳钐帲也淮_定那遠(yuǎn)方的黑點(diǎn)是不是小叔的船，只記得我當(dāng)時的心，怦怦地跳，像一只兔子想逃出虎穴。我們大家說好，誰也不準(zhǔn)說，打死也不準(zhǔn)說，結(jié)果在大人們的一頓毒打之下，我們都乖乖地從實招來……至此，我想先提一下，我們是如何想到這么一個既讓人悲催又叫人不可思議的壞點(diǎn)子。

在我還不諳熟世事、生命對我與這個世界也毫無意義的那年夏天，鄰居小叔的船直接沖向岸邊的碼頭，結(jié)果船把碼頭撞得震天響。當(dāng)時，我和山正蹲在四五十米開外的沙石灘上挖一個地堡。轟隆一聲，岸邊的巨響傳到我和山的耳朵里，我倆撂下手里的活，抬頭往碼頭那邊瞧。船撞上碼頭后便不停地在水面上搖晃，后來小叔從舵樓里探出身，跳上甲板，又一個箭步躍上碼頭，接著就給船系纜。系纜時，小叔正面對著落日，一輪絳紫色的霞光正好披在他的肩頭，加之他一連串熟練的動作，顯得煞是好看。我和山拋下就要挖好的地堡朝小叔跑去。

你倆在這兒干什么？這么晚了還不回家去？小叔又問，昆侖云朵他們呢？我一邊搓手上的沙子一邊回答小叔說，昆侖云朵他們都在家玩呢。正說著，我忽然看到小叔背后的船上冒出一個人影，那人正想踩船幫往下跳。小叔，他是誰？話音未落，那人忽然大頭朝下栽到水里。

見狀，小叔轉(zhuǎn)身從碼頭上也跳到水里，我和山幫小叔把那人從水里拖上岸。上了岸，那人成了落湯雞，我和山好奇地打量這個人。這時，小叔對我倆說，他從海上救的，不開口說話，得把他送到大隊去，你倆趕快回家，天馬上黑了。確實，最后一道晚霞隨之消失，柔和的月光灑在岸邊和海上。

小叔說完，便帶那人朝大隊的方向走去。我和山小聲嘀咕，咱們回去告訴爺爺。我倆一邊嘀咕一邊借著月光往家走。此時，漲潮的海水已淹沒我們的地堡，我和山深一腳淺一腳走上沒有水的緩坡后，才站定放眼朝小叔望去，小叔已帶那人消失在防浪壩背后。

我和山的肚子早就餓透了，恨不得馬上回家填飽肚子?；氐郊?，推開院門我問云，爺爺好了嗎？能下地了嗎？給我們做飯了嗎？餓死我了。云沒好氣地從廚房里探出頭埋怨我和山說，誰讓你們回來這么晚？是你不讓我們在家添亂轟我們走的，現(xiàn)在倒怪我們。我氣哼哼地說。是我讓你們走，但也沒讓你們回來這么晚，家里的事你們什么都不管！云沒好氣地說。然后又問我看見昆和侖了沒有？我說沒有。山則在一旁逗朵，搶走了朵的布娃娃，惹得朵大喊大叫。別讓她喊了，都喊一天啦，煩死人了。爺爺還躺著呢，一整天都沒有下地，所以咱們沒飯吃，你倆就啃窩窩頭吧。云說。啊，我們走了，爺爺躺了一天哪？山說。就是嘛，爺爺不咳嗽了，可是躺床上一直沒起來。云又說。這時，昆和侖從外面跑回來聽了半截話便插嘴說，啊，你們說什么，爺爺死啦？你才死了！山說。昆和侖見我和山正啃窩窩頭，他倆也跑去廚房人手一個舉著出來往嘴里送。你們快去看看爺爺吧，小妹朵說，爺爺一直在睡覺，怎么叫都不理我……

2

那你就繼續(xù)叫，我們可不去，昆和侖異口同聲地說，我們困了要回屋去睡覺。

讓他倆去睡，我說，咱們?nèi)ァ?/p>

云領(lǐng)著朵跟在我和山的后面走進(jìn)爺爺屋，來到爺爺?shù)拇睬?。我們每個人都叫了一聲“爺爺”。爺爺雙目半睜半閉，沒有一絲光亮從眼睛里泄露出來，我們老半天無可奈何地立在床邊簡直束手無策。爺爺不醒我們怎么辦？朵小聲地問。沒辦法，爺爺不醒咱們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山說，咱們還是回屋去睡覺吧，興許明天爺爺就醒了。明天爺爺準(zhǔn)能醒嗎？朵又問。那哪知道。山說。說完，我和山去睡了，剩下云和朵繼續(xù)留在爺爺床邊，不知她倆何時睡的。

轉(zhuǎn)天一大早，我和朵第一個跑到爺爺床前。爺爺跟昨天情形差不多，還是昨天那個姿勢，像一個死人似的紋絲不動，混沌的眼睛半睜半閉盯著屋頂。朵的小手拉住我的手，離床一米她就不動了，捂著鼻子說，臭，爺爺可真臭。確實，爺爺?shù)臍馕冻舨豢蓳?，我也捂住鼻子，慢慢湊到床前?？蓱z爺爺?shù)哪菑埿∧槹。つw皺得就像揉皺的窗紙，整個人都形銷骨立了，而且胡子茬密密匝匝地落在他兩腮，盡顯其老態(tài)龍鐘。爺爺深陷的眼窩恐怕是他臉上凹得最嚴(yán)重的地方，被兩塊凸起的顴骨整得就像夢里的鬼獸。我相信爺爺沒有死，才敢這么近的距離看他，而且我亦能感受到他那點(diǎn)尚存的游絲般的氣息和微乎其微的體溫。

我和朵看爺爺?shù)臅r候，山從背后突然冒出來，說，爺爺真的沒死嗎？去去去，不要說爺爺?shù)膲脑挕Ｎ艺f，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我不去。山邊說邊往后退。為了顯示我一點(diǎn)都不害怕，當(dāng)著他們的面壯著膽子低下頭湊近爺爺?shù)难劬Α６錉课业囊陆?，你要干什么？我看看爺爺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原定爺爺帶領(lǐng)我們爸媽（奶奶留下來照看我們）去天津辦房產(chǎn)過戶手續(xù)，之后還要把房子拾掇一下，秋后我們舉家就搬到天津去住。沒想到，行前三天，爺爺咳嗽的老病又犯了，這才讓奶奶和我們爸媽去辦手續(xù)，爺爺留下來照看我們。

奶奶和爸媽走前叮囑我們要照顧好爺爺，不準(zhǔn)我們天天出去瘋跑。云是大姐，幫爺爺給大家做飯，昆侖山海幫大姐照看好小妹朵，不要欺負(fù)她讓她亂喊亂叫，更不準(zhǔn)帶她下海游泳。奶奶、爸媽走后的當(dāng)天晚上，朵就占領(lǐng)了奶奶睡覺的位置，睡前還給爺爺捶了背。沒成想，轉(zhuǎn)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我們就聽見朵的尖叫聲。朵刺耳的叫聲就像一箭射穿好幾間屋似的（我們一共有四間瓦房，屋屋相通），吵得我們無法再睡。

我是第一個跑進(jìn)爺爺屋的，當(dāng)時朵只穿了一身貼身小褂和小褲，蜷縮在床角兩只樟木箱子的夾縫里。這時，其他人也跟著跑了進(jìn)來，我們看見可憐的爺爺，直挺挺地仰面朝天，嘴角淌著污穢，好像還尿了床，刺鼻的尿臊味灌滿全屋。后來我們確實看到爺爺下半身的被褥已經(jīng)被他的屎尿濡濕了……我們意識到爺爺患了重病，可是云還是堅持把我們轟出屋，她覺得自己是大姐，理應(yīng)是一家之主，而我們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反添亂。云光想著自己逞能，顯出沒有我們自己有多能干。只是可惜呀，云累死累活忙了一整天，爺爺還是沒見好轉(zhuǎn)，我們走時啥樣回來還是啥樣，真不知云一天都忙了些啥。不過，云挺身而出伺候爺爺也是為我們好，誰讓她是大姐呢。

我們拿爺爺怎么辦呢？沒有人再提議出去玩，我們整天跟小大人似的愁眉苦臉想著爺爺啥時病好？而且每過一個鐘頭，我就去看爺爺。有一次，我看見爺爺凹陷的眼窩里存著一汪淚水，我當(dāng)然猜不出爺爺透過這汪淚水能看見什么。還有一次，爺爺?shù)淖旖浅閯恿艘幌?，喉嚨里咕嚕咕嚕發(fā)出一連串莫名其妙的聲音，好像是在說話，可是爺爺?shù)降渍f的什么，我們的確分辨不清。再有一次，也是讓我們一同心驚肉跳的一次（長大后才知道這是爺爺咽氣前的回光返照）——爺爺胳膊抬起來了。我喊大家快過來看，爺爺伸出手想讓我抓住他的手。我把手放在他的手里，然后使勁兒拽爺爺?shù)母觳蚕氚阉饋恚蹭佋谖液蜖敔數(shù)妮^勁中，嘎吱嘎吱響了半天。

