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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入者

2020-11-18 10:58張暄
山西文學(xué)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圓圓

著名導(dǎo)演季未未在他老家A城搞那個大型文學(xué)活動的時候,我還是一名大二學(xué)生。他用他的特殊影響力,遍邀全國各路文學(xué)名流參加,時間長達一周。頂級大咖有八九個之多,知名作家更不在少數(shù)。活動預(yù)先廣泛宣傳,弄得盡人皆知。微信里,到處有人轉(zhuǎn)發(fā)相關(guān)消息。

我蠢蠢欲動,想叫路圓圓一起去那里看看,她用懷疑的目光瞥我五秒鐘之久,未置可否。我知道,她又誤解我了。每逢我邀她出去,她總認(rèn)為我別有用心,目的在于她的身體。我固然偶爾會有那點盤算,但這次真的不是。我就是想看看那些大咖。

不去就不去吧,路挺遠(yuǎn)的,我一個人,正好節(jié)省一半路費。這個賬不好算,如果她去的話,倒能節(jié)省一半房費。我不相信她會和我一人一個房間,那樣太不經(jīng)濟了。她不會那么傻,哪怕在一個房間什么也不做。

曠課的事情不必?fù)?dān)心,自有路圓圓為我打理。她是系里的學(xué)生會主席。

我就是在那個學(xué)期才和路圓圓好上的,或者說是她主動和我好上的。如果我有那么一丁點稱得上才華的東西的話,大概就是這個吸引了她。我們拉手擁抱接吻,一起去餐廳吃飯,一起看我偶爾在校報或更拿得出手的報紙上發(fā)表的詩歌。卻沒能再進一步,她到底是個保守的女孩。身體沖動的時候,我恨得牙根癢癢。沖動回落的時候,我尊重認(rèn)可她的保守。

我不像別的同學(xué)那樣,手頭沒錢了,就給父母發(fā)微信。他們的父母也會急促促地把錢給轉(zhuǎn)來,至多附帶一兩句小心翼翼不露聲色卻也憂心忡忡的關(guān)于錢的用途的問詢,這廂也懶得回答或鬼話連篇。我只花每學(xué)期父母打到我手機上的定額,節(jié)儉點的話,也基本夠用。和路圓圓在一起,她總是與我AA。這種戀愛讓人省心。也未必是好事。

高鐵太燒錢了,我就坐普快。大半個白天的漫長行程,讓我錯過了上午的開幕式??词謾C里的訊息,開幕式就在酒店前鋪就的向兩端蔓延的紅毯子上舉行。

下了火車趕過去,到了酒店門口,那里正在撤除最后一支麥克風(fēng)。旁邊圍了些看稀罕的人,還有藏藍(lán)色的警察、深灰色的保安、著西裝或套裙的酒店工作人員。

一扭頭,看到一張熟悉面孔,啟動腦海里的搜索引擎,認(rèn)出了他是著名作家葉揚帆。此時她正拿著手機在打一個電話,面部某些部分的皮膚和肌肉牽扯劇烈,好像在沖誰發(fā)火。他的名字和頭像,平素只能在書上看到?;钌娜送蝗怀霈F(xiàn)在眼前,我的激動像火一樣噌地升騰起來了,同時還飛濺著星星點點嗶嗶剝剝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榮譽感。

等他把手機從耳邊放下來,我跑過去:“葉老師,我能和您合個影嗎?”

他收斂剛才的表情,趨于從容,猶豫了一小下,并不是要甄別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而是人在情境轉(zhuǎn)換時慣常會出現(xiàn)的那種狀態(tài)。隨即,他笑了,點了點頭。這種面部表情的輕微轉(zhuǎn)換,讓我意識到他剛才打電話的確是有什么麻煩事,要不也不會避開別的熟人。

他的笑容給了我鼓勵,我說出了一連串我讀過的沒讀過的他作品的名字,他并沒有因此而顯得更加開心,也許是司空見慣吧,我趕緊把一個鯁在喉頭一時說不出的小說名收回去。

雖說從小被灌輸有困難找警察,到底還是對他們那種不茍言笑心懷畏懼,退而求其次,拖過一個保安,把調(diào)出相機的手機遞給他,請他為我們合影。

我站在葉老師身邊,繃直身體,示意保安可以了。保安上下左右調(diào)整手機角度,顯得很專業(yè)的樣子,右手手指輕輕點了幾下。我擔(dān)心他沒照好,連忙喊多照幾張。他大概認(rèn)為我辱沒了他的能力,嘴角顯現(xiàn)出輕微的不耐煩,但還是沒有拂逆我的意思,又點了手機兩下。我接過手機,向他道了謝,扭回身子雙手夾著手機合掌朝葉老師表示感謝。他點點頭,轉(zhuǎn)身往酒店里面去了。

我趕緊翻看手機相冊。保安一共給我照了四張,每張都令人滿意。我迫不及待地挑出一張我表情最好的,用微信發(fā)給路圓圓。很快,她在那頭“哇塞”了一聲,然后連發(fā)三個蹺大拇指的表情。

顧不上她了。我摁滅手機,想進酒店尋找更多的機會。剛邁上臺階,剛才給我照相的保安攔住了我,說不能進。我問為何。他說只有“嘉賓”才可以進,你是嘉賓嗎?我來回巡視一圈,果然發(fā)現(xiàn)許多人胸前垂著個制作精美的牌子,牌子下端,隱約見“嘉賓”二字。但剛才葉老師胸前并沒有垂著個這么個東西,可他不也進去了?我就問保安怎么回事。保安撇一下嘴,對我不屑一顧的樣子,沒有理會我的問題。我翻看一下照片,果然沒有。我很納悶,我認(rèn)識葉老師是讀過很多他的書,見過他的照片。保安也這樣嗎?

