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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2020-11-19 03:55
山東文學 2020年7期

巨大的幸福和災禍總是驟然而至,全無征兆,像謎一樣。我的朋友初次現(xiàn)身,也像謎一樣突兀。

那個初秋下午,我推開教室門,一盆水從天而降,水花折射的日光刺得我閉上了眼。水流如傾盆大雨從頭到腳,澆透周身。我睜開眼,眼前的一切宛如曝光后的底片,一片灰暗。我用手理了理眼瞼,光景如故。我意識到眼睛被日光灼傷了。隨后,我嗅到一絲怪味。這絲怪味揮之不去,濃烈異常。在哄堂大笑中,我狼狽逃向我的新座位——角落里的最后一排,唯一一個沒有同桌的位子。終于走到座位前,我只覺得走過了無數(shù)個世紀夢魘般的時光……

清醒時,我正坐在凳子上,頭深深埋在桌洞里。我聽到班主任的聲音,她的聲音從模糊變得清晰。她說,你以為你還是誰誰誰家的官少爺……她沒指名道姓,我知道她說的是我。

你沒事吧?一個聲音在耳邊驀地響起,帶著溫暖和悅的金色。

我稍稍抬起頭,我的朋友正坐在旁邊。陽光揮灑著纖細的粉塵,沸沸揚揚,將他鍍成金色,就連皮膚上細嫩的茸毛都熠熠生輝。我心頭浮現(xiàn)出兩個字——漂亮。我眼前灰暗的世界因他而瞬間著上色彩,閃亮起來。

我們認識嗎?我怔怔地問。

我們是朋友,你忘了?我的朋友笑著說。

你是我爸朋友的孩子?

我想起一些豪車華服的人,在假日里他們時常陪在我們一家人左右。在這個小城里,我父親是一位舉足輕重的權(quán)貴。那些人在我父親面前唯唯諾諾地自稱朋友。當然,自從我父親出事后,他們都躲得遠遠的,如躲瘟疫。他們的孩子都很光鮮,但我不記得哪個有這般漂亮。

我的朋友笑而不語,再次關切地問,沒事了吧?

我點了點頭。

那就好。

我的朋友站起身,從后門走了出去。教室后門正頂在我的課桌旁。我想他先前一定是從后門進來的。我悵然若失。

我的朋友忽然又從后門探出頭來,說,放學后再來找你。他嘴角帶著一絲俏皮的笑,擠了擠眼睛。這個表情,我父親還沒進去時經(jīng)常會做。

他大概是在這所學校就讀。這是小城唯一一所貴族式小學,我在這里度過了四年多光陰。校園不大,而他這樣漂亮,我卻沒一絲印象。也許是之前我的朋友太多,來得也太容易,既沒交到一個知心的,也無暇顧及其他。

見面第一天,我的朋友就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漂亮,也不僅僅是因為他不久后殘忍地取了一條狗命。

要講清這一點,得從之前的那個暑假開始。

我父親就是在這個炎熱的夏天出事的。他被從家中帶走,我還記得臨走前他擠著眼睛對我笑了笑,像我的朋友一樣的笑。

我追出去時,被人推下樓,在醫(yī)院里躺了許多天。我的腦袋出了點問題,好在還是平安地出了醫(yī)院。我從醫(yī)院直接搬進了爺爺家的小閣樓,再沒回過我們的家——一所大房子。我的父親再沒回來。我的母親不久后也離開了,據(jù)說跟一個大款出了國,她跟父親一樣,再沒回來。

暑假后,我回到了學校。

校園里的人都變了,那些目光里,原來的敬畏和小心翼翼,仿佛被水泵抽盡,填進的是厭惡和肆無忌憚。我的父親是個權(quán)貴,在這個小城里人盡皆知。權(quán)貴的垮臺,同樣人盡皆知。那些家伙的行動已不僅止于幸災樂禍。試探過幾次后,他們越來越肆無忌憚……

我還沉浸在回想中,放學鈴聲響起,同學們作鳥獸散。我坐在原處,等待我的朋友如約現(xiàn)身。

空蕩蕩的教室里,只有幾個家伙遲疑地收拾東西。他們別有意味地看了我?guī)籽?,走出門去。我躲閃著他們的目光縮在座位上。夕陽浮動著的金色塵埃漸漸黯淡下去,我想我的朋友像我的父親母親一樣不會再出現(xiàn)了。