等大家都進(jìn)來了我反倒泄了勁兒，爺爺剛抬起的半邊身子我一松手又躺了回去。爺爺要夠東西。云說。我們看到爺爺伸出手指立在床腳邊上他的拐杖。他要拐杖。云又說。爺爺想下地。山說。云馬上把拐杖送到爺爺?shù)氖稚?。接著，云要扶爺爺起身，我也?zhǔn)備幫云一起扶爺爺。就在這關(guān)頭，不知爺爺哪里來的勁兒，猛然拎起拐杖碰到云的眉骨上，云疼得捂住眉骨大叫。爺爺畢竟是一米八幾的大塊頭，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所以爺爺?shù)牧α窟€是蠻驚人的。云挨打后，拐杖又要落到我的身上，山見事不好，大喊一聲，快跑！我像猴子一樣迅速閃身，爺爺拐杖落空后還不肯罷休，繼續(xù)揮舞拐杖，并且從他的喉嚨里又冒出那些怪聲。最后，拐杖朝昆和侖扔過去，險些打碎大衣柜的鏡子。

爺爺瘋了！昆和侖大喊。

那場景我們真以為爺爺瘋了，他說不出話來，嘴角的抽搐，帶動著臉頰，這讓他本來非常難看的臉更顯猙獰。再則，爺爺?shù)难劾锍錆M蛛網(wǎng)般的血絲，他皮包骨頭的腦門上，一根根青筋暴露，一鼓一鼓地跳個不停。他異常恐怖嚇人的那張枯萎的老臉，一會兒由青變紫，一會兒又由紫變藍(lán)，仿佛一瞬間真變成了兇神惡煞。云最倒霉，一只手捂著眉骨，另一只手竟然在爺爺把拐杖扔出去的倏忽間，再次被爺爺逮個正著。爺爺?shù)氖挚刹皇且话愕氖?，老海狼的手像一柄老虎鉗子，死死扣住云的手腕死活就是不肯松手。

云可遭了殃，又是驚又是嚇，又是哭又是鬧，我和山上前去掰爺爺緊扣五指的手，我倆越掰，爺爺攥得越緊，云就越喊疼，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云的眸子里直往下掉……其實爺爺打人這不是第一次，過去用相同的手段經(jīng)常打我奶奶，有一次還把奶奶追打到海里。爺爺每次打完奶奶，清醒后，從來都不認(rèn)賬……長大以后我才曉得，當(dāng)初爺爺先期患的是老年癡呆癥，后期因中風(fēng)躺在床上直到去世。

云疼得哇哇哭叫，直到山狠狠咬了爺爺?shù)氖郑瑺敔敳潘墒?。之后，我們就汲取教?xùn)遠(yuǎn)離爺爺?？傊?，我們一靠近爺爺，他就想抓我們，抓不著他就老淚縱橫。爺爺淚流的時候無聲無息，我不忍心看就轉(zhuǎn)過臉去。從小爺爺對我們幾個孫子孫女都忒嬌生慣養(yǎng)。平時，爺爺不理我們爸媽，只圍著我們幾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記憶里，爺爺臉上總是笑容滿滿，從沒見他掉過淚?，F(xiàn)在爺爺癱在床上，我們難過的同時，也意識到，爺爺恐怕再也不能跟我們一起玩了。

三天后，奶奶、爸媽他們還沒有回來。奶奶和爸媽啥時回來只有爺爺知道，現(xiàn)在爺爺又不能說話，我們只得耐心等待，盼大人們早點(diǎn)回家。這天傍晚，爺爺又打嗓子眼里發(fā)出一連串恐怖的咕嚕聲，那聲音好像發(fā)自內(nèi)心。我們湊上前去想聽爺爺說什么，爺爺說不出話的滋味讓我們看著特難受。后來，爺爺把頭晃得厲害，好久才停下。接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就從爺爺?shù)哪X袋上冒出來……我們都慌了，云拿來毛巾給爺爺擦，忽然間，爺爺又抓住云的手，因為有了前面的經(jīng)驗，所以我們趕緊上前去拉，我們?nèi)硕嗔α看?，爺爺被我們拽到床邊，然后掉到了地上?/p>

把爺爺捆上！昆喊道。侖蹲在地上摁住爺爺也這樣喊，山?？烊フ依K子！

云和朵拼命護(hù)住爺爺，說，不行不行，誰也不許捆爺爺！山跑到院里去找繩子，我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山找來一捆麻繩，丟給昆，昆和侖七手八腳就把爺爺五花大綁起來。爺爺仰面躺在地上，神智已不清楚，昏昏迷迷的，眼睛閉得就像一個死人。昆和侖對爺爺下此不仁不義之手，我卻沒有任何阻攔，長大以后，至今懊悔不迭。

當(dāng)時，我唯一感到害怕的是，要是大人們回來，一定把我們往死里打?？墒牵巯麓_實沒有再好的辦法解決爺爺發(fā)瘋的問題，所以，云也沒再阻攔，由著昆侖把爺爺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捆上之后，我們把爺爺抬回床上。云拿毛巾給爺爺擦臉，我們都餓了，一窩蜂地跑到廚房去找吃的。接下來又是一天的上午，云突然告訴我，爺爺連米湯都咽不下去了，可能快要死了吧？云擔(dān)心地說，眼里含著淚花。我們該怎么辦？我說。不知道。云說。我們研究一下吧。我說。下午，云把大家召集到院里葡萄架下，我們席地坐在涼席上，我向大家宣布爺爺快要死的消息。沒等說完，朵就哇哇地哭開了，其他人都傻傻地愣在那里。

當(dāng)時，在我們幼小的心靈里，爺爺儼然成了一個活受罪的人。爺爺愛我們，我們也愛爺爺，所以，我想，我們不能無動于衷地讓爺爺活受罪般地死去……后來，我們便開始認(rèn)真討論起怎樣讓爺爺繼續(xù)活下去的對策。

我們一直討論到午夜，后來的討論變成了爭論。昆和侖的想法是讓爺爺早點(diǎn)死免得活受罪。昆侖惹了眾怒，我和山說那叫謀殺，云和朵也說他倆是在犯罪……最后，我提議，咱們確實不能眼睜睜看著爺爺活受罪，讓他死可以，但不能真死，要讓他假死，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昆說，不明白，假死也是死。侖說，跟謀殺一樣，咱們都得坐牢。而后，我們又對謀殺、真死、假死和坐牢的事爭論半天。

如果讓爺爺假死，爺爺會疼嗎？朵怯生生地問我。不會疼。我認(rèn)真地說。

我們孫子孫女輩，爺爺最疼愛的是我和朵，我和朵也最愛爺爺。為阻止?fàn)敔斣俅伟l(fā)瘋，我想好了，先得把爺爺弄昏過去，待大人們回來，再喚醒爺爺。我主意已定，至于怎樣把爺爺弄昏過去，怎樣喚醒，我都想好了，接下來大家便聽我出的這個好主意。

3

我要講的這個好主意，不是我瞎編的，而是爺爺年輕那會兒漂洋過海去過西洋，后來給我們講的海外奇談。爺爺說外國人特別愛搞發(fā)明，比如說，誰都想長生不老吧，從咱們老祖宗秦始皇那會兒就煉丹搞長生不老之術(shù)，可到頭來長生不老之術(shù)還是沒有搞出來，人家外國人倒是搞出來了，他們發(fā)明了一種把活人冷凍起來的技術(shù)，說是一百年后把這人解凍了還能活……

海，這哪里是你出的好主意，明明是爺爺給咱們講過的故事。昆叫道。我說呢，聽著耳熟，對，爺爺給咱們講過的。侖也說。我沒說是我出的主意，明明是你們沒有想到嘛。我說。對，海說得對，是他先想到的，誰讓大家沒有想到。山為我撐腰說。

后來，朵問我，海哥哥，你是想把爺爺凍起來嗎？會把爺爺凍死的。朵說完就引起大家新一輪的唇槍舌戰(zhàn)。云最后提議說，還是把爺爺送去醫(yī)院比較好。昆和侖的意思是你們要送你們?nèi)ニ?，我倆可沒工夫。我和山也不同意把爺爺送去醫(yī)院，到了醫(yī)院里面爺爺必死無疑。山贊同我說的先把爺爺凍起來的想法，等大人們回來后再說，再把爺爺解凍了不遲。

我們一直吵吵嚷嚷，嗓子眼兒都吵冒煙了，最后，云妥協(xié)般地追問我，你想冷凍，怎么冷凍？咱家又不是外國，光聽爺爺說把活人冷凍起來，咱們什么都沒有拿什么把爺爺凍起來？

有啊，冰啊，咱家船上有的是凍魚的冰。

凍魚的冰！咱家船都交大隊了，哪兒還有冰，咱要搬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反正咱家沒冰，別人家也有冰。

糊涂蛋，咱這兒要建軍港了，就剩咱一家沒搬了，哪兒還有別人家？

小叔家，小叔還沒搬家呢。山在一旁幫我說。

小叔就一個人，什么家不家的。昆嘻嘻哈哈地說。

反正不行，不能把爺爺凍起來！朵噘著小嘴氣呼呼地說。

我們還是告訴大隊長吧。朵回屋找來布娃娃抱在懷里說。

那可不行，要是告訴大隊長，我嚇唬朵說，十里八村的人都來看熱鬧，他們會認(rèn)為是咱們把爺爺害死的，那可就麻煩了，警察會把咱們送去坐牢，然后等著挨槍子兒。你想讓警察抓你嗎，再把你給斃了？我盯著朵說。朵叫我說得有些害怕了。

