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娜/山西師范大學
愛倫·坡是19世紀美國詩人、小說家和文學評論家,在美國浪漫主義思潮時期獨樹一幟。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坡以恐怖小說即哥特小說聞名于世,同時他也是美國短篇故事的最早先驅者之一,又被尊為偵探小說的開山鼻祖。蕭伯納聲稱,“美國出了兩個偉大的作家——埃德加·愛倫·坡和馬克·吐溫?!盵1]《鄂榭府奔潰記》是目前短篇小說中解讀最多的。小說對于鄂榭先生與瑪?shù)铝招〗愕纳眢w問題展現(xiàn)的很突出。作品中展現(xiàn)出的病態(tài)的身體、具有力量的身體、欲望的身體無一不是德勒茲探討的無器官的身體。本文旨在用德勒茲無器官的身體理論對文本中一對孿生兄妹鄂榭與瑪?shù)铝招〗愕臒o器官的身體進行追索,從而揭示從病態(tài)走向毀滅背后的積極意義。
無論怎樣,我們都擁有一個或多個無器官的身體,無論怎樣,我們都在形成著一個無器官的身體。無器官身體將器官從它最基本的用途中得到了解放。德勒茲認為“—旦身體擁有了足夠多的器官,想要放棄它們,甚或是喪失了它們,無器官身體就開始形成了”。[2]為此,他指出病態(tài)的身體使得器官從原始的功能中剝離出來,進而形成了一種空洞的而非充盈的身體,這種病態(tài)的空洞的身體也是無器官的身體。無器官的身體是病態(tài)的,但同時它也充溢著戲謔、迷醉與舞蹈。阿爾托對身體器官所進行的實驗性戲劇探索說明,身體就是身體本身,它不需要器官,身體絕對不是有機體,有機體是身體的對立面。在這個意義上,有機體當然不是無器官的身體,而是一個在無器官身體之上的層,“也即一種累聚、凝固、沉積的現(xiàn)象——它強加給無器官身體以形式、功能、束縛、支配性的和等級化的組織、以及被組織的超越性,而這些都是為了從中獲取一種有效的功用。層就是束縛,就是鉗制?!盵2]因而,它在兩極之間搖擺:“一極是層化的表面——它被遏止于其上并屈從于裁斷;另一極,則是容貫的平面——在其中它展開自身并向一種實驗開放?!盵2]所以,身體在層化與去層化的相互博弈中,形成著無器官身體。
精神錯亂、多愁善感、手腳痙攣、癲癇、身體局部僵硬癥、聽覺神經(jīng)不健全,可以說,鄂榭的身體此時已經(jīng)是空洞的無器官身體。在層化的表面,鄂榭家族悠久的歷史、一脈單傳的封印、卓越藝術品的熏陶,制度規(guī)范無不在以一種微妙的形式對鄂榭公館的每一個人進行層化。甚至無機體,陰郁蒼涼的周邊環(huán)境也對這個家族的人起到了層化的作用,將他們世世代代封印,束縛在這里。但是,在去層化的一極,在容貫的表面,鄂榭向一種實驗開放?!叭绻f人們在瓦解有機體的過程之中往往會觸及死亡,那么,在擺脫意義和主體化的過程之中就會觸及虛假,錯覺,幻覺和精神的死亡?!盵2]鄂榭與瑪?shù)铝招〗愕募膊∩踔辆皴e亂,出現(xiàn)幻覺,聽覺障礙,就是無器官身體伴隨的副產(chǎn)品,而主人公是無法審慎的去控制這些癥狀。鄂榭對于音樂和繪畫的熱愛也是他力求去層化的表現(xiàn)。聽覺神經(jīng)不健全的鄂榭唯獨對弦樂,對充滿幻想色彩的即興曲絕頂流暢。繪畫具有描摹所完全無法比擬的逃逸狀態(tài)。德勒茲認為音樂和繪畫具有去層化的優(yōu)先屬性,是逃逸的,是平滑化的。這種在層化占據(jù)主流狀態(tài)下的非層化的力量是不足以抵抗層化的,這種兩者之間的斗爭造成了鄂榭的病態(tài)的無器官身體。這種無器官的身體是不足以瓦解層化的。
尼采開始將身體作為哲學的中心,打破了自柏拉圖以來的重精神輕身體的傳統(tǒng)。尼采認為“身體乃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盵3]身體就是尼采的權力意志本身,是充滿力量的。德勒茲認為“構成一個無器官的身體的方式使得它只能被強度所占據(jù)或布居。只有強度才能通過和流通。盡管如此,無器官的身體卻并非一個場景,一個場所,甚至也不是某物得以在其上發(fā)生的某種基礎。它是強度性的、未成形的、非層化的物質,是強度的母體?!盵2]德勒茲把無器官的身體當作一個尚未拓展成有機體和器官組織的充實的卵,它先于層的形成。此外,根據(jù)強度的強弱,身體可以分為克分子線、分子線和逃逸線三條線。無器官的身體所具有的強度在克分子線徘徊,有著向逃逸線轉變的可能。逃逸線是最為自由的生成,也是強度最高的生成。
