棖不戒
一
趙靜覺得自己生病了。
最近她總是無精打采,周一出門時忘了鎖門,門開著敞了半天,以空洞的姿勢迎向所有人,直到中午母親回家才發(fā)現(xiàn)。這個月有兩次交班時對不上賬,不知是自己收錯錢還是其他人的差錯,總歸是沒有核對好,每個月總公司都會核賬,她只能自己把錢補(bǔ)上。她覺得自己缺了點什么東西,就像缺鈣腿腳會抽筋、缺鐵蹲下起立后會頭暈一樣,她的身體里好像有一個空洞,虛無的風(fēng)聲從心底呼嘯而過,蘊(yùn)藏的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正源源不斷順著空洞傾瀉而出。
晚上下班回家,母親和繼父還沒回來。她換上拖鞋,放下手里的包,洗了手走進(jìn)廚房。然后,母親進(jìn)來了。
“你在干什么?”
“做飯啊?!壁w靜拿著量杯,米粒倒入電飯鍋內(nèi)膽,丟一把紅豆和幾只紅棗,擰開水龍頭,水聲嘩嘩。
“冰箱的剩飯呢?”王金花皺緊眉頭。
“倒了?!蹦鞘乔疤焱砩系氖o垺?/p>
“倒了,我就知道是你倒了,好好的剩飯,熱一熱正好吃。什么都丟,什么都倒,家里再有錢也不夠你折騰啊?!?/p>
“做女人要勤儉持家,你瞧瞧你,萬事不放在心上,成天稀里糊涂地混日子。”
趙靜不吱聲,把米淘了三遍,用抹布吸干內(nèi)膽底部的水珠,放入電飯煲,插電,按下開關(guān)。
“你是用的精煮還是快煮?”王金花叫道。
趙靜的頭隱隱作痛。
“快煮?!彼龔难揽p里迸出一個詞。
“你記住了啊,一定要按快煮。精煮要多煮幾十分鐘,浪費電?!蓖踅鸹ǖ囊粽{(diào)平緩了下來,“今年什么都在漲價,豬肉漲到三十,菠菜漲到八塊,大白菜都賣三塊一斤,什么都吃不起……”
趙靜走出廚房。
“我跟你說話呢!”王金花靠在門邊,“人家都說姑娘是媽媽的小棉襖,你倒好,成天像個木頭人。我把你拉扯長大,費了多少心,遭了多少罪,結(jié)果呢,二十七歲的人了,男朋友都沒有,我是造的什么孽?上次趙阿姨介紹的那個小伙子,人家有房,有正經(jīng)工作,多好的條件,你倒好,一點都不主動。人家跟趙阿姨說,說你眼光高,搞得我現(xiàn)在都不好意思再去跳舞。你以為你是大家小姐啊,還挑三揀四的!”
正說著,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門吱呀一聲開了,繼父朝她點點頭,換鞋進(jìn)門。
等到飯菜燒好,趙靜自覺地去廚房盛飯。白瓷磚料理臺,白瓷碗,白飯勺,晃得她眼發(fā)暈。彈開電飯煲按鈕,手下一用力,飯勺舀得太滿,還沒來得及接到碗里,邊上的米飯掉了一團(tuán)下來,沿著電飯煲的邊緣滾落到料理臺上。
“趙靜,你也長點心吧!”王金花看到,皺著眉說道。
母親總是連名帶姓叫她,趙——靜,字正腔圓兩個字,斬釘截鐵地從嘴唇里迸出,像兩顆冷硬的子彈。
“都多大的人了,做事還是丟三落四的,你不知道一次少舀點?米不要錢買?”王金花抽出三雙筷子,左手捏著筷子,右手端著飯碗,快步從廚房走出來。
“前天早上門也不關(guān)!”王金花一屁股坐下來,恨恨道,“這是運氣好,沒人上來,要是碰巧有個賊來樓里轉(zhuǎn),家里都要給搬空呢。”
“這家里有什么東西可偷的?”這件事她已經(jīng)嘮叨了三天,同樣的句式,同樣的語氣。趙靜覺得自己的腦髓被這些重疊的責(zé)難擊打成一鍋漿糊,開始的后怕、歉意、內(nèi)疚,漸漸變成熱騰的怨氣,憋在頭顱里盤旋,只想找個縫隙逃出來。
“沒東西?”王金花氣得嘴唇哆嗦,“電視洗衣機(jī)不是東西?你的筆記本電腦不是東西?你是沒有經(jīng)過事,賊要上了門,是不會走空的,有錢拿錢,沒錢搬東西,過去遭賊的人家,連衣服被褥都給你搬走呢。你錢掙不了兩個,嘴倒是硬,我怎么就養(yǎng)出了你這樣的女兒!”
