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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樹

2020-11-18 15:03:44
黃河 2020年1期
關鍵詞:福海毛毛閨女

指 尖

朦朧中,福海感覺一道黑影沉甸甸地壓下來。他猛地坐起。小寶歪著身子靠門站著,木定定地看著他。

“我娃回來了啊。 ”

小寶并未接話。 他用手背使勁擦了擦右眼,掙扎著將雙腿搭在炕沿邊上,看著幾日未歸的小寶,呲開嘴擠出討好的笑。 正要接著問詢,那邊小寶從褲兜里掏出煙,扔給他一根,唇邊放一根,邊低頭點煙邊漠漠道:

“我要結婚。 ”

他心下一顫,隨即鼻眼一熱,神色中綻出幾分悲喜。 怕小寶看到,便低頭摸摸索索在身上找那支煙。

“王花說了,彩禮八萬八,不帶金貨,還要小車。 ”

他前年左眼做了白內障手術,近日右眼卻越來越模糊,心下揣摸,怕是右眼也壞了。此刻,小寶的話像一根木棒,正將他的雙眼用力地撐大,額上皺紋小山般堆了一堆。

“我娃說啥? ”

“彩禮八萬八,不帶金貨……還要……小車。 ”

也許是他怪異的模樣嚇到小寶,小寶顯然底氣不足,越說聲音越低,一米八幾的個子,竟縮成一團,也不待回答,擠出門外,徒留炕沿上大睜雙眼,張嘴發(fā)愣的福海。

小寶成家,一直是福海心心念念盼望的事。 福海屬小龍,虛歲六十六了,40 歲那年被診斷出糖尿病后,身體狀況日益下降,每日定時吃藥不說, 月月都得到醫(yī)院去查指標。夜里睡下,他習慣捋捋當日做過的事,心里還想,這樣一個提不能提、擔不能擔的身子,湊湊和和活到近七十,也夠本了。 便自言自語道:“等小寶成家了,我也就瞑目了。 ”這話老伴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翻個身,留給他個寬闊沉默的后背。 他訕不搭的,心想這一覺,或許就蹬腿了也不定。 而現(xiàn)在,小寶真說要成家,他的心懸在半空,茫然不知所措,又高興又忐忑,五味雜陳,滋味難辨。 福海從炕沿邊磨蹭下來,愣站了半天,才發(fā)覺手里還拿著一根煙,便習慣地將煙別在右耳后。 走出門,下院的臺階前,兩株月季樹,不知什么時候結滿密密麻麻的粉色花苞,陽光下,亮晶晶的,小燈籠一樣,把旁邊兩株果樹也襯得風光喜氣。

月季樹是前年生明送給他的,“這是用野生薔薇嫁接的新品種,根是薔薇的,枝葉是月季的。 好活,耐活,只要地方對,氣候暖,花兒開得時間就長,四五個月呢。 ”

生明人機靈,活泛,跟福海打小玩到大,無話不談。近年攬了城建局的綠化工程,掙了不少錢。黑紅臉對著他說話,眼睛卻眨巴眨巴盯著遠處。兩個人很久未在一起喝酒嘮嗑了,生明每見了他,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福海知道,這都是小寶不爭氣的緣故。他暗暗嘆氣,卻呲呲嘴笑。 兩支根系發(fā)達的樹苗,被兩大坨土球緊緊包著,沉甸甸的重量,把他向前一帶,腳下打了個趔趄。

福海家里也養(yǎng)過月季, 村里人叫它月月紅。月季花一開,笑臉一樣,滿院子喜氣。村里人愛說,花跟人一樣,命越賤,越耐活。月季就是這樣的花,掰下花桿,插到土里,澆透水,放在透風的地方,不幾天,新葉子就綠油油冒出來了。但越是好活的花,也越容易死。受凍了,干旱了,或者澆水多了,反正動不動就蔫蔫的不行了。 現(xiàn)在,月季花變成了月季樹,有了根窩,看來比花結實,應該不易死了。