鄂榭活埋瑪?shù)铝盏臅r候顯得異乎尋常的有力量,無器官的身體突破了分子線的限制向逃逸線轉變,彰顯出非常自由的極大的強度?!拔覀冊谄渲锌吹搅艘环N在女性能量和男性能量之間的強度流通,女性發(fā)揮著本能之力或內在固有之力的作用(陰),然而,男性竊取了此種力量,或者,此種力量被傳送到男性身上,以至于男性的被傳送之力(陽)反過來也變?yōu)閮仍诠逃械?、甚至是更為內在固有的:力的增強?!盵2]所以,鄂榭擁有極大的強度去活埋瑪?shù)铝?。而當瑪?shù)铝招〗阕詈蟪霈F(xiàn)在門前時,個子高大、身裹壽衾,倒在鄂榭身上,死去。在瑪?shù)铝招〗闵砩蠠o器官的身體強度可以說已經(jīng)靠近了界限。這種強度使得她從釘了釘子,鎖了鐵鏈的門,如此艱難的環(huán)境中求生,這已經(jīng)完全擺脫了身體的器官性,向著逃逸線的方向自由滑動。此時,瑪?shù)铝招〗阋呀?jīng)回到了強度的母體,完全擺脫了身體器官的束縛。不過,這種強度同時也是危險的,“形成一個無器官的身體,在其上流通著強度,而這些強度使得自我和他者都不復存在——這不是出于一種更高的普遍性或一種更大的廣延的名義,而是根據(jù)那些(人們不再能稱之為屬人的)特異性、以及(人們不再能稱之為廣延性的)強度。”[2]終將導致了她自身的毀滅,以及他者鄂榭的覆滅。此時,“一個無器官的身體粉碎了所有的層,隨即轉化為虛無的身體,徹底的自我毀滅——它的結局只有死亡?!盵2]
德勒茲哲學思想其中一個主要特色就是對欲望的研究,并由此出發(fā)顛覆了前人關于無意識以及生命能量的觀點。德勒茲將生命能量回到原初,直接回到生命欲望本身?!盁o器官的身體就是欲望,人們所欲的正是它,也正是通過它,人們才能進行欲望。這不僅僅因為它是欲望的容貫平面或內在性場域;而且,即便當它墮入一種過于急劇的去層化的空洞之中、或墮入到一個癌變層的增殖之中時,它仍然是欲望。欲望一直拓展到這樣的地步:它時而欲求著自身毀滅,時而欲求著毀滅的力量。”[2]無器官的身體與欲望相輔相成,形成一種動態(tài)的關系,只要有所欲,就形成著無器官的身體,即使這種欲望有時候暗藏著無器官身體的毀滅。當我們審視欲望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欲望,并要對它們進行區(qū)分,“一方面,是那些歸屬于層的拓展或過于急劇的去層化的欲望,另一方面,則是那些(歸屬于容貫平面的構成的)欲望(在我們身上警惕著法西斯分子、自殺者和精神錯亂者)。”[2]
無器官的身體隨著欲望而生成。鄂榭對于現(xiàn)狀的反思,以及改變現(xiàn)存狀況的強烈欲望無疑是無器官身體的欲望表現(xiàn)。鄂榭流露出的這種欲望是對既定狀態(tài)的一種反叛,一種在欲望驅使下去層化的迫切舉措,他表現(xiàn)的愈為急切,這種行動下暗藏著的生命欲望就愈為強烈,這種行為無疑是第一種欲望在鄂榭身上的體現(xiàn),這是一個人正常的生命欲望能量的噴射,是急劇去層化的展現(xiàn)?!耙坏┤说淖晕冶罎?、認知他人的神秘消失,與愛人認同的愿望就變成了一種欲”[5],所以,鄂榭與瑪?shù)铝毡阏归_了為教會所視為異端的愛戀,這種畸形的關系使得鄂榭與瑪?shù)铝赵诒举|上產(chǎn)生了一種認同的欲望,這是生命欲望的呈現(xiàn),也是無器官身體的體現(xiàn)。精神錯亂等問題出現(xiàn)在鄂榭與瑪?shù)铝丈砩?,鄂榭的敏感脆弱、惆悵不安、郁郁寡歡,瑪?shù)铝盏某D昱P病在床,這些歸屬于容貫平面所構成的欲望,如自殺者和精神錯亂者。最終這種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欲望,使得兩人走向了毀滅。
《鄂榭府崩潰記》這部作品有很強的文學質感,值得挖掘探究的角度頗多,值得學界進行深入研究。愛倫·坡對于身體的探索打破了世俗的常規(guī),超越了讀者的閱讀期待,達到了極致的身體探索,形成了這部作品獨特的身體美學。以無器官的身體這一獨特的視角來解讀這部作品,可以窺探到病態(tài)、力量、欲望的三重交織,豐富對這部作品的理解,進一步完善愛倫·坡的小說研究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