趙靜沉默地忍受。
在王金花即將吐出更傷人的話語之前,陳巖握住了她的手,“和孩子置什么氣,吃飯吧?!?/p>
“你看她這個死不認(rèn)錯的樣兒!”
“再不吃,菜冷了。”陳巖揭開餐桌上的網(wǎng)紗罩子,“孩子已經(jīng)大了,你有時也少說兩句?!?/p>
趙靜沉默著吃完飯。
飯后,王金花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八點檔,陳巖在廚房收拾,他們有一種難得的默契。王金花其實是個有福氣的人,至少比她有福氣。她站起來,到電視柜前的排插前取下充電寶,潺潺水聲和電視里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她呆站了兩秒鐘,握著手心里扁平的金屬板走進(jìn)臥室。
這是個不到五平米的小房間,由雜物間改造,只放得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小柜子。她向后倒下去,把腿擱上床沿,突然又坐了起來,拉開抽屜。抽屜里放著一只畫著桃花的粉色鐵盒,燈光下閃著潔凈的光,她打開盒子,把褲兜里的薄荷糖掏出來,小心翼翼放進(jìn)去。這是個虔誠莊嚴(yán)的儀式,完成后,她臉上綻放出一個溫柔的笑,攤開雙手,重新躺了下來。
趙靜長得像王金花,模子里印出來一般的五官頭型,同樣矮小的身材,細(xì)軟稀少的頭發(fā),發(fā)脾氣時的表情,面對外人時的扭捏,全都如出一轍。她身上,父親留下的痕跡太少了,幾乎看不見,王金花恨她,恨的也是這一點。
小時候上幼兒園,父親有天下班早,專程騎著自行車來接她。老師見到父親,先是驚訝,然后表情略帶羞澀,牽著她的手送出鐵門,嘴里夸獎她在學(xué)校里表現(xiàn)好。其實老師通常是看不見她的,她們喜歡長得漂亮的——洋娃娃般的李娜;喜歡家境好的——爸爸當(dāng)廠長的小茹;或者是嘴巴甜的——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抱著老師脖子親的王小明。隔天午休時,她躺在床上,身體蜷縮在毯子下,彎作一張弓。兩個老師搬著小板凳坐在門口閑聊,她沒睡著,閉著眼睛,聽見她們說起她來。
一個說,“這個趙靜怎么長得一點也不像她爸爸?兩人站在一起真看不出來是父女?!?/p>
另一個發(fā)出略帶惡意的低笑,“因為遺傳了她媽?!?/p>
“性格也不像?!?/p>
“是啊,畏畏縮縮的,她爸爸那么有風(fēng)度的一個人。”
“她媽長得不好看,怎么就嫁了這么個人物?”
“這人啊,說不清楚,常言道,駿馬常馱癡漢走,巧婦常伴拙夫眠,看起來不配的卻偏偏做了夫妻?!?/p>
“誰說不是呢?!?/p>
兩個老師的話語在風(fēng)中飄散,她似懂非懂,也覺得不快。雖然說的是事實,但這樣背后的評判太過冒犯,她們憑什么對她家說三道四?可是心里又有一絲說不出的沮喪。
她長得太平庸,一點也不像父親,如果像父親一樣,雙眼皮,高鼻梁,應(yīng)該會是個清秀的小美女,可她卻遺傳了母親的單眼皮塌鼻子。小時候,父親總安慰她,女大十八變,她相信了,以為長大了就會變好看。她把希望寄托于時光的魔法,卻沒想到,還沒等她長大,父親就走了。
二
在趙靜的心里,父親趙建華一直是塊無法超越的豐碑。其實不僅是在她心里,在王金花心里,其他親戚熟人心里,趙建華都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被羨慕地仰視,如同一個傳奇般,令人向往,卻有無形的距離,從不被真正理解。