薔薇是什么?福海也不知,二閨女果果拿著個手機一扒拉, 不無疑惑地問:“薔薇的花跟山上漫山遍野的油香香一模一樣, 那就是薔薇?”福海心想,油香香上面嫁接了月季,既有了根, 又開了花, 還不用栽到盆里精心護弄, 這也是長久的樹了。 羊肉貼在狗身上的事,雖然看起來不合常理,但植物界有,動物界也有,倒不稀奇。果果又念:“月季薔薇玫瑰都是薔薇屬的植物,但屬于不同的種。 ”福海心里咯噔一下, 小寶那張長方臉, 印了滿腦子。

小寶打小野性,初中時就愛打架,常常鼻青臉腫地回來,福海心疼,又是抹藥,又是毛巾冷敷,又炒肉給小寶吃,覺得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后來有人找上門來,說自家孩子讓你家小寶打了,做家長的,要好好管教管教。 小寶上面兩個姐姐特別聽話, 讓福海以為自家的孩子都毛毛順順的, 不像別家孩子那樣到處惹是生非,帶給父母不必要的麻煩。但小寶還真不是省油的燈。福海性子綿,想打伸不得手,想罵又罵不出口,心里萬般難,也只會說:“我娃聽話,不要跟人打架了。 ”軟強強的話,像耳旁風,小寶屑都不屑。 沒法,福海買了罐頭方便面,替小寶給人家賠不是去。這家看了沒幾天,那家又找上門來。小寶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像吃了生牛肉似的,個子一天比一天高,脾氣一天比一天大,如果飯菜不入口,頭一扭,眉一皺,扒拉來扒拉去,然后咚地將碗重重地放到窗臺上。 小寶十三歲就跟福海一樣高了,福海佝著背,低眉下眼地哄:“給我娃煮方便面吃,荷包兩個蛋。 ”旁邊比小寶大六歲的二閨女果果,惡狠狠地剜了小寶一眼。有次小寶回來,變魔術般變出一把砍刀,哐當,扔到地下,嚇得福海目瞪口呆。等晚上小寶睡了,他愣是跑到溫河邊,將砍刀扔到水中間。福海原就不強悍,不硬氣,那幾年,小寶更讓他活的膽戰(zhàn)心驚,街門一響,他就開始哆嗦,50 多歲的人,看起來像七十多,越發(fā)消瘦,人前走路,底氣全無,恨不能佝僂著身子,擦墻而過。

好不容易熬到小寶初中畢業(yè), 說自己要出去打工。 剛開始在縣城倒騰, 后來有了想法,去陽泉、太原打工。福海起初不大愿意,小寶年紀還小呢, 出門在外, 要受人欺負怎么辦? 但小寶非要去, 還悄悄向四大爺要了路費。老伴私下扁嘴,“這娃子不地道,天生就有反骨,要動真家伙才能管得住呢。 ”福海原不會罵人, 老伴這么一說他卻開罵了,“你個臭老婆,就知道瞎咧咧,滿口噴糞。 ”罵完細想,男孩子闖蕩打天下也是天性使然, 那就讓他出去試試,權當積攢點做人的經(jīng)驗。 這一走,小寶就像插上翅膀,開始北京、深圳到處飛,問他掙錢了沒, 他總說就是掙不到錢才到處換工作么,噎得福海啞口無言。好不容易小寶回家,又不敢問。 偶爾他坐在小寶身后,低聲說:“我娃節(jié)儉點,能攢就攢點,給自己留點后路。 ”小寶坐在電腦前玩游戲,打打殺殺正在興頭上,不耐煩地答,“知道了?!钡胶髞?,小寶不吱聲就走了,打電話也不接,錢花光又回來了。