不進就不進,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結(jié)果,不要說這條街,好幾條大街的賓館都住滿了人。這個小縣城,這幾天不知輸入了多少人?我突然有了種放學(xué)時分大批同學(xué)涌進餐廳的那種感覺,烏泱泱,鬧哄哄的。

最終把住處找下,離剛才那家最好的酒店有兩公里之遙。條件不太好,還貴得要命,一晚二百二。去年我來過這里,比這好得多的酒店不過才二百,看來是趁機提價了。如果在這里呆到終了,一千大元就要出去了,可也沒有別的選擇,走著再說吧。

服務(wù)員問標(biāo)準(zhǔn)間還是大床房。我說大床。反正是一個人睡,別把那張床給白白浪費了。

胡亂洗了把臉,踢掉把腳悶得很臭的旅游鞋,換上拖鞋,一頭栽在松軟的床上,打開手機欣賞剛才和葉老師的合影,卻發(fā)現(xiàn)路圓圓接連發(fā)來幾條微信,最后一句是,“我也想去?!?/p>

我怔了一下。

按說,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不知怎的,在那一刻,我卻有點猶豫。的確不是擔(dān)心微信錢包里的錢不夠兩個人花,根據(jù)慣例,她也不會花我的錢,而是別的我一時道不來的原因。直到我意識到當(dāng)前身下的這支床也過于闊大了,這才回了一句,“好呀?!?/p>

兩個字顯得勉強。趕緊加了句:“等你!”

那頭回復(fù):“我這就訂票,隨后告你何時能到?!?/p>

眼下已是下午三點四十,我翻出早已收藏的活動日程,看了當(dāng)日活動。下午三點至五點,在這個縣的中心廣場,有一個著名作家的演講。用高德地圖搜一下距離,步行過去,大概得二十分鐘時間。既然來了,不能無謂浪費掉這些本來可能有意義的時間。我又蹬上旅游鞋,把身子扎入下午時分仍舊晃眼的陽光之中。

廣場是開放的,擁滿了人。在以演講臺為坐標(biāo)的核心區(qū)域,卻用鐵笆籬圍了,只留出幾條通道讓人過去,通道旁,有著統(tǒng)一服裝的工作人員把守。旁邊,還晃蕩著零星幾個著裝整齊的警察。我這才想起,按照預(yù)告,每一場活動都是需要前一天預(yù)先搶票的,票免費,但得預(yù)先搶。好在音響很好,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的模糊身影,聽他講話。

晚上有一場電影,是以這位作家的作品改編的,在離廣場不遠(yuǎn)一個由廢棄廠房改造的電影院放映。電影院由季未未親手設(shè)計,據(jù)說外表的粗獷簡陋和內(nèi)里的精致豪華正好形成反差。廣場、電影院、酒店三點一線,只是離我住的地方稍微遠(yuǎn)了些。沒票進不去,總歸是個遺憾,遺憾的不是看不上電影,而是映前作家和觀眾有個近距離見面。電影,早在電腦上看過。

打開微信公眾號,第二天的票也沒了,這讓我有點沮喪。

路圓圓發(fā)微信來,說早晨6點的高鐵,7點32能到。我說我去車站接她。她打了個OK的手勢。

晚上,我還是去電影院附近撞運氣,結(jié)果眼睜睜地看著那位作家被人簇?fù)碇哌M影院。不可能再像下午那般幸運,逮一個合影機會。

又晃到酒店,人員出出進進,沒再發(fā)現(xiàn)認(rèn)識的作家。

晚上,詳細(xì)翻看了活動日程,發(fā)現(xiàn)自己做的準(zhǔn)備工作太少了。第二天的票沒搶著就算了。第三天第四天的活動卻不在A城,而在相聚A城二百公里之遙的B縣,那里有一個名勝風(fēng)景區(qū),瀕臨黃河,沿山坐落著多處保存完整的明清古建筑群。

第二天早晨,我成功被手機鬧鐘吵醒,在賓館附近打了一個摩的去火車站接高圓圓。

那個時點即將到來之前,我才意識到我來的是火車站,她坐的是高鐵。趕忙跑出出站口大廳,又打了個摩的往高鐵站那邊跑,半途,路圓圓電話就打了過來。但她那邊鬧哄哄的,根本聽不清我的解釋。火車站離高鐵站距離不近,我趕過去,她已經(jīng)等了很久。我的解釋并不能消除她的慍怒。我就不再解釋。

回賓館打的是出租車,總不能兩個人坐摩的,那也不是她的做派。到了賓館,我掃微信付了車錢,拎著她的雙肩包上樓。沒有多說話。她跟在后面嘀咕了一聲:“我知道你一點也不歡迎我來?!蔽遗ゎ^笑笑:“怎么會?”笑容有那么一絲僵硬。我知道,她好像說中了我隱約存在卻未深究的那點心思。

進了房間,看到那張大床,路圓圓眼中迸射出強烈的驚異,我反倒被她這種表情激發(fā)得壞笑起來,輕輕繞到她身后擁住了她,嘴唇放在了她脖子裸露的那片光潔的皮膚上,然后朝耳根邁進。她的頭發(fā)和皮膚上殘存著輕微的火車上混雜了汗與方便面的氣味,但依然讓我著迷。有那么幾秒,我感覺到她也很享受,此刻的她,應(yīng)該輕輕閉上了眼睛。隨即,恍然驚覺似的,她掙脫開我的雙臂,說:“換房!”

我低聲求她:“不用了吧,既來之則安之好不好?”帶了一點點只有面對她時才有的她能識別出的撒嬌語氣。

路圓圓說:“什么叫既來之則安之?這句話的原意是,既然讓我來了,就得讓我安心。對,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我沒讓你不安心啊。這樣,我晚上絕對不碰你好不好?”此刻,我腦海里滑過一絲淫邪:我承諾的是晚上,并不是白天。

