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忠佩
一
松果落了一地,松鼠卻比山風(fēng)跑得還快。黝黑的松果散落著,樣子像裹在一起的魚鱗,只是疏密不同而已。山風(fēng)在嗚嗚地吹,聲音像塤,帶著土質(zhì)的音色,仿佛是靈山在皖贛交界的空腔里發(fā)出的哨音。
我不知道風(fēng)中的一枚松果,或是一片落葉能不能回到時光的深處,而靈山的芙蓉嶺、“玉京云路”的關(guān)隘,都是連通婺源與徽州的標(biāo)記。婺源與徽州,本身就是一個繞不過的詞匯,遙遠(yuǎn)、廣博、深邃。況且,婺源,乃至休寧、歙縣、黟縣、績溪、祁門,好比是徽州這根大樹上長出的枝椏,共同創(chuàng)造與成就了歷史上“無徽不成鎮(zhèn)”的傳奇??蓸s光的背后呢,卻是地窄人稠,所謂“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十四,往外一丟”,說盡了徽州人生活的狀態(tài),謀生的艱辛,以及骨子里的闖勁。驛道、關(guān)隘,只是顯現(xiàn)靈山刻度的一個部分。那靈山被無數(shù)過往的茶商、木商,還有莘莘學(xué)子稱作的“望鄉(xiāng)臺”呢,分明重疊著的是一個個故土難離與歸心似箭的身影。
倘若,山風(fēng)再疾再猛些,會不會掀翻鳥巢呢?
畢竟,那是鳥的家啊。
入冬了,山風(fēng)更硬,還在嗚嗚地吹著。風(fēng)中,我聽到了夾著松鴉與山斑鳩的叫聲,彼此呼應(yīng)。
靈山的樹木是朝著天空生長的,鳥的叫聲亦然。
二
何溥不是第一個徒步上靈山的,他卻是第一個真正在靈山留下名字的人。
情景是作品不可或缺的有機(jī)因素。不管是小說,戲劇還是詩歌,情景都是非常重要的,受到了許多研究者的關(guān)注?!蹲锱c罰》作為描寫十九史記俄國心理小說,其中的情景描寫非常多,有現(xiàn)實的情景,也有想象中的情景,更有夢幻中的情景,當(dāng)然這其中也有很多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能夠成為南唐的國師,何溥可謂是一位學(xué)德兼?zhèn)涞母呷?。不料,他能夠從安徽樅陽步入朝堂,是因為一肚子堪輿的學(xué)問,而落魄,恰恰也是因為有一肚子堪輿的學(xué)問。在北宋初年的時候,何溥直諫“牛頭山陵不利”得罪了皇上,被貶到海寧,也就是與婺源毗鄰的休寧縣。想想,南唐自李昪建立,到后主李煜兵敗降宋,也僅僅只有39年時間。不可否認(rèn),南唐的湮滅,讓何溥心存對朝廷的最后一絲希望也化作了泡影。
然而,何溥并沒有抱怨與自棄,他在山水中找到了與塵世生活和解的方式。那一年,何溥隱姓埋名,隱居靈山拜碧云寺住持昭禪為師,開始潛心修道。此后,靈山碧云寺多了一位“慕真”法師。
其實,何溥到靈山時,靈山的名字還稱芙蓉山。而靈山的由來還是他接過昭禪法師的衣缽,讓碧云寺聲名鵲起、香火旺盛之后。至于他相中“東望尚田之源,山川明秀”與“林谷幽邃”的地方,作為“棲身終隱之處”,“指示其子(何閏)卜筑尚田之源?!保駠妗短镌春问献谧V》)成為婺源何氏的始遷祖,已是宋開寶五年(972)的事了。也就是說,他把家安在靈山對面的何田坑,自己卻留在了靈山修行。
然而,始終令我疑惑的是,婺源境內(nèi)山脈起源于中國三大山脈之一的南干山脈分支,主要山峰有大鄣山、石耳山、大鳙山、蓮花山、高湖山等等,海拔都在千米以上,尤其大鄣山有“盤踞徽饒三百里,平分吳楚兩源頭”之稱,海拔是1629米,而何溥為何獨獨要選擇海拔接近千米的靈山修行呢?論名氣,靈山在當(dāng)時與大鄣山、高湖山都不好相比,大鄣山是“三天子都”,古時就有張公隱居采藥煉丹,高湖山有譽(yù)為“鐵瓦禪林”的“高湖寺”,都早已不知受過多少善男信女的朝覲了。
只是,我不能確定何溥是否有機(jī)會到過同樣是毗連休寧的大鄣山與高湖山。
盡管是隱姓埋名,但以何溥的名聲與口碑,靈山還是迎來了不少的訪客。不然,婺源江灣與黟縣宏村兩個著名村莊最初的村落景觀設(shè)計怎會是何溥的手筆呢。無論是宏村還是江灣,能夠遇到何溥,都應(yīng)是這方山水留給后世的一種幸運(yùn)吧。
當(dāng)我看到碧云寺的殘基,想到何溥能夠歸隱靈山修行40年,最后圓寂于此,應(yīng)是必有它的獨到之處吧?!氨淘铺逍奚茐?,有禱多靈益梓桑。靈山靈水終不改,龍?zhí)妒r地脈長。”何溥的賦詩我還記得,只是不見了那位吟誦的人。恍惚之間,我甚至忘了那位稱“慕真”的法師,只想到芙蓉嶺上踽踽獨行的紫霞老人。
在道家眼里,神仙是乘紫霞而行的。想必,在何溥心目中,晚年給自己起“紫霞老人”的名號,那是山水之外的愿景了。到頭來,何溥心中的愿景,是否是靈山的云蒸霞蔚給他留下的無限遐想呢?