趙建華生得劍眉星目,身材高大,九十年代曾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就算后來委身于這座小城的發(fā)電機(jī)廠,生活的瑣碎也沒磨去他身上的風(fēng)采。他會寫詩,會彈吉他,能下盲棋,能看懂英文原文書,唐詩宋詞倒背如流。冬天的火爐邊,他抱著年幼的趙靜,給她講故事,沒有書,僅憑記憶,故事一個接一個,安徒生筆下那個曼妙奇幻的世界從火光中冉冉升起,叫她無比贊嘆。大家都說太可惜,如果不是幫朋友出頭,他應(yīng)該能順利畢業(yè),順利留在北京,走上另一條人生道路。父親自己倒是豁達(dá),大學(xué)肄業(yè),憑著北大的光環(huán)和出眾的才華,即使在發(fā)電機(jī)廠當(dāng)宣傳員,依然混得風(fēng)生水起,從廠長書記到車間工人,人人都是他朋友。有的人天生就自帶光環(huán),走到哪里都討人喜歡,在發(fā)電機(jī)廠里,他認(rèn)識了王金花,她是老廠長的侄女。廠里元旦晚會,他穿著白襯衣和軍綠色長褲,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唱老狼的歌,大禮堂里擠了幾百人,她一眼就看到了臺上的他,再也看不到別人。老廠長做介紹,兩人來往了一年,就舉行了婚禮,全廠的女工咬碎了牙,看王金花的眼光里都帶著刀子。和趙建華在一起后,她再也沒有推心置腹的女性朋友,廠里女工們對著她,都是當(dāng)面奉承背后詆毀。有沒有朋友,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丈夫。
王金花把一顆心全撲在丈夫身上,可餓極了的人驟然吃到大魚大肉,難免會壞肚子。這場大家小姐拯救落魄書生的婚姻里,兩人的差距明晃晃露在天日下,想不看見都難。內(nèi)心的自卑日日夜夜噬咬著她的心,讓她不得安寧。趙建華并不是一個細(xì)心的人,發(fā)電機(jī)廠門前的街道有閑漢擺殘局,他下班路過總是忍不住技癢,一下就忘了時間。王金花在家里等到七點過,找過來一看,人群中央,丈夫坐在地上,雙眼輕閉,宛若菩提。周末文化宮有人組織跳舞,他會換上最好的衣服,把皮鞋擦得晶亮,在震天的迪斯科音樂中和男男女女們盡情搖擺,她跳不來舞,也放不開,只能坐在椅子上看。趙建華有一顆詩人的浪漫的心和一顆俠客的豪情的膽,朋友請他幫忙,他總是義不容辭,不管是幫著寫情詩追姑娘,還是在小酒館拎著板凳打群架,都是常事。他把愛好和義氣,放在了家庭和妻子的前面,王金花既無法融入,又改變不了,感情的天平失去平衡,在忽視和敷衍之后,滿腔澎湃的愛意變成了濃烈的怨懟。
飯桌上,趙建華一邊端著小酒盅,一邊把花生米夾到趙靜碗里,電視里正好放到北京的后海,他隨口說了句,“這地方以前我常去,以后有機(jī)會帶你去看看?!?/p>
“你爸灌多了貓尿,又在吹牛!”旁邊的王金花冷冷嘲諷道。
趙靜臉上的笑意凝固了,父親并不酗酒,只有高興時才喝兩盅高粱酒。她替父親感到屈辱,臉皮憋得滾燙,只好低著頭,用筷子扒拉著碗里的花生米,夾起來,又放下去。
趙建華也不反駁。好脾氣地笑笑,依舊慢悠悠喝他的酒。
趙靜看過父親的舊相冊。有次趙建華過生日,父女倆獨處時,趙建華把她抱在膝蓋上,從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本舊相冊。那本厚厚的相冊里,全是父親讀書時的照片,有穿西裝參加辯論賽的照片,有穿著藍(lán)背心站在西門牌匾下的照片,有公園里滑冰的照片,更多是戴著紅色拳擊手套和同學(xué)在活動室對練的照片。父親說,北大以前有個拳擊社,他是里面的骨干。他的聲音穿過浩渺的時空,燕園,圖書館,宿舍,活動室……無數(shù)的點在時空中連成線,變成活動的影像。趙靜閉著眼睛,看見年輕的父親和同學(xué)們一起,給被欺負(fù)的女同學(xué)報仇,大雪天,他們貼著墻根兒埋伏在巷子里,有人帶著兩節(jié)棍,有人拿著花槍,父親光著手,四周一片寂靜,人越走越近,青年們暴起,一場激戰(zhàn),父親的拳頭太重,一拳正中敵人下頜,再一拳猛擊顴骨,腦后補(bǔ)上一拳,咔嚓兩聲脆響,那個混混被打得休克。正是這次群架讓父親受到了處分。趙靜問父親為什么要打架,他淡淡合上相冊,說人生在世,要講究道義。
“趙靜,你把酒瓶拿到廁所去,給他灌點尿,還能省點錢?!?/p>
