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給劉曉金打電話,跟他說我找到新工作,不回新蔡了。他讓我有空回去玩,我一直沒回去,他便給我發(fā)語音消息,說我沒良心,攀上高枝就忘了他們。他說話陰陽怪氣的,像演員演電視劇,對著劇本念臺詞。而且“攀上高枝”這種話,也不像他會說出來的,就像我那時候離開,他送我到地鐵站,竟跟我說“茍富貴,勿相忘”,都是從電視劇上學(xué)來的。他癡迷于看電視劇,我們一起上班的時候,他瞅著一點空,就抱著手機不放?;厝ニ奚?,更是能看整天整夜。每次都頂著黑眼圈和雞窩頭去上班,每次都被經(jīng)理罵。我回他說,老子又不是麻雀,也沒變成金鳳凰,哪來的高枝。然后又發(fā)一條說,你還是少看點兒電視劇吧,小心哪天被開除了,到時候求我?guī)湍阏夜ぷ鳌?/p>
萍姐正好從衛(wèi)生間出來,手上拿著梳子梳頭發(fā),問我跟誰發(fā)消息呢,又要找啥工作?我告訴她是以前的朋友劉曉金。他沒工作了?沒有啊,開玩笑呢,他有工作,干得好好的,我說。手機叮一聲,我拿起看一眼,是劉曉金又發(fā)來一條消息。萍姐說,干得好好的,為啥還跟你發(fā)消息?我說,他就是想找我玩。有啥好玩的?她又說,我警告你,別把他們弄這里來,小心嚇著毛毛跟小喬。我哦一聲,表示知道了。等她又進衛(wèi)生間去,我才拿起手機,把劉曉金發(fā)來的語音轉(zhuǎn)成文字,很長,他說最近確實老挨罵,不過還不至于丟了工作。還是說讓我有空去找他玩,末了說等我去了,給我看一個好東西。我回他一個嗯的表情。但接下去很長時間,我都沒找到機會,劉曉金也沒再給我發(fā)消息,我就忘了。
來上海三年,我換了七份工作。離開大姑父在的那家飯店,我在便利店當(dāng)過收銀,在商場干過導(dǎo)購,在公園做過保安。做得最長的一份工作,是在新蔡的一家浴場端飲料。那里工作簡單,常年不用穿太多衣服,又有好幾個跟我年紀(jì)相仿的男孩子,我們處得不錯,常一起喝酒。但那里太偏遠(yuǎn)了,天氣再好也看不見陸家嘴的“三件套”,感覺不像是在上海。有人問我愿不愿意去市里的酒吧上班時,我有些猶豫,但聽說只是陪客人喝酒聊天,不用干別的,就答應(yīng)了。在酒吧里,我認(rèn)識了萍姐,然后就有了現(xiàn)在的工作。
萍姐是酒吧里的名人。還沒見過真人呢,就先聽到不少關(guān)于她的傳說。傳說她有錢,出手大方,又為人豪爽,樂于助人。跟萍姐喝酒時,不管是誰,只要跟她說遇到了困難,需要幾百塊錢什么的,她都會不管真假,隨手就給。至于為什么,有傳說她是幾十家連鎖理發(fā)店的老板,掙的錢都像是搶來的,所以花起來也不珍惜。也有傳說她沒結(jié)婚,也沒孩子,錢留著也是廢紙,不如花光。聽傳說時,我以為萍姐會是武俠小說里江湖奇女子一類的形象,終于見到了,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普通的中年女人。臉涂得粉白,唇抹得血紅,眉毛也拔去了,又用眉筆在上面畫了很細(xì)的一道。能喝酒,喝得開心,大笑起來,露出滿嘴的牙齦肉。要不是渾身上下戴滿金的鉑的首飾,珠光寶氣逼人,我真不敢相信她就是傳說里的那個人。不過在那種場合,還能指望萍姐是怎樣的人呢,皇后一般高貴大方、端莊有禮嗎?那樣的話,估計沒人敢靠上去。
萍姐來得不是很勤快,每周一次或兩次,來了,都會有一堆人迎上去,等著她點。她點好了,剩下的人也還在她身邊磨蹭,不急著走,說不定就有機會撈點兒好處。我雖然個子高,有力氣,但因為是新人,根本擠不到她跟前去,只能在外圍看著。最多是等她眼角的余光掃過來時,按別人教我的,殷勤地笑著點頭。
我真沒想到萍姐會看上我,專門讓經(jīng)理把我?guī)У剿叭?。她身邊已?jīng)有一個男孩子了,經(jīng)理推推他的肩膀,他不情愿地向旁邊挪過去,空出座位給我。經(jīng)理讓我叫萍姐,我叫了一聲。經(jīng)理說,這么干巴巴的干嗎,萍姐不是外人,你得熱情點兒。萍姐笑著不說話,等經(jīng)理走了,才轉(zhuǎn)過臉來,對我笑笑,讓我坐。我沒敢全坐,只屁股在凳子上挨一點兒邊,這樣好隨時站起來。萍姐再喝一口,杯子里的酒沒了,我趕緊給她倒上。動作太大,差點帶翻旁邊的杯子。旁邊的人呀一聲叫起來。我又趕緊賠著笑,跟他們道歉說對不起。也跟萍姐說對不起。萍姐說,你們經(jīng)理說你笨,不懂事,看來還真是呀。我掙了一個大紅臉,不知道她是不是嫌棄要趕我走,那樣不僅要挨經(jīng)理罵,也會被其他人笑話。于是便沒敢再說話。她卻問我怎么不說話了。我回答說,我怕說錯話,又惹您生氣。她忽然笑起來,用手點了點我胸口說,我又不吃人,你怕啥。我也跟著她笑,混了過去。
