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魯梅
1
“過來,來!”小紅躺在床上,一只手半掀著被子,一邊斜睨著門外,一邊用另一只手向我召喚。護工小張捂著嘴笑,裝作什么也沒看到。我膽子小,比較守規(guī)矩,就在那里跟她交換著嬉笑的表情和眼神?!翱禳c!”她著急了,我鼓了鼓勁兒,才跳下床,蹬蹬地跑過不足五米的距離,鉆進她的被窩。
2
三十年的歲月風(fēng)雨,把時間洗掉了顏色,以至于我跟小紅在一起的四季都是灰白色的。唯獨沒有洗掉的只有小紅的紅色上衣立在一片灰白之間。時間如刀,把世界萬物雕刻得萬般變化,唯獨動不了小紅,她還是那個十三四歲的姑娘,醋酸潑尼松白胖的臉,肉嘟嘟的笑深陷其中,一種從里向外努力攀爬的動態(tài),看起來既可愛又讓人心疼。這些年以來想起她已經(jīng)只剩下嘆息,這些比呼吸重一些的嘆息,把被時間拋棄的一切,壓成日子扉頁里的標(biāo)本。
青醫(yī)是小紅帶著我走遍的。第一次跟別人一個被窩也是和小紅,雖然小紅不算是別人,有時覺得她是另一個空間里重疊的我。
我遇見她的時候,是個沒有太陽的冬天。復(fù)查結(jié)束,父親陰著臉,帶著我轉(zhuǎn)過門診樓到了病房三樓,把我放在一間病房的門口等著,去辦理住院手續(xù)。護士已經(jīng)在給我收拾床鋪,我靠在病房的門口,一腳里一腳外。
病房里幾個跟我年紀(jì)相仿的孩子肆無忌憚地瞅著我,他們都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們想說的話:這是新來的病號?因為陌生,把頭歪向走廊,眼光在走廊里亂跳,從走廊盡頭微黃的墻壁到走廊頂燈管上沒有擦去的蒼蠅屎,一切都是熟悉的,畢竟先前我已在這里住了不少日子,只是沒有進到過這個房間。這時候,小紅走過來,“過來吧,坐我床上?!笨纯幢任腋叱鲆活^的她,我想說在這等,但聲音在喉嚨里送不出來。因為從小圈養(yǎng),所以特別羞怯,加之她自帶一種不容拒絕的權(quán)威性,盡管我不想動,還是乖乖隨著她來到靠窗的床邊上,只是沒有坐,依然站著,站著靠在床幫上更讓我感覺到力量。是的,那時候我覺得有力氣就有毅力戰(zhàn)勝病魔。
這間病房不同于以往我住過的,靠東墻上有一排櫥柜,櫥柜的跟前并排著幾張桌子,上面圖書、積木散落著。如果不看吊瓶,這更像幼兒園的一間房子。“你是什么???”我眼光從水平線仰起,碰到她安慰的眼神。我折回神,低下頭悶悶地吐出幾個字:“血小板減少?!薄拔覀兪且粯拥牟?!”她似乎過于驚訝,也過于驚喜,我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壓抑了喜悅,變成同病相憐的難過,拉起我的手。
她的手心,發(fā)燙。
3
父親將我安置下,走了。那晚,下了一場大雪,鵝毛大雪。我的床也靠著窗子,床頭對著小紅的床頭,只是中間隔著一米的距離。第一次沒有父母的夜晚,我睡不著。醫(yī)院里的夜晚,時常有哭聲和嘈雜的跑步聲,讓我緊張,就連走廊的長明燈都在說話。我跪在床上,扶著欄桿看窗口掛滿雪花的樹冠,窗外是不同于以往夜色的黑,飽滿的灰白讓我的腦子里也鼓脹脹的。我有些想母親,在這之前,是母親陪著我住院,有母親的夜晚,我是安穩(wěn)的,可今年有了弟弟,母親走不開,父親必須上班,所以他們選了這樣的托管病房,我甚至想到如果病情一直反復(fù),我會不會在這里住一輩子,或者會不會死在這里,一想到這個,我打了一個寒顫,不敢繼續(xù)想下去。
護工小劉的呼嚕聲讓我稍有安慰,把我從那片灰白的泥沼里拉回來。她就在我對面,坐在凳子上靠著墻打盹。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好像也不屑于發(fā)現(xiàn)我。今天一見到她我就不喜歡,她沒有笑臉,長得瘦,給人尖酸刻薄的感覺,渾身飄散一種特異的香氣。此刻,她仰著頭在那里均勻地吞吐嘴里的濁氣。其他人都睡著了,我輕輕嘆了口氣,又望向窗外,雪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一陣緊似一陣地奔赴到這個世界來,覆蓋所有裸露在外的一切。我迅速躺下來,將被子蓋過眼睛。