我背起書包走出門。灰色的斜陽在墻壁間浮蕩著古堡般攝人心魄的幽光。躲在墻壁間的陰影里能看到逡巡在校門外不遠處的那幾個家伙。我在恐懼中忽然靈機一動,往一側(cè)的墻邊跑去。

這段圍墻是最易攀爬的一段,爬過去就可以逃走了??蛇@種事我從未干過,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我想我很快就會被那幾個家伙發(fā)現(xiàn),在彷徨無助的時刻,我的朋友再次突?,F(xiàn)身,好像一直藏在車棚里似的。

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反問。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說,我在等你。

他搬過一輛自行車靠在墻上,示意我踏上去。

我踏上去,笨拙地翻過圍墻,然后看著我的朋友輕巧地飛了過來,那輛自行車在墻后發(fā)出轟然巨響。原本幽暗下來的夕光,回光返照般瞬間明亮起來,我的朋友再次散發(fā)出金色光芒。

墻后傳來校長憤怒的喊聲,什么人?

我一瞬間愣在當場,我的朋友笑著扯起我的手,在燦爛夕陽中奔跑起來。

抵達拐角,拐進一個巷子,我們就能悄無聲息地擺脫暴跳如雷的校長和仍在校門口逡巡的那幾個家伙。

在拐角處,班主任騎著自行車橫在了面前,我的朋友扯著我繞過車子,繼續(xù)往近在咫尺的幽巷跑去。

你跑什么?

我聽到班主任喊,只好停住腳步,回過身。她車筐里的獅子狗開始瘋狂吠叫,我一動也不敢動。

校門口那幾個家伙聽到動靜,從遠處走過來。

我預感到一件不幸的事即將發(fā)生,但對其發(fā)生的細節(jié)卻不得而知,這讓我因為未知的恐怖而戰(zhàn)栗不已。

我想要逃走,卻被班主任和她的獅子狗絆住了手腳。危急時刻,我的朋友忽然走上前去,伸手在班主任胸前點了兩下。

你干什么?我看到她因事出意外,猛地縮了下身子,用雙手護在胸前。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很無所謂地笑,然后,他從書包里掏出一柄鐮頭。這柄鐮頭生了銹,在夕陽下呈現(xiàn)出暗金色光澤。我的朋友把獅子狗的脖子摁在車筐邊沿上,狗吠聲瞬間嗚咽下去。然后他高高舉起鐮頭,向下劃出一道金色光芒,狗頭滾落在腳下。一片鮮血飛濺出來,糊在我的朋友下巴和胸前。血向下流淌,將他的校服染成觸目驚心的混沌之色。

這時班主任才發(fā)出一聲尖叫,宛如鴿哨,經(jīng)久不息。

我的朋友再次笑了一下,往前路揮了揮手。

班主任驚懼地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放下雙手落在車把上,推著車子往前方走去。她的步子有點踉蹌,直到走出幾十米開外,才跨上車子,車子哐啷啷走遠,歇斯底里的尖叫聲才傳了過來。

我的朋友拎起地上的狗頭,轉(zhuǎn)向另外幾個家伙。他揮揮手示意他們過來。我能看到他們同我一樣雙股戰(zhàn)栗,甚至失去逃跑的勇氣。

他們宛如牽線木偶般,立在了我朋友面前。

我的朋友嘴角斜著笑了一下,然后拉起我逆著夕陽走去。走了很遠,我扭頭去望,那伙人還在原地,一動不動。

我的朋友帶我來到河邊。一路上他不時擦拭著臉上的血跡。

曲折的草木把我們遮擋住。我能看到初秋里稍顯暗黃的草棵宛如細小的長矛樹在那里。

我的朋友脫下上衣在河水里漂洗著,又把頭探進水里,洗凈血跡。他擰干上衣當毛巾擦掉水漬,又抖開來晾在長矛一樣的草棵上。之后他脫下短褲,在水里漂洗一通。我看到他的屁股在夕陽下閃閃發(fā)亮。他擰干短褲,扭身站起,對我招了招手。我忽然聞到身上已經(jīng)板結(jié)的校服的怪味。我小心翼翼地挪到河邊,脫掉襯衣。手伸進河水,一股涼意讓我打了個冷戰(zhàn)。我握著襯衣在冰涼的河水里揉搓了幾下,擰干,像我的朋友一樣搭在草棵上。我的朋友一只手掩在鼻子前方扇動,一只手指著我的藍短褲。

我看了眼短褲,擺擺手說,沒弄臟。

我的朋友搖了搖頭,說,你還害羞?