萍姐其實挺隨和的,沒什么架子,怪不得大家都喜歡她。那天晚上,她一直讓我陪著,問我是哪里人,以前在哪里上班,怎么到酒吧來的等等。這些是每晚陪客人喝酒,他們都會問的,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一套說辭。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跟萍姐說的,比跟其他人說的要多。甚至連我這些年受過的委屈,也跟她說了,她不僅沒生氣,反而安慰我。她也跟我說一些過去的事,剛來上海時候怎么艱難創(chuàng)業(yè)等等,我和旁邊的人都聽得唏噓不已。后來,她喝多了,去衛(wèi)生間吐完,回來時歪斜著身子,幾乎沒法走路。我扶她到外面醒酒,在旁邊的店里給她買熱豆?jié){喝。她很驚訝,問我為什么要喝豆?jié){。我跟她解釋,平時我喝多了酒,吐完,覺得胃難受,喝杯熱豆?jié){就舒服了。她才接過去。
下一次,萍姐再來,跟我說喝熱豆?jié){果然有用,回去沒那么難受。我跟她說,其實不僅是熱豆?jié){,喝完酒,只要吃點熱的東西都有用。于是那以后,每次喝完酒,她都拉我一起去吃餛飩,或者面條,吃完才打車回去。
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胃不好,去醫(yī)院,醫(yī)生跟我說的。以前沒喝那么多酒不覺得,在酒吧喝酒多了,胃便老是痛。醫(yī)生還建議我換個工作,我也想換,但臨近年底,到處不招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就耽擱了。醫(yī)生說,你這樣喝下去,遲早要出大事。果然被他說中,沒多久,我就因胃出血又去了醫(yī)院。
要手術(shù),醫(yī)生讓我打電話給家里人。我不想讓爸媽知道,就打給在上海的大姑和大姑父。大姑忙得走不開,大姑父來了,教訓(xùn)我一頓,丟下幾百塊錢又走了,說手術(shù)那天再來。手術(shù)那天,他卻沒來。估計是忘了。醫(yī)生說手術(shù)要麻醉,手術(shù)后沒有人陪不行。我便拜托酒吧的一個同事,他那天休息,答應(yīng)陪我到麻醉醒來。麻醉醒來的時候,天正是黎明,窗戶開著,我先看見外面淡青色的天,然后才把頭轉(zhuǎn)過來,看見病床前的人。卻不是同事,是萍姐。我沒想過會看見她,再加上她臉上化著很濃的妝,十分怪異,我嚇了一跳。她沖我尖聲說,喲,不容易啊,終于醒了,你再睡下去,你姐的腰都要斷了。她已經(jīng)在病房里坐了三四個小時。
萍姐走后,我問同事她怎么來了。同事告訴我說,萍姐前一天晚上去酒吧了,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而且喝得很醉,非要我陪她去吃餛飩。知道我住院,便買了餛飩,打車到醫(yī)院來找我吃,在病房里吵吵鬧鬧的,弄得醫(yī)院保安都上來了。餛飩呢?我問同事。他說,沒了,我吃了。又問我說,你餓了?可醫(yī)生說不能吃東西。我不餓,只是覺得不可思議,想親眼看看餛飩,證實一下。
萍姐給了我五千塊錢紅包,我不要,她說,反正你以后也不能在酒吧干了,到理發(fā)店來吧,就當(dāng)是預(yù)支一個月的工資。我怕她會覺得我不知好歹,就同意了。出院后,我拎著行李,到萍姐的理發(fā)店去報到。走的時候,酒吧的同事說我這是賣身報恩,我笑笑,沒理他們。但萍姐的理發(fā)店根本不缺人,我進去,什么也不會做,每天只能到處看看,跟人閑聊天。想拎起掃帚掃掃地,立即就會被搶過去,說這不是我干的活。幾天下來,我才明白了,他們都沒把我當(dāng)員工,而是當(dāng)成小老板了。我想讓萍姐跟店里的人說一聲,我只是來打工的,跟她沒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但又怕越描越黑。萍姐給我一個月的工資,我干滿一個月,辭職就是了。我計劃還回新蔡去,就給劉曉金打電話。他說等天再冷一些,浴場客人多,肯定要招人的,讓我放心。
理發(fā)店多,我在的這個店,萍姐隔幾天才來一次。好像是她第二次來,問我身體恢復(fù)得怎么樣。我已經(jīng)沒事了,跟她說過,又跟她道謝。她讓我不用謝,好好干活就行。我正好趁這個機會,跟她表示理發(fā)店沒有我干的活,恐怕干不下去。她想了想,說再看吧。臨走時,她問我會不會開車。我會開,以前在老家也幫人開過貨車,技術(shù)還行。她便讓我開車送她回去。她不喜歡開車,又不愿意老是打車,路上跟我抱怨。我說,你請個司機呀。她沉默一會兒說,那就請你吧,反正你也不想在理發(fā)店干了。我一時不知道怎么回話,她就又說,你不說話就算答應(yīng)了。走的時候,她讓我把車開走,停在理發(fā)店,要用車,她再給我打電話。