第二天下午我便知道,小紅在醫(yī)院已經(jīng)住了兩年,是青醫(yī)兒科的老病骨了。在有別于以往病房的小世界里,不過十天我就跟小紅學(xué)會了跳棋和打撲克。白天尤其是上午是我們固定的治療時間,我們都會乖乖地在自己床上打吊瓶,睡一覺或者閉著眼裝睡。到了下午,我們開始自由活動,晚上我們會跟護工和值班護士、醫(yī)生一起打撲克、下跳棋。這里都是家人無法陪護、病情相對穩(wěn)定的病號,護工小張和小劉輪流值班。我們從最小的八九歲如我,最大十三四歲如小紅,一共八個伙伴,但多數(shù)周期短,住個把月甚至更短就會出院,換另外的病友來,我們彼此都不了解甚至不夠熟悉,只有我和小紅住得穩(wěn)定,所以很快我們就是最好的姐妹了,而且她成了我的護身符,自由活動時間她護著我,帶著我躲過醫(yī)生,在醫(yī)院的各個地方流竄。
關(guān)于小紅,關(guān)于三十年前青醫(yī)的一切,經(jīng)過不斷遞生,跟遇到她第一個夜晚的那場大雪一樣,覆蓋我的整個童年。
4
我第二天就見到了護工小張。不像小劉一樣,小張胖乎乎天然的白,衣著樸實無華。她來自百十里外的高青,據(jù)說初中沒畢業(yè)就來到這里打工,已經(jīng)工作三個年頭,她整天笑瞇瞇的,說話語速慢。她見到我第一個動作,就是用手捧著我的臉帶著卷舌音說:“小人長得好漂亮?!边@讓我頓時有些心花怒放,小紅在一邊補充:“她是剛來的,跟我一樣的病,以后就是我妹妹了?!毙堊叩轿业拇睬?,拿起掛在病床上的信息卡看了看:“名字也好聽,澤恩。”我坐在桌子前,擺弄著圖畫書,喜滋滋的,一時忘記這是在醫(yī)院。晚上,熄燈后,小紅按照當(dāng)初商量的,又喊我去她的被窩,盡管我當(dāng)時沒有拒絕,可我還是猶豫著不想動,在家,早已習(xí)慣跟母親分開睡了,小張看了看我:“過來吧,我給你講故事?!彼谥_,怕吵醒那幾個已經(jīng)睡著的病友,走到我的床邊,給我收起被子。那晚我第一次聽她在我耳邊,帶著濃重的卷舌音講睡前故事,是發(fā)生在村莊里的靈異事件,盡管聽得我有些頭皮發(fā)麻,可我覺得比其他病友多了一份幸福。之后很多這樣的夜晚,故事一直在重復(fù),可我跟小紅從未覺得膩煩。尤其在陰雨綿綿的晚上,她會故意加重表情演繹,以此來嚇唬我,好讓我捂上被子早睡覺。后來,我跟小紅在一個被窩,幾乎成為定式,除非小紅哪天感覺特別不好,醫(yī)生夜里來問診查看的日子。那樣的夜晚我也會睡不好,我不喜歡看白醫(yī)生行色匆匆一臉嚴(yán)肅的樣子,我看到會害怕,害怕到在嘴里含著那個字,來回轱轆,咽不下去更不敢吐出來。
5
白醫(yī)生是我們心中的女神,她叫白麗娟,長得甜美動人,尤其是夏天一襲白裙飄飄,美得不可方物,我跟小紅喜歡站在窗口看她上下班路上的身影,有時走得近了我們會在窗口喊她,她會仰著頭跟我們招手,我們就會興奮如麻雀在窗口跳來跳去。有時下班后或者忙完,白醫(yī)生會陪我們玩,或者給我們唱歌,嗓音優(yōu)美。很多時間里,我們恍惚忘記自己還是個病號。
有一段時間,白醫(yī)生給我們唱歌的時候特別多,我們聽小張說她要參加市里舉辦的一次歌唱比賽。那段時間我跟小紅很依賴她,喜歡跟在她的身后,有時她去查房我們都跟著,我喜歡她回頭沖我們笑,喜歡她說話的聲音,就連“威脅”的話也跟音樂一樣好聽,“可以跟著,但要安靜不許胡鬧?!比缓笄纹さ难壑樽泳蜁D(zhuǎn)一下,湖水微瀾,無限靜美。
小紅和我共同的目標(biāo)就是,長大后長成白醫(yī)生的模樣。