小寶長得高大,臉龐也好看,十八就有閨女跟他回家了。 福海特別高興,炒了四盤菜,招待那閨女,好像迎新媳婦進門般隆重。到了晚上,那閨女也沒有要走的意思。福海就為難了,跟老伴說,讓那閨女跟你住,我到小寶屋里對付一晚。 沒想到, 等老伴將新被子拿出來,鋪到炕上,福海一出門,看見小寶房里的燈不知什么時候早熄了。

能帶個閨女回家,也是小寶能耐。福海就往好里想,有人能管住小寶,讓他安定下來,也是好的。 但小寶后來說,“要攢夠買樓房的錢才結婚。 ”

福海吃了兩口煙,“咱這院子這么大,正房六間,東西房加起來也六間,房子這么多,你姐姐們也都出嫁了, 就等你娶過媳婦回來住呢?!背韵碌臒熝实胶韲道?,這一張口,煙跟話就一起從嘴里冒出來。 小寶脖子一挺,“現(xiàn)在年輕人誰不是住樓房,破院子不想住。 ”福海的話,煙一樣散掉了。

過兩天,又領閨女回家,卻換了人,教福海目瞪口呆。老伴說,“年輕人沒長性,小寶更是,這不知道要換多少個閨女才如愿呢。 ”還真讓老伴給說中了。這幾年,小寶帶回的閨女不下五個,換得福海又心焦又害怕,他越發(fā)活得憋憋屈屈, 生怕有人找上門來戳他的脊梁骨。 有回他忍不住對小寶安咐幾句:“我娃不敢玩鬧,找對象也要穩(wěn)重,不能挑挑揀揀?!毙殕伪〉暮蟊硨χ?,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小寶不自覺地閃開,“我的事,不用你們管。 ”福海心想,娃心上也受制呢。

還好, 小寶終有成家的心。 福海悲喜難辨,喜的是娃終于懂事了,悲的是自己腰包不鼓, 小寶提出的條件讓自己憂心。 新房得裝修,床和家具得置辦的,彩禮八萬八,金貨一兩萬,小車可以先拖著,再加上辦事所需的七七八八,算下來得十大幾萬。他摸摸索索將手伸到褲腰帶上, 從腰包里翻出那張唯一的存折,掀開,左手伸到離眼睛差不多兩尺遠的地方,頭后仰著,眼睛朝下瞥,才看清上面的數(shù)字,又用右手食指點著數(shù),幾筆錢加了又加,嘴里嘟嘟囔囔,卻依舊是熟悉的五位數(shù)字。

福海兄妹六人,他排行老小。 兄長四個,四條光棍,只有他娶妻生子,這事實在是令他揚眉吐氣。 要知道,他五歲上父親去世,母親是外縣人,沒人照管,一家人缺食少穿,受人歧視,遭了不少罪。家里窮,兄弟們人老實,母親不善于持家,村里村外的閨女,沒人愿意嫁到他家來。眼見人家兒孫滿堂,只有他家出出進進全是光棍, 在村里抬不起頭。 福海年輕時,在鄉(xiāng)辦磚廠當采購,他性情溫和,長相也不算丑差,有閨女相中他,但對方家里說什么都不同意,說他媽是侉子,好吃懶做,不地道。那閨女叫秋華,兩人處了好幾年,還是掰了。福海記得, 分手那天兩個人在縣城吃了肉絲面,還給秋華買了條花紗巾,秋華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緊緊摟著他的腰,淚水濕透了他的背。那時他心里就想,一定要帶個媳婦回來,壓壓村里人對他家的偏見。還別說,他命里真有好姻緣等著他。磚廠擴建,分廠建到縣城邊上的東村,他被調過去搞銷售。磚廠零工都是村里的大閨女小媳婦,他出出進進,竟然被村里的毛毛看上了。毛毛小他7 歲,是個黑眉黑眼的閨女,一笑,右臉還有個酒窩。 毛毛跟福海一樣,打小沒了父親,兩下里就有了共同話題。毛毛家剛開始也有點不情愿, 但福海每天又擔水又掃院的,全不把自己當外人,偶爾還會割半斤肉過來。 毛毛弟弟還上學, 家里沒勞力,也沒收入,漸漸地,毛毛媽便默許這門親事了。 那年秋天,福海把毛毛娶進門,來年就起了新房,新房是預制板房,敞亮,氣寬,讓村里人眼紅不已。 秋華媽悔恨不迭。 再一年,毛毛生下閨女,福海家徹底揚眉吐氣,兄長們從地里下工回來,都要到新房這邊來看孩子,如果毛毛愿意,他們就會抱著孩子到街上走走。關鍵是毛毛不用出工,每天穿得干干凈凈,家里收拾得窗明幾凈的, 村里女人在地里受死受活,羨慕毛毛的同時,生了恨自己沒長雙后眼的心。 福海眉眼中全是喜氣,跟毛毛合計,多生幾個娃,一個娃跟一個伯,毛毛再不濟,生不出四個小子,起碼也能生兩個吧。