在我朋友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我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脫下短褲,趕忙走到水邊,蹲下去,不停地搓洗著短褲。

我聽到身后傳來奔跑聲,一側(cè)頭我看見我的朋友發(fā)出一聲尖嘯如一尾白鰱躍向空中,之后消失在水底,一片暗紅色的閃亮波光撲打在我臉上。

我睜開眼,許久不見我的朋友露頭。

喂,喂,你在哪兒?我對著被我朋友弄出的漣漪喊。那圈漣漪隨著水流的波紋漸漸消失。

我瞬間無比恐慌,一股絕望的冰冷浮上心頭。草棵上還晾著我朋友的衣褲,它們還潮濕著,我的朋友卻不見了。

那片漩渦開始涌動,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之久,一片噴泉涌起,我的朋友忽地在泉眼上現(xiàn)身,就像神話里的哪吒。我的朋友對我的驚慌失措報以一臉嘲笑。他身上鋪著一層流瀉而下的水簾,他的身軀還是未成年孩子的瘦小模樣,卻有肌肉的線條在水簾下滑動。在水簾光澤反差強烈的紅里,一片隱匿不住的金色熠熠生輝。

然后我們躺在粗礪的沙灘上,仰望著天邊的火燒云隨著雁陣慢慢褪去,被夕陽占據(jù)的空間漸漸由火紅變暗,變得稀薄,之后徹底消失。

我看了我的朋友一眼,說,回家吧?

我們背著書包,手里捏著濕漉漉的衣褲,沿著蜿蜒河道前行。河邊草木將我們光著的屁股遮掩住,一種隱秘的興奮感油然而生。書包一起一伏拍打在屁股和大腿根上,癢酥酥的。河道旁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和青草氣息。

靠近人煙時,天已黑透了,錯身而過的人們,很難注意到這是兩個光屁股的孩子。

我們在閣樓前道別。

星光燦爛,最后一抹星光在我的朋友背后消失。

在那一刻我已經(jīng)意識到,很多年后,我的朋友仍會給我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當然不僅僅是因為他的漂亮,也不僅僅是因為他殘忍地取了一條狗命,而是因為這將是我終生最快樂的一天。

去學校路上,我得經(jīng)過許多巷子和行人。好在沒有多少熟人,就算偶爾碰上,他們也裝作不認識。

這個早晨陽光依舊明亮,我走過樹蔭,那些透過樹葉的光塊宛如跳動的琴鍵,彈奏著忐忑的樂曲。我的朋友不在身邊,我不知那一伙人會怎樣對付我,還有班主任。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我過慮了。我在他們眼里看到的只有發(fā)自骨髓的恐懼。我松了一口氣,又有點悵然若失。我沒見到我洋溢著金光的漂亮朋友。可在我們分別時,他信誓旦旦說過第二天要來找我。

直到我離開小城,我的朋友也不曾出現(xiàn)。

他就這樣消失了,像夢一樣。

高考完的夏天,我忐忑地等待著命運給我的判決。

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在背著沉甸甸的行囊踏上火車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對小城作了訣別。小城曾經(jīng)有我的父親母親,也曾有我的漂亮朋友,但他們都消失不見了。這里,已沒有什么可留戀,我不打算再回來。

我的旅途終點,是一個離小城極遙遠的城市,在那里,這個小城的人與事鞭長莫及。

我期待著在這座新城市里重啟一段美好生活??晌乙琅f是當初那個角落里被人忽略的孩子,到哪里都一樣,同我一去不返的漂亮朋友恰成鮮明對比。

我迷戀上一種叫電腦的東西,開始了昏天黑地的生活,里面充斥著的是游戲、電影、打手槍。打手槍只能在廁所里,味道不好,我只得點上一支煙。陽光透過身后的玻璃窗照進來,有時能夠聽到打水的女生發(fā)出的笑聲,和某個彈琴男生泡妞的歌聲。