成為萍姐的司機以后,進出她家的機會就多了。她家在一個比較舊的小區(qū)里,但房子是復(fù)式,樓上樓下兩層,裝修得很豪華。我習(xí)慣了住宿舍,跟人擠在低矮的小房子里,到她家,難免露出由衷的喜歡,不停贊嘆。萍姐似乎很滿意我的表現(xiàn),一直問我喜不喜歡,想不想住在這樣的房子里,我自然點頭如搗蒜。但我知道她也就說說,所以并不奢求。萍姐用車不是特別多,我拿她的錢,卻不干多少活,覺得過意不去,便瞅著機會幫她收拾收拾屋子遛遛狗,干點雜活。有時候她要求,也做頓簡單的飯,跟她一起吃。幾個月以后,天漸漸冷了,下雨下雪的,萍姐看我不方便,提出讓我住到她家里去。她說總沒時間管毛毛和小喬,它們既然喜歡我,我就來照顧它們吧。我同意了。毛毛跟小喬是萍姐養(yǎng)的兩條狗,一條是金毛,所以叫毛毛,另一條是秋田犬,不知道為什么叫小喬。
毛毛和小喬確實喜歡我,我住進來以后,大部分時間都和它們在一起,比萍姐跟它們在一起的時間還多。萍姐其實挺忙的,因為生意上的事,要到各個地方去。又有一堆朋友,有錢的家庭主婦、健身教練、開書店的、練瑜伽的,男女什么人都有,她要跟他們打麻將做美容洗桑拿,或者跳舞去,上酒吧去,一周七天,天天有安排。偶爾她也帶我一起去,但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讓我開車送她到地方,然后在外面等她?;蛘呤墙Y(jié)束時給我打電話,我再去接她。等她的話,有時候要幾個小時,我沒事干,只能坐在車?yán)锿媸謾C?;氐郊?,還要幫她端茶倒水拿衣服拿鞋,其實挺累的。但既然我都覺得累,想想萍姐,她管店,還這么多應(yīng)酬,豈不是更累?剛來上海時,我大姑父跟我說,能在這個城市活下去的,個個都是可憐人。那時候我不理解,現(xiàn)在看來還真是。
2
直到五月份,萍姐又要出門到外面去,囑咐我看好毛毛跟小喬,我才突然想起劉曉金,打電話給他,問他有沒有空。他這段時間是夜里上班,白天睡覺,而我只能白天去,他當(dāng)然有空。于是等把兩條狗遛好,牽回去,我就給它們都拴上了鏈子。它們不愿意被拴,憤怒地叫。我安撫它們一會兒,又給它們放足了食物和水,省得真餓著,叫太響,被人聽見,告狀到萍姐耳朵里。不過我把窗戶也都關(guān)上了,好隔音。
新蔡那個地方,地鐵不能直達(dá),我又換公交車,折騰快兩個小時才到。中間的時候,劉曉金睡醒了,發(fā)消息跟我說別來太早,好讓他多睡會兒。等到地方,我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算起來,他也睡了六七個小時,應(yīng)該是起來了。但推門進去,他睡得正香。我把手伸進被子里,摸進他的腋窩,想把他咯吱醒。他受了驚,胳膊向里縮,夾住我的手,反而弄得我生疼。等抽出來,我一巴掌打在他身上,罵了一句操。他坐起來,訕笑著說,我以為你下午才來呢,沒想到這么快。媽的,你是不是睡傻了,早就下午了,太陽都快落山了。他慌忙去摸手機,手機黑屏,應(yīng)該是沒電了,他急得從床上直跳下來,光著腳朝門口跑,要到外面看是不是真的太陽快落山了。我在他身后笑起來,他才停住,知道我是故意嚇唬他。被你嚇?biāo)懒?,他說,我還真以為睡過頭,上班又要遲到了。他回到床上,摸到手機,嘴里說,我早晚要把這破手機換了,動不動就沒電,設(shè)了鬧鈴也沒用。說完,在床邊地上撿起充電線,把手機連在電源上,開了機。我罵他說,你是拉不出屎怨地球沒吸引力,一定是你看電視劇把手機看沒電了,怪不得手機。他笑笑沒回答。我讓他起來。但他要等手機充點兒電,要不然等會兒出去請我吃飯也沒法付錢。說著又打開了電視劇。我把手機搶過來不讓他看,你這樣能充個屁電!他搶一下,沒搶到。我再催,他才起來,趿拉著拖鞋到外面去刷牙洗臉。他還是那么瘦,快一年沒見,竟沒什么變化。我環(huán)顧四周,看這個地方也沒什么變化。
這個地方是浴場地下室,車庫旁邊隔出來的一個房間,窄,卻很長,大約豎著占三四個停車位。里面除了幾張上下鋪的床,其他什么都沒有。外面有一個水龍頭,可以刷牙洗臉,不過沒有廁所,就也在那里小便。地下室空氣不流通,小便的氣味散不出去,臊得很。我以前在這邊住的時候,還買過檀香回來燒,弄得真跟公共廁所似的,不過管用。我搬走后,他們肯定就沒人買過了,要不然也不會味道這么大。
劉曉金洗好回來,我問他怎么這里就他一個人住,其他人呢?他說還有一個,這幾天請假回老家去了,還沒回來。他指給我看里面一張床的上鋪,上面鋪著一領(lǐng)席子。但也就只有一領(lǐng)席子,枕頭都沒有,不知道怎么睡的。是誰?我問他。他說,新來的,你不認(rèn)識。原來那些人呢,都走光了?我又問他。他說,嫌這里不是人住的地方,都搬出去了。那你怎么不搬出去?我不是人唄。我笑了下,然后說,你現(xiàn)在還真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你不是要給我看一個好東西嘛,是啥?對啊,我差點忘了,是要給你看一個東西。他打了雞血似的激動起來,又說,不過要晚一點兒才行,我們先去吃飯吧。他弄得神神秘秘的,不說是什么,我也就故意不問他。終于吃飯的時候,他忍不住,跟我說好東西是在別墅區(qū)那邊??隙ㄊ悄銢]見過的,你要不要猜猜是什么?像我們這種人,沒見過的東西多了去了,要一個個猜,猜到明年也猜不完。他便又說,算了,你肯定猜不著,反正等會兒看見就知道了。