王金花從不放過任何折辱趙建華的機(jī)會,仿佛只有這樣盡力地貶低,才能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剛結(jié)婚時,他那些棋友也會找到家里來,折疊桌拖到過道上,一副棋盤,兩個凳子,不見硝煙的廝殺就開始了。這邊下得投入,那邊王金花隔會兒探出頭來,不是指使趙建華發(fā)蜂窩煤,就是家里醬油又沒了,沒有片刻安靜,客人進(jìn)門茶水也沒一杯。時間久了,人家就不愿意來家里,只喊他出去。對于丈夫那顆過于寬廣博愛的心胸,王金花感到痛苦,她只是一個小女人,待在那顆充滿了太多東西的心臟里,空曠得令人恐慌,辨不清方位的焦慮,都讓她徹夜難眠,有時候恨極了,會生出把他翅膀折斷的邪惡思想。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于此,你曾深愛的那些特性最后變成了恒久的折磨。她一日一日咒罵著丈夫,喝酒要罵,抽煙要罵,出去玩更是要破口大罵??纱诩依铮窒幼K眼,沒有把指派的活兒干好……她永遠(yuǎn)沒有滿意的時候,竭力把腦海里所有能編輯到的詞匯全部發(fā)泄到丈夫的頭上。趙靜看著母親歇斯底里的樣子,既恐懼,又同情。母親心里仿佛有個深不見底的洞,張牙舞爪叫囂著需要愛,可是愛來了,剛走到洞口,就被強(qiáng)烈的魔力撕碎,那個洞,怎樣都填不滿。
趙建華是在趙靜13歲那年死的。早上騎著摩托車去上班,到了辦公室剛坐下,泡好的茶沒來得及喝,就順著桌子一頭倒下。同事們趕緊扶起來,打120 ,送到醫(yī)院就沒氣了,醫(yī)生說是突發(fā)性腦淤血。他才三十八歲,辦公室里新一期的內(nèi)刊剛印刷出來,人就這樣走了,連一句話也沒留下。
火化時,王金花抱著丈夫的尸體嚎啕大哭,雙臂繞過尸體的軀干,十指緊緊扣成死結(jié),旁邊女人來拉,拉不動,最后舅舅和小叔過來,把她手指一根根掰開,然后才把人拉開?;鸹癄t的煙囪里冒出白煙,鞭炮聲響起,她倒在地上十指刨地,野獸般嘶吼。趙靜卻只覺得恨,恨她活著時為什么不對他好一點。這樣想的不是一個人,父親死后,奶奶對這個前兒媳充滿怨氣,這時老廠長也已經(jīng)退休,王金花變成寡婦的同時,也失去了昔日的光環(huán)。
因為是在工作中猝死,廠里表示同情,給了幾萬塊錢。王金花收下錢,卻執(zhí)意辭職,賣掉房子,帶著趙靜離開了生活近四十年的地方,來到相鄰的林市,那里有一所全省有名的高中。
“建華走了,我要把趙靜照顧好?!蓖踅鸹▽ν馄耪f,“我托人把趙靜轉(zhuǎn)到林市實驗中學(xué)了,到時候考林市一中,上北大,和她爸爸一樣。”
趙靜和王金花在林市度過了相依為命的五年,她上學(xué),母親陪讀,可惜最后卻讓王金花失望了,太多的關(guān)注和太重的期盼壓垮了她。成績出來后,她不僅沒考上北大,連個本科都沒考上,一千多個日夜的湯水和叮囑全化作了泡影。
“你跟你爸爸,一點都不像?!彼肋h(yuǎn)記得,查分后母親的表情。說這句話時王金花的臉冰冷僵硬,仿佛是銹蝕了的機(jī)器。她想大哭,想吼叫,想大聲說沒有爸爸聰明沒有爸爸能干也不是我的錯,可是心底有個小聲音說,這就是你的錯。她轉(zhuǎn)過身,僵硬地回房,倒在枕頭上無聲流淚。
三
“歡迎光臨”,門口的感應(yīng)器叫道,她抬起頭,他又來了。他把傘放在門口的塑料盆里,看見她,先露出一個笑。售貨員是個神奇的職業(yè),再自卑的人做了這個工作,話也會漸漸多起來。趙靜從前說話像蚊子嗯嗯,如今也要和熟客說說笑話。她喜歡偷偷觀察客人,買什么東西,付錢的習(xí)慣,要不要小票,從這些細(xì)節(jié)中猜測他們的職業(yè)和性格。這是種隱秘的樂趣,因著別人毫無察覺,也無須愧疚,這種肆無忌憚好像掌握某種特權(quán)似的。
“選好了?” 看到他走進(jìn)來,她心跳漏跳了兩拍,面上卻不顯,放下手里的抹布。
“好了?!蹦猩πΑ?/p>
“你早上怎么老是吃這些?”她笑了笑。