“備戰(zhàn)”了一段時間,她終于要比賽了,我們就鼓動小張帶我們?nèi)ソo白醫(yī)生加油助威,小張起先是猶豫的,可經(jīng)不起我們的哀求和軟磨硬泡,還是答應(yīng)了,其實小紅知道她也是想去的,這是小紅告訴我的。她從我耳邊低語,“我從她不安定轉(zhuǎn)動的眼神里就看得出來。”我特別看了看小張的眼睛,沒有看出什么端倪,但結(jié)果真的是跟小紅說的一樣,我更佩服小紅了。在護士長查房過后,我們開始準(zhǔn)備行動,小張讓我們排著隊,囑咐一定跟緊,不然不帶我們?nèi)?,我們都狠勁地點頭。那晚我們溜出病房才知道外面下起了小雨,小張開始擔(dān)心,開始猶豫不決,但我們執(zhí)意不回去。纏綿的小雨和昏黃的夜色,在我記憶里始終清晰,我不記得穿過哪條街道或者馬路,那時候馬路上沒有汽車,夜晚安靜得除了沙沙雨聲就是我們“小部隊”的腳步聲,啪嗒啪嗒……悄悄地穿過一個街道又一個街道,到了一個大禮堂。白醫(yī)生已經(jīng)在臺上,依然是一襲白裙,燈光打在她身上,除她之外的舞臺是黑色的,她像一只白色蝴蝶,在閃亮地飛舞著,也在我腦海里飛舞了三十年,如今不知道這只蝴蝶飛到哪里或者依然還在青醫(yī)。有時候,想起她來就有去尋找她的沖動,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那個被她說成這些孩子里最乖的我。
我想告訴她我還活著,只是沒有長成她的模樣。
6
時間越長,我們的膽子就越大,像主人一樣,來去自如,我們誰也不怕,簡直是無法無天,到處恣意招搖。甚至我們的檢查結(jié)果有時都不需要護士站配送回來,醫(yī)生急著看的話,我們便自己去化驗室取。醫(yī)院的所有醫(yī)護人員都認(rèn)識我們。我跟小紅喜歡偷偷溜進醫(yī)生值班室,查看病歷,然后像模像樣地分析我們的病情發(fā)展,希望能看到出院的好消息,我們已經(jīng)分辨得出是否可以出院的數(shù)值,但每次小紅都是失望,可看到我好一些,她也會替我高興,盡管是苦笑。
我們倆只要不躺在病房打針,根本看不出是病號,不像其他伙伴,得心肌炎、心臟病的,都病懨懨的。出去玩的時候,他們跟不上腳步,所以青醫(yī)院子里,我跟小紅在一起的次數(shù)最多,我們時常沿著那條長長的水泥滑道出去(這是電梯的前身,是醫(yī)院為配送醫(yī)藥器材和送飯車輛等專門建造的,像現(xiàn)在地下車庫出入口一樣的車道),最初我是不敢走的,我怕自己不小心會滾下去,我知道自己不能被碰撞,一碰毛細(xì)血管就會破裂,有個傷口的話會血流不止。我害怕出血,害怕無意識的昏迷。但最終我還是被小紅練大了膽量,至少我扶著水泥扶手,敢慢慢走下去了。時間在我們這樣無所顧忌的玩耍中,過得并不慢。我也漸漸跟小紅一樣變成潑尼松的白胖,整個人像充了氣。
7
青醫(yī)有個禁區(qū),鮮有人去,但我們可沒放過。
后院一排平房,是西屋,那里荒草滿地,從鋪就的磚縫里齜牙咧嘴地?fù)u晃著腦袋,不管是有太陽還是沒太陽都陰森森的,這是醫(yī)院的太平間。那天我們?nèi)サ臅r候是傍晚前,所以它背對著太陽,投出很長很長的影子,讓我覺得滿地的草尖上晃動像一把把的刀。小紅說帶我去的時候,我就猶豫不決,我想去又不敢。越靠近,我走得越慢,小紅說“那你在這里等我?!彼砰_我的手,邁開腿就跑過去了,踮著腳在玻璃窗子上巴望。窗子上貼著彩色玻璃紙,紙上的花紋跟看三維圖片一樣晃動著,她回頭跟我說她看到了用白布蓋著的人,那里面還有花圈,我不知道她是真看到了還是編故事嚇我。這讓我想起之前母親陪我住院的時候,在窗口看到的情形:兩個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推著一輛急救擔(dān)架車,車上用白布蓋著能看出一個孩子長短的人形來,后面是一個男人架著一個哭得走不成路的女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生與死在路上不一樣的情形。事后我沒有問母親,因為在她跟其他陪護家屬的交流中我知道,那個孩子死了,正在送往太平間。從此,我害怕關(guān)于死的任何話題,也害怕放置關(guān)于死亡的任何空間。那天我蹲在太平間對面的樓角邊,長長的陰影蓋著我的半個身子,那片陰影從草尖一點一點爬上對面的樓,即使我站起身來,那陰影還是很快地爬滿了我的全身。小紅回頭喊我:“你來,快來看看,有什么害怕的?”我扒著墻角沒敢動,直搖頭,她笑呵呵地說:“你膽真小?!?/p>
