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科
孩童時期,何時買的第一本正版課外書,我已記不清了。但第一次買到盜版書,卻印象深刻。那是小學時在老家鄉(xiāng)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書店,買了本《水滸傳》。書店毗鄰鎮(zhèn)中學,橙色鐵皮小屋,十來平米的面積不算寬敞,老板并非心懷家國的鄉(xiāng)村知識分子,也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農忙時節(jié)耕作土地,農閑時候開店賺錢。我也是后來才發(fā)現,這個書店賣的全是盜版書籍,因為成本低廉,在讀書人群有限的鄉(xiāng)村仍然有利可圖。這本名著買來后幾乎沒法看,每隔三五段就出現一個黑色方塊代替文字,每章都還有不同程度的缺頁少頁,最后我愣是硬著頭皮也沒讀完,這多少讓我對閱讀古典名著產生了一些抵觸情緒與厭倦。好讀書的讀到了盜版書,就像一位嗜酒者喝到假酒般,雖不是毀滅性的打擊,但也至少心有郁結。不過就像嗜酒者不會因為喝到假酒就徹底戒酒一樣,我也沒放棄自己的閱讀之路,沿途與不同的書籍、書店和書院結緣。
再后來我也理解了家鄉(xiāng)的這位書店老板,不管怎樣,他在那個文化程度普遍低下的鄉(xiāng)村開辦了唯一的一家書店,不管初衷是為了賺錢還是其他,除了讓我本人日后對盜版書籍深惡痛絕,倒也是傳播知識的一件好事。這家書店很有可能是鎮(zhèn)上迄今為止唯一的一家書店,如今每逢過年返鄉(xiāng),鎮(zhèn)上的十字街區(qū)愈加繁華,新農村建設成效顯著,衣食住行各類店鋪琳瑯滿目,甚至咖啡館炸雞店都有好幾家,但我唯獨沒再找到過書店。
在這家書店營業(yè)前,村民們看書都是從音響店里租。八九十年代港臺片和家庭錄像機風靡一時。音響店里的各種碟片一應俱全,生意好得不像話。我和大哥打小愛看港臺片,放暑假,大家聚在一起,把《倩女幽魂》《逃學威龍》《警察故事》《英雄本色》《縱橫四海》這些港片看個遍。音響店老板捎帶著也租書,租金每天三毛,尤為武俠類的最火爆,想租上一本金庸或者古龍的書,需要提前三四天預定,而且租來的很大概率也是盜版。大哥看完碟片后,癡迷港臺明星,再從音響店租來《當代明星》《大眾電影》這些娛樂雜志。為了方便拿到學校和同學們傳閱,有些雜志大哥直接從音響店買走,后來不知不覺居然攢了厚厚幾摞。再加上大哥上學以來的教科書一直沒舍得扔,捯飭著填滿了整整兩紙箱。親戚搬家,淘汰了一個米黃色的書柜,我和大哥抬回來,將這些書一股腦的塞了進去。放在廂房中,與那些鋤頭、犁耙等農具一起構成了我們人生中的第一個書房。
再后來到濟源市里念書。周末逛新華書店,驚喜地發(fā)現終于全是正版書了,但卻沒心思再買那些課外讀物和經典名著,買更多的是教輔書。當然,市里的書店也是寥寥無幾,店內又大多門可羅雀。同學的母親在新華書店工作,直至那時我才了解,原來新華書店是國有圖書發(fā)行企業(yè),也就是所謂的國企單位。難怪同學的母親朝九晚五,上班期間看書或者織毛衣,沒有太多的緊迫感和危機感,因為即使賣不出去書,書店就算不賺錢乃至賠錢,她們仍舊有工資可領。
上大學后去了徐州。書店好像才多了起來。徐州鳳凰書城位于泉山區(qū)淮海西路,整整五層,占地3.7萬平方米。那是整個大學期間我見過的最大的書店。當時我和文超等幾個中國礦大的老鄉(xiāng)一起相約逛書城,有共同喜歡的書,大家一起掏錢買下來,然后傳閱著看。
在徐州,也讓我第一次接觸到了輸出文化與理念的另一個機構或空間——書院。那就是彭城書院。雖已離別近十年,但還在書院的情形總是在腦海中泛起。