“那也不行!”隨后,她自己出去換房了,意志堅決。

就在路圓圓出去換房間的當(dāng)兒,頃刻間,神諭一般,我想明白了我為何對她跟隨我來這里有那么一點輕微的排斥。其實這種感覺我早就有的,但從來視而不見,忽略不計。生活中的她,就像一條鐵軌,永遠(yuǎn)整飭,筆直。即使拐彎的時候,也保持著某種暗含秩序價值的確定,決不允許旁逸斜出,節(jié)外生枝。在我們交往的這段時間里,我有限地了解到她一些成長經(jīng)歷,她的家境是優(yōu)裕的,父母卻是理性的,嚴(yán)苛的,固然這些不影響她在家庭中的養(yǎng)尊處優(yōu),卻反而更能讓她意識到這種嚴(yán)苛暗含的價值。和我不同,我是成績不好最后才走了藝考,而她卻出自對藝術(shù)真心的喜歡。本來,她的成績,上任何一所一本院校都如探囊取物,可她偏偏選擇了這里。這種思想的指引下,她自然而然成了學(xué)生干部,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她內(nèi)心中已經(jīng)確定的那部分東西。而我,對待生活永遠(yuǎn)散漫、游離,不著邊際,想入非非。

路圓圓不漂亮,也談不上丑。她圓腦袋,剪發(fā)頭,五官齊整,那種我們高中時期慣常見到的學(xué)習(xí)很好的女孩子通常的模樣,只不過,她把這種模樣頑強地帶入大學(xué)并繼續(xù)保持,唯獨有些變化的,是她學(xué)會了用口紅。我總覺得,她思想溢出在行為和表情的那部分凜然的東西,削弱了她本來可以自恃的美,變成了某種僵硬的東西。那部分東西蔚然生長,已成為她性格的一部分。我們交往過程中,她從來不像別的女孩那樣,用類于撒嬌的示弱方式以覓得男人的關(guān)心垂愛,反而,總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認(rèn)為我喜歡她是理所當(dāng)然,毋庸置疑,就像高中時期學(xué)科課代表收作業(yè)時的那種不可通融。不得不說,她真還是讓我屈從于她這種不知故意營造還是生性如此的效果之下。

來到這里后,短暫際遇給我造成的印象和對隨后日子的預(yù)判,讓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將會充滿尷尬、碰壁、無聊甚至屈辱的旅途,對于這些,我能夠接受。她,卻未必能夠。而且,她最終會把這些可能出現(xiàn)的遭遇的緣由清算到我頭上,我還無從分辯。

很快,她回來了,撅著嘴,用蔑視的眼神看著我說:“沒房了?!?/p>

我笑了。在將要越過可能給她造成無恥印象的邊界那一刻,我又把笑容收住了。

她不屑地看我一眼:“便宜你了!”

我們一起出去轉(zhuǎn)悠。老天垂憐,居然遇到一個熟人,王家成老師,一個知名作家,是季導(dǎo)邀請的嘉賓。我們曾經(jīng)邀請他去我們學(xué)校做過文學(xué)講座,由于我是組織者之一,當(dāng)時我們互加了微信。我說了明天外出難以成行的擔(dān)憂,王老師沉吟一會說,我和組委會爭取一下,看能不能讓你們跟隨團隊一起去。我心情頃刻明亮起來,路圓圓也很高興。

下午三點,王老師發(fā)微信過來,說讓我倆第二天早晨到酒店門口等。我看到微信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兩分鐘。我內(nèi)心對這兩分鐘深表歉意,身子卻一下子跳起來。事實上,離開王老師之后,我不斷翻看微信,心中忐忑又滿懷希望,生怕錯過王老師的消息。

心情一旦明朗,一切都變得美好。在廣場附近,有一條美食街,我們一路過去,把一切感興趣的小吃盡收腹中。

臨睡前,我們都很緊張,預(yù)感隨后必定要發(fā)生些什么,卻也不知如何開始,似乎面前橫亙著一座大山,連熟車熟路的親吻在此刻也顯得別有用心。床上本來有一條被子,鋪展平整。路圓圓從電視柜里找出另一條,鼻子靠近嗅嗅味道,過到床前,把鋪在床上的這條一把揭起,拂到我站定的這一側(cè)。再一抖弄,她手中的被子就成了一個規(guī)整的被窩,順臥于她的那一側(cè)。

她每一個動作都顯得用力過大,反而有一種裝模作樣的嫌疑。

洗漱完畢,她從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唇膏,在我略帶驚訝與迷惑的目光注視下,對著電視機旁邊的鏡子重新描紅了她的雙唇。她這個舉動,有著某種委婉的拒絕意味,讓我隱隱沮喪。

她坐在床上,彎腰去脫下鞋子,T恤和褲子分離,腰部露出半圓形的一塊皮膚,中間一小節(jié)脊柱輕微隆起,孤獨,溫柔,楚楚可憐。粉色的內(nèi)褲邊緣隨著解鞋帶的動作上下出沒,乍隱乍現(xiàn)。所有這些,形成一個極具觀感的短暫誘惑。她和衣鉆進被窩,上身倚靠在床背上,用遙控打開電視,指著我的臉說,晚上別碰我啊。我這才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隨她靠在床背上看電視。

她調(diào)到電影頻道,屏幕里正播放凱拉·奈特莉主演的《安娜·卡列尼娜》。

她看著奈特莉說:“這個女人的嘴真大。不過,倒挺美?!?/p>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扭頭看了我一眼。就像受到某種召喚,我看了一下她的嘴。在賓館暈黃燈光的背景下,電視屏幕里鏡頭轉(zhuǎn)換的光影變幻,讓她剛剛涂過唇膏的微啟的雙唇,突然煥發(fā)出一種全新的極具魅惑的奇異色澤,我一把將她攬過,把自己的雙唇覆蓋在了她的上面。她似乎受了驚嚇,條件反射般將嘴閉緊,雙手也醒悟過來,開始了并無力量卻也決絕的抵擋。我不屈不撓,努力用舌頭撬開她的雙唇。