不準(zhǔn)嚇唬朵。朵乖，回屋睡覺去，別聽你海哥嚇唬你。云說。

反正不許告訴別人，要不然咱們?nèi)猛甑?，我說，別人真會以為是咱們干的。

誰都不告訴，云含含糊糊地說，要是爺爺真給凍死了，那咋辦？

昆和侖嚷著說，海想的好主意，我倆可沒同意，要是爺爺真死了，跟我倆沒關(guān)系。

(1) 地表橫向沉降集中在兩隧道中軸線兩邊各35 m的區(qū)域內(nèi)，并形成漏斗狀的沉降槽，且地表沉降值均在控制范圍之內(nèi)，沉降最大值隨著開挖面的推進(jìn)逐漸增大，最后趨于穩(wěn)定。右線先行施工時，地表發(fā)生首次沉降，當(dāng)左線后行開挖時，地表將發(fā)生二次沉降，且由于右線及時采取支護(hù)措施，故右線二次沉降值略小。由于土體變形的滯后性，導(dǎo)致監(jiān)測值小于計算值。經(jīng)對比，模擬值更加接近實際值，從而驗證了數(shù)值模擬的合理性和適用性。

我一聽就火了，誰說跟你倆沒關(guān)系，爺爺變成這樣說不定就是你倆搞的鬼呢。

對，就是他倆給害的，我作證。山支持我說。

你作個屁證，憑什么說是我倆給害的，我還說是你倆害的呢！昆說。

是不是你倆把爺爺給綁起來的？山說。

是又怎么樣！還是你找來的繩子呢！侖說。

反正不能把爺爺一直捆著，捆著也會死，還會變臭。我說。

云忽然喊道，海，你到底想把爺爺怎么樣？

你們就相信我吧，我說，肯定不會有事，要不人家外國人好好的怎么就把人給凍起來啦？所以，咱們爺爺保證沒事，一定能活過來。

云不再跟我矯情，進(jìn)屋去看爺爺，爺爺昏迷的樣子好像是在睡覺。云走出屋又去了廚房，在水槽里用水沖臉，把頭放在冷水龍頭下，直到頭發(fā)都浸濕了，然后她把頭發(fā)上的水絞了絞，并把臉上的水擦干。當(dāng)她回來時，水珠滴在了肩膀上。她坐在原位置，說，好，就聽你的，不過你再好好想想。云說時眼圈紅紅的。

下面我該怎么做？我心里一直盤算著，首先云肯定我的想法，我就要好好表現(xiàn)給大家看。山在一旁裝作替我認(rèn)真思考的樣子，然后假模假式地對我說，咱們一定得封鎖消息，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只要昆和侖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我說，再說，別人家都搬走了，小叔也沒再回來，不會有人知道的。

這天夜里非常悶熱，我們話說得又多，昆和侖跑進(jìn)廚房撬下兩塊冰，一會兒捧在手上，一會兒又貼在臉上，給自己降溫。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漁民出身，當(dāng)年，六爺在天津買官當(dāng)上糧食專員，沒幾年我們家就發(fā)跡起來，搖身一變成了漁業(yè)資本家。后來，六爺拖家?guī)Э谔恿顺鋈?，六爺在天津置的房產(chǎn)則寫信交給我爺爺保管。而我們家的漁輪也因要舉家搬到天津，前不久上交給了大隊。漁輪上交前，爸媽把船上的冰和魚都卸到廚房里，昆和侖從廚房里取出冰時，猛然激發(fā)起我更能說服大家的想法。

你們知道，為什么把爺爺凍起來后而不會死嗎？我重新挑起這個話題。

當(dāng)然會死！爺爺說外國冷凍人的事全是瞎編的故事，哄咱們玩的。云固執(zhí)地說。

快說吧，賣什么關(guān)子。昆不耐煩地催我說。

現(xiàn)在我給大家講一個道理。其實這個道理是我才臆測出來的，但我還是相信，如果魚不會死，爺爺就不會死。

你們想想看，被凍在冰里的魚蝦，在解凍后不是像剛撈上來那會兒，還會活蹦亂跳的嗎？

那是魚蝦呀。朵眨著一對圓眼睛打屋里蹦出來說。

我是說，魚蝦待在冰里會死嗎？

會死，它們都待在冰里了怎么不會死。朵又說。

朵，別插嘴，聽大人們說。我說。

是，朵說的沒錯，海說的也沒錯，魚蝦待在冰里有可能活也有可能死。昆的說法能把人給氣死。

要是解凍的話，我說，魚蝦肯定都能活。

可是爺爺不是魚蝦呀。朵說。

朵閉上你的小嘴，不準(zhǔn)你再說話！我命令道。

怎么會活，別瞎說了，你見過凍死的魚蝦還會活？云皺著眉疑惑地說。

沒見過，但我又說，你想啊，冬天凍在海面上的魚，春天一來冰化了魚不就都游走了嗎？

你見過魚都游走啦？凈瞎編，瞎編，魚準(zhǔn)是沉水底了，給大魚吃掉了。昆說。

再說，小妹說得對，魚蝦是魚蝦，爺爺是爺爺。云帶著哭腔說，爺爺又不是活蹦亂跳的魚蝦，你怎么保證把爺爺凍起來以后還能活？

要不這樣，我也有點(diǎn)心虛地說，咱們先試試看，別凍時間長了。

不管怎樣，主意是你出的，爺爺要是真死了可不怪我們。云帶著紅眼圈說。

不怪你們就不怪你們，保準(zhǔn)沒事。

不疼也不癢，又不會流血，就是有一點(diǎn)涼嘛，其實海說的沒錯，爺爺不疼就不會死。山說。

涼怕什么，大熱天的，不涼，人還不得臭死了。侖說。

好，那你們把爺爺凍起來吧，要是凍壞了，你們就趕緊給爺爺化凍。云說。

等奶奶回來，再給爺爺化凍……朵瞇著圓眼睛好像說夢話似的說了一句。

云還在猶豫，要不咱們還是把爺爺送醫(yī)院吧？

送醫(yī)院可真麻煩啦，一是得花光咱家的錢，二是爺爺肯定就活不成了。姐，不要猶豫了，等奶奶和爸媽回來再把爺爺送醫(yī)院也不遲。我說完，昆侖山也同意我說的，只有朵沒同意也沒反對。

好，咱們舉手表決，我說，不同意的舉起手。

好，沒有舉手就說明都同意，我又宣布，通過！通過！

夏天天亮得早，天蒙蒙亮?xí)r，除我其他人都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朵抱著布娃娃看上去睡得最香。昆侖山東倒西歪地睡在葡萄架下面的涼席上，只有我還睜著眼繼續(xù)思忖這件事。天光大亮?xí)r，云把朵從涼席上抱回自己屋里的床上睡，自己也和衣倒在朵的旁邊。昆侖山睡成死豬模樣，踢都踢不醒。我一直沒有合眼，心里盤算著下一步該怎么辦。

4

早上持續(xù)悶熱。我牽著朵的小手來到海上，我們腳下沒有船，不是坐船來的；我們身上沒沾水，也不是游泳來的。風(fēng)好像把我倆吹到了海上。海上與岸邊景致截然不同，海上氣象萬千海面遼闊湛藍(lán)，一眼望不到邊際。天上白云朵朵，海上浪花粼粼。我和朵好像一抬手就能夠到云，一俯身就能采到花。還有一些海鳥在我們頭頂上空盤旋，一些魚兒在我們腳下游走……我和朵美得不得了，仿佛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

忽然，有人叫我和朵，忽然，我倆聽見爺爺?shù)男β?。爺爺你是從哪里來？我癡癡地問。爺爺?shù)纳碛半x我們越來越近，爺爺也問我和朵，你倆是咋來的？我倆告訴爺爺，我們想你了。爺爺笑了，我和朵也笑了。然后我和朵便圍著爺爺讓他講大海的故事……

這億萬年的老滄海啊，海底伏著一只老神龜，它天生就不愛動，魚兒們都是自己往它嘴里送。這老神龜光吃不屙就有好幾萬年哪。有一天它突然鬧肚子，放了一個響屁。嗬，老神龜放個響屁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個響屁把整個大海震個底朝天……跟著大海就翻騰咆嘯起來。在海上作業(yè)的漁民們可遭了殃，船沉的沉，人死的死……爺爺正講著，忽然天空堆滿了魚鱗般的云片，光線變得柔和起來，使人能望到更遠(yuǎn)的天邊。不多時，一片蔚藍(lán)的海面突然變換成一片或一縷縷的靛青，好像是魚群脊背折射的光。而且，如絲如縷的水脈驟然掀起并落下如珠似玉的水花，爺爺猛然喊，龍兵來啦，快看——