它和古代的書院不一樣。袁枚在《隨園隨筆》里提到“書院之名,起于唐玄宗之時,麗正書院、集賢書院皆建于省外,為修書之地。”可知書院起源于唐朝,后來逐漸發(fā)展成為培養(yǎng)學子考取功名的科舉教學機構。因此古時的書院主要功能是培養(yǎng)人們的應試應舉能力,功利性、目的性強。彭城書院不是這一類。
它和現代書院既一樣又不一樣。相同的地方是都頂著書院的名頭。不同的是,當今大多書院有兩種,一種是像嵩陽書院、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這類飽經歷史沉浮的文物古跡,它們更凸顯的是自身旅游價值;另一類則是掛羊頭賣狗肉,頂著書院的名頭附庸風雅。這類書院魚龍混雜,良莠不齊。北大教授龔鵬程曾把這類書院分為六類,兒童啟蒙類書院、提供琴棋書畫等文化推廣的公司類書院、文化裝扮的會所書院、佛教道教等宗教團體類書院、地產商為增加所開放樓盤文化價值的地產類書院、高校或中學開辦的教育書院。而我接觸的彭城書院,也不屬于這一類。
真正的好書院,除了以上列舉的這些功能與定位,更重要的是要有潤心育人、淳化風氣的價值。很慶幸,我在徐州遇到的彭城書院便是這樣的一家當代書院。彭城書院的院長漢風,是從江蘇師范大學(原徐州師范大學)離職創(chuàng)辦了這家機構,也是全國第一家完全公益的書院。旨在“弘揚傳統(tǒng)文化,溫暖世道人心”,從不收取任何費用。我大學的業(yè)余時光,也大多在書院度過。書院的年度開筆禮、海峽兩岸國學論壇、國學經誦讀、國學講壇、四季詩會等早已常態(tài)化。漢風先生基于自己對鄉(xiāng)土、時令的熱愛,還創(chuàng)辦了二十四節(jié)氣茶話會。每次節(jié)氣茶話會,我們師生圍坐爐火旁,聽先生將四書五經,共畫九九消寒圖。每逢陽歷新年的前夜,漢風會邀請書院師生一起去夜爬云龍山,還記得登山途中,漢風先生給大家解釋此山為何叫作“云龍”的話語:這山由九個山段組成,龍恰好也是九節(jié),再加上它的九個山頭在霧雨天氣里看起來像是云中之龍,故稱云龍山。夜黑登高,俯瞰滿城萬家燈火,山頂許愿亭下的許愿樹上紅絲帶輕舞飛揚,飄入古彭城的夢鄉(xiāng):山頂上的蘇東坡似乎也在放鶴亭下對著歸來的仙鶴徐徐招手,一群鶴飛翔,撲啦啦的將滿山的寒梅吵醒,開始肆無忌憚地怒放,在冰雪里,一筆一畫地雕刻著單屬東坡的獨家春意?,F在回想起來這樣別具一格的跨年,仍有一番獨特滋味在心頭。登頂后,先生帶大家前往山腳下的奉恩庵祈福。庵前的石碑上刻著“國恩師恩父母恩,知恩圖報”幾個大字。讓我們重新反思感恩的意義。在書院,我們重溫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讀孔子,聽老莊,古今交融,打破時間的壁壘,摒棄社會的浮躁,滋潤干涸的心靈,成就健全的人格。鐵肩擔道義,育才且化美,書院就像從古流至今的一股清泉,弘揚與傳承著國學,也是我國現今教育體系的有益補充。讓我們與傳統(tǒng)對話,重新體會“忠孝信悌禮義廉恥”,為當今社會培養(yǎng)新時代的士大夫人格?!缎熘萑請蟆肥①澟沓菚簼櫇闪艘徽鞘械娜宋木?。
工作后到處出差,也會趁機到當地的書店和書院逛逛,像蘇州的誠品書店和湖南的岳麓書院。在北京國家衛(wèi)生部借調期間,經常會路過三聯韜奮書店,有時候我加班至凌晨,書店也不關門,從櫥窗往里望,居然還有不少讀者抱著本書,坐在臺階上捧讀。這也吸引我走進去。有穿著校服的學生、有打扮精致的白領、也有帶著黑款眼鏡頭發(fā)花白的長者……沉迷在各自的書海世界中。猶記得一位穿著破敗的大叔,頭發(fā)蓬松胡子拉碴,在法律類書柜面前徘徊,抽出幾本法律文典細細翻閱,讀到有用時隨手抽出口袋里的紙筆,摘抄下來。我想他家里一定遇到了什么事情,在忙著補充知識,應付一場讓人頭疼的官司。
印象最深的還是豆瓣書店。2017年我在國家衛(wèi)計委借調,知春路的辦公樓整修,整個機構臨時在友誼賓館辦公。辦公樓整修完畢后搬回友誼賓館,中間搬家那幾天,我們得以放假,偷得浮生半日閑,我乘坐地鐵4號線,去往位于五道口的豆瓣書店。