至于玩游戲,我一般在學校微機室付費玩上半天。微機室天黑就關門,不過癮。后來有了網(wǎng)吧,我開始夜以繼日地泡在那里。囊中羞澀,我萌生出從未有過的對金錢的渴望。我很快就有了活——破解軟件密碼。這在很大程度上支撐了我的昏天黑地的生活。

我沉浸在這昏天黑地的世界里,對外面的一切渾不在意。

在大二即將過去時,我的生活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突變。

這個突變的地點是學校食堂。我端著剛剛打來的飯菜找到一個靠窗位置,看到俗艷驚人的?;◤倪h處甬道上仰首走來。她腳上的高跟細襻涼鞋在陽光下發(fā)射著亮閃閃的光。她踏進食堂后,我在她的裙擺和長長的卷發(fā)后面看到了一個瘦小囂張的小子。我知道他是學生會主席。他面上帶著張揚的得意之色,顯然那雙鞋是其手筆。

食堂門前有幾節(jié)臺階,?;ㄌど先r顯然有一絲不適,皺了下眉。她側(cè)頭說了句什么,主席忙蹲下來,查看了下鞋子,起身說,沒事。

我看著?;▌e扭地往前走著,隨著她別扭的動作,一絲紅痕在她踝間露出來。她沒穿襪子,雪白的腿和腳一齊裸露著,那絲紅痕就像在她踝間纏了一圈紅線。我有不好的預感,這預感隨著校花在人群中蹲下來捂住腳而變成現(xiàn)實。在她捂著的手里,洇出血跡。主席急于攙扶她起來,她沒好氣地訓斥了幾句。主席一改囂張姿態(tài),討著饒,慌忙攙起女友離開,不過幾步,隨著?;☉嵟厮κ?,一片鮮紅的血線就像從噴霧器里擠出來,在空中彌散開來。

聚在周圍看熱鬧的一瞬間驚叫著退了開去,退出一片圓形空地。?;ㄒ庾R到什么,低頭看去,臉色一霎慘白,不由自主蹲了下去。隨著她的下蹲,血霧變成了汩汩噴泉。

主席慌張地對著一個女生求救:怎么辦?怎么辦?

等什么?趕緊背她去醫(yī)院啊。那個女生說。

主席如夢初醒,背起嚇軟了的女友沖出門去。噴涌的鮮血濺了他一褲。當然這源于我的推測,在聽到那個女生聲音的一刻,我已渾然忘卻一切。我看到她胸前是一片宣紙上洇濕的暈紅,那是內(nèi)衣的水紅色隔著白襯衣滲透出的。暈紅之上,我看到一張生平從所未見的美妙容顏,讓我瞬間窒息……

當身前的三個人匆匆進入一座樓門時,我恍然驚覺我迷了路,很久我才弄清身處松柏蔭蔽的校醫(yī)院門前,手里握著被我咬過的半個饅頭。我把手里的饅頭扔到草叢里。一股隱隱的難以抑制的亢奮讓我感覺不到一絲饑餓。

此時,我才發(fā)覺腦海里一片空白,除了胸前那抹暈紅,并無一絲關于那個女生的印跡。我在路邊的磚牙子上坐下來,候了不知多久,看到學生會主席匆匆跑出去,衣擺和褲子上沾滿血跡。那些大片的血跡怎樣染上的,我只能憑推測得知。當他返回時,已換了套衣服。

陽光的腳步一步步西斜拉長,宛如過了幾個世紀,那個女生終于走出醫(yī)院樓門。我裝作若無其事狀跟在她身后,不即不離。我只能看到背面,我把眼睛努力拔出那片殷紅。她穿著一雙淺色涼鞋,套著一雙齊踝的淺色絲襪。纖纖可握的踝半遮半露,淡藍色血管隱約可見。渾圓光滑的足跟宛如一雙小巧的乳,隨著步子充滿彈性的起落,整個身子隨之一顫一顫。臀部小巧卻渾圓挺翹,將深色的裙子緊緊撐起,宛如澎湃而擁擠的胸部,隨著步態(tài)擺動出風流卻不張揚的線條。