仿佛從天邊下界一般，一群群鯨魚，排著井然有序的隊伍，一個個從水底躍出，又一個個自由落下。它們推開的水波由寶藍(lán)向黑藍(lán)過渡。轉(zhuǎn)瞬間，魚鱗般云片的邊緣，也如絲絲銀線漸漸轉(zhuǎn)淡，而后悄然消逝——那是不祥的預(yù)兆啊。爺爺憂慮地說。我和朵的手攥成小拳頭，這時已被爺爺?shù)拇笫诌谑中?。倏然間，爺爺?shù)拇腿换蝿右幌?，跟著爺爺上身保持挺立，雙腿像兩根粗壯的桅桿穩(wěn)穩(wěn)地劈開，雙足的腳尖勾住帆桁上的繩索，這使他的軀體與船身緊密銜接成一體，任風(fēng)浪隨意傾斜搖擺，都不會使他墜入水中。而我和朵似乎在爺爺大手強(qiáng)有力的提升下，雙足紛紛脫離水面，我們的腳剛離開水面，腳下的海流便攪起駭人的漩渦。

看，海流子有多猛……這就是黑潮黑水流。爺爺唏噓道。

坦白說，我只見到漩渦沒看見爺爺說的黑潮黑水流，這巨大的漩渦早已讓我眼暈?zāi)垦Ａ?。此刻爺爺迎風(fēng)改變帆檣的阻力，瞬間阻力變?yōu)閯恿Γ瑺敔斂颗臃珯{上的桁索調(diào)整航向。風(fēng)持續(xù)在吹、在吼，浪頭像錘子一樣打在我們身上硬生生地疼。緊接著，一堵高大的水墻從船舷右側(cè)慢吞吞地朝我們移來，朵第一個看到，爺爺——看——朵驚呼道。

誰見過海平面一端翹起、一端陡然下陷？誰能相信，永遠(yuǎn)不可能塑化的海水會驟然凝結(jié)并堅挺地昂然推進(jìn)？當(dāng)時我以為是我的眼睛出現(xiàn)了錯覺，其實不然，那是真的，我不由張大了嘴，而爺爺卻毫不猶豫地大角度旋轉(zhuǎn)舵輪，朝水墻迎頭撲去……

我以為我們要完蛋了，山一般的水墻打我們頭頂向我們的船轟然砸下來，緊接著更加令人恐怖尖利的三角浪沖上船甲板，三角浪比腰跨浪、點(diǎn)頭浪甚至排浪的破壞能力要險惡數(shù)倍，一旦襲擊到人的身上絕對讓人疼痛難忍……果不其然，經(jīng)過一通惡風(fēng)大浪的洗禮，不到半個時辰，爺爺偌大的漁輪左右兩端的纜索的卡環(huán)均已繃斷，甲板上的纜索和護(hù)板被海浪刮起一重細(xì)絨般的纖維毛茬，那后網(wǎng)臺上如山的漁網(wǎng)已無蹤無影，就連網(wǎng)臺的臺板也被風(fēng)浪掀得干干凈凈。再有排山倒海的巨浪從船頭一直掃蕩到舵樓頂棚，頂棚已如斬首般蕩然無存，舵樓的木棱框架也被海浪擊成稀巴爛的模樣。更為駭人的是，船一側(cè)的干舷已被豁開十余米的大口子，口子周圍的船骨也被扭曲撕裂著……

我迷迷糊糊地一次又一次感到，巨浪猛烈砸在我身上和頭上，耳邊爆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喊聲，那呼嘯的喊聲快要把我的耳鼓刺穿了，但我相信爺爺不會讓我們被大海吞噬掉的……云在我耳邊大喊大叫，比我剛才遇到的風(fēng)浪還猛烈數(shù)倍，山的拳頭砸在我的身上和頭上。哎呀，難道剛才我是在夢里？云和山攪了我與爺爺一場驚心動魄的好夢，此時他倆正用力拍著我的腦瓜大叫，海，別叫了，醒醒，快去看看爺爺。

5

我揉著惺忪睡眼問他倆，我是睡著了嗎？山說，你睡著沒睡著自己不知道？云說，快去看看爺爺吧。你們先去，我說，我再睡會兒。不行，大家一起去。云說。說著，山把昆侖也喊醒了。

昆侖一出屋就問，爺爺死了？

你倆為什么總惦記爺爺死呢？云說，爺爺對你倆這么好。

不是，我倆是問爺爺死了沒有，是怕他死了。昆和侖搶著辯解說。

反正你倆沒安好心，總想叫爺爺早點(diǎn)死。我生氣地說。

憑什么我倆想叫爺爺早點(diǎn)死，你才想呢！侖說。

后來，我們一起去看爺爺。爺爺還是五花大綁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由于連日沒有開窗戶，屋里的臭氣簡直沒法讓人喘氣。我們都捂住嘴和鼻子，看爺爺頭上的青筋還在跳動，知道爺爺沒有死，我們又趕緊逃出屋，然后開始研究如何把廚房里的冰塊冷凍住爺爺。

把冰搬到爺爺身邊是小事一樁，但如何將這些冰像凍住魚蝦一樣，把爺爺凍在里面呢，這可難住了我們，爺爺又不是魚蝦，讓爺爺鉆進(jìn)冰里簡直天方夜譚。再有，要是冰化了怎么辦，爺爺屋里這么熱，冰很塊就會化成水的。我們想了又想，要不先把冰化成水，再把爺爺放在水里面，可是怎樣再讓水凍成冰？現(xiàn)在又不是冬天，我們絞盡腦汁七嘴八舌說盡了辦法都覺得行不通，后來山想出一個妙法：把爺爺抬進(jìn)廚房，把冰摞在他身上。但這個辦法馬上叫侖否決了，因為沒有那么多的冰。之后昆也出了一個點(diǎn)子：把爺爺裝進(jìn)床上的樟木箱里，再往箱子里裝冰。但云堅決反對說，不行！那樣做對爺爺太殘酷！

接著我們的小妹朵也想出一個辦法：把爺爺放在葡萄架下面，再在爺爺身上蓋上冰，爺爺就死不了了。小妹的主意聽上去不錯，可冰在外面太陽一出來就會化掉。要不咱們在葡萄架下面挖一個坑，把冰放進(jìn)坑里，讓爺爺躺在冰上面？沒想到我們的小妹的想法真是層出不窮，昆和侖跳出來反對說，那不成，爺爺還不成了土地爺，再說挖坑的事我們可干不來，叫山海他倆去干，他倆天天在海邊挖坑。

最后大家的想法山窮水盡之后，我卻猛然想出一個好主意：要不咱們把爺爺搬到小叔的船上，小叔船艙里全是冰，跟冰窖似的，保準(zhǔn)爺爺死不了。這主意讓大家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后就都表示同意。云說，小叔的船不是開走了嗎？我忘記告訴你們了，小叔又回來了，上大隊辦事去了。我說。

山小聲跟我說，要是小叔回來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啊，咱們不說他怎么能發(fā)現(xiàn)？我說。

說到這，我們便開始分工行動。分工又遇上點(diǎn)小麻煩：讓云搬她說搬不動，讓朵搬朵說害怕，讓昆侖搬，他倆?；^說要去茅房屙屎。我和山一氣之下把所有活硬分給大家，說不干也得干，誰不干都不行！

運(yùn)爺爺?shù)幕钤谖液蜕降闹笓]下說干就干。我們再次來到爺爺床前看到我們的爺爺此時是多么的瘦小憔悴，爺爺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們，嘴角涎著口水，渾身散發(fā)著臭氣，我們真不忍心碰他一根手指頭。就算這樣，我們每人還是抓住他身下被褥的一角，然后開始數(shù)：一、二、三……爺爺?shù)纳眢w連同被褥被我們拖動了。我覺得自己最賣力氣，可能其他人也這么認(rèn)為自己最賣力氣。我們一鼓作氣把爺爺抬到地上。其實爺爺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重，好像沒費(fèi)多大勁兒就把爺爺從床上抬了下來。你們看，爺爺不重吧，我說，咱們抬得再快點(diǎn)可能更省勁兒。把爺爺抬到院子里再休息吧。山說。抬吧，別歇啦。侖著急地說。隨后我們又抬起自己這邊的被褥，再次一鼓作氣把爺爺抬到院里的涼席上。就在把爺爺撂在涼席上的一剎那，我好像有了一種勝利在望的感覺。

爺爺可真沉。昆說。

爺爺不沉，可是爺爺一直睜著眼睛哪!朵說，說完就躲在我身后。

有那么一瞬，我覺得即使?fàn)敔數(shù)难劬κ潜犞钠鋵嵥彩窃谒X。

別看爺爺?shù)难郾犞?，其實他是在睡覺。我說，朵，別害怕。

昆和侖湊到爺爺眼前，用手在爺爺鼻子前面晃了晃，然后自以為是地說，爺爺沒氣了。

不嘛……朵拖長音兒尖叫地哭了。云的眼淚頓時像下雨一樣嗶嗶撲撲往下掉。

胡說，剛才爺爺頭上的筋還在跳呢，別聽昆侖倆人瞎說。我說。

誰說爺爺沒氣了。山說。山蹲下動了動爺爺?shù)母觳病Ｎ乙捕紫?，手湊近爺爺?shù)谋亲?。爺爺?shù)氖种负鋈粍恿艘幌隆?/p>

你們瞧，我長吁一口氣，爺爺還活著不是，誰說他死了。

正說著，爺爺?shù)难燮ね蝗幌蛏咸袅艘幌?，目光朝我斜視過來，臉上露出怪異的模樣。

我們歇了一會兒，照之前商量好的，把爺爺抬到院外后又歇了一會兒。我們家距碼頭其實不是很遠(yuǎn)，出院門，外面有一道防浪緩坡，坡上種著一排排小樹，穿過小樹林就是沙石灘，碼頭就在眼前了。