毛毛帶孩子到街上乘涼, 大人孩子干干凈凈,穿戴得整整齊齊,坐在那里,心里臉上全是舒坦。但看到別人抱著個小子出來,也很眼熱。 小子家,比閨女家到底是主氣。 毛毛后來特別后悔那時自己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 明里人家敬你, 暗里還不知招多少罵呢。 毛毛年輕,不更事,加上自己是城沿村里的人,自覺見識廣,高人一等,不知收斂。紅紅一歲半,毛毛肚子里又有了,村里婦聯(lián)主任聽說了,到家來動員毛毛去流產(chǎn),說村里有任務,完不成不行。毛毛說,“按政策,我是能生二胎的?!眿D聯(lián)主任看了她一眼,“誰給你的政策? 國家提倡一胎上環(huán), 二胎結扎, 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一個城沿邊的人連這也不懂? ”毛毛分辯,“村里老婆二胎三胎有的是, 我也沒見你治她們,實在不行,我們認罰?!眿D聯(lián)主任一瞪眼, 嚇唬道,“合著仗著你家有錢氣粗呢? 不行,今天你必須跟我到公社把手術做了,這關系到全村的名譽和利益。 ”說完就上去拉扯,毛毛當然奮力抗爭, 嚇得紅紅在邊上哇哇直哭。 當年毛毛身體瘦弱,對方人高馬大,一把就將她推到院子里了。剛好福?;貋?,自行車一扔,跑進來插到兩個人中間,但為時已晚,毛毛褲襠里已紅透。

毛毛小產(chǎn)后,身體一下就垮了,動不動就出汗,人廋成麻稈。福海買了麥乳精,雞蛋,紅糖給她養(yǎng), 她就這樣一直病懨懨的。 這事一出,婦聯(lián)主任就辭職不干了。 估計心里有鬼,自己不想露面,派小兒子送來兩斤雞蛋。那孩子也就五六歲,虎頭虎腦的,光著頭,穿著開襠褲,毛毛看見他就哭了,仿佛看見五年后自己的兒子的樣子般悲痛萬分。

毛毛這一養(yǎng),就養(yǎng)了五六年。 人瘦瘦的,肚子癟癟的,神情散淡得令人擔憂。福海偶爾還會想起秋華,秋華是那種寬身板,大胸脯,大屁股的女人。老輩人常說,女人屁股大會生兒子。秋華就是生兒子的料,短短三年生了兩個兒子,隔了兩年說是想要個貼心閨女,誰曾想又生了個兒子,生出來就送人了。秋華媽在街上跟人說, 秋華生的孩子, 臍帶都是粗短的,有這樣臍帶的孩子,注定只有弟弟的命。秋華媽說這事的時候,臉上帶著驕傲的神色,讓坐在一旁的毛毛心里像貓抓一樣難受。