回去的路上我問她:“你怕死么?”她牽著我搖晃的手,停擺了一下,“不怕,因為我們是不會死的?!彼f得斬釘截鐵,我更緊地抓住她的胳膊??墒悄峭硇堄纸o我們講靈異故事時,小紅卻問:“張姐,你說人死后都會變成鬼么,如果不想走,是不是靈魂就飄蕩在人間?”一向膽大的她問這話時卻顯得有點膽怯,目光還躲躲閃閃的,我感到很奇怪。
“哪有的事?都是我瞎編的故事?!毙埰届o地說。
怎么也不能相信,小紅后來就被“放”在了那里,多年以后一想到這,我的心就疼,疼到喘不上氣來。
血小板減少,只要控制住病情就像健康的孩子,我們只有出血的時候才嚇人,血會從鼻子里向外噴,有時咳嗽都會吐出血,會昏迷。我好幾次經(jīng)歷過這樣的出血,每次,母親都會在一邊攥著我的手,手足無措地流淚,一邊小聲喊我的名字。父親手忙腳亂地給我拿止血棉堵上鼻子,然后一層又一層地給我加高枕頭,怕嘴里的血嗆著我,而我能感覺到血從我嘴里咕嘟咕嘟咽下去。我不敢動,只能大口喘著氣。那時候我腦子里是空的,也不懂死亡離我多遠(yuǎn),只是很貪婪,努力地呼吸著人間的空氣,我覺得只要我稍作倦怠空氣就會離我而去。我所經(jīng)歷的這樣的境況都是夜里,父母整夜連眼睛都不敢眨地盯著我,母親則會攥著我的手,一刻也不敢松開。
小紅是怎樣走的,是不是也經(jīng)歷了這么多,或者應(yīng)該是沒有疼痛?她的離開會不會很安靜?她走的時候知道自己要走么?會不會想起我們一起的日子?知道她被“放”在那里面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孤單,會不會想到誰會去趴在窗口往里面看。
這些問題已經(jīng)沒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我寧愿她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昏迷,那樣她就不會因為留戀而痛苦。而我只需要忘記太平間,忘記她站在太平間回頭喊我的樣子,忘記她的離開,假裝她還活著,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
8
父親不是突然打算帶我去濟南軍隊醫(yī)院治療的,決定去高一級醫(yī)院試試,是他早就跟母親商量過的。這一年半的時間,我來來回回地進出醫(yī)院,已經(jīng)讓他們心力交瘁,他們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試試,不能再等了。這個消息是白醫(yī)生提前一天跟我說的,跟我說的時候,她是一臉的高興,但還是蹲下身子來,緊緊地抱了抱我。小紅說“我們再去后門看摔跤吧?!蔽抑浪囊馑?,所有人好像都感覺到了什么不同,于是那個傍晚我們又去了青醫(yī)的后門。
我們像原來一樣趴在鐵欄桿的大門上看外面的世界。街道上人來人往,叮叮當(dāng)當(dāng)都是自行車的鈴聲,清脆悅耳,不像現(xiàn)在的汽車?yán)嚷曂蝗荒車樔艘惶?。所有人都在回家的路上,都健健康康充滿蓬勃的力量,一汪生命力旺盛的泉水樣,恣意流淌,而我和小紅,跟被砂石攔下的落花一樣,在漩渦里打轉(zhuǎn),不能混入其中,更不能順流直下奔向大海。
我跟小紅都不說話,就那樣站在那里,跟大門外逐漸多起來的人群一樣,等那個摔跤的大叔。不一會兒那個健壯的大叔背著包裹準(zhǔn)時來到,這次還帶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小伙子一樣黢黑的臉膛,個子跟大叔一般高,就是瘦弱一些。我跟小紅對了一下眼,“這是他兒子?”“準(zhǔn)是?!毙〖t盯著眼前的兩人回答我。經(jīng)過一番收拾,大叔跟那個年輕人都準(zhǔn)備好了,假人跟他們裝扮得一模一樣,摔跤時根本分不出哪個是真人哪個是假人。他們兩個互相摔來摔去,扳過來扳過去,到最后那個小伙子和假人打個平手收場,大叔摔倒假人,也跟假人一起坐在地上,引起大家的哄笑。結(jié)束后大叔跟小伙子都大汗淋漓,小伙子端起一個碗,在圍觀的人前轉(zhuǎn)圈,人們把一角、貳角的錢扔在碗里,也有五分的、一分的,轉(zhuǎn)一圈,碗里就滿了,小伙子一邊鞠躬道謝,一邊笑嘻嘻地擼著臉上的汗,臉上便一道一道紅彤彤的手印子出來,汗水順著這印子流下來。