我們抬著爺爺上了緩坡再沒休息就直接沖進(jìn)了小樹林。途中一地正在瘋長的野花這兩天又茂實鮮艷了許多。這片野花叢一直是云和朵在此過家家的地方。野花叢和小樹林毗鄰，沒想到我們能一鼓作氣，從小樹林鉆出來又把爺爺抬到了沙石灘。勝利就在眼前，我都能看到我和山前些日子挖好的地堡呢。我們坐在沙石灘上休息，山一個人跑到小叔船上去偵查，工夫不大，山跑回來說，船上沒人，小叔沒在船上。我說，那太好了。

6

就在我們休息夠了起身再抬爺爺?shù)臅r候，忽然我發(fā)現(xiàn)地堡那頭有動靜，起先我沒注意看，以為地堡早給潮水淹沒或沖毀了呢……我叫大伙先別動，我和山去偵查。果不其然，我們跑到地堡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跟我們歲數(shù)相仿的小男孩正貓在地堡深處像是老鼠在打洞。我喊道，嘿，小孩兒，干什么？小男孩抬起頭瞅見我和山，露出不愿搭理我們的樣子。

嘿，小孩兒，我弟問你呢，這地堡可是我們挖的！山對小男孩呵斥道。

我不認(rèn)識你們。小男孩悶頭繼續(xù)打洞說。

嘿，我們還不認(rèn)識你呢，你到底是誰？快說！山又呵斥道。

你是哪兒來的野孩子，跑我們這兒干嘛？我也呵斥道。

這時，云喊我和山回去抬爺爺，我和山大聲應(yīng)了一聲，讓他們等一會兒。

快說，你到底是誰？我命令道。

不說就把你活埋了！山狠狠地說。

你們是誰，憑什么問我？小男孩不含糊地說。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在此玩兒就要說說你是誰！我急了說道。

小男孩見我厲害起來，馬上服軟說，我跟我爸一起來的，他去大隊辦事去了，一會兒就來。

哦，那還差不多。山說。

知不知道你破壞了我們的地堡，所以你必須得給我們贖罪！我嚴(yán)厲地說。

什么叫贖罪？

贖罪就是你得為我們干活。

干什么活？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現(xiàn)在跟我們走！

要說小男孩長大可不是一般人，中年后他成為我軍的一位著名軍事工程專家。當(dāng)然那是后話，現(xiàn)在他可是我們的壯丁俘虜了。

看，我們逮著個什么。我和山一前一后押著小男孩給大家看。

是個小孩兒。朵說。

他現(xiàn)在是咱的壯丁了。山得意地說。

你知道我爸是誰嗎？小男孩不服氣地說，我爸是咱們解放軍，你們要是敢欺負(fù)我，他就把你們逮起來。

真的呀，我笑著說，你爸要是把我們逮起來，我就先把你扔海里喂烏龜。

喏，你叫我過來干什么活？小男孩氣餒地說。

因為你挖壞了我們的地堡，所以你得幫我們抬爺爺。我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抬你們爺爺去哪兒？

那你別管，我說，只要你幫我們抬，到時候就放你走。

行啊，但我爸一叫我，我就走，小男孩一提到他爸就忒有底氣，又說，因為我爸特厲害，誰要是不聽他，他就打誰。到時候，哼哼，肯定也會打你們。

喏，這個嘛，山說，你別嚇唬人，我們?nèi)硕啵覀冞€打他呢。

真的，小男孩板起臉認(rèn)真地說，反正到時你們得放我走，要不他真會打你們。

行，好吧，我說，其實要你也沒用，就是叫你幫我們抬一會兒爺爺，完事就放你走。

對了，我可警告你，我補(bǔ)充說，你得給我們保密，要不你爸準(zhǔn)找不到你。

小男孩聽完臉煞白地說，我只能為你們幫一小會兒忙，我爸一來我就走，保證什么都不說，誰說誰是美國鬼子。

之后，小男孩吃驚地看到躺在地上的爺爺，又說，要把你們爺爺抬到哪兒？

你幫著抬就是了，不要多問。山命令道。

接下來小男孩乖乖地讓他怎么抬他就怎么抬，也不再言語。雖然小男孩不再言語，但我一看他就是一個又聰明又機(jī)靈的家伙，好像我們說什么他都在認(rèn)真地聽，尤其他中間插了一句嘴，嚇了我一大跳，他說，你們準(zhǔn)是要把爺爺抬船上去，因為那里有冰，對不對？

我們一早就開始抬爺爺，現(xiàn)在快晌午頭，太陽杲杲地頂在我們腦瓜頂上，熱得我們渾身濕漉漉的。我覺得所剩時間不多了，尤其要是趕在小叔回來被他看到可就麻煩了。我沒工夫再跟小男孩搭話，隨他怎么想怎么猜，反正我們得盡快把爺爺運(yùn)上船凍起來再說。

空氣又黏又濕，能讓人擰出水來，海上吹來的海風(fēng)也是熱騰騰的，我們累得呼哧帶喘，而爺爺還是保持先前的姿勢一動不動。多虧小男孩的加入，我覺得分量減輕了一點(diǎn)，但我的胳膊還是累得發(fā)抖。再歇會兒吧。剛走幾步，朵就嚷歇。我飛快地說，不行！快走，不能歇，要不爺爺就給熱死了。

我的話挺管用，我們沒再駐足，小男孩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還勁頭十足地為我們打氣說，幫你們把爺爺抬上船不是一件難事。小男孩的話似乎給大家注入了一針強(qiáng)心劑。

小叔的船近在咫尺卻被我們走了好久。臨近時，山先爬上船把漁網(wǎng)扔下來。這時，爺爺已被我們抬上碼頭。此時，我忽然覺得平時不怎么高的船檣，一下子忽如高山，好在我們手頭有漁網(wǎng)就好辦多了。接著我們事不遲疑把爺爺裹進(jìn)漁網(wǎng)，然后大家又拽又拉地往船上弄。工夫不大，爺爺就被我們懸在半空。我不敢松氣，趕緊把人分成兩撥，一撥上船在上面拉，一撥在底下往船上抬。

7

大家伙都很賣勁兒，可爺爺就像一塊死沉死沉的鵝卵石，當(dāng)我們把爺爺馬上就要抬到船舷一半時，我覺得力氣已經(jīng)全部用光了，胳膊沒了知覺。我們一口氣把爺爺抬上去，不能停，要不爺爺就掉下去啦。山在上面招呼下面的人。這時，我忽然看到船上有起重機(jī)連接的吊桿，忽生一計，用吊桿吊吧？行，山馬上說，等我把吊桿轉(zhuǎn)過來。山跑去轉(zhuǎn)吊桿，剩下的人死命又拽又扛著爺爺。吊桿連接著索具和吊鉤，山迅速把吊桿轉(zhuǎn)向船舷，我伸出一只手拽住一只索具，另一只手把吊鉤鉤在裹爺爺?shù)臐O網(wǎng)上。

昆侖你倆可別撒手啊，說著我也爬上船和山一起用力去壓吊桿的末端，爺爺被吊桿裝置晃晃蕩蕩地吊上了船舷。接著，昆侖指揮小男孩也上船去抓漁網(wǎng)，跟我們一起用力把懸空的爺爺拽到船中間的甲板上空。云和朵在下面喊，小心，小心別掉下去啊。

爺爺離甲板還有一段距離時，朵在下面驚呼，不行啦，爺爺要掉出來啦，快來人哪！原來小男孩推漁網(wǎng)的一瞬間，漁網(wǎng)漏了，爺爺?shù)念^和半個身子從漁網(wǎng)里漏了出來，倒栽蔥掛在半空，而且爺爺?shù)哪X袋還撞了一下船舷發(fā)出一聲悶響，嚇了我們一跳，好在爺爺一直昏迷。我們趕緊七手八腳把爺爺塞回漁網(wǎng)，之后把爺爺平安落放在甲板上，我們才舒了一口氣，才在爺爺身邊坐下休息。

接下來我們想怎樣把爺爺運(yùn)下船艙。此時太陽已西斜，遠(yuǎn)處天邊黑云密布，已沒了中午灼熱的日光浴，微風(fēng)鉆進(jìn)我們的衣領(lǐng)和褲管，把我們濕的身子吹透吹干。此刻，爺爺雙目緊閉，外面的世界好像與他無關(guān)。云和我對視了一下，從云的眼神里我能揣摩到她凄迷的心思。大家再起身抬爺爺時，朵脫下自己的小褂，蓋在爺爺?shù)哪樕?。昆和侖差點(diǎn)笑出聲來，山把小褂從爺爺臉上往下扥了扥，露出爺爺?shù)难劬捅亲印＠鼋K于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小男孩也笑了，云緊咬牙關(guān)，使勁兒瞪了他們一眼。這時，我去掀開艙蓋，艙底魚腥味撲面而來，我和山憋住氣先后跳進(jìn)底艙，接著讓上面的人把爺爺順下來，我們在底艙接住。當(dāng)我和山接住爺爺?shù)纳眢w時，立馬感到爺爺身體冰涼冰涼的，我為爺爺感到莫名的難受。