她喜歡這種家常式的對話,拉近了她和他的距離,好像他們是熟悉的朋友一般。他是個好男人,每個工作日九點來買一個桃李面包一杯全脂牛奶,下午三點則買一瓶可樂,偶爾買點紙巾什么的日用品,從來沒買過煙,也從來沒買過避孕套。她猜他在樓上的寫字樓上班,文職,而且是單身。當(dāng)上店長后,她把自己的班全排在了工作日的白天,不僅是為了方便,也是為了能看到他。
“習(xí)慣了?!彼屏送蒲坨R,淺淺笑了下。
她拿起面包和牛奶掃描條碼。
陽光中,鏡框發(fā)著微微的金光,連帶著前額的頭發(fā)也泛著咖啡色的光澤,他的整張臉都彌漫在淺栗色的光芒中,像漂浮在光暈里。
“給你。”他笑著從衣兜里掏出一顆薄荷糖。她特別喜歡他的手,這雙手十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關(guān)節(jié)處是平緩的弧線。自青春期后,她沒注意男生鼓起的喉結(jié),籃球短褲下的黑色腿毛,那種強(qiáng)烈的荷爾蒙讓她感到不安,與之相反的是,她留意起男人的手,那種纖長白皙的藝術(shù)家般的手指總會吸引她的目光。父親也有一雙漂亮的手,雖然它蘊(yùn)含的力道和外表完全不相符,小時候練字,這雙手握著她的手描紅,那些穩(wěn)穩(wěn)的安全感讓她迷醉。
“又給?”她笑著伸出手。她的手像母親,手掌厚,指頭短,關(guān)節(jié)粗大,一點也不好看。
“吃糖,心情會變好?!彼约簞兞艘活w糖,丟進(jìn)嘴巴里。糖紙襯得手指干凈又白皙,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他的手撐在柜臺上,五根手指微微屈起,圓潤的指甲呈現(xiàn)出桃花的艷色,她的心跳開始加快。她忍不住想象這雙手像彈鋼琴一般拂過她的身體,用蜜蜂吸吮花朵般的輕柔力道,從腰窩一路撫摸到后背。鼻尖搖曳著帶露的荷花和濕滑的水藻,鼻翼開始微微扇動。她的身體晃了一下。
“今天的桂花真香?!彼牭剿p輕說道。
“是啊。”她低著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害怕視線會泄露她的秘密。
“那個……你明天……”他頓了頓。
她把頭埋得更低了,全身血液都在沸騰,呼嘯著要奔流而出。他要說什么?她的心已經(jīng)等不及耳朵。
“算了?!卑肷魏笏p輕嘆息。
她猛地抬起頭。
“再見?!彼Φ?。
“再見?!彼舸艨粗纳碛跋г诓AчT外,桂花濃郁的香味中,懊惱的刺痛勒住了她的心,像一根尖利的刺,碰一下就痛,想都不敢再想。他沒說完的話是什么?她為什么不能勇敢點?她看了眼自己粗糙的手,沮喪地坐下來。
“你沒要他微信?”從庫房出來的劉姐笑著問道。
她搖搖頭。
“我跟你講,現(xiàn)在不是我們那時候了,女孩子有時候也可以主動點?!眲⒔阕哌^來,拿出烤腸機(jī)后面的水杯,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我看你們也挺有緣分的?!?/p>
她和他熟起來,是因為一件小事。有天下大雨,他在門口臺階上摔了一跤,她包里正好有創(chuàng)可貼,就給了他一張。后來他再來買東西,就會和她打招呼,走之前給她一粒薄荷糖。她有些好奇一個男生怎么身上總是帶著糖,他笑著說,工作太耗腦力,要隨時補(bǔ)充點糖分。他們之間的接觸,遵循著某種奇妙的規(guī)律,她不想,也不敢打破,至少現(xiàn)在她還不敢讓他察覺心意。她的心里,有多自卑,就有多傲氣,兩者互相拉扯,她像個蝸牛般,只敢露出一點點觸角,用幾乎可笑的頑固守護(hù)著自己的那點自尊心。
他走之后,帶走了照著南墻的整片陽光。她懶洋洋地應(yīng)付著差事,直到下班,心里仍然是一片陰郁。
“上次相親那個,你到底哪里不滿意?”吃完飯,王金花想起來又問道。
哪里都不滿意,趙靜心里說。
“電視開始了?!标悗r馬上打岔。