初夏的風在某個角落會驀然吹起,吹亂發(fā)絲,也吹得裙擺飛揚。被她挺翹的臀部撐起的裙間偶爾會露出一截嫩白大腿,大腿內(nèi)側(cè)有一兩點蚊蟲叮咬或過敏而生的紅點,針尖大小,宛如不慎落上去幾枚草莓顆粒,近旁有一兩道抓撓的淺紅痕跡。我想象著一只柔軟的手落上去,指尖輕輕劃過,幾道淺紅浮泛。這小巧的一片印跡,宛如茶花上的粉痕,讓我心驚肉跳,眼中再無其他。

當她走進另一個樓門時,我才驚慌失措地發(fā)現(xiàn)我把她弄丟了。恐怖的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的長相。食堂里的驚鴻一瞥,恰似劃過天空的電光,不留一絲痕跡。

我在樓門前守候著,看到主席背著?;ㄗ哌M去,又看到他孤零零走出來。我守候著斜陽沉沒,燈光亮起;守候著朦朧光線里的蚊蟲和人影;守候著燈光一盞一盞熄滅,萬籟俱寂,塵埃落定。

寢室閉門鈴響起,我才失魂落魄地回到我的宿舍。

我只記得那棟宿舍樓的樓號——13。

這是一個多么凹凸有致的數(shù)字。

轉(zhuǎn)天宿舍樓一開門,我就守在13號樓前。

我藏在冬青和垂柳后,盯著樓門。很快我就焦躁異常,十分懷疑記錯了樓號,晨光下這棟宿舍樓顯得異常陌生。我在幾個樓宇間穿梭,沮喪地意識到,我把她守丟了,這一丟或許就再也尋不到了。

我靠在柳樹無力的枝干上,看到一種驚心動魄的叫美的東西帶著旋風拔地而起,傾斜了樓宇,傾軋到我身后的柳樹,和柳樹前螞蟻般的我。

臺風荒悖地降臨了,她消失了。

在比死還冷的絕望中,我看到一把在閃電和狂風下備受摧殘的傘。撐著傘的女生走得跌跌撞撞,宛如一朵風中的白玉蘭。驚鴻一瞥間,我認出來,正是她。氣溫驟降,她穿了件厚上衣,我沒看到洇出來的水紅暈光。深色長褲下還是那雙涼鞋,昨日的短襪不見,一雙白皙粉嫩的足在風雨如晦中雪白冰冷。一片水濕的落葉被風撲打著沾在上面,驚心動魄,她卻渾然不覺。

我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走進另一個樓門洞。厚重的暗漆木門在她身后吱呀合上。我看著她消失在幽暗中。

經(jīng)過我的人無一例外露出驚愕的神情,這神情我在她眼中也看到過。為躲避這目光,我走進樓里,假裝躲雨。

走廊盡頭有一面落地鏡。我走過去,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雨水打濕了一切,發(fā)絲濕透緊貼下來,仿佛戴了層黑色頭套,雨水順著發(fā)梢襟袖褲腳滴答著,很快就在地上汪了一大圈。我忽地了然她眼里的驚愕,那些人眼里的驚愕。對此我并不在意,就這樣隱藏在角落里,直到她再次出現(xiàn)。

有人從她身旁走過,喊了聲林蘭。

這個美麗的名字刻入了我的腦海。望著她的背影,我在幽暗空氣的背后笑了一下。知道你的名字,你就不會憑空消失了。我暗自說,也暗暗相信。我預感到我的命運即將迎來某種轉(zhuǎn)折,這大概就是命運將我送到這座遠方城市的原因。究竟是怎樣的轉(zhuǎn)折,我無暇細想,那把傘在一個轉(zhuǎn)角處已消失不見。

臺風過去,酷暑隨之光臨,假期里的校園瞬間空落下來。

我再次踏入昏天黑地的生活。這生活一部分是破解軟件,一部分是玩游戲、看電影,更多的卻是對林蘭的思念。這思念由于細節(jié)匱乏,只能止于想象。我腦海里臺風般翻來覆去的,只是幾點紅點和幾道淡紅抓痕,或者雪白的足上一片水濕的枯葉,我的記憶給它們加上水紅色花邊,下面不斷嘭地豎起來,宛如燒紅的鐵棒,燙得嚇人。