山一邊和我抱住爺爺往艙里面抬，一邊高興地說，海，咱們馬上要成功啦。

是啊，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為我的計劃一定能成功而確信無疑。等爺爺好了咱們就立功了，我對山說，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咱們也沒其他辦法了。

船里有好多冰呀，咱們把冰都堆在爺爺身上，爺爺肯定死不了啦。山說。

天不早了，昆侖和小男孩也下來幫忙，甲板上只留下云朵在幫我們把守。我們把一塊塊冰移開，把爺爺放在冰的位置，再把冰移回堆放在爺爺?shù)纳磉?。大塊冰放在爺爺身體兩側(cè)，小塊冰則輕輕摞在爺爺身上。我們把爺爺?shù)淖旌捅亲恿舫隹障叮苫顣r沒人敢看爺爺那張蒼白得像死人一般的臉。最后，我們又在冰的最上面放了幾只空魚箱和網(wǎng)具以做掩護(hù)，如果小叔下底艙也不會輕易發(fā)現(xiàn)里面還藏著人。

活干完了，我們的身心都放松下來，不知他們怎樣，反正我的小腿又累又疼得要命，而且身上還非常地臭。朵跟大家一通瞎忙，我看她不時在聞自己的小手，然后皺著眉頭做出干嘔想吐的樣子。我叫云領(lǐng)朵回家把手洗干凈。云和朵走了之后，我們兄弟四個還有小男孩就脫個精光，跳海里去洗海水澡，直到天黑水涼得刺骨我們才爬上岸。云和朵一人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回來時還給我們帶來了窩頭和咸菜，我們狼吞虎咽地坐在甲板上吃開了。

小男孩跑哪兒去了？云問我。

咦，剛才還在，準(zhǔn)是拿著窩頭跑掉了，找他爸去了。我說。

他要是告訴他爸爸怎么辦？云說。

不會，小毛孩子連話都說不利索怎么告密。我說。

之后我把朵叫過來逗她玩兒，伸出手讓她聞。她說，臭魚味兒，都沒有洗干凈。我聞了聞，手指甲里面全是黑泥，連自己都惡心……傍晚下雨了，雨下得特別大，雨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水，我和山脫掉衣服和鞋，站在甲板上重新洗澡。云和朵跑到舵樓里去避雨，一邊避雨一邊朝我們喊，我和山把最后的褲頭也脫掉朝她們?nèi)尤ァ?/p>

哈哈哈——雨中傳來云和朵歡快的笑聲。

8

晚上我們都睡在船上。夜里雨不下了，我仰面躺在甲板上看星星，星星看久了，眼前就有一條條鋪著青石板通向天堂的小路在吸引你走上去，而且路的兩邊盡是大大小小像螢火蟲一樣遺落的星辰。再有夜空里那些模模糊糊的云，仿佛也是通往天堂之路的捷徑……而我一旦沉入夢境，就仿佛一下子倒栽蔥般地倒向逼仄昏暗如墳?zāi)拱愕牡着摗獱敔斒遣皇钦c底艙里的魔鬼討論死亡？我半夢半醒間從甲板上爬起身，身邊靜得要命，只有海濤有規(guī)律的拍岸聲，云和朵在舵樓里也睡熟了。我輕輕說了聲去撒尿。山哦了聲說我也去。

這一夜出奇地靜，我似夢非夢間或聽見朵摟著爺爺哭，云也在一旁哭，后來哭聲傳染給大家，我們都哭了，寂靜的夜里我們的哭聲連成一片。我哭是因為我不想成為害死爺爺?shù)膬词帧拗拗矣炙?。就在這時，山在背后搥我說，聽，是不是云在哭？云的抽噎聲從舵樓里傳來，傳來的還有她與朵悄悄的話聲，爺爺會不會在咱們睡覺的時候死掉呢？透過月光的窗影，云沖朵搖搖頭，爺爺要是真死了他就不會受罪了。朵又喃喃地說了些什么。過了一會兒，我肚子咕咕叫了就朝舵樓里面喊，還有吃的嗎？我餓了。云扒著舷窗說，還剩下半個窩頭你吃嗎？吃！說完，我跑到舵樓下面去接窩頭……我舉著窩頭回到甲板上，一邊往嘴里送一邊又想起小叔。

小叔這會兒在哪兒呢？那個被小叔帶走的人會是誰？小叔回來發(fā)現(xiàn)我們爺爺，再叫來警察，我們可就完蛋啦……我后半夜都在想這件事，不知不覺天亮了，早上起來我對眼前的一切忽然感到陌生與茫然。海風(fēng)吹亂我的頭發(fā)，我打了個冷戰(zhàn)，就在這時，我聽到海上傳來一陣突突突的聲音，那聲音由遠(yuǎn)及近，我跑向后甲板，遠(yuǎn)處一艘小炮艇正朝我們這里駛來。

山，山，快起來，有船來了！云和朵也聽見我的喊聲，她們從舵樓里往外觀望。接著，我回頭看了看底艙的艙蓋，艙蓋蓋得很好，嚴(yán)絲合縫沒有一點(diǎn)破綻。小炮艇開來前，我和山又快速檢查了一下我們周圍的情況，似乎沒有不對勁兒的地方，我們才放下心來。小炮艇還有一段距離時，我佯裝鎮(zhèn)定朝小炮艇揮揮手，我叫山也揮手，還叫他笑，因為我知道對方一定在用望遠(yuǎn)鏡看我們。不管怎樣，當(dāng)時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一無所想。

9

這時我感覺血往頭上涌，瞬間眼花腳麻。云和朵從舵樓里面下來，昆和侖一早跑沒了影不知去向，現(xiàn)在能派上用場的只有云和朵，我叫云朵一邊觀察“敵情”，我和山一邊掀開艙蓋跳進(jìn)底艙，因為我很怕這來歷不明的炮艇一發(fā)炮彈打來會把我們和船連鍋端掉，所以我和山得下去保護(hù)爺爺。

底艙還是我們昨天折騰完的樣子，只是艙里除魚腥外還多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怪味，我和山一起捂住鼻子，繞冰轉(zhuǎn)了一圈，看它們化了沒有。爺爺躺在冰里似乎完好無損，是的，爺爺跟昨天一樣眼睛是閉著的，只是離我們遠(yuǎn)了一點(diǎn)，我們夠不到他的鼻子，所以沒法知道他還有沒有呼吸。我還是那種想法，只要爺爺不死，活過來時一定跟好人一樣。

爺爺?shù)降姿懒藳]有？山唏噓地問我。

魚蝦能活爺爺就能活。我信心滿滿地說。

那怎樣叫爺爺現(xiàn)在活過來？

要是有爐子暖和一下爺爺就能活過來。

那咱現(xiàn)在該怎么辦？

看來叫不醒爺爺了，咱們把冰再摞一些，來人就更看不到了。

嗯，我想也是。

小炮艇抵近時，突突突的聲音比我家機(jī)帆船的動靜可大多了。小炮艇轟鳴聲越來越近，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接著，穿過艙板我聽見小炮艇上的人說話的聲音。山手忙腳亂把艙蓋蓋嚴(yán)，我和山貓在底艙里見機(jī)行事。

小姑娘你們在船上干什么哪？就你們兩人嗎？你們爸爸媽媽哪兒去啦？

我們爸媽沒在，我們在這里玩呢，就我們兩人，她是我妹妹朵朵。

哦，剛才我還看見有兩個小男孩在呢，還朝我們揮手哪，都躲起來了吧。

沒有，是我和妹妹朝你們揮手，就我們倆，你們準(zhǔn)是看錯了。

不會看錯的。

你們是誰，是好人還是壞人？

小姑娘，別怕，我們當(dāng)然是好人哪，我們可是咱們?nèi)嗣窈＼娛迨濉?/p>

不信，你船上有炮，會開炮打我們的。

小姑娘，我們船上當(dāng)然有炮啊，那是打壞人的，咱們老百姓的船是不會打的，而且我的爸爸和爺爺跟你們的爸爸和爺爺一樣都是漁民哪。

哦，那你們到這兒來干什么？

我們是來找人，正好問你倆認(rèn)識不認(rèn)識一位叫黃海生的叔叔？

我和山貓在底艙聽得真真切切，聽那人要找我們小叔，我的頭都大了，如果小叔回來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爺爺。想到這兒，我驚出一身冷汗。不能再等了，趁云還沒有回答那人的問話，我推開艙蓋跳上甲板，山也跟著上來，我倆一左一右護(hù)在云和朵的兩側(cè)。

你們要找誰，跟我說，不關(guān)她倆的事。

就是嘛，兩個小鬼，明明看見你倆一個笑一個揮手，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倆小鬼躲在底艙里了吧。