趙靜趕緊溜了。陳巖是個性格溫和的人,話少,勤快,從沒有苛待過她。他在汽車廠當(dāng)電工,一個星期白班,一個星期夜班,上夜班時他就住在廠子里,一個月有一半時間不回來。說起來,趙靜倒是寧愿和繼父說話,也不愿意和親媽王金花說話,高考失利,還是他拍板讓她去讀的大專。王金花則恰恰相反,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女兒的缺點上,女兒學(xué)習(xí)差是罪,沒找到好工作是罪,找不到金龜婿是罪,花錢是罪,連呼吸都是罪。母親似乎把曾用在父親身上的那些手段全用在了自己身上,她能部分地猜到母親的心思,卻永遠(yuǎn)無法認(rèn)同。
她抹不去母親心里的恐慌和自卑,母親永遠(yuǎn)不知道她心里的掙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的心里長出了個黑洞——總是空虛,痛苦,得不到平靜,在每個清晨和夜晚,每個獨處和工作的瞬間,一種莫名焦躁和傷感會突然出現(xiàn),久久地把她困在其中,怎樣都無法消除,就像是心臟上天生缺了一塊兒,她不停找東西來填補(bǔ),可是那股饑渴無法被滿足。
直到遇見他,這股騷動才漸漸平息,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卻又死灰復(fù)燃地勾纏,提醒著她,這樣隔靴搔癢遠(yuǎn)遠(yuǎn)不夠。幾乎每個躺在枕上的夜晚,她都會想起他。他白皙的臉龐,金色的眼鏡框,細(xì)條紋襯衣,還有那雙漂亮的手。想到那雙手,她的呼吸加快,被子里有些熱,額頭和背后沁出一層細(xì)汗。她的心變得柔軟,又軟又沉重,愛情的嘆息穿透心房,沉甸甸壓到胸前,幾乎要漲溢出來。她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團(tuán)火,燒得她嗓子冒煙,胸口滾燙,她哆嗦著扯開一??圩樱路鹱哌M(jìn)一座熱帶叢林,雖然滿眼都是綠,但是一切都是新的探索。她全身開始微微顫抖,這顫抖是甜蜜、煎熬的,害怕和狂喜同時充溢她的心,她想象擁抱他,親吻他,讓狂亂的欲望匯入愛情的海洋。很快,肉體偽造出來的歡欣感加速了,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情欲退潮了,她有點疲倦,潮濕的肉體明明才饜足,卻又涌起了那股熟悉的空虛。她拉開抽屜,把桌上的薄荷糖放進(jìn)鐵盒里,又愛憐地數(shù)了一遍,才閉上雙眼。
四
秋天過去了,早晨窗戶上結(jié)滿白霧。她穿著家居服,趿著拖鞋往廚房走,熬夜后的太陽穴隱隱作痛。拔出電飯煲插頭,拿了個瓷碗盛粥,坐在餐桌旁,她慢慢享用著早餐。王金花休息會在小區(qū)里跳扇子舞,散場了還要聊天,買菜,不到十點回不來。她舀了一碗粥留給母親,放了一碟榨菜在旁邊,用紗籠蓋住。
“今天忙不忙?”她無聊地給劉姐發(fā)微信。綠色的字體,短短粗粗,像個毛毛蟲。點擊發(fā)送,她盯著微信頁面。在等什么呢?她并不關(guān)心今天忙不忙,她和劉姐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是一層微弱的同事聯(lián)系,她能感到自己冰冷的距離,她關(guān)心的無非是他今天有沒有來。
“老樣子?!眲⒔慊匚⑿诺乃俣群芸?。
“那你在干嘛?”她雙腿盤坐在沙發(fā)上,扯開一包薯片,芝士味兒,入口嘎嘣脆。電視里正在說相聲,那演員每說到好笑的地方,電視里就會發(fā)出一片笑聲,她咬著薯片,也跟著哈哈笑。
“玩手機(jī)唄。”
她瞟了眼手機(jī),打了一行字,“你今天記得打電話,讓鮮奶廠家來補(bǔ)貨?!?/p>
“知道了?!?/p>
她正準(zhǔn)備扔掉手機(jī),頁面上又傳來一條消息,“我跟你講個事兒。”
電視機(jī)里又發(fā)出一片笑聲。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手機(jī)屏幕上跳出信息,“你還記得那個卷卷頭嗎?”