暑假結(jié)束,我已神思恍惚,弱不禁風。我知道這并非炎熱所致,我期待著林蘭到來,把我救出苦海。

開學不久,我就見到了那片渴慕已久的暈紅。我看著林蘭走在新生初到的擁擠校園里,她的裙擺引來無數(shù)羞怯的目光。我看著她就在身前不即不離的距離上。她還是像上次見到的一樣,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的身影讓我迷亂,跟在她身后仿佛走在驚心動魄的夢魘中,我戰(zhàn)栗著不能自已。

我偶爾會尾隨著她走進自習教室。顯然,這個教室里很難再有人學得進去,男人為她吸引,女人為之嫉妒。這大概就是林蘭很少進自習室的原因。我經(jīng)??吹剿龜y著書本走進校學生會值班室。

這使我極為珍惜能看到林蘭的時光,也珍惜每一件與她有關的東西。比如隨意丟棄的紙片,上面娟秀的字跡讓我一讀再讀。比如晾曬的內(nèi)衣,泛著水紅色的暈光。我甚至趁著夜色用竹竿挑起過一件,偷藏起來。我還撿到了林蘭吐在紙巾里的口香糖,上面帶著幾絲唇彩顏色。在無人注意的時刻,我會取出來,淺嘗輒止,這讓我的心總是墜入難以抑制的躁動中。

雨過天晴,日子晴好,晴好日子里裙擺飛揚的林蘭是那樣美好。這些美好的日子,就像一場場電影開幕落幕,我注意不到時光匆匆走過的腳步,似乎彈指即逝,又似乎日日如年。

那天晚上,林蘭再次走進校學生會值班室。我在樓外看著那個亮著燈的房間,想象著林蘭專心學習的姿態(tài)。我的心情無疑是快樂的。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當林蘭再次走出樓口,我這幾個月來的短暫快樂時光便戛然而止。

寢室夜話里有許多關于學生會主席和?;ǖ亩巫?。我鬧了個笑話,段子主角一直是我一廂情愿的認為。我一直以為那天腳腕噴血的女生是校花,其實不是,校花是林蘭。學生會主席也不是那個囂張小子,另有其人。段子的內(nèi)容極為不堪,我無法想象會與林蘭有關。我?guī)缀醮绮讲浑x地跟在林蘭身后,可她身旁從未出現(xiàn)過男生,我自然有理由懷疑這些段子的真實性。

這天晚上,我看著學生會值班室的燈滅了,調(diào)整好心情,等待著林蘭出現(xiàn)。我在林蘭身旁看到一個緊貼著她的肩膀。那肩膀來自一個高大的男生。他們親昵得就像一家人。我猛然意識到,無數(shù)個值班室亮燈的夜晚,那個房間里事實上總有著這個男生伴在林蘭身旁,只是我茫然不知。我的心忽地下沉,墜得我抬不動步子,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說說笑笑走遠。

我在樓前站了一晚,似乎感到照耀了千年萬年的月光為我的周身纏滿了枯藤蛛網(wǎng),上頭落滿了塵灰敗葉。我的心肺一下子被抽干了,一起被抽干的還有眼里的色彩,就像多年前,我見到我的朋友之前那刻。

天蒙蒙亮時,第一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人被我嚇了一跳。我這才有了一絲活氣,我摸了一把,發(fā)覺身上只是落滿了露水。我像一個年久失修的木頭人,緩緩移動步子,生澀的關節(jié)發(fā)出咔咔聲響。我不知往哪里去。天空陰沉著,我能感覺到太陽的光線,可那光線只是一種灰白色。我驀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個晴天,只不過在我眼里,昏天黑地。

不過幾天,我已確定那個高大男生就是夜話段子里的前學生會主席,剛剛畢業(yè)留校。他遠沒有段子里的低俗,也沒有我想象的囂張,事實上還有點儒雅,隨和而低調(diào),卻又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高不可攀。他出乎意料的好,以世俗的眼光看,?;ê蛯W生會主席的結(jié)合也順理成章。可他怎么能配得上林蘭,怎么能夠?我在晝夜都是灰色的天地里,一遍一遍質(zhì)問。