明知故問，你們到底是來建軍港的還是來找我們小叔的？

建軍港的事情你們也知道啊。

當(dāng)然知道，我們?nèi)迦硕及嶙吡耍覀冊趺茨懿恢馈?/p>

那你們家怎么不搬走哪？

等奶奶和爸媽他們回來我們就搬走搬到天津去住。

哦，原來是這樣，建軍港的事情不歸我們管，我們是來找黃海生，你們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當(dāng)然知道，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們找我們小叔干什么？

哦，他是你們的小叔，可真巧。

不是，他是我們的鄰居，我們管他叫小叔。他去大隊辦事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

我再問你，你們看見有一個人跟你們小叔一起走的嗎？

你們怎么知道還有一個人？我，我們沒看見，小叔說不準(zhǔn)我們告訴別人，所以我們啥也沒看見，對吧山。

我弟說的沒錯，我們啥也沒看見，你還是去問別人吧。

呵呵，兩個小鬼，說謊鼻子會長長的，摸摸你們的鼻子。

我和山真摸了一下鼻子，你騙人，沒長長。

你們等著瞧，你們小叔回來了就長長了。好吧，我相信你們，咱們軍民一家親嘛，我們要走了，你們?nèi)ネ姘?。哦，對了，我還有好吃的東西送給你們。

朵聽說有好吃的，立馬手舞足蹈起來，云也露出了笑容。

不知什么好吃的東西，會不會有毒？山說，等毒死咱們他們再上船搜查就會發(fā)現(xiàn)爺爺，那可就糟了。

工夫不大，兩個年輕的水兵每人抱著一堆東西從他們船上扔到我們船上。東西砸在甲板上咚咚響，我們一看原來是幾只鐵皮糖水罐頭和用籠屜布裹著的食用冰。哈哈，太好啦，我們有罐頭和冰吃啦。朵一邊說一邊去撿罐頭。

海軍叔叔們都笑了，山對海軍叔叔們說，多給我們一些冰吧。

可以啊，要多少都行。

再來兩大塊。山邊說邊比劃冰的大小。

呵呵，要這么大塊的冰啊，你們啃得動？

我們砸碎了吃，你就給我們吧。

好，能吃就給。海軍叔叔又吩咐小水兵去拿。

山多要的冰自然是給爺爺準(zhǔn)備的，等爺爺身上的冰化了，我們可以用這些冰來做補(bǔ)充。小水兵又給我們送來好多大塊的冰，雖說沒山比劃的那么大，但我們還是高高興興地收下了。再后來小炮艇果真開走了，我們一直朝他們揮手目送他們走遠(yuǎn)。

海軍叔叔找小叔到底干什么？我心里一直打著鼓?？傊易顡?dān)心小叔回來發(fā)現(xiàn)爺爺怎么辦，我們?nèi)绾谓忉專课液蜕阶ゾo往船艙里運(yùn)冰，朵一個人待在邊上去吃糖水罐頭，朵吃得是那么認(rèn)真，津津有味。我和山把新冰又在爺爺身上鋪上一層。忙完，我便在艙里轉(zhuǎn)悠起來，發(fā)現(xiàn)小叔家船艙跟我家船艙有所不同，不同之處在于我家船艙全是打通的，小叔家船艙卻被隔開幾個隔斷，本來很矮的艙更顯逼仄了。其中有一個隔斷引起我的好奇，隔斷里放著一個上鎖的大號鐵皮柜，我想打開卻找不到鑰匙。山說，準(zhǔn)是小叔藏寶的地方。之后我又發(fā)現(xiàn)相同的一個鐵皮柜沒有上鎖。我打開它，里面盡是一些工具、索具，沒啥值錢的好東西。再后來，我和山把小叔底艙收拾一下便返回甲板上。

10

我和山、云和朵無聊地坐在艙口邊上守著爺爺。這天我們又是這樣度過的，而且天氣變得越來越熱，海風(fēng)卷著熱浪一波接一波朝我們襲來。我們?nèi)淌苤鵁崃?，翹首大人們趕緊回來。昆和侖總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又來，他倆什么活也不干，云非常生氣就跟他倆吵架。昆和侖滿不在乎地說這些事他倆管不著，因為不是他倆的主意。我本來想趁安靜睡一會兒覺，可他們一吵，讓我煩得要命，昆和侖跟云吵完架又跑得不見蹤影。朵靠在一堆漁網(wǎng)上，反復(fù)給她的布娃娃穿衣裳脫衣裳，有時莫名其妙地咯咯笑出聲。山坐在舵樓頂上，頭頂烈日，兩腿中間護(hù)著一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他把它們一個個往海里投，一次比一次投得近。山也生昆侖的氣，嘴里不時冒出幾句罵他們的臟話。下午朵總說有一股怪味從艙口冒出來，云說壓根沒有什么怪味，是朵瞎編出來的。朵見姐姐不高興，圓眼珠滴溜亂轉(zhuǎn)不知又想什么。后來云說朵，你再說有怪味，說明你不愛爺爺。朵被說后開始哭鼻子，云就牽著朵回家去洗澡。所有人都走了，繼續(xù)留下我和山衷心值守，我和山忍受著熱浪，倒要看看自己有多堅強(qiáng)。

傍晚，朵換了一身干凈衣裳回到船上。朵回來后不聲不響地坐在原來位置嗑手指甲，時不時抽噎幾聲，一定是云回家后又說她了，所以還在委屈。云說昆侖兩人就在葡萄架下面玩掇刀，一點(diǎn)忙也幫不上。接著就呵斥朵不準(zhǔn)嗑指甲。山見我愣神看大姐訓(xùn)小妹，就對云嘀咕了幾句，然后倆人就看我，我的愣神已出神入化，他倆說什么我壓根沒聽到也不會去在意。

不知什么時候我不自覺地哆嗦起來，也不知哆嗦了多久，但我覺得哆嗦得并不厲害，所以沒有人察覺。咱們可以搞個儀式，比如說……我正想說這個剛想出來的點(diǎn)子，忽然覺得他們都在看我，朵委屈地在看我，云越過山的頭頂也在冷冷地看我，好像他們心中有一大堆怨氣要沖我撒，趁他們還沒有開口，我收住想法站起身轉(zhuǎn)到后甲板去看落日。

咱們給爺爺舉行個儀式吧，要不太對不起爺爺了。晚上，我一邊嚼窩頭一邊跟大家說我的最新想法。

云的意思等大人們回來了再說，而且她覺得根本沒有舉行儀式的必要，爺爺又沒死。

誰說儀式只能給死人舉行，活人不能舉行？

山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我覺得他的手冰涼，我倆就像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互相看著對方。云說，叫昆侖回來咱們一起商量給爺爺舉行儀式的事。我把手扶在自己的頭頂，吸了吸鼻子。好吧，誰讓他倆是老大。云點(diǎn)了點(diǎn)頭哄朵睡覺去了。我和山默不作聲地坐回原位，后來不知怎的，我慢慢悠悠地哭了起來。都是我的主意，我傷心地哭著，感覺自己把自己騙了一樣，其實云說得對，早把爺爺送醫(yī)院就好了。大人們一回來，咱就告訴他們。山安慰我說。

爺爺?shù)暮粑鼤驯簦课宜貌惶?，夜里總想去看爺爺。我真心想把爺爺從冰里扒出來，對爺爺說，對不起爺爺，都是我的錯……我又是在夢里嗎？冰裂開一道細(xì)縫，爺爺睜開一只眼，看了看我又合上。我離那些冰越來越近，我傻乎乎地呼出熱氣想把冰融化……當(dāng)我把最大的一塊冰融化掉后，又一塊冰從天而降蓋在爺爺?shù)纳砩?。天知道這些冰都是從哪兒來的？爺爺?shù)难劬υ俅伪牬?，透過冰，爺爺?shù)难矍虮牬髷?shù)萬倍。天哪，一只兩只三只四只……無數(shù)只黑眼球白眼球都在盯著我看。因為爺爺死了，我想，所以爺爺?shù)难矍蜃兇罅耍易兂闪艘姿榈谋?。我無法相信，冰是水做的，爺爺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怎么也會變成冰？難道真是我錯了？

真是我害死了你嗎，爺爺？夜里，我的哭聲和潮汐聲混到了一塊兒。

海，你又做夢啦，醒醒，醒醒。山用手電筒照著我說。

別亂照，別人會看到的！

越來越大了，山飛快地說，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有一條裂縫，在爺爺身上。

你說爺爺身上有裂縫，還是爺爺身上的冰有裂縫？

都有，沒錯！都有！

我擔(dān)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爺爺身上的冰正在慢慢開裂，而我最擔(dān)心的是這些冰會不會把爺爺也給凍裂？我和山鉆進(jìn)底艙，山用手電筒一照，光正打在爺爺身上冰的裂縫上……

明天咱們一定給爺爺舉行儀式，出海前大家都舉行儀式，不就是為保平安嗎？所以咱們也給爺爺舉行儀式，也保爺爺平安不死。山點(diǎn)頭稱是。

11

儀式在轉(zhuǎn)天上午舉行。連日的烈日終于在這一天上午被烏云遮住了一小會兒，趕在這會兒舉行儀式還顯得肅穆莊嚴(yán)。山把正在家睡懶覺的昆和侖叫回船上，儀式由我來主持，大家都要按我說的去做，誰反對誰就給我滾下船。其實我的想法挺簡單，就是為讓儀式更像點(diǎn)樣。我在舵樓里號令大家，桅桿就是一炷香，每個人叩拜一次我就拉響一聲汽笛……