三
江灣、中平、嶺腳,或是溪頭、茗坦走芙蓉嶺,是我徒步行走靈山的不同路徑。離村莊近的地方,是關(guān)帝廟、觀音廟、石拱橋。一路上嶺,還有廢棄的路亭。在婺源民間,驛道古道上往往是“五里一路亭,十里一茶亭”。而關(guān)帝廟與觀音廟呢,那是民間信仰的一條路徑?!坝幸獬?,何須直到南海;誠心禮佛,此地即是香山。”廟口的楹聯(lián),足以表明民間信眾的心態(tài)了。
想想也是,觀世音菩薩在佛教中是慈悲和智慧的象征,南方有很多她的道場,而芙蓉嶺上的石佛亭與觀音廟合在一起,卻是罕見的。
芙蓉嶺與羊斗嶺、塔嶺、對鏡嶺、新嶺,是古時進(jìn)出婺源的五條通道。隨著一疊一疊的石階上行的,有的路段并不規(guī)整,有的地方是殘缺的,有的地方卻陡而峭?;蛲回#虼A⒌木奘?,在嶺邊隨處可見。不過,我對于巨石上的“壽”與“津”字題刻并不在意,倒是對山脊上石砌的“玉京云路”關(guān)隘還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一次,我都會佇立關(guān)隘前去看一看“萬歷甲申”年間“玉京云路”與“寶婺天關(guān)”的石刻匾額。因為,寶婺即指婺女星宿,而相傳婺女星宿與婺源的由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再說,這樣的關(guān)隘在古時是有官兵把守的,從這里可以遙想通往徽州,乃至浙江、福建的路徑。
想到婺源的由來,我不由想起了婺源的另一條文化路徑,記得婺源人江鏡芙起草的《婺源風(fēng)俗之習(xí)慣》中記述:“婺邑為朱子父母之邦,又得江慎修(即江永:婺源人,清代著名經(jīng)學(xué)家、音韻學(xué)家、天文學(xué)家,皖派經(jīng)學(xué)創(chuàng)史人)、汪雙池(即汪紱:清代著名儒學(xué)家、文學(xué)家、書畫家。)兩先生起而繼之,故禮教尤為修明?!笔堑?,朱熹的父親朱松進(jìn)士及第后,就去福建走馬上任了,為朱熹在尤溪的出生埋下了伏筆。而朱熹呢,生長于八閩大地,他一生只二次回到婺源,在家鄉(xiāng)忙于祭祖、講學(xué),根本沒有機(jī)會游歷靈山。然而,他父親朱松卻走芙蓉嶺上靈山,為這方山水的清新留下了觀照:“幽泉端為誰,放溜雜琴筑。山深春末老,泛泛浪蕊馥。娟娟菖蒲花,可玩不可觸。靈根盤翠崖,老作蛇蚓蹙。褰裳踏下流,濯此塵土足。何當(dāng)餌香節(jié),凈洗心眼肉。余功到方書,萬卷不再讀。歲晚窮名山,靈苗縱穿于。”(《度芙蓉嶺》)
像我前方那聳立的山峰,層層疊起,江廣溪、權(quán)邦彥、方回、汪仲昭等詩人,在不同的年月都為靈山留下了深厚的文化積層。白居易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論?!毕雭?,縱情山水,皈依山水,是朱松、江廣溪、汪仲昭等人最好的“事”了,那種超脫不是一般人可以達(dá)到的。想必在他們心目中,靈山的山水即是生命最好的啟示了。
四
撕裂、粗糲,是木柱般粗香樟樹椏的斷截面。想必,偌大的香樟樹椏是斷于一場大雪。從干枯的程度看,香樟樹椏應(yīng)是被大雪壓斷在二三年前了。只是,我抬頭仰望,并沒有在芙蓉嶺上看到香樟覆蓋的濃蔭。許是那長在高處巖石上的香樟,抑或來自更遠(yuǎn)。
我沒有帶工具,也很難搬動香樟的樹椏。兩只綬帶鳥像約好了似的,站在香樟樹椏的梢頭,長尾搖曳,吉呀吉呀地叫著,動聽、悅耳。到嶺腳村,我就請村民老江帶著斧頭去截了一段。老江是有心人,為了方便我?guī)ё?,他不僅幫忙把香樟樹椏去了皮,還劈成了樟木板的粗坯。
當(dāng)時,我切實沒有考慮帶走這樣一段香樟木能夠做什么,只是覺得遺在山中朽了可惜。
沒想到,樟木板在一個月后卻派上了用場。那是陪同北京專家去秋口長徑村調(diào)研儺舞,看了《追王》之后,我就萌生了請藝匠用樟木板雕儺舞面具的想法。本來,當(dāng)時雕刻“八十大王”儺面的時候,我是想掛在客廳的墻上的,最后我還是選擇放在了書房的書櫥上。儺面與文友的簽名本、毛邊本為伍,一抬眼就能看見,多好。
這是怎樣的一個儺面呢?