卷卷頭是她和劉姐給人家取的綽號,因為她燙著一頭大波浪卷發(fā),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發(fā)量又多,從背后看,還以為是個外國人。卷卷頭也是她們店里的??停樕铣D晖恐┌追鄣缀痛蠹t唇膏,來便利店只有三件事:買煙、買咖啡、買關(guān)東煮。卷卷頭脾氣十分火爆,曉娟新來的時候,有次給她收錯了錢,把六罐咖啡打成七罐,多收了六塊錢。卷卷頭出了店發(fā)現(xiàn)不對,又找回來,曉娟立馬退錢道歉,卷卷頭面上不顯,轉(zhuǎn)身就打了投訴電話。曉娟扣錢挨罵,連帶趙靜也挨了區(qū)域主管的罵。
“她在22樓上班,一個月要掙一萬多呢,六塊錢的事情,這么不依不饒,可見人是越有錢越摳?!眲⒔銘崙嵅黄降馈?/p>
寫字樓的22層是一家電影工作室。從便利店拐過彎,大樓的正面,寫著茂宇廣場四個金色大字,大廳里擺著真皮沙發(fā)、大理石柜臺,配有兩個穿西裝的保安。大廳到電梯間的過道設(shè)置著關(guān)卡,亮晶晶的不銹鋼欄桿,要掃描證件才能通行,那里和她們是兩個世界。
“我跟你講個事兒,卷卷頭和每天請你吃糖的那個攪到一起了?!?/p>
明明都是簡體漢字,她卻有點看不懂。
她呆呆握著手機(jī),跳過來一段語音,劉姐的嗓門很大,“就剛才,卷卷頭和那個一起來店里,兩個一邊挑東西,一邊說說笑笑?!?/p>
“他們倆以前從沒一起來過,今天不知怎的湊到了一塊兒。卷卷頭買了一堆零食,還買了一條紙手帕。男的付的錢?!眲⒔愕穆曇籼貏e刺耳。
一陣涼風(fēng)灌入心口,有什么跑掉了,心里空空蕩蕩的。她把手機(jī)丟到沙發(fā)上,電視機(jī)里的演員還在不停地笑。
“但這也不好說,同事什么的也有可能。我早說,這年頭女孩子要主動嘛,你不主動,別人會主動的啊。等他下次來,你問問,也許不是呢!”劉姐十分盡心地寬慰,她卻聽出了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興奮。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把手機(jī)扔在沙發(fā)上,呆呆站了半晌,她回過頭把電視機(jī)關(guān)掉,房子安靜了,這安靜讓她有些不適應(yīng)。寂寞的觸須穿透水泥,穿透紅磚,穿過風(fēng)和太陽,從遙遠(yuǎn)的歲月盡頭過來,纏繞上她的心臟。這寂寞太沉重,她被壓得坐了下來,呼吸似乎都變得困難,她的靈魂穿透軀體,從現(xiàn)實跋涉到過去,和千萬年來人類亙古的孤寂融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片虛無。直到現(xiàn)在,她才真正理解母親的瘋狂。
這算是失戀嗎?她問自己。
回答她的是一片如真空的死寂。
以前她覺得周末很難熬,雖然只隔了兩天見不到他,卻像隔了幾個春秋一般,這點微薄的親密和默契,抵不過時間的重刷,哪怕只是短短幾十個小時,也足以把這點執(zhí)念沖洗干凈。她太害怕失去,所以從未真正擁有??稍诒憷昀锖押蜏嘏?,給了她一個虛假的世界,偶爾觸到的指尖,夜里瘋狂的幻想,更是給了她妄想,以為自己擁有一切。不過是一個周末,卻是滄海桑田,他突然就不再屬于她,連幻想都不成了。
五
“今天的桂花真香?!边@句話不停地在她腦海中回放,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當(dāng)時空氣中氣流的觸感,那帶著水氣的桂花香味,一遍遍在她腦海中回放,曾經(jīng)的甜蜜全化成凌遲的鋒利刀片。僥幸還在瘋狂地垂死掙扎:也許那不過是湊巧。九點不到,他就出現(xiàn)了,可欣喜的情緒還未飄起來,卷卷頭就出現(xiàn)在視野里,她一顆心不上不下,被死死卡在空洞里。他們走到貨架前,卷卷頭拉了他一下,他笑著拍了拍她的背,他們拿著東西走過來時,他掏出手機(jī),卷卷頭自然地把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他是真的戀愛了,她還沒來得及告白,一切都完了。他們甚至連名字也沒有交換,就像天上遙遙的星星,看起來很近,其實隔了幾萬光年,而那看似明亮的星光永遠(yuǎn)也不會有溫度。他永遠(yuǎn)不知道她那些羞恥的妄念,不知道她如何牽腸掛肚地期待著每一個工作日的九點和三點,不知道她是如何卑微地用目光追逐著他。
卷卷頭的愛有她濃烈嗎?會渴求他的肉體和手指如同渴求水和太陽嗎?那愛意是純粹針對他本人的嗎?她怎么比得上自己?可是她又怎么比不上自己?趙靜唇角扯出一個苦笑,自己不過是個落榜生,大專學(xué)歷,便利店的店長,一個月工資不過四千塊,沒房沒車,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卷卷頭精心打理的長發(fā),纖細(xì)的高跟鞋和精致的美甲,都是她羨慕卻無法擁有的,世間就是這樣不公平,有的人,什么都有,還要把你最后的一絲妄想霸占;有的人,什么都沒有,連一句“我叫趙靜”都永遠(yuǎn)說不出口。