別墅區(qū)挨著一個公園,走過去大約十幾分鐘。以前我們上晚班,下午睡醒,就常去那邊走走,好散困。別墅里住的都是有錢人,那邊能有什么好東西,我還真猜不出。不過也沒太大興趣。在這個城市里,再好的東西都是別人的,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這本來就是別人的城市,我們到這里來,不被趕走就不錯了。吃完飯后,劉曉金說最好再晚一點兒,不過現(xiàn)在差不多也可以去了。太陽出來,有點兒熱,但他起勁,又沒其他事做,我也就跟著走了。
別墅區(qū)的房子,外面都刷著黃色的涂料,看上去像山上的廟,就差寫上“南無阿彌陀佛”幾個字了。如今在太陽底下照著,更是閃閃發(fā)光。我用手擋在眼睛上,問劉曉金到了沒有。他說到了到了,馬上??稍俪白?,他卻又把我拽回去,說走過了。我罵他一句,他把手指放到唇邊,示意我小聲一點兒。這里的保安很煩,他說。然后就在圍欄邊蹲下去,手指著讓我看。圍欄后是常見的灌木叢,其他的我什么也沒看見。你到底要我看什么?你看呀,蹲下來一點兒。我再蹲下去一點兒,從灌木叢根部的空隙中間看出去,才看見了,原來是一只灰色的鳥。個頭很大,跟只雞似的。
劉曉金你他媽的有病吧,這就是你說的好東西?一只灰不溜秋的野雞,頭上還長一個瘤子——噓!噓!他左右看著,似乎怕什么人看見。
你仔細(xì)看,那不是野雞,是珍珠雞。
劉曉金按著我的肩膀,讓我仔細(xì)看,我便又蹲下去一點兒。確實不是我見過的野雞,尾巴不夠長,而且除了頭上的紅和藍(lán)色,身上全是灰色有點兒泛藍(lán)的毛,上面布滿白色的圓點,是有點兒像珍珠。
漂亮吧?劉曉金問我。
挺漂亮的,你剛才說叫什么,珍珠雞?你確定這是一種雞,而不是什么鳥?
對,珍珠雞就是外國的一種雞。
我還想再看一下,但劉曉金突然站起來,讓我快點兒走。怎么了?我問他,他也不答。直到走過別墅區(qū),到公園門口,劉曉金拉我拐進去,才放松下來。我們就像兩個被人發(fā)現(xiàn)落荒而逃的賊。
你跑啥呢?我問他。
他不好意思地看著我,然后說,你不知道,我剛才看見有個人影晃了一下,以為是那個保安。我覺得他盯上我了,只要看見我來,就像趕小偷一樣趕我。
我知道他一向膽小,不會主動招惹別墅區(qū)的保安,一定是經(jīng)常跑來,所以才被保安盯上。但就算是一只稀罕的鳥,他又何至于這樣。問他,他卻反問我說,你不覺得很漂亮嗎?是很漂亮,可這算什么理由。他說,很漂亮就是理由呀。
公園里有人練劍,我們站著看了一會兒,但練劍的人動作奇慢,像電影回放,實在沒意思,我們就走了。邊走邊又聊了會兒珍珠雞的事。劉曉金告訴我,那里是某戶人家的院子,一定是他們買的寵物,屋子里沒法養(yǎng),所以才用網(wǎng)圍起來,養(yǎng)在院子里。說到寵物,我便跟他說了毛毛和小喬,說我每天遛它們,給它們撿屎,像伺候王公貴族一樣伺候它們。他聽完后說,可惜我沒這個命,爹媽沒給我像你這么好看的臉,要是有人包養(yǎng)我,別說撿屎,吃屎我都愿意。我在他背上拍一下,心想他是把我當(dāng)小白臉了,便又罵他一句,他沒還嘴。
3
毛毛和小喬也許是不習(xí)慣拴鏈子,平時都不會在屋里大小便的,那天我回去,卻發(fā)現(xiàn)地上被它們?nèi)隽撕脦着菽?。而且關(guān)著窗,味道散不出去,屋子里烏煙瘴氣的。萍姐雖然會半夜或第二天早上才回來,但我還是趕緊把毛毛和小喬解開,開了窗,拿拖把拖干凈地,帶它們出去遛一圈。等回來,發(fā)現(xiàn)還有味道,又撒了許多花露水。萍姐回來,問我怎么那么重的花露水味道,我跟她說夜里有蚊子,我被咬了,所以涂花露水。她斥責(zé)我說,平時都沒有蚊子的,一定是我沒關(guān)好紗窗,所以才會讓蚊子飛進來。我由著她說,沒辯解。她每隔段時間都會一個人出去一趟,住一夜,或者不住,去哪里我不知道,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回來的時候往往都心情不好,我才不想招惹她。而且她看上去那么疲倦,洗完澡,直接上樓就睡了。睡醒,已經(jīng)是晚上。我問她要不要吃東西,她不想吃,只想喝咖啡,我便做了一杯給她。她很快喝完,把杯子還給我。我拿去樓下廚房洗。水聲中,我聽見她也下樓來了,似乎是找東西,找到后又上去。過程中一直在打電話,喊人出去喝酒。我故意在廚房多耽誤一會兒,出去時,她差不多已經(jīng)化好了妝。出門,她不說讓我送她,我也沒問什么。