回家,她跟福海說,我這身子病懨懨的,要不咱抱養(yǎng)一個吧?福海瞪她一眼,又抱住淚汪汪的毛毛。 毛毛在29 歲上,生下了二閨女果果。 孩子一斷奶,她便響應國家號召,做了皮埋避孕。 沒有人知道, 毛毛之所以做了手術,是在跟福海賭氣。 那時,福海也不知道自己患了糖尿病, 只是突然變得很懶很瘦,嗜睡,口渴,動不動就餓了。 對房事更是有心無力。 猶豫了好久,去醫(yī)院男科檢查,醫(yī)生冷冰冰地說,去查查血糖吧,多半是糖尿病性功能障礙。

一個做了手術,一個失去男人功能。那幾年,福海只要一抬頭,看見天也是灰的,眼見多少心愿就讓自己給毀了,不要說兩個兒子,半個也沒有了。兩個閨女,倒也鶯鶯燕燕惹人喜愛,但畢竟是閨女,將來要嫁出去的,不能留家作香火。 人說,家運好賴,全由人丁是否興旺決定??粗艿芗依锍龀鲞M進都是閨女,那邊木訥的四個兄長便說話了, 把福海叫到老母親面前,指責治妻無方,不該讓她做了手術,這是違人倫,不孝道。 福海有苦難言,就說,“哥哥們,你們也看見了毛毛身子弱,再生養(yǎng),怕連命也難保?!备鐐冃南码m有氣,但又覺得用命換一個后代也不值得。 福海媽快八十了,女人心細,加上是老女人,看福海幾年內瘦成了麻稈,藥物不斷,就留了個心眼,下次毛毛送東西來,就悄悄問毛毛,毛毛扭扭捏捏不說。 老太太就說,“你婆婆我也是從年輕時過來的,知道做女人的苦處?!泵宦犨@話,便流淚了,但流淚歸流淚,福海的事打死也不能說。福海是男子漢,那是要在村里頂天立地活人的。

福海的哥哥們當年也都五六十歲了,大哥咳嗽了一冬天, 到縣醫(yī)院一查竟是肺癌晚期,不出半年故去了。弟兄就像被串在一起的珠子,一個要是壞掉了,其他便也不久長。 老母親成天唉聲嘆氣。夜里,福海翻來覆去睡不著,睜著眼一夜一夜地熬。 有天早上,毛毛醒來時,福海坐在炕上吃煙,嚇了她一跳。 福海仿佛是自言自語, 又像是對她說,“咱要個小子吧。 ”毛毛睜大眼睛,“啥,你做什么皇天后土夢?不知道自己無能?”福海吐出一口煙,毛毛便看不清他的眉眼了, 他的話從煙霧里傳出來,“抱養(yǎng)一個。 媽也老了,弟兄們也老了,總得給他們留個念想,讓他們將來入土,也心安。 ”

福海做了主的事,毛毛根本無力反駁。再加上, 毛毛心心事事為自己沒有給福海留后而懊惱,現(xiàn)在,這無疑是解決當下困境的唯一方法。

合該成事,老天畫下什么道道,你就得應驗什么道道。晚上生明來家里喝酒,毛毛炸了盤花生米,拍了根黃瓜,兩個人酒酣耳熱,生明在福海耳邊低聲說,“礦上有個四川人生下個小子,想送人,你有意思沒有?”福海心頭瞬間翻山倒海,覺得生明就像自己肚里的蛔蟲,貼心貼肺,知根知底。

小寶就是那年冬天被生明抱到福海家的。按照抱養(yǎng)的慣例,小寶進門的這一天就是生日,過一個月辦了滿月酒。福海心里對那生明十分感激,覺得他就是神仙派來的使者,置辦煙酒,送給生明。 千恩萬謝的話雖沒說出,但表情里全是。