憑什么你拉汽笛？昆不懷好意地說。

哥，應(yīng)該你去拉。侖幫昆說。

憑什么讓你們?nèi)ダ?？朵噘嘴跺腳說，應(yīng)該叫我姐去拉。

沒有你們女人的事。昆說。

哪家祭拜時讓女人參加？侖也說。

朵不服。云說，朵，咱不跟他們矯情，不理他們，愛誰拉誰拉。

要不就叫云拉，我說，要不就沒人拉了。

讓她拉就讓她拉，下不為例。侖說。

之后，云和朵上舵樓，我下來。再之后我們四個兄弟在船頭按歲數(shù)排列好。先磕頭的是昆，之后是侖，他倆是嫡長孫（大奶奶所生，大奶奶去世得早），后面是山和我，山和我和云朵我們是庶孫（現(xiàn)在奶奶所生）。云和朵看著我們一個個磕頭，她就一聲聲拉響汽笛，笛聲悠揚(yáng)鳴長，在陰霾的天空下顯得幽怨晦澀。

忽然朵喊了句，不好！有人來啦！朵的小眼睛賊尖，老遠(yuǎn)她就瞅見有人來了。

誰？我們停下，跑到船幫，半蹲在船舷下面露出半個腦袋往外望。

是小叔，山說，后面是兩個民兵，端著槍，中間還有一個人，好像是小叔帶走的那人。

又回來了？我自言自語說。

是呢，為啥？山說。

你們說的是誰，怎么回事？云小聲問。

不許問，我說，小叔不讓說。

緊接著我對大家說，小叔過來，咱們就裝作在他船上玩，爺爺?shù)氖虑f不要說，說了咱們?nèi)猛甑啊?/p>

我們藏起來吧。朵害怕地說。

來不及了，再說這是他的船，咱藏哪兒去？山說。

不要說話，小叔來了什么話也不要講，記住，裝啞巴！我囑咐朵說。

當(dāng)時緊張得我都快要憋死了，我們都大氣不敢出一聲，昆和侖說不行了，憋不住了，說著兩人就跳下船往家方向跑。我們?nèi)嗡麄z逃走，免得從他們嘴里說出爺爺?shù)氖隆?/p>

很快，小叔和兩個端槍的民兵還有那人一起走到碼頭邊。

嗬，你們都在，咋不在家玩兒？小叔問我們。

朵支支吾吾，云一下捂住朵的小嘴。

我們就在這玩兒，爺爺在家挺好的啥事也沒有。我說。

知道啥事也沒有，那也趕快回家去。小叔又說，對了，你兩個猴小子可幫我立大功哩。

啥大功？山問。

還用問，我說，那人準(zhǔn)是壞人唄，不是壞人還用槍指著他。

他干了什么壞事？山又問。

這得跟你們保密，小叔說，你們不能在這玩兒了，快回家去。

小叔，你們是要在這把壞人給槍斃嗎？朵問。

快回家去，不要多問。小叔說。

這時兩個民兵已把那人押上船。我和山巴頭探腦想看看壞人長得啥樣。那天晚上，我和山還沒來得及瞅清那人的模樣就給小叔帶走了?，F(xiàn)在我和山終于看清，原來壞人是女的，女的也有壞人？我露出一臉迷惑，問小叔，小叔，她怎么變成女的了？

誰說她是男的？小叔說，她壓根就是女的。

女人不能上船！我說。

為啥不能上船？小叔說。

女人上船是要翻船的！我說。

海，你小小年紀(jì)還挺封建。小叔說。

是爺爺說的。山說。

那回頭我問問你爺爺是他告訴你們的嗎？小叔說。

爺爺就在這兒。朵插嘴說。

誰在這兒？小叔問。

朵，你瘋了呀，凈瞎說，爺爺不是在家嗎！我說。

小叔上船后并沒著急開船走，他叫民兵把壞女人押進(jìn)底艙。云在一旁摟著朵說，小叔，別押底艙哪，那里……小叔沒在意云的話，卻說，哪來的怪味兒，你們聞到?jīng)]有？我們使勁地?fù)u頭，但我感覺臉上已火燒火燎地發(fā)燙。小叔見我們古里古怪，又說，其實味兒也不是很大。這時，山假模假式地說，準(zhǔn)是臭漁網(wǎng)的味兒，都招蒼蠅了。小叔嗯了一聲就不理我們了。云領(lǐng)朵走到舷邊，躲開小叔的視線再沒敢說話。

我和山也沒敢說話，小叔覺得我們不大對勁，就說，怎么都打蔫啦？快回家去，我們待會兒還有任務(wù)。等回來給你們帶好吃的。

糖水罐頭。朵說。

咦，你咋知道？

你看水里。云說。

小叔往海面上一看，海面上漂著幾只鐵皮罐頭桶。有人來找過我？小叔急忙問，啥時來的？

昨天，海軍叔叔開船來找你，我們說你不在。山說，然后海軍叔叔就送給我們好多糖水罐頭。

12

傍晚時分，小叔又轟我們回家。夕陽落海后，月亮和星星都沒有出來，天空大塊大塊的黑云黑壓壓地壓在我們頭頂上空。小叔和兩個民兵在船尾竊竊私語一番，跟著兩個民兵下到底艙，我和山也跟著鉆進(jìn)底艙。

去去去，快回家去，不要跟著搗亂。一個民兵說。

我們沒跟著搗亂，山狡辯說，其實你們待在上面多好。

待在上面下面的壞人誰來看。另一個民兵說。

我們幫你們看。山說。

那可不行。一個民兵說。另一個民兵說，這兒比上面還臭呢。

我說吧，不讓你們待在這兒，多臭呀能熏死人呢。我得意地說。

什么臭了，去看看。一個民兵對另一個民兵說。

臭魚爛蝦唄，不用看了。我說。

看完就露餡了，我心急火燎地想。這時小叔喊兩個民兵上去。我和山才松了口氣，接著聽見小叔對兩個民兵說船來了馬上走！跟著小叔登上駕駛樓，兩個民兵去解纜。我和山慌了，小叔把船開走，咱們怎么辦？爺爺怎么辦？奶奶爸爸媽媽回來問爺爺怎么辦？

眼下艙里彌漫的臭味越來越重，我和山誰都不敢去看爺爺。我猜，冰也許化成水了爺爺正泡在水里。無論如何我和山再也想不出好點(diǎn)子，我倆只得聽天由命。

你倆快上來，開船啰！小叔在甲板上喊，爺爺找你們來了，叫你們快回家。接著我們聽見小炮艇開來的轟隆聲。不得已我和山露出頭跳上甲板，云和朵已經(jīng)在碼頭上使勁兒喊我倆下船。

浪，浪，海浪！山邊喊邊用手指。

一分鐘前還平靜的海面突然掀起滔天巨浪。巨浪掀起的高度足有一面城墻那么高，暴風(fēng)雨接著狂瀉下來……小叔，浪太大了，你們走不了了……我朝小叔喊。

民兵把我和山趕下船。小炮艇和小叔的船接上頭，不消一刻鐘的工夫，兩條船就消失在波峰與波谷間。我、山、云、朵冒著傾盆大雨站在碼頭上，眼睜睜看著小叔的船把我們的爺爺帶向大海深處，無奈和不可名狀的恐懼一齊在我心頭翻滾。（暮年后的小叔告訴我：那天他剛出海就救上一個落水者。開頭并不知情，送大隊訊問后才得知，女人是國民黨派回大陸刺探我軍修建軍港的特務(wù)……當(dāng)時海軍電報——小叔船上底艙上鎖的那只鐵皮柜里有一部電臺——要求小叔將特務(wù)帶回海軍部審理。其實小叔也是我軍的一名特工。）

轉(zhuǎn)天再轉(zhuǎn)天奶奶爸爸媽媽還是沒有回來，每天我們都來海邊翹首觀望，盼小叔快一點(diǎn)把爺爺給我們送回來……第三天早上，我去廚房洗臉，臉盆里忽然映出爺爺?shù)哪?，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我欲哭無淚地對爺爺說，對不起，爺爺，我們是想讓你活，不想讓你死……我的眼淚掉到臉盆里，爺爺?shù)哪樍ⅠR動了起來使勁地對我搖頭，搖頭……

云再次說，早該告訴人，早把爺爺送醫(yī)院就好了。

我說，告訴人，爺爺就不會死嗎？我想，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沒理解我的用意。

云狠狠地看著我，我則一直木訥地看在葡萄架上面飛躍的光，明媚的光像一根根銀針，帶著美妙的尖嘯聲，穿過門前的一地野花、茂實的小樹林、粗獷的沙石灘，一直穿越到無邊無際的海上。

多年后，我開車帶小叔故地重游，故地早已是一座戒備森嚴(yán)的軍港。離軍港越近，我仿佛越聽見山在拼命地喊——奶奶回來了爸媽回來了——山的喊聲帶著恐懼和希望。

……

整個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我們挨了各自爸媽的一頓毒打，之前訂立的攻守同盟瞬間遭到瓦解。一頓毒打之后，我們從實招來，但爺爺被小叔帶到哪里，我們確實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