真正接觸,我才發(fā)現(xiàn)萍姐沒那么簡單。她其實很嚴(yán)厲,我以為我了解她,但我們之間有一堵看不見的墻。以前在酒吧里,她經(jīng)常跟我們調(diào)笑,住進來,卻不喜歡我多嘴,也不喜歡我沒規(guī)矩。她交代我說,不該動的東西別動,不該說的話別說。我故意問她什么是不該動的?又在她胳膊上摸著說,這里是不該動的嗎?這里呢?還有這里——她猛地打在我手上,嚴(yán)肅地說,這些地方都可以動,但你話太多,以后不要這樣。我的手被她打疼了,抽回去放在嘴邊呵著,聽她這樣說,覺得委屈,便沒回答。她卻追問我聽見沒有,我小聲說聽見了。她說以后聽見了就哦一聲,我只好又哦一聲。她這是給我做規(guī)矩呢。那以后,我看見她給毛毛還有小喬做規(guī)矩,東西要吃干凈,水不要灑得到處都是,腳沒擦干凈不準(zhǔn)上樓,不準(zhǔn)在房間里瘋跑。不聽話就會挨打。是真的打,手起手落,看著不怎么樣,卻真的疼。兩只狗每次都被她打得汪汪叫喚。狗傻,犯過的錯誤還會再犯,挨過的打也還會再挨,我不是狗,懂得舉一反三,她說出來的話學(xué)會了聽,她沒說出來的話,也學(xué)會了看眼色行事,處處討她喜歡。終于,她開始夸我機靈,說我到底上過高中,有眼色。
萍姐不回來,我也不敢睡,怕她打電話要我去接。終于,凌晨時分電話響了。不過不是我的手機,是房間里的固話。萍姐的朋友送她回來,到小區(qū)門口了。我出去接,見萍姐喝得爛醉,亂喊亂叫。我費很大力氣才把她拖進樓道,上了電梯。我還想拖她去浴室洗澡,但沒成功,只好接了水給她擦臉。她安靜下來,讓我擦完。我以為她睡著了,便沒有立即去倒臟水,而是坐在床邊看她。擦凈臉上的妝,萍姐其實挺好看的,或者說,比化上妝更好看,至少更真實。她老是說自己老了,又吃藥又打針的去做保養(yǎng),但仔細(xì)看,連根皺紋也沒有,當(dāng)然也是因為保養(yǎng)得好。她有多大歲數(shù)?夠四十嗎,或者四十多了,我也弄不清楚。
你看啥呢?她突然這么問一句,嚇我一跳。原來是醒著。萍姐真好看,我說。她突然又不說話了。
送萍姐回來的伊娃,是她朋友中我最喜歡的一個。她小時候在法國長大,伊娃是常見的法國名字。我問過她中文名字叫什么,她說她父親從沒想過他們有一天會回國來,所以沒給她取中文名字。我問她身份證上的名字是什么,她姓方,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方伊娃。說完大家都笑,我便也沒覺得尷尬,只是不知道該叫她什么,伊娃姐?方姐?但她只讓我叫她伊娃,她說外國人都是這么叫的,年紀(jì)再大,都還是叫名字。
伊娃是畫家,經(jīng)常會有一兩幅畫在某個地方展出來,她都會帶我們?nèi)タ?。在展覽上,我聽到有人說她的畫源自一個什么什么畫派,名字很長,我聽不懂,也記不住。她在法國長大,在法國學(xué)的畫,當(dāng)然是源自法國的畫派。伊娃經(jīng)常畫我,有時候是開玩笑地,吃飯的時候在餐巾紙上畫,或者趁我看電視時,在拆開的煙盒上畫。有時候則是很認(rèn)真地,帶了本子,讓我端坐著擺姿勢,幾個小時不許動。她說我的長相有異域風(fēng)情,高面頰,深眼窩,所以很入畫。她給我看過手機上存的一張畫,是另一個在法國學(xué)畫的中國女畫家畫的,名字叫什么良,我忘了。畫的是坐著的男人,一只手摟著腿,一只手撐在地上,眼睛看著前方。她說我很像畫里的男人,但那人分明是外國人,留著絡(luò)腮胡子,我臉上一根胡子也沒有,完全看不出哪里像。但她非說像,還讓萍姐看,萍姐瞟了一眼,說她不懂這些,不知道。她讓我學(xué)畫里的姿勢坐在地上,拿了本子畫,但畫半天又說感覺不對。后來終于找到原因了,畫里的男人光著,而我穿著衣服,所以感覺不對。她讓我脫掉衣服。我脫了上衣,她又讓我脫褲子。我不好意思脫。她讓萍姐跟我說,萍姐回答說,你們玩,別帶上我,我不管。說完就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了,留下我們面面相覷。
伊娃竟然把一幅畫我的畫拿去參加了展覽。在那幅畫上,我脫光衣服趴在沙發(fā)上,側(cè)著頭向外看,前面是一株綠色的植物,正好擋住下半身。畫不是在萍姐家畫的,不僅畫上的沙發(fā)我沒見過,而且畫上的我,渾身肌肉飽滿,粗野有力,也不是真的。我沒脫光衣服讓她畫過,看見這張畫,就覺得挺好玩的,沒多想。倒是伊娃,專門過來跟我和萍姐解釋,說是畫著玩的,沒打算展出,是他們非要她送一幅新的畫,她手頭又沒別的畫,所以才拿出來。萍姐聽著,沒說話,伊娃問她不會生氣吧?萍姐說,你又沒畫我,我生哪門子氣。伊娃說,真生氣了呀,小氣鬼,大不了以后再畫他,我付你租金。說完笑起來,又故意去撓萍姐。萍姐忍不住,終于也笑了。我也跟著笑,沒仔細(xì)想她們話里的意思?;厝ヂ飞?,萍姐沉默著不說話,我憋不住,起了話頭說,伊娃真有意思,畫我又不是租房子,還要付什么租金。萍姐沒吭聲,我便又說,再說付錢也應(yīng)該付給我吧——好好開你的車,萍姐突然打斷我說。她語氣里帶著不耐煩,我以為她是累了,不想說話,就住了嘴,認(rèn)真開車。