而我跟小紅就那么扒著鐵欄桿,像抱著一棵小樹,一只腳在外一只腳在內(nèi),等所有人走光,等著這大叔跟小伙子收拾好了包裹,才肯改變一下站姿,準(zhǔn)備回去的架勢。這時候小紅從口袋里掏出她姐姐上次來看她留下的蘋果,悄悄藏在身后,見那大叔要走,她喊了一聲“叔叔”,大叔回過頭又擦了一把汗,“怎么了孩子?”“給你吃。”她把整個胳膊伸出鐵欄桿。大叔笑開的黑臉膛像一個皺巴的紫茄子,鼓著的地方在夕陽下锃亮,“好孩子,你們吃吧?!彼胱撸终刍仡^,蹲下來,“你們是這里的小病號吧,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沒來了?!蔽腋〖t都點頭?!澳銈円欢〞芸旌闷饋淼?,等你們好了,來這里看。”大叔指著大門外面的人行道。我跟小紅互相看了看,笑著點了一下頭?!懊魈煳揖鸵e的醫(yī)院治病了。”我脫口而出,我可能擔(dān)心沒辦法站在人行道上看他表演才說的。小紅不再笑,有些難過的樣子?!澳鞘呛檬隆!彼€想說什么的時候,那個小伙子已經(jīng)喊他,顯得有些急躁?!安『昧嗽賮砜础!贝笫逭酒穑D(zhuǎn)身就走了,留下一陣汗津津的熱風(fēng),撲了我跟小紅一臉,也撲了傍晚一陣燥熱。
小紅在路上把蘋果裝進我的兜里,拉著我的手往回走。“你說那是他兒子么?”我又問?!拔矣X得是,你看長得多像?!蔽胰粲兴嫉亍班拧绷艘宦??!斑@叫子承父業(yè)?!毙〖t接著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兒。我尋思起父親是個筑路工,我長大了豈不也是個筑路工,子承父業(yè)在我小小的腦海里就是大人所說的“接班”。
一代一代人都是這樣接過父輩手里的活兒,活下去的。
那晚,我們趴在被窩里,聽她讀英語。時而我也學(xué)著說一兩句,我們就當(dāng)跟原來的夜晚一樣,她一邊夸我,一邊繼續(xù)重復(fù)最近常說起的打算,她說她爭取回去參加期末考試,可不能跟大姐一樣將來還是種地,她要上學(xué),要考醫(yī)學(xué)院,以后當(dāng)醫(yī)生,成為白醫(yī)生那樣的人。我高興地為她加油。那晚小張沒有給我們講鬼故事,我跟小紅說著說著就睡著了。早晨下班前,小張送給我一個粉紅色頭繩。
因為沒有太陽,晨霧也散得慢,感覺像是在夢里。小紅把我送到醫(yī)院門口,她說“你這次走了就不要回來了?!闭f這話時她低著頭。我沒有說話,眼角噙著淚。我也不知道以后會怎樣,但我覺得至少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我說“等你出院后來找我吧?!蔽野言鐚懞玫淖≈啡M她手里,她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了,在走開前她突然抱過我,在我耳邊悄聲說“咱們一定都要活下來。”
我跟父親走遠(yuǎn)了,回頭望,她跟一顆萌芽的紅豆一樣鑲嵌在灰白天地之間,特別顯眼。
9
從濟南治病回來,我再也沒見過小紅,我把父母的刻意隱瞞當(dāng)作是好消息。她應(yīng)該也會痊愈,回到學(xué)校,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后成了白醫(yī)生那樣的人。近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滿鬢白發(fā)的小張,她說我離開的那個冬天,小紅發(fā)病時沒搶救過來,最后被送進了那個陰森森的房間……
我的淚傾盆大雨般奔瀉而出,但再多淚水也澆灌不活那顆剛剛萌芽就枯萎的種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