眼前又閃過前年生明送他月季樹的情形,似乎早算定福海遲早是要伸手接過去的。就像他將小寶遞過來,福海連想都不想,就喜不自禁地摟在了自己懷里一樣。人跟人,有正緣,有孽緣,自己跟生明,還真不好界定到底是怎樣的緣。

“福海,福海。 ”

老了的毛毛身體圓滾滾的,黑紅臉,黑褲子,棗紅衣服,遠看,就像滾著個黑紅的球。黑紅球從街門里滾進來,滾到臺階前不動了。喘吁吁道,“寶回來了, 我看見他去他四大爺院里了。 ”

“你個臭老婆,游營得快不識家門了。 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你能作甚? ”

毛毛這兩年耳背的厲害, 說話越來越大聲,她就喊,“街上有收玉米的,我看看價錢也不對? ”說完一轉身,進了東房。

這幾年, 兩個閨女出嫁, 小寶常常不著家,老兩口覺得上房太大,住著空落落的,一合計, 就在東房廚房里原來放東西的室里支了張床,這一住就是三年。

福海把存折放回腰包里,壓了壓,確認好后,也隨毛毛回屋了。

“小寶剛回來說,要跟王花辦喜事。 彩禮八萬八,不帶金貨,還要小車。 ”

毛毛驚得從床上跳到地上。屋子小,毛毛人胖,差一點撞到電視柜上。

“咱醞釀一下,先找個媒人,跟我去趟閨女家,看彩禮能不能少點。 再一個,你現(xiàn)在有多少錢都得拿出來。 三一個,就是借錢的事,先問問兩個閨女,我再問問四哥和我姐,你也得去問問你弟。 ”

福海早年手頭寬裕,但不懂節(jié)儉,到年紀大了,懂得攢錢時,才覺得以前的錢花得太可惜了。 特別是身體有病之后, 也不能出去攬工。有熟人請他去煤礦看門,又覺得做這活丟人,就推辭了。年輕時福海也認下過一些有頭臉的人,但他文化不高,身子又差,人家也沒有合適的營生給他。有次,有個人說他們每天打麻將,缺個提壺倒水的人,要不你來吧? 福海知道,賭場上有賭場上的規(guī)矩,提壺倒水,服務費要按下注多少抽。 對方說,放心,注子大呢,絕虧不了你。 還真是,人家的注碼大得嚇人,根本不是一百、兩百,竟然是五百、一吊,他提壺倒水一下午,有時加一晚上,收入就是一到兩個注碼。這樣的營生干了半年,福海每天好煙抽著,出出進進都是出租車,腰包漸又鼓起來。

福海有個習慣,有多少錢都裝在身上。起初是工作需要,早年的買賣都是現(xiàn)金交易,沒有銀行轉賬一說,福海特別享受收款那刻,厚厚一疊錢別在腰間,硌得人皮肉又疼又癢。當時采購能抽成,厚厚的一疊交給磚廠,余下薄薄的一疊就是他的。 細水長流,只要有薄的,總要成厚的。 他裝著公家厚厚的一疊錢在村里顯擺,出手大方,所以村里人傳,福海是有錢人。 年節(jié)下走親戚,福海備得都是厚禮,連親戚們都覺得他是有錢人。 再加上每年他都在院子里動土,不是修繕修繕屋頂,就是整修街門。 村里缺水,他家第一個打水窖,讓村里人眼饞了好長時間。如果有人登門借錢,福海也從不含糊,干干脆脆就借出去了。只有毛毛清楚,福海腰里別的是全部家當。他自己花錢極其摳門,人前抽的是云煙,背后抽的是兩三塊的都寶煙,除去買藥,身上線都不置一根。毛毛想買件衣服,問他要幾十塊錢,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樣不舍。所以趁熱打鐵,見他給人提壺倒水春風得意,毛毛便提議,以后賣玉米的錢歸自己了,家里買點菜蔬什么的,孩子們的零花就不用福海的錢了。 他爽快地答應。