但回去以后,萍姐仍對我愛理不理的,態(tài)度很怪。洗完澡,我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做點兒東西吃,她也沒理我,直接就上樓去了。等再下來,已經(jīng)化好妝換好衣服,又要出門。她去門口換鞋,我跟在她身后,靠墻站著,問她說,這么晚還去哪里???她不回答,我只好去取車鑰匙,也走過來換鞋。但我不想再出門了,就試探著說,還去酒吧嗎?這么晚,要不別出去了吧?她直起腰,轉(zhuǎn)過來看著我,半天說,你算什么東西,也來管我。我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愣在那里。而她,打開門出去了。
我脫掉穿了一半的鞋,赤著腳走到沙發(fā)上坐著,深吸幾口氣,認(rèn)真想這都是怎么回事。萍姐難道是疑心我跟伊娃有什么?這不可能呀,她應(yīng)該知道的,我不是那樣的人。再說伊娃每次來,她都在,我跟伊娃做過什么,她沒有不知道的。那她生什么氣?毛毛和小喬走過來,圍坐在我旁邊,我靠著它們,心里才沒那么慌了。以前萍姐也生過氣,但從沒說過這么重的話。我算什么東西?我問毛毛和小喬,它們都抬頭看我,意識到與它們無關(guān),又低下頭去。我繼續(xù)跟它們說,我算她的司機啊,還算廚師、清潔工——然后我突然明白了,司機廚師清潔工,這些我都是,而我更是萍姐養(yǎng)的小白臉。伊娃說要付給萍姐錢什么的,就是這個意思,她把我當(dāng)成萍姐的私人物品了。還有之前酒吧同事說我賣身報恩,劉曉金說我被包養(yǎng)什么的,看來不止是一兩個人,而是所有人都這么覺得。更重要的,是萍姐自己也這么覺得,所以才會生氣。
我被這個想法震驚了,以至于就這么坐在沙發(fā)上,動也不敢動。但轉(zhuǎn)瞬就想到,我過這么久才明白這一點,也是夠遲鈍的。說實話,對于自己所做的工作,我也曾有過一些想法,擔(dān)心別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但我并沒有白拿萍姐的錢呀,我給她開車,給她收拾屋子遛狗做飯,整宿整宿的等她回來,并不比以前在浴場或酒吧上班時輕松。再說我也是真心感激萍姐對我好,我做手術(shù),親姑媽都不來看我,她卻能忍著酒醉頂著殘妝,在我病床前坐幾個小時。我看她孤單一人,生活混亂,也是真心想照顧好她。我以為我們至少是朋友,現(xiàn)在看來,都不過是一廂情愿。
眼淚在臉上變得冰涼,我才醒過來,胡亂擦了一把。手放下來,正好落在毛毛嘴前,它伸舌頭舔了幾下。它的舌頭是溫?zé)岬?,給了我一些安慰。我低頭看它,又看看小喬,在萍姐眼里,我大概跟它們沒有區(qū)別。狗就算付出自己的一生,又能換回來主人的幾分珍惜?
我不是狗。
4
我在劉曉金的床上睡了很久,一直做夢。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坐在旁邊,拿著手機看電視劇。他跟我說,你真是夠能睡的,叫都叫不醒。我問他我睡了多久,他才放下手機,算著時間說,昨天你來的時候我才剛睡,被你嚇一跳,然后我起來去上班,到今天下班回來——差不多一天一夜吧。真沒想到,竟睡了那么久。出什么事了?劉曉金問我,昨天你跑過來,倒頭就睡,問你也不說話,把我嚇得跟什么似的。我回他一句沒事,然后就從床上起來,到外面的水龍頭下去小便。我一邊尿一邊開水龍頭沖水,尿了足有兩分鐘。我洗了手,又把手捧起來,接水洗臉。閉上眼睛的時候,我似乎在水聲中聽見了笑聲,萍姐的笑聲,伊娃的笑聲,笑得我耳朵里面癢。再睜開眼,用小手指狠狠地掏了掏耳朵,才覺得好些。劉曉金也出來小便,扒了褲子,就站在我旁邊尿。尿完,抖干凈,跟我說,我困得不行,要睡會兒,你等下走嗎?我已經(jīng)無處可去,一時卻不知道該怎么跟他說,便說,你先睡你的,別管我。他猶豫一下,然后說好,就回去了。我在水龍頭前又站了一會兒,然后才進去,他已經(jīng)睡著了。我找到衣服,躡手躡腳地穿上,朝外面走。
天氣竟出奇的好,陽光很亮,沒有風(fēng),頭上的天,藍(lán)得像伊娃的畫,一朵云也沒有。一瞬間,我愣在那里,兩只腳被固定住了似的,不知該朝哪里去。肚子咕嚕嚕叫起來,我想管他娘的,先吃飽飯再說,然后腳才走得動。
我吃完飯,沿著街走很遠(yuǎn),覺得熱,又折回來,到公園里面坐著。坐了很久,才站起來,離開公園。
我去超市買了一支牙刷??匆娝蛘?,又買一把香蕉和幾個蘋果。
劉曉金還睡著沒醒,我把香蕉和蘋果丟在旁邊空床上,拆了牙刷,到外面水龍頭下刷牙。我刷得認(rèn)真,按著不記得哪里看來的刷牙方法,把牙齒的外面、里面和上面都認(rèn)真刷了一遍。漱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流了血,和水混在一起,呈淡紅色。我卻一點兒也沒覺得疼。