這樣僵持了一小會兒,突然間,就像妥協(xié)了一般,她的唇齒開啟了,身子亦變得松軟。我們雙唇與舌頭的味道,已彼此熟悉。但這次,我們都知道,勢必與以前不同了。

手忙腳亂中,我們身子開始往下淌。一種模糊的急迫感攫取了我們的身心,我們纏繞在一起,開始剔除所有阻礙我們的衣物和別的東西,互幫互助,自動自覺。我們成為罪與光的同盟,自己再也不是自己。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路圓圓枕著我的已經(jīng)麻木卻也舍不得從她脖子下抽出來胳膊。她仍在熟睡,面部安詳靜謐,那些凌厲的東西暫時被什么東西消融了。她身體滑膩,蜷縮在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獲得巨大滿足從而松弛的軀體之中。我定定地看著她,由于目光離她臉部太近,在某些瞬間,忽然產(chǎn)生恍惚之感。我不知道她會不會一輩子跟定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永遠(yuǎn)忠誠于她。未來太過遙遠(yuǎn),卻也不能稀釋我此刻的感動。我是慣于感動的,有時甚至帶有一些表演給自己看的性質(zhì)。然而,我知道,此刻不是,絕對不是。

一條被子,從一開始就滑落在地上。

路圓圓突然睜開眼睛,看到我此刻的模樣,她似乎吃了一驚,隨后眉頭微蹙了一下,隨后迅速消失了。她羞澀地笑笑。我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輕地抽出了胳膊。她背過身去,我也轉(zhuǎn)身,以順從的姿態(tài)從背后擁緊她。她的頭發(fā)彌漫著洗頭膏的清香,我深吸一口,怡然地閉上了眼睛。

她喃喃說道:“到底讓你得逞了。”

這句話既有怨念,又有善意,突然讓我生出隱隱的不安和恐懼。我能夠做的,就是把她抱得更緊。

我們提前二十分鐘趕到酒店門口,那里已經(jīng)停了一溜前擋風(fēng)玻璃上貼了序號的中巴,大概有七八輛之多,還有兩三輛警車。不斷有人從酒店出來,脖子上都掛著那塊讓我們艷羨的牌牌。我搜尋著王老師,暗地祈禱他別放我們鴿子。一切順暢,在他安排下,我們上了四號車。

組委會曾經(jīng)微信公號里發(fā)過一則預(yù)告,標(biāo)題就是“來這里,你能遇到他們”。這是一個出席活動的作家全陣容,名單里照片、簡介、文學(xué)成就一應(yīng)俱全,足有四十個之多。我做賊一般上了車子的時候,看到了幾張大概熟悉的面孔,雖然不能完全對上號,但知道里面有兩三個大腕,也有幾個剛出名風(fēng)頭正勁的作家。他們中的幾個,用狐疑的目光瞟了我們一眼。當(dāng)我意識到,或許是我們長得太嫩了,或者說是我們表現(xiàn)得太嫩了的時候,我故意振作起來,裝作一副胸有成竹的坦然模樣。我看路圓圓一眼,她倒與往常沒什么分別,只是稍稍拘謹(jǐn)一點。但我并沒有因此為她驕傲,反倒生出一股無知者無畏的憐憫來。

前面空著幾個座位,但我沒膽量坐在哪位作家身邊,何況,如果那樣,我和路圓圓就得分開。車子最后,四個座位連成一排,都空著,就好像是專為我們準(zhǔn)備的,我牽了路圓圓一下手,拉她過去??赡軗?dān)心眾目睽睽,她甩開了我的手。

車隊浩浩蕩蕩,在警車前后護衛(wèi)下離開縣城,駛?cè)敫咚?。一個多小時后,又駛下高速,繼續(xù)搖搖晃晃往我們不知道終點何在的地方進發(fā)。車子開始爬坡,山路倒是平整,可路寬只有兩車,大巴幾乎占據(jù)了全部路面。所幸,沿路沒有遇到一輛對面來的車。后來,在那么多拐彎處見了那么多著裝嚴(yán)整站得一絲不茍朝車隊行注目禮的交警時,我才意識到對面就不可能有車過來。

大巴在一個小型的類似廣場的不規(guī)則空地停下,一幫西裝革履的人在下面等著迎候,應(yīng)該是當(dāng)?shù)氐念^頭腦腦。稍遠(yuǎn)處,是身著大紅大綠鮮艷彩衣依地形布好陣勢的表演隊伍,他們手中或身前,是包括鑼鼓嗩吶以及別的古老的我說不出名堂的各式樂器。他們蓄勢待發(fā),需要的只是一個口令。

就在車門打開的同時,威風(fēng)鑼鼓轟然響起,我都沒注意到是誰啟動了這個“按鈕”。那種急遽傾瀉的熱情驟然出現(xiàn)在這片安靜的土地上,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介紹,握手,寒暄,微笑或大笑。很快,形成了一個以季未未為中心的相對集中的人群。這個人群聚攏了幾乎所有的“頂級大咖”。他們在那些頭頭腦腦的陪同下,一邊指指點點,一邊往表演隊伍那邊移動。到一個有著合適距離的位置站定,仍以季未未為中心,自動散成一排,呈半弧線狀,囊括了那些神情飛揚的表演者。這個弧線外圈,是數(shù)量更多的“一般大咖”和“中咖”,他們?nèi)齼沙扇海雌饋硭坪醺杂缮⒙?/p>

沒有“小咖”。能夠被邀請來到這里的,都在全國有點名氣。我和路圓圓算是絕無僅有的闖入者。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就像我和路圓圓融不進他們之中一樣。那些中咖們也融不到大咖集團里面去。從下車處散開之后,他們彼此遇見打招呼,也只是把禮貌的微笑掛在臉上,彬彬有禮,點到為止,絕不再多說一句話。沒有一個大咖的臉上,有那種不可一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但屏障和距離卻天然形成。每個人都無比明白自己的身份,或者說是等級,壁壘森嚴(yán)。

這反倒讓我放寬了許多心。

一群著裝統(tǒng)一舉著小旗半漂亮不漂亮的女孩迎上來給我們做導(dǎo)游。整個團隊,被她們分做三路,從不同的小巷進發(fā),游玩整個景點,最后還會被帶到出發(fā)的地點來,這樣能夠避免游覽的擁擠。我和路圓圓隨意跟了一路。