毛毛一聽要把自己的錢拿出來, 瞪大眼睛,臉漲得通紅,又不能說不拿,只得調轉話頭,“這又唱的哪一出? 你信? ”

“哪有把婚姻大事當兒戲的人? ”

“……還是留個心眼吧,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不行找人打聽打聽,不要又讓咱竹籃打水一場空。 小寶看咱也不親,又偷又騙,跟咱隔著心呢。 唉,真怕了。 ”

小寶就像家里的定時炸彈,一炸開,讓你猝不及防,灰頭土臉。 小寶九歲那年,毛毛放在炕席下的一百塊錢不見了,左找右尋,毯子褥子抖了個遍也沒找見。 福海就指責毛毛糊涂,或許放其他地方了。 又過了兩天,毛毛放在抽屜里的金鏈子又找不見了, 急得毛毛眼淚汪汪,把家里院子的每個旮旯都尋遍了,又要福海找人去淘茅廁。隔天老師找上門來,說小寶給同學們買健力寶和干吃面, 還拿著根金項鏈炫耀,說要賣掉換錢花。驚得福海和毛毛瞪著眼張著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小寶站在老師身后,低著頭,臉上全是黑印子。毛毛心軟,雖然心里恨,但又心疼,要抱孩子,小寶身子一躲,眼一瞪,“你們又不是我的親爹媽,不用你們管。 ”毛毛愣在那里不知如何答話。 紙里包不住火,村里人多嘴雜,小寶的身世肯定是瞞不住的,但他們沒想到,這么快就讓小寶給知道了。 福海便去拉小寶,“我娃親嘞,爹看見我娃親嘞。沒錢了爹給,金項鏈找回來就好,就好。 ”小寶之前挺著脖子很硬氣,福海這一說,咬著嘴唇,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福海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原本想瞞孩子一輩子的事,不過幾年就讓他知道了。這要生了跑的心,老武家的天可真就塌了。他蹲下來抱住小寶, 也哭得涕淚橫流。 老師一看,就說,“叔,娃小,該管得管呢?!备:P南?,老子給兒子錢, 天經(jīng)地義, 你個老師倒管得寬。

小寶漸漸也知道,爹媽最怕自己跑了,此后便總是理直氣壯地要錢,要去網(wǎng)吧,要去買玩具。 福海也毫不猶豫地給,幻想著,自己這樣對待小寶, 小寶就會戀家, 將來也知道孝順。 毛毛管不住福海,也不能罵小寶,只能罵生明,說生明這個挨刀鬼,瞎了眼送來個害人精,敗家子,這明擺著是禍害武家呢。 下次生明來,毛毛眼對鼻子直接就罵上了。生明也聽說了小寶逃學,打架,不聽話,據(jù)說還住到縣城,給一個混混當小跟班。村里人臉皮說厚也厚,說薄也薄,生明也覺做了錯事,讓福海攤上一個操碎心的兒子,真是悔不當初,漸漸地就沒臉來福海家了。 小寶的孝道, 在隨后幾年, 更直接地表現(xiàn)在祖母和幾位大爺?shù)脑岫Y上, 他作為武家唯一的男丁, 替他們拉靈戴孝,雖然小寶覺得特別無聊,但人前他還是要做出孝子的樣子,爬到地上,跪在地上,沒有淚也嚎。 小孩子怎樣都會被人原諒的。 關鍵是,小寶頂著一門人的愿望和希冀,他將來是要傳宗接代,讓武家后繼有人的。

小寶20 歲那年冬天, 有天晚上10 點了還沒回家,毛毛做了小寶愛吃的大米炒菜,熱兩遍了,街門還是悄無聲息。福海就說,“我出去找找。”剛披上衣服,就有人推門,那人邊進門邊說,“六大爺,可了不得了,你家小寶把甘虎給砍了。 ”福海驚得眼直了,“啥,啥,你說啥? ”“小寶喝醉酒,跟人打架,順手從飯店地下抄起一把斧頭,朝著對方就砍下去了。六大爺,一飯店的血呀,110 和120 都來了。 ”福海哆哆嗦嗦地問,“小寶現(xiàn)在人哪, 快帶大爺去看看?”