朱熹說:“儺雖古禮,而近于戲?!比欢?,婺源儺舞卻與鄉(xiāng)村生產(chǎn)生活息息相關(guān)。“八十大王”是婺源儺舞的主神之一,能夠扶正祛邪,護(hù)佑眾生。我想,為鄉(xiāng)親祈福,便是舞者的初衷和靈魂吧。
每每看到儺面,我似乎聽到了遙遠(yuǎn)的鼓聲,鼓點是踩著節(jié)奏的,古樸、激昂,仿佛瞬間就如驟雨般迅疾密集起來,那是《追王》的節(jié)奏。在我印象里,儺舞那“卜咚卜咚嘎嘎且”的鼓點,像極了“播種播種家家去”的催耕之詞。
常常,我在書案前聞著樟木的香味,便與山村舞儺的氛圍,還有靈山的山野之氣相通了。
五
寒冬,我再次徒步芙蓉嶺上靈山,等于是逆著時光與山風(fēng)而行。
在我眼里,山水與茶是平行的。在靈山尋訪野生的上了年紀(jì)的茶樹,成了我一路的參照。是的,既然從何溥開始,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登臨靈山,又怎么會少了一杯茶的清香呢?
何況,在靈山附近就生長著“梨園茶”“桂花樹底茶”“濟(jì)源茶”等上好的茶葉。
事實上,何溥在碧云寺修行時,就在周邊的竹林里種植茶樹了。最早,上靈山去陪何溥品茗的應(yīng)是江灣人江廣溪。相傳,何溥修葺碧云寺時,還得到了江廣溪的資助。何溥與江廣溪,可以稱得上是品茶論道的摯友。想想,僧寮道院,松風(fēng)竹月,都是品茗的勝境,況且隔三岔五能夠與志同道合的摯友一起品茗唱和,那是多么值得向往與愜意的事呀。而這樣的向往與愜意,不知潤澤了多少問茶問道的早晨與黃昏。山泉、泥爐、炭火、陶罐,摯友圍爐而坐,烹茗吟誦,那是何等的悠然與自得。
我相信,只要靈山有山嵐在縈繞,有鳥聲在啼鳴,有澗水在流淌,就有一杯綠茶的清香在山中氤氳。是的,一杯好茶應(yīng)是汲取了天地之中的靈氣的。真正能夠讓靈山茶為世人所知的,是明代嘉靖年間的婺源大畈人汪鋐(吏部尚書,歷史上第一位倡導(dǎo)“師夷制夷”的軍事家),他以家鄉(xiāng)的靈山茶進(jìn)貢皇上,獲得了欽賜的“金竹峰”金字匾額,讓靈山的茶葉得以聲名遠(yuǎn)揚(yáng)。靈山北麓的“金竹庵”早已不存了,而金竹峰茶卻依然在飄香。
顯然,在久遠(yuǎn)的年月,靈山一棵棵野生的茶樹在峭壁上絕處逢生。
靈山之上,一棵,十棵,百棵,無數(shù)棵野生的茶樹,仿佛是時間與生命生長的懸念。我不知道,曾經(jīng)有多少故人,會像我一樣去靈山的山巖上尋訪一棵棵野生的茶樹呢?
帶著這樣的疑惑,我后來把目光定格在了婺源博物館珍藏的一幅明代絹本的《群山云繞圖軸》上,畫的作者是婺源清華人胡皋。畫中,山間彌漫著萬千氣象,有二人在憑欄聽泉,還有一位老翁“曳杖相訪”,水閣的畫境雖然沒有直接表現(xiàn)茶,卻分明有茶的意境,還有茶的清香。畫境中,山間云煙舒卷,巖壑幽邃,流泉灑落,遠(yuǎn)峰飄杳的景象,給我似曾相識的感覺。哦,我猜想那是何溥詩贊的靈山“龍?zhí)妒r”之處吧。
胡皋是明末清初的著名畫家,他曾在天啟年間隨將軍趙佑宣撫朝鮮。而胡皋所作的《群山云繞圖軸》,遠(yuǎn)峰與巖壑都是大片的留白。雖然,這是近四百年前的山水畫作了,卻留給我的依然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想象空間。是的,每一個人只要心中藏著家鄉(xiāng)的山水,還有一縷茶香,即便走得再遠(yuǎn),腳步也不會偏離當(dāng)初出發(f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