這里是一處相對保持完整的明清古村落,依地勢走向盤踞在山上。許多房屋足夠古樸,足夠精美,也足夠高大。小巷彎彎曲曲,上上下下,勾連了一棟棟在陽光照耀下愈顯渾樸靜謐的建筑。從這個門鉆進去,從那個門鉆出來。從這個磚梯走上去,再從那個磚梯走下來。從這個高臺望過去,再從那個低臺望上來。過程中,我和路圓圓不失時機,分別拿手機幫對方與許多大咖、中咖合了影。其中一位熱心作家,瞧出了我們是情侶,主動拿過我的手機,幫我們和一個大咖合了影。我決定回去好好拜讀他的作品,說給了路圓圓,路圓圓也說回去要讀他的作品。

在某些地方,我們會和另外兩個團隊匯合。匯合之后,再分開。然后不知在什么地方,又會匯合。

離開據(jù)說是這里最精美最具文物價值的一處房子,下了樓梯拐過來,因為地勢的落差,兩堵成夾角的高墻出現(xiàn)在眼前。一切成幾何之美的東西,總會給我造成視覺刺激,何況,它還那么雄偉。不由就舉起了手機拍照。因為離得太近,要把兩堵墻全部納入鏡頭殊非易事,只好選取了上半部分。夾角的上端左面,其實是一條過道的,這條過道連著我們剛才下來的磚梯。突然,一個女人閃過。就在此刻,我摁動了快門。

抬眼,那個女人站定在那個角落,倚靠在磚墻上拿著手機給遠(yuǎn)方拍照。

她一頭黑發(fā),一襲黑衣,上午十點的陽光,聚光燈般慷慨地灑在她微笑著的白皙柔和的面容上,反射出某種奇異光澤,超凡脫俗,潔凈出塵。正欲看個究竟,她隱沒不見了,留在我視覺幻象中的,只有那一團在短短時間內(nèi)經(jīng)過奇異變頻和融合后的清輝與榮光。

我點開手機相冊,她赫然嵌在照片里。

相對整幅照片,她的形象占據(jù)了不能再小卻也最為恰當(dāng)?shù)谋壤蔀槭聦嵣系闹行暮土咙c。在通體昏黃殘敗的高墻中,她以點睛之效的衣著和靚顏,讓一幅漫不經(jīng)心的風(fēng)景照片成了別出心裁的人物照片。

天成之美,讓我欣喜。我想等她下來,把這張照片給她。

我眼睛瞟著那邊,用距離估摸時間,卻沒見到她的身影。我這才意識到,她應(yīng)該屬于另一支隊伍,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我悵然若失,想自己要不要折回去跟上那支隊伍??陕穲A圓在身邊,我這么做,是不是有點過了。也是在這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剛才那一小會時間,我是完全把路圓圓在我身邊這個事實忘掉了的。還好,路圓圓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她在用眼光和手機相機搜尋者她感興趣的事物。

甚至,我不能確定,這個女人是不是屬于我們整個隊伍中的一員。

我用手指把照片上的她拉大,隱約看見她胸前懸掛了我早已熟悉的嘉賓牌以及拴系牌子的藍(lán)色絲帶。我放了心,我相信我肯定能夠再遇到她。

把她的形象拉到足夠大,這才看清她黑色外衣衣領(lǐng)中間被嘉賓牌遮擋了一半的呈V形的一小塊黃色,應(yīng)該是黃色的T恤或薄毛衫。這很重要,是接下來尋找她的更為靠譜的標(biāo)志。從路圓圓和有限的幾個別的女同學(xué)那里,我知道,女人換衣服是很頻繁的,尤其外衣。

下了山,再進發(fā)幾十里地,就到了團隊的駐扎地。他們所有人,被安排進了這里最大的一家客棧。我本來想試一試能不能隨他們混進去,路圓圓拉了拉我的衣角,也拉回了我的羞恥心和自尊心,也就打消了渾水摸魚的打算。好在,沿路都是客棧,我們稍走幾步,就選擇了一家客棧,民宿那種,不貴,一百二一晚。雖說是土炕,卻是后來新修的有衛(wèi)生設(shè)施的房間。

對面,就是黃河。一路之隔。路還不寬。

下午三點,有一場詩歌對話,就在離我們住處不遠(yuǎn)黃河邊事先搭就的臺子上。對話人都是著名詩人,他們作品都曾出現(xiàn)在我們的《大學(xué)語文》課本里。

就在客棧里吃午飯,每人一碗面,味道還可以。

午休時分,躺在路圓圓身邊,我的心又不安分起來。今天的不安分,迥然別于往日,當(dāng)然因為昨晚的過。我把手小心翼翼伸向路圓圓,路圓圓一把打開:“睡覺,得寸進尺!”我悻悻地撇撇嘴,把身子扭向一邊。心仍舊癢癢,難道,她此時就沒有與我相同的感覺嗎?

那種含混的心心念念的欲望,攪得我一時睡不著覺。有那么一刻,我有用強的打算,但一想路圓圓的秉性做派,迅速打消了這個念頭。無聊地打開手機,翻看上午的照片,定格到那張,拉大,再縮小,再拉大??粗菑堅谡掌锬:齾s無損姣好的面容,我的心突然奇異般地安靜下來。

就那樣呆呆看了半天,在胡思亂想中,我也迷迷糊糊睡著了。

被鬧鈴吵醒,兩點四十出門,往臺子那邊走。正午時分,天氣有點熱??蜅iT口,有一個擺攤賣冷飲的,我示意路圓圓等一下。路圓圓過到馬路那一頭,站在圍墻邊看黃河。微信付款時,輸完密碼,等待顯示成功的那一刻,我扭頭,見兩個女人從那家大客棧門口顯出身來,其中一個女人胸前的一片炫目黃色,讓我周身一震。我匆匆讓攤主看了我手機顯示付款成功的信息,飲料都沒顧上拿,匆匆朝她們身邊跑去。攤主舉著兩瓶飲料,喂喂叫著,引得路圓圓扭回頭來。我甩一下下巴,示意路圓圓過去拿飲料,步伐一點也沒放慢。我看到路圓圓發(fā)懵的面容上詫異的目光。

距離她們?nèi)迕字b時,我已經(jīng)確認(rèn)是她了。她們看見我那么急促地跑過來,而且臉上的表情明顯是沖著她們,也猶疑地放慢了步伐。我在她身邊站定,說:“您好,請稍等一下?!?/p>

她瞪大了眼睛,不明白我葫蘆里賣什么藥。旁邊的那個女人,用驚奇的目光看著我倆。

那個女人也很漂亮,但我哪里顧得上她的漂亮。

我迅速地打開手機相冊,翻到那一幀圖片,把手機屏幕伸到她眼前:“你看,這照片是你嗎?”