小寶頭發(fā)支棱,臉色蒼白,身上又是土又是血的,坐在醫(yī)院椅子里低著頭,就像一個沒娘的娃。福海心疼得伸手就要去摸,小寶卻厭惡地往一旁躲了。 這一躲,福海心下一嘆,到底豬肉貼不到羊身上,看著再親,娃心里也是有梗的。

被打的人頭上肩上纏滿繃帶, 看起來傷得不輕。 一個閨女陪在左右,福??粗媸欤髞硐肫?,這閨女曾被小寶帶回過家。旁邊一個膀大腰粗約三十多歲的男子大聲說,“你看看把人砍成啥樣了? 真是畜生不如的東西。 ”

“娃消消氣,吃根煙,咱坐下來商量個處理法子。 ”

“處理個屁, 讓你兒坐個三年五載才解氣。 ”

“娃不能這么說,你看看,人要緊,咱該出多少醫(yī)藥費就出多少,協(xié)商個好法子吧。 ”

這一協(xié)商,對方要五萬。福海覺得只要小寶不被追究刑事責任,花五萬還是值得,可惜他自己也沒有那么多錢。 當時正好有人給二閨女果果說了個對象,對方木訥老實,比果果大五歲,果果心里疙疙瘩瘩,猶猶豫豫的。 小寶一出事, 福海直接就跟媒人說,“我們家沒意見,看天氣,讓孩子們早點辦事吧,彩禮不多要,就要五萬。 ”

五萬塊錢紅紙包著,倒了一下手,就給了那家人,水影一樣。這事徹底打破了果果對愛情的幻想, 她也知道小寶闖了禍家里沒辦法解決,但她萬沒料到,爹就這樣把自己嫁了。按照當時的彩禮行情, 果果能要到六萬八千塊錢。 這五萬塊錢,不僅要少了,也被對方看低了。 果果過門后, 一段時間很不被婆家待見,直到生下孩子后境況才好點。

過了年,福海去醫(yī)院做常規(guī)檢查,又碰見當初那個被小寶打壞的小伙子, 他笑嘻嘻地迎面走過來,“大爺, 小寶這段時間在沒在家? ”

“他去太原打工去了。 ”

“怕是在本縣呢,我前段還在網(wǎng)吧里見他來。 他一有錢,就在網(wǎng)吧里玩呢。 ”

“看你這娃說的,他沒出去打工,也沒向家里要錢,怎么會呢?!备:P南耄阌灹宋覀兗椅迦f,還有臉面說錢。

對方詭秘地笑笑,“大爺,你莫惱,上回那錢可不是我全拿了, 你家小寶一萬塊錢就把我打發(fā)了。 ”

福海嘴大張, 囁嚅不止,“那, 那錢哪去了? ”

“小寶自己拿上享用了唄。 ”

福海一下子就身軟得癱在椅子上不動了。

有了這前車之鑒, 毛毛的擔心是不無道理的。

福海把煙根從耳根后拿下來, 想起這是小寶敬的, 耳朵里果果憤懣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這么大的家業(yè)都是小寶的,你攢的,我媽攢的,一根草,一根線,一磚一瓦都是小寶的。你為了小寶,連閨女都能賣。你知道我這幾年怎么過的?讓人家小看,欺負,你看見了嗎?你就知道心疼小寶, 可我們才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

福海用手揉揉朦朧的雙目,月季樹上,小嘴巴一樣的花骨朵,喜氣洋洋,仿佛在迎接武家即將要舉行的那場婚禮。他嘆口氣,顫巍巍地道,“娃結婚,這可是老武家的榮耀,不能,不能,娃不能再哄騙咱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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