卷卷頭再一次出現(xiàn)時,打扮更加精致,一身看起來就昂貴的洋裝,面色透著春日桃花的粉潤,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嫉妒。
“用支付寶支付嗎?”她頭也沒抬,低著頭拿起柜臺上的咖啡就掃碼。
“你忘記給我積分了?!本砭眍^說道。
“哦。”她淡淡應(yīng)了一聲,沒有道歉。她是故意的。
卷卷頭報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看起來心情很好,還主動提醒她要一個袋子。
她把東西裝入袋子,遞給卷卷頭,全程沉默。
沉浸在幸福中的人是不會發(fā)現(xiàn)別人的情緒的,卷卷頭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出便利店。
趙靜感到虛脫,扶著頭坐在關(guān)東煮后面的高腳凳上。
這只是一個開始。趙靜發(fā)現(xiàn)心里的黑洞變大了,風(fēng)聲無時無刻不從心底呼嘯而過,靈魂仿佛裸露在蘇格蘭潮濕陰冷的荒原上,與堅硬的石塊和呼嘯的海風(fēng)相伴,她聞到了泥炭和皮革的味道。她對一切失去了興趣,什么都變得淡而無味,在房間內(nèi)游蕩時,孤寂感更強(qiáng)了。晚上她的恐慌加倍,床變成了一艘孤舟,黑暗中她看不見天花板和墻壁,開關(guān)上的熒光也不見了,她被放逐在混亂海域,四周是無窮盡,那個黑洞在死寂中發(fā)出呼呼的響聲,張開了大口,要把她吞進(jìn)去。而她毫無反抗的力量,她需要一股力量充盈自己,需要抓住一個堅硬的東西,她需要救贖。她回想起曾經(jīng)那甜蜜的顫抖,從肉體到靈魂的戰(zhàn)栗——放松,緩解身體的叫囂后,總能得到一個香甜的睡眠。
她故技重施,閉上眼睛,腦海里想起他的手,他的臉。她的肌肉緊繃,嘴唇微微張開,像是在啜吸一雙虛擬的唇,追逐一顆沾著露水的青葡萄,慰藉近在眼前,可是她始終進(jìn)不去那個忘我的幻境。他已經(jīng)屬于另一個女人,不再屬于她,她失去了幻想的力量。
她捂住臉頰,終于開始哭泣,仿佛要把二十七年來的委屈統(tǒng)統(tǒng)通過淚水沖刷出來?;靵y的童年,尷尬的青春期,猥瑣的大學(xué),以及長久失敗的成年期,挫敗和羞愧淹沒了她,她再也沒有勇氣。
這愛情本就是虛妄的念頭,她要的都是在現(xiàn)實中得不到的東西,誰也無法拯救她,她捂住胸口,仿佛看見一只長著大嘴巴的怪獸。
早上起來喝水,擰開蓋子,保溫杯里有層淺褐色的水垢,格外刺眼。她有些煩躁,把洗手液擠進(jìn)去,泡沫流了一池,水垢卻還在,她順手拿起自己的牙刷,用力戳進(jìn)去,沿著內(nèi)壁攪拌,刷刷刷,刷刷刷,總算洗干凈了。她拿著杯子回客廳,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手指不知怎么劃破了,血順著杯子往下流,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奇怪的是感覺不到疼。
“你說你怎么回事,洗個杯子手也能搞破!”母女倆對坐在餐桌前,王金花開始嘮叨,“你不要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也該操點心了。一大把年紀(jì),連個男朋友也沒有,我在你這個年紀(jì),你都三歲了。”
陳巖在廠里,沒有打圓場的人,王金花繼續(xù)說道,“我不知道倒了什么霉,一樣是養(yǎng)女兒,養(yǎng)出你這么個不爭氣的!”
“對,我就是沒用!我去死行不行?”她把碗筷一推,大聲吼道。
“你怎么回事?”王金花強(qiáng)壓著驚慌訓(xùn)斥道。
“你要我怎么辦?我就是不漂亮,不聰明,沒人喜歡我,我怎么辦?”她瞪著發(fā)紅的雙眼。
“你今天吃炸藥了?”
“我就是另一個你,我身上的一切都是遺傳你!”她終于把這句話說出來了。她的懦弱、敏感、陰暗、自卑,全部和母親如出一轍,她是那樣地渴望愛,卻又認(rèn)定自己不會得到愛。
王金花愣了半晌,回過神來,雙手抱著碗,嘴里喃喃道,“是的,像我?!?/p>
她明明沒有挨罵,心里卻比挨罵更難受,眼睛酸得再也忍不住,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開始沒有聲音,慢慢,抽泣聲越來越大,仿佛是打開了閘門,她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場。
“我喜歡的男人和別人在一起了?!彼亲诱f道。
“沒事兒,沒事兒?!蓖踅鸹ㄕ酒饋?,摟住她的肩膀,把她的頭按進(jìn)懷里。
“我好難過?!?/p>
“男人總是要走的,不管是跑去別的女人那兒,還是跑到陰間去。留不住的,留不住。”
她趴在母親懷里,鼻尖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似乎是很久以前聞過的。背上的大手胡亂撫摸著她的頭發(fā),這安撫太過絕望無力,可是又仿佛從中生出新的力量。虛空之中,有個聽不到的聲音在心底呢喃:每個女人都是這樣煉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