她蹙了一下眉頭,不知是疑惑,還是凝神觀看的前奏,然后,她笑了,笑得很燦爛:“是。”

她抬起手來,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把照片上的她拉大,又說:“是?!彼氖直pB(yǎng)得很好,幾條淡藍(lán)色血管潛隱在光潔的皮膚之下,手指修長,指甲上沒有涂任何東西,但亮晶晶的。

我說:“無意中照的。一直在找您?!?/p>

然后壯了下膽子:“那我發(fā)給您吧?”

“哦,不巧,來的路上把手機丟了?!?/p>

我不知她是不是騙我,不想加我微信。即使騙我,她這么說我也無可奈何。

她見我臉上顯出的失望,說:“這樣,隨后你發(fā)我郵箱好了。我叫周曉琴,周總理的周,拂曉的曉,琴棋書畫的琴,全拼,然后163.com。記下了?”

我用力把這幾個字記在心里,就像考試時遇見了不會做的題,恰巧有人讓我瞄了一眼答案那樣。

她又說:“謝謝你?!蹦樕系臓N爛慢慢回落,終于顯現(xiàn)出她在那堵高墻上我只賭一眼卻已覺得在心里沉潛多年更攝人心魄的沉靜笑容。

然后朝我擺擺手:“再見?!?/p>

她們走了幾步后,我聽見她旁邊那個女人低聲說一句什么,她們同時扭回頭來,臉上都綻著笑容。她又朝我擺擺手,把頭轉(zhuǎn)回,朝那邊走去。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一直呆怔在那里沒動。

我跑到路圓圓身邊,她臉上有明顯的努力掩飾的不滿。把一瓶飲料遞到我手里,皺著眉頭狐疑地問:“你去干啥了?”

我說:“沒啥。”我不知該如何朝她解釋。突然有點懊悔,也許上午就該把這張照片拿給路圓圓看的,那樣,尋找這個周曉琴就成了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但此刻,我無論如何從頭解釋,似乎都不能避免心懷鬼胎的嫌疑。

我清一下嗓子說:“真沒啥?!?/p>

“你認(rèn)識她們?”

“不認(rèn)識?!?/p>

我看到路圓圓臉上有一絲慍怒。

然后兩人無話。

上午路過時,那里還沒有圍欄。中午被人用反光錐桶、警戒帶及一些可活動的鐵柵欄圍好了。圍欄里面有座位,但只允許有嘉賓證的人進去。圍欄外面人也很多,看模樣是當(dāng)?shù)氐囊恍├习傩?,我和路圓圓就擠在人群中。我拉了一下她的手,她輕輕甩開了。

黃河水流洶涌沉靜。陽光炫目,河面上,波光粼粼。圍欄里,遮陽傘遍地開花,又成一道風(fēng)景?;顒娱_始前幾分鐘,有工作人員示意她們把傘收齊,表情嚴(yán)肅,一副不可通融的模樣。她們遲疑不決,又怏怏不樂,迷惑而沮喪地仰頭看看天空。早做了準(zhǔn)備的,把傘收起之后,從坤包里拿出能夠折疊的遮陽帽戴在頭上,有的還拿出了太陽鏡。甚至還有人拿出防曬霜,開始往裸露的皮膚上涂抹,并慷慨地遞給鄰座的朋友。

我用目光搜索,看見周曉琴坐在第一排幾乎中間的位置,陪同她的那個女人卻沒在她身邊。她無傘無帽,面帶微笑,兀自從容,只偶爾用纖長的手指理一下被微風(fēng)吹亂有著明亮色澤的烏發(fā),努力讓它們服帖下來。一舉一動,又呈現(xiàn)別種風(fēng)情。

三位詩人在主持人的引領(lǐng)下出現(xiàn)在臺子上??吹剿麄兊男蜗笠簿蛪蛄恕V劣谒麄冎v些什么,我根本沒興趣,因為臺下有周曉琴。

我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她。

路圓圓一會看臺上,一會看我。她的臉色越來越糟,我也無從安慰。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我努力把目光從周曉琴身上移開。

我恍然明白所謂“女神”的真正含義。在她周圍,所有的喧囂都變得沉寂,所有的鮮艷都變得黯然。

然而,目光總是無法抑制地滑向她。我盼望周曉琴突然扭回頭來,在人群中看到并認(rèn)出我,能沖我一笑。但自始至終,我至多看到她最大扭動角度的一個側(cè)面。

該有的掌聲適時響起的時候,她的雙手也會抬起輕輕拍上幾下,十指交錯,指頭修長,亮晶晶的指甲隨動作明滅。

在我們前面,圍欄里面,架著幾臺碩大的攝像機。

其中一臺,架在一條鋪設(shè)的軌道上。一個年輕的胖子,頭發(fā)凌亂,髭須初現(xiàn),目光茫然,碩大的屁股和滾圓的肚子分別裹在破舊的牛仔褲和簇新的T恤衫里,他額上汗珠滾滾,就在這烈陽之下,推著這臺攝像機從這頭跑到那頭,再從那頭跑到這頭,就像磨道里的一頭驢子,順天知命,麻木不仁。

我不知道為何要架那么多臺攝像機?這臺攝像機為何要如此這般地推來推去,永不停歇?