我剝一根香蕉吃了,然后就坐在劉曉金的床上,靠著欄桿玩手機游戲。怕吵醒他,我把游戲的聲音關(guān)上了,玩了一局抬起頭來,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房間里安靜極了。所以聽見那細(xì)小的撲簌聲響起來時,我嚇一跳,以為是老鼠。但馬上又想起來,上次來的時候,劉曉金曾跟我說,這里還住著另一個人,聲音應(yīng)該是他發(fā)出來的,便沒再當(dāng)回事。撲簌聲卻一直沒停下來,并且夾著奇怪的唧唧聲,似乎不像睡著的人發(fā)出來的。我才覺得奇怪,下了床,舉著手機向里面走。在最后一張床上,下鋪的蚊帳里面,我看見一個圓滾滾的黑影在動,真是個大老鼠。我趕緊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進去,才發(fā)現(xiàn)不是老鼠,而是只雞。珍珠雞,我想起來劉曉金曾告訴我的這個名字,然后立即想到,這就是別墅區(qū)的那只珍珠雞,劉曉金把它偷了回來。
和上一次看到的相比,眼前的珍珠雞十分狼狽,身上的毛掉得一塊一塊的,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皮肉。羽毛上珍珠一樣的白點沾了灰,變得很黯淡,頭上朱紅色的冠子也破了幾處,流血干結(jié)成黑色的疤。也許是燈光的干擾讓它有些煩躁不安,在蚊帳里快速地走來走去,叫的聲音也大起來。我想湊近看清楚,卻突然聞到一股惡臭,是雞屎的味道。劉曉金在床板上鋪了一層塑料布,雞屎積在上面很多,應(yīng)該是很久沒清理過。我怕自己嘔出來,就沒再繼續(xù)看,關(guān)上手電筒走開了。劉曉金把這里弄得,還真不如街邊公共廁所干凈。
下午四點多,劉曉金睡醒了,我問他珍珠雞的事,還真就是別墅區(qū)那一只。我繼續(xù)問他怎么弄回來的,他不愿意跟我說詳細(xì)經(jīng)過,但聽得出,是花了不少力氣。至于沒清理的雞屎,他說他是故意的,為的是把住在這里的另一個人趕走。而那人竟真的搬走了。我罵他鬼主意多,又罵他懶。等洗好臉,他走到里面去把珍珠雞捉出來,又不知道從哪里抓了一把玉米,喂給它吃。你怎么知道珍珠雞吃玉米?我問他。他說,雞啊,當(dāng)然吃玉米了。他又說,珍珠雞也吃蚯蚓什么的,不過不能多喂,會撐死的。我說,廢話,喂啥都能撐死,人吃多了也能撐死。我想到自己,萍姐的出現(xiàn)就像一大塊難以消化的食物,卡在我的喉嚨,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如果她從來不曾對我好過,或許我不會這么難受,但人終歸是要認(rèn)清自己,萍姐那樣的人,又怎么會和我成為朋友。
他說,不是的,你不知道。然后他就給我講了小時候的一件事,大概是在他八九歲的時候,他們一個鄰居,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只珍珠雞,說是外國的雞,稀罕得很。他們?nèi)宓娜硕寂苋タ矗窨赐庑侨???上У氖?,他們不懂,跟著鄰居家的兒子,天天抓蚯蚓、小魚什么的喂珍珠雞吃,沒多久就把珍珠雞喂死了。原來你小時候就見過這破雞,怪不得你這么喜歡,聽完后,我說。他說,是呀,就是這么喜歡。他說著還捉住珍珠雞,拉開翅膀,讓我看翅膀下的毛。問我說,是不是很漂亮?漂亮個屁,掉毛的鳳凰不如雞,掉毛的雞不如麻雀!我隨口想到這句話就說出來了,說完才覺得好笑,劉曉金跟我一起笑起來。
劉曉金問我怎么還不回去。你那個老阿姨,怎么舍得放你在外面???老阿姨,我苦笑一下,沒反駁他。他再問,我才說,我跟她吵架了。把你趕出來了?我自己走的,不打算回去了。他小心地問我,吵得很厲害嗎,真的回不去了?我點著頭說,反正我先在你這里住幾天吧。出去吃飯,我把具體的細(xì)節(jié)跟他說了。我說,我想清楚了,不回去了。也許你覺得我是自作多情,就算自作多情吧,我是想把這份工作只當(dāng)成工作來做,但又真的沒辦法只當(dāng)成工作來做。
聽完后,劉曉金放下筷子,長嘆一口氣。半天說,你想清楚了就行,這事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就像我那時候——哎,算了,不說了,你以為我不想過好日子?你以為我愿意天天這樣混吃等死?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得到就能得到的。
劉曉金比我大幾歲,來這個城市的時間也比我長,曾有過什么樣的故事,他沒說過。我剛想問,但又覺得還是別問的好。我們這種人,要么沒故事,有故事也都是傷心事。說出來,不過是把一個人的傷心,變成兩個人的難堪,所以還是算了。
劉曉金又拿起筷子,你呀,就是想得太多,像我現(xiàn)在,就啥都不想了。他又說,想那么多干啥,想了也是白想。有時候我都想當(dāng)一張桌子,每天光站在那兒就行了。
晚飯后,我們又去逛超市,我買了一打啤酒,和他坐在路邊喝。一邊喝,我一邊閑聊著。劉曉金又感嘆說,說白了,我們跟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就算撞在一起,最多也就是撞一鼻子血。我說,對呀,我現(xiàn)在就是一鼻子血。我手里的啤酒沒了,重新開了一罐,舉起來,一口喝完。我把罐子扔出去,在馬路上滾得很遠(yuǎn),哐啷啷響。我又伸手去拿啤酒,劉曉金攔住我。我跟他說,我心里難受,讓我再喝一個。他說,難受啥,你既然有勇氣選擇離開,就要有勇氣承擔(dān)后果。我推他一下,去你的吧,還承擔(dān)后果,說得這么正經(jīng),你以為是在演電視劇呢。電視劇也是根據(jù)生活編出來的呀,還不都一樣,他說。