門口一塊暗黃色舊木牌匾,上用繁體字書“豆瓣書店”四個大字。書店不大,但卻被書塞得滿滿當當。人文的、社科的、暢銷的、滯銷的,琳瑯滿目。這家書店進貨的唯一標準就是老板喜歡。墻角用一個蝴蝶夾夾著一張溫馨提示:帶塑封的書都可拆,拆開不買亦無妨。左側一塊綠色板子上寫著一句詩“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yè),黃昏里掛起一盞燈”,這是鄭愁予的詩句。這里堆疊的書籍少說也有數十萬冊,留下的過道僅能側身通過,徜徉了片刻,我挑選了《發(fā)現另一個中國》《萬物的簽名》《民國的政治邏輯》等幾本閑書。結賬時發(fā)現大都五折不到,難以想象比在網購平臺還要便宜。店員用兩張舊報紙把書包成一摞,然后再用白色尼龍繩按十字捆起來。這種包裝方式我還是頭一次碰到。既環(huán)保又有儀式感。這家書店少了幾分商業(yè)氣息,多了幾分知識分子特有的人文情懷。
再后來,受到亞馬遜、當當、貝塔斯曼這些網絡書店的沖擊,書店經營雪上加霜。豆瓣書店好像也瀕臨倒閉,不少書友還在網上發(fā)起了募捐。
一些文化名人也利用自身影響力在開辦書店、書院型的空間。比如村上春樹的村上圖書館、許知遠的單向街書店、汪涵的培榮書屋,以及高曉松的曉書館等。或許開一家書店,對讀書人來說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情。還有扎根鄉(xiāng)鎮(zhèn)大地的農村立人圖書館。
如今定居泉城濟南,我常去的書店除了當當線下書店、新華書店、CCpark的想書坊,還有世茂天城的左鄰右舍圖書館。我還在自己工作的齊魯醫(yī)院成立了一個住院醫(yī)師人文圖書館,好友啟元幫忙聯系了他所在的山東省作家協會,捐贈了大量文學書籍,這對年輕大夫們人文精神的培養(yǎng)有著莫大的幫助。
此外,山東省圖書館也一直在做一個Ithink真人圖書館的活動。公益性質,以新型公益的形式存在,不再是提倡幫扶,而是提倡平等,真誠溝通與傾聽。培養(yǎng)同理心,打破固有框架束縛,尊重并平等地看待群體,促進社會和諧文化發(fā)展?!盁o偏見,心至美?!痹谶@里,每位分享者都成為一本真人書,來和讀者們分享自己的經歷與見聞。我也曾作為真人圖書,和讀者們分享我去藏區(qū)日喀則支教的經歷,把藏區(qū)風物復原給讀者;為大家介紹我從事的住院醫(yī)師規(guī)范化培訓管理工作,把醫(yī)學教育科普給大家。
書店和書院,字面上都有一個“書”字,都是知識聚集的公共空間。從當代的這個時間維度來討論,他們都具有獨立性、當代性、人文性、社交性和思想傳播性,還具有一定的社交屬性。歸根結底,都是一種知識輸出的空間或機構。想要辦好書店和書院,與資本結合無可厚非,畢竟在當今社會,任何個人或機構都要生存。只要不是單純?yōu)榱俗访鹄?、附庸風雅、嘩眾取寵就好。當代書店與書院如何辦好,是一個值得我們認真反思與商榷的話題。私以為,只要不丟掉知識分子的風骨,對知識與學問永葆敬畏之心,以及懂得如何經營,并體現傳播文化的精神內核,應該可以辦好一家當代書店或書院。
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人們忙忙碌碌地為生活而奔波。國人閱讀時長日漸縮水,當代獨立的書店和書院這兩種事物的存在日漸稀缺。甚至有些與經濟快速發(fā)展的當今時代有些格格不入,在夾縫中求生。但不管怎樣,書店和書院都不會消亡,他們會一直存在。當代人應該珍惜身邊這些愈加稀少的文化輸出機構,工作之余帶著家人,約著好友,多到書店里逛逛,常去書院里坐坐。它們是一個平臺,一種渠道,賡續(xù)道統(tǒng)、傳承人文,增強民間文化的自主與多元,無聲地浸潤著當代人們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