我終于能夠切實地把目光從周曉琴身上移到胖子這里。

突然感慨萬端,卻又混亂不明。一些詞飄過腦海:秩序、本分、僭越、高下尊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路圓圓始終怏怏不樂。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看出了事情的發(fā)展端倪,而我只是處于最初的沉浸之中。甚至,我都不知道沉浸于什么,又為何沉浸——是那張照片?還是照片里的人?昨晚,我們的關(guān)系有了最為實質(zhì)的進展,而偏偏在這個時間段,我出了問題。

晚上,季導(dǎo)準(zhǔn)備了一個大節(jié)目,在黃河邊放焰火,在黃河里放河燈。焰火也就那么回事,但幾萬只河燈從河的那一頭迤邐而來,確實令人感到夢幻、震驚。

路圓圓沒出來,她生氣給我看。

我拍了視頻發(fā)給她,她沒理我。

大咖們住的那家客棧,有一個大的天臺。開始的時候,他們在天臺上晚宴,燒烤的香味從天臺上俯沖而下。后來,他們就站在上面俯瞰。我羨慕他們的位置,下午腦海里飄過的那些詞,又心頭飄過,如眼前河燈一般,星星點點,綿綿不絕。

突然頓悟了一些詞語的真切含義。比如上流社會,為何要在詞語中嵌進一個“上”字。

我不住回頭仰視,在樓上影影綽綽的人頭中搜尋那個熟悉的面孔,卻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

身邊,是一群嘈嘈切切嘰嘰喳喳的村民,他們也感慨,在河邊長了這么大,從來沒見過如此陣仗。

我往后退了退,與村民們隔開一段距離。

心就怏怏的。自覺無聊,回到了客棧。

路圓圓裹著被子在看電視。還是昨晚那個電影,她回放觀看。

我訕訕地說:“外面真好?!?/p>

她斜睨我一眼,嘴角嘲諷一撇,說:“你就是沃倫斯基?!彼檬种噶酥鸽娨暽夏莻€衣著華麗的漂亮小胡子,男主角。

兩個人無話可說,只好相安無事。一張床是既定事實,被子卻可以是兩條。

第二天上午繼續(xù)游覽,仍然是古村落,大同小異。

與昨天不同的是,今天隨行了許多攝影師。這才知道,季導(dǎo)臨時決定,要把這次文學(xué)活動拍成一部電影。我向路圓圓傳遞了這個聽來的消息,示意她盡量往鏡頭前湊,說不定未來的這部電影中會留下我們的身影。

這個消息終于讓她振奮起來。我們裝出虔誠的樣子,面對著攝像機鏡頭,聆聽大咖們走走停停中隨意的指點江山,實質(zhì)就是往他們身邊湊。

更加近距離地領(lǐng)略到大咖們的風(fēng)范。他們的名字我們都是熟悉的,現(xiàn)在逐一對號就好了。

路圓圓興致也很高。看到某某,我說,其實作家光頭也很好。

看到某某,路圓圓說,其實作家胖點也很好。

看到某某,我說,其實作家聾點也很好。

看到某某,路圓圓說,其實作家丑點也很好。

看到某某,我說,其實作家邋遢點也很好。

看到某某,路圓圓說,其實作家口吃點也很好。

看到攜著美麗少妻的某某,我說,其實作家娶個小老婆也很好。

路圓圓拍了我一下腦瓜。不知怎的,我感覺我說這句話時,她心痛了一下。因為這句話后,她就不再陪我開玩笑了,神色也黯淡下來。

周曉琴也在這堆人中間。我照顧路圓圓的情緒,只是在最初遇見的時候朝她微微一笑,她也禮貌地做了回應(yīng),然后盡量與她再無交集。當(dāng)然,我的目光仍舊始終未從她身上離開,只是我做得很隱蔽,路圓圓發(fā)現(xiàn)不了。

中間,路圓圓上衛(wèi)生間的時候,周曉琴正巧從一條小巷里里出來了。我借機迎上去:“手機還沒找著?”

她嫣然一笑:“不可能找著,到了縣城再買部新的吧?!?/p>

“要不要給你正兒八經(jīng)照幾張照片?”說完這句話,我覺得“正兒八經(jīng)”這個字用得太不妥當(dāng)了。

她搖搖頭。

然后兩個人沒再說話,但誰也沒有走開。

我希望時間就此停滯,能夠一直這樣站在她面前。離她那么近,托陽光的福,只要我凝神檢視,甚至能看清她潔凈面部上細(xì)微溫順若隱若現(xiàn)的絨毛,它們熠熠閃光,惹人愛憐。

回想逝去的二十一個年頭,曾經(jīng)也喜歡過幾個女生。從春情萌動到漸至成熟,每有愛欲泛濫,渴求卻不盡相同:有時想收她們一個紙條,有時想贏得她們關(guān)注的目光,有時希冀遞東西觸碰她們的手指頭,有時幻想用手掌輕輕撫過她們的頭發(fā)……再后來,欲望不再那么純粹,開始想用自己的唇覆她們的唇,用自己的懷擁她們的身。遇到路圓圓后,終于真正打起了身體的主意。而昨晚,也真正得逞。

此刻,我的欲望急遽后退——我只想,用手指肚去碰碰那些絨毛。

我收回神,壯了一下膽子,說:“站在你身邊,有種幸福的感覺?!蔽蚁胝f得更為獨特,詩意,出了口,卻如此普通,爛俗。

然后,心怦怦亂跳。

她笑了,笑得燦爛,寬容。我知道,她沒把這句話當(dāng)孩子話,也沒把這句話當(dāng)玩笑話。

我的心跳頓時緩了下來,也陪著她笑了。

在我笑容還沒消退的時候,路圓圓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我迅速收斂。也許收斂的速度過猛了,周曉琴從我表情上察覺到了異樣。她目光從我臉上移開,隨意搜尋了一下,便看到了滿臉慍怒的路圓圓,輕易獲取了我表情變幻的答案,搖搖頭,笑了一下,走向了別處。

路圓圓說:“還真是會找機會啊。”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女人生氣的時候,面相是如何的丑陋。

我沒有辯白,我為我剛才的張皇失措而心生慚愧。我想,我為何不能表現(xiàn)得更成熟,更好?

路圓圓說:“吃里扒外!”