電視劇當(dāng)然跟生活不一樣。
劉曉金要去上班,把我丟在路邊就走了,啤酒還剩下三罐,我想坐在那里喝完。但一罐還沒喝完,就覺得越來越難受,胸口疼,便把酒放在路牙子上,不喝了。提著剩下的兩罐朝回走。
也許是喝了酒,神經(jīng)敏感,回到地下室的那個房間,開燈,吸一口氣,味道真他媽的臭。我忍不住嘴上把劉曉金罵一通,然后就跑了出去。我記得地下室有掃帚和拖把的,找到,掩住口鼻回去,想把房間徹底打掃一遍。但走到里面,看見那只珍珠雞和滿床的雞屎,我又放棄了,想還是等劉曉金回來再收拾吧。我自己,恐怕完成不了這么大的工程。我轉(zhuǎn)回身去放掃帚,忘了系好蚊帳,珍珠雞就從縫隙里跑了出來。我丟下掃帚去抓,不僅沒抓住,頭還差點磕在床上。再抓,珍珠雞就鉆進了床底下,我趴下去,伸著手向里面夠,也沒夠著。我不抓了,反正這里是地下室,珍珠雞也跑不出去。
酒喝多了,又趴在地上抓半天珍珠雞,我感覺頭暈得厲害,便倒在劉曉金床上,瞪著眼睛看上鋪的木床板。太陽穴里面的兩根筋,怦怦怦地跳,有人蹲在里面敲鼓似的。我閉上眼睛,準(zhǔn)備睡覺,鼓聲卻還一直響。我就把眼睛又睜開了。床邊上有動靜,是珍珠雞鉆了出來。我扭過頭去看,珍珠雞也正盯著我,黑漆漆的眼睛瞪得滾圓。過一會兒,珍珠雞的頭動一下,我看到它眼睛下方的疤,黑黑的幾塊。我又向下看它身上的毛,想這只珍珠雞真可憐,生活在別墅區(qū)時候,是那么漂亮,現(xiàn)在卻這么丑。如果它有意識,恐怕會拼盡全力逃回別墅區(qū)吧。
劉曉金成天捧著手機看電視劇,恨不能活在電視劇里。把珍珠雞偷了回來,卻又不好好照顧,弄得它這么丑,再這么下去,死了也不一定。我至少還能選擇離開,可珍珠雞力量太小,別說回別墅區(qū),就連這間屋子也逃不出去。
我決定幫它。
我坐起來,伸出手去抓珍珠雞,它竟然沒躲,也沒叫,就那么被我抓在手里。我把它抱在懷里,摸了摸它的脖子,它也沒躲。我就那么抱著它朝外面走去。時間沒我預(yù)想的那么晚,外面的人還很多,看見我抱著珍珠雞,都紛紛扭過頭來看。我后悔沒拿個袋子之類的裝著,好遮掩一下。而且我也怕珍珠雞突然叫起來。這兩天,我已經(jīng)見識過它的叫聲,吭啷啷啷的,比驢叫得還響。但我不想再回去拿,就把珍珠雞抱得緊一些,快點朝朝墅區(qū)那邊走。又用手指握住它的脖子,讓它叫不出來。
不過我不知道珍珠雞原來是在哪家院子,到別墅區(qū),沿著圍欄轉(zhuǎn)半天,也沒什么印象。圍欄上都裝了鐵絲網(wǎng),并每隔不遠(yuǎn),裝著攝像頭。每個攝像頭上都有一個紅色的小點,我走過去,就立即閃爍起來。我擔(dān)心這么來來回回轉(zhuǎn)悠,會引起保安注意。而且劉曉金也曾說過,這里的保安并不好惹。再轉(zhuǎn)一圈,就瞅著一個空子,把珍珠雞放在地上,心想塞進去算了。進了別墅區(qū),不怕它不被原來的主人看見。
我怕珍珠雞逃走,放在地上時很小心,這里地方大,真跑了就抓不回來了。但珍珠雞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它的頭也在地上耷拉著,我用手扶起來,松開手,又耷拉下去。我這才意識到,可能是因為我一路抱得太緊,把珍珠雞勒死了。我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結(jié)束了。珍珠雞死了,我腦子里想的卻不是如何跟劉曉金交代,而是結(jié)束了。什么結(jié)束了?我和萍姐之間結(jié)束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還抱著一絲期望,期望萍姐給我打電話,跟我說別離開她,然后讓我回去。我跟劉曉金說我不會回去了,但這不完全是真心的。我冷笑幾聲,然后低頭看地上的珍珠雞,是它徹底打消了所有不切實際的期望。
夜色昏暗,珍珠雞的輪廓變得模糊,看上去沒那么丑了。我用鞋尖撥一撥它,沒有反應(yīng),看來是死透了。我突然接受了自己的生活,接受了我和萍姐之間的那堵墻,不再覬覦墻的另一面。
我坐的地方靠近馬路,有車突然開過去,貼得近,像是從我腋下飛出去的。車窗開著,里面?zhèn)鞒鲆魂囆β?。我和萍姐也曾這樣笑過,在酒吧里,在餛飩鋪,在畫展上,以后她肯定還會和其他人一起這么笑。我呢?也還會這么笑吧。
【作者簡介】于則于,原名于業(yè)禮,中醫(yī)學(xué)博士,寫作小說、詩歌等。作品散見于《上海文學(xué)》《芙蓉》《山東文學(xué)》《青年作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