我沒說話。也沒生氣。

我原本計劃跟隨大隊伍回到A城參加完全部活動,路圓圓卻堅持要從這里回學(xué)校。我想賭氣說要回你回吧,可終究沒說出口。

我到底還是犧牲了后面的旅程,跟隨她坐一輛火車回去的。在普快和高鐵的選擇上,我都沒怎么猶豫,就隨她選擇了高鐵。我們都想盡快結(jié)束這趟旅程。

在火車上,我們并排而坐,雖然關(guān)系又略微緩和了點,卻仍舊沒怎么說話。彼此客氣,小心翼翼,彬彬有禮。

捫心自問,我并沒覺得我做錯了什么,但彼此都知道,我的內(nèi)心必然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這種變化對于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而言,微妙而致命。我們誰都不打算把它說出,哪怕用吵架的方式。唯有離開這塊在她看來的是非之地,她才可以做她,我也才可以做我自己。這里是我們戀人關(guān)系的最后維系,也是最后終結(jié)?;厝ズ螅覀兌伎梢越饷摿?。

回到學(xué)校后,我迫不及待把那張照片通過郵箱發(fā)給了周曉琴。郵件里,我寫了一則附言,真誠地表示了對她的仰慕,略帶曖昧又模棱兩可,不易察覺。我把自己的文字功夫發(fā)揮到極限,濃縮在短短的幾句話中。

但沒收到任何回復(fù)。

我突然懷疑她告我的是不是163郵箱,是不是我聽錯或記錯了?難道是126?趕緊又往126郵箱發(fā)了一遍。依舊沒有回復(fù)。

我突然后悔寫那則附言,是不是我的自作聰明招致了她的厭煩?如果她真是季導(dǎo)的朋友,那么她有可能是演藝圈的人。這種即時的男男女女的好感和愛慕,她們司空見慣。見多了,就免疫了。我的一廂熱情,也許至多招來她不動聲色的憐憫一笑。

何況,當(dāng)時的我那么寒酸。

路圓圓不再與我聯(lián)系,我也并不以為可惜。只是,內(nèi)心有隱隱的愧疚。愧疚不該有那么一晚,無法再償還她一個清白。

我想起路圓圓說我是沃倫斯基那句話,便買了一套《安娜·卡列尼娜》。我以前只讀詩集,根本讀不了這些大部頭的小說,這次,讀完了,也讀懂了。我明白了沃倫斯基初見安娜時的那種感覺。也許,路圓圓感覺到的屈辱,就是吉娣的那種屈辱。

兩年后,路圓圓選擇了考研,像以往任何一次面對她所謂的人生挑戰(zhàn)一樣,她如愿以償:好大學(xué),好專業(yè),好導(dǎo)師,如果再加一點好運氣,幾可喻示她清晰可見的美好的未來。

我直接離開學(xué)校,進了一家劇組,從打雜做起。

我不斷變換關(guān)鍵詞百度周曉琴這個名字,但查到的所有消息都與她無關(guān)。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季導(dǎo)的一個親戚,或某位作家的夫人?我擴大搜索范圍,終無所獲。

難道,她給我的是一個化名?

我在這個劇組忙碌著,表現(xiàn)著,尋找著晉身之階。但每過一段時間回過頭看自己,總覺得自己所有的忙碌,都不過像那個推攝像機的大胖子,乏味而茫然。

我的理想,是最終進入季導(dǎo)劇組。我要憑借一切讓季導(dǎo)注意到我,然后,我會問,那個周曉琴到底是誰。

后來,我見過路圓圓一次。當(dāng)時我去學(xué)校開一份證明,在圖書館拐角處,她踩著高跟鞋咔咔迎面走來。我們相互看到時,都怔了一下,都停下了腳步??吹奖舜藝肃榈淖齑剑覀冎缹Ψ蕉枷胝f一句什么更為得體的話,可誰也沒說出。似乎從下火車回學(xué)校那一刻起,我們就達成了默契,此生我們不必再說話了。

我們得遵守這個默契。

她瘦了。她頭發(fā)留長了。她揚長避短,漂亮了。

我心旌搖動了一下,只一下,就抑制了回去。后來才知道,她讀完研后,回校任教了。

我告誡自己,要像起初一樣,仍舊不以為可惜,就像起碼到現(xiàn)在,我堅持不認(rèn)為遇到“周曉琴”后發(fā)生的一切,只是青春的錯覺與妄想。我不知道自己如此到底在捍衛(wèi)什么,但我知道只能如此,寧愿如此,堅決如此。

那個在軌道上推攝影機胖子的臃腫體型和周曉琴苗條優(yōu)雅的身材總是在我腦海里交替出現(xiàn),還有在小旅館和路圓圓瘋狂的那個夜晚,它共同成為我生命的底色。隨后我的一切努力和際遇,不過是與這種底色交融呈現(xiàn)的顏色,從來不具備它本來的純粹。我嘗試用詩歌把這些記錄下來,卻只是寫下一些看似優(yōu)美實質(zhì)衰朽的句子。后來,不管換過多少部手機,那張圖片始終保留在相冊中。圖片到底是虛幻的,那些闖入你鏡頭中的美,抗不過時間的侵蝕和心境的流轉(zhuǎn),如果不能用合適的文字把它們記錄、保存,固定,無疑是對上天恩賜的一種辜負(fù)。于是,我決計放棄詩歌,改寫小說。

這就是我寫下的第一個小說。

“站在你身邊,我有種幸福的感覺?!?/p>

——我希望“周曉琴”看到這個小說后,能通過編輯部聯(lián)系到我,你一定知道我寫的是你,因為我只對你說過那么一句話。而且,你笑了。你的笑,溫暖了我這么多年,也讓我惶惑了這么多年。這句話說出時,我還慚愧自己了無創(chuàng)意,在心頭盤了這么多年,如今卻越來越認(rèn)為再沒有別的話比它更貼切,更深情,更詩意。

我別無他想,只是想當(dāng)面告訴你,你在我生命中扮演了一個如何重要的角色。

【作者簡介】張暄,1976年生,山西澤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晉城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多篇作品被重要選刊和年度選本選載,曾獲首屆孫犁散文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等文學(xué)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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