可她總該有個愛人吧?可誰又配得上她呢?我嗎?我曾以為我有卓然不群之處,可是樓道里的落地鏡讓我無所遁形。散亂的發(fā),隱在發(fā)后陰沉的臉,像一個心理疾病患者。鏡子里的自己讓我自慚形穢,更令我自慚形穢的是,這個枯槁的皮囊里齷齪骯臟的念頭無處不在。

我聽說這位前學生會主席為了林蘭放棄了權(quán)貴之女。好吧,既然這樣,沒人配得上,學生會主席總算是一個相對較好的選擇。我安慰自己,可仍然心痛得無法自拔。游戲、電影都變得索然無味,就像我眼前沒有色彩的灰色世界,可我不得不更為瘋狂地投入其中,我覺得自己變成了朽木殘渣,就像我時常想起的那片被風雨沾在林蘭足上的落葉。我時常在想,在那間狹小的值班室里,林蘭不知同學生會主席發(fā)生了多少回關系,她的乳尖或許像乳罩一樣是水紅色的,可那抹水紅與我無關。

一個晦暝的日子,陰雨似乎剛停,又似乎正要下起,隨著我的朋友的忽然現(xiàn)身,我的視野里終于再次有了色彩。那時我正站在學生會樓外,林蘭的身影在樓門口已消失了很久,樓上值班室里聽不到一絲動靜。一個人影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對著我笑了一下,說,你沒事吧?

我在一瞬間就已認出他正是我曾一去不返的朋友。他變化很大,嘴角胡須刮得干凈锃亮;身材細長精干,蓄滿靈敏的力量;他的衣服有一種異于常人的貴重感,仿佛某個西方國家的貴族子弟。照理說我不可能認出他來,可是那片濃重的金色和嘴角的壞笑,以及擠了擠的眼角仿佛就是他無法遮擋的標簽。我眼前的世界因之而萌發(fā)出越來越繁復的色澤,宛如冬天過后,冰河解凍,萬千枝條生發(fā),繼而花紅柳綠。我發(fā)現(xiàn)秋天并沒有多深,我甚至摘下一片樹葉細細查看,綠色葉片墨綠葉脈,似乎還維系著夏日氣息。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說,認不出我了?

那絲笑讓我一瞬間回到多年前那個初秋下午,我的朋友在我座位旁忽然現(xiàn)身,將陽光鍍成漫天金色的粉塵。漂亮兩個字忽地跳上心頭。我心里一動,這世上如果有配得上林蘭的人,只有我的漂亮朋友。反之亦然。其他一切人都是褻瀆。就在這時,我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還沒有女朋友吧?

我的朋友愣了一下,帶著一絲壞笑說,你戀愛了?

我只有苦笑。

在小館子里坐下時,我已得知他正在另一座城市讀大學,此次專程過來看我。他讀的是酒店管理專業(yè),這也是那身裝束的來由。當年他突然消失原因也很簡單,他父親臨時工作調(diào)動,舉家遷徙,他甚至來不及通知我一聲。我忘記表達對他一去不返的抱怨,在初見的欣喜過后,我開始就著啤酒傾吐衷腸。

我的朋友帶著意味莫名的笑聽著我講述我的羞澀,我的驚心動魄,我關于自慚形穢的痛苦。他插了一句,既然如此,你為什么不寫封情書?這個不需要見面。

我想了一下說,不是沒想過,可面對著信紙,我發(fā)現(xiàn)一落筆就是對她的褻瀆。

我的朋友不屑地笑了笑說,對女人不能太當回事。你把女人太當回事,就是糟踐自己。

對于他的話,我不以為意,我想他是沒有陷進來過。我跟他干了一杯,繼續(xù)我無休止的傾吐,我想我大概喝得酩酊大醉。我忘記了是怎么把我的朋友帶到團委辦公樓,指給他看那間值班室的。

我的朋友步履輕盈地走進樓去。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樓里快步走出來。他跟我要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煙霧讓他的眼神有點迷離。

還是個處女。我的朋友說。我看到煙氣后面故作沉靜的面容上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慌張。

我的朋友彈了下煙灰,事實上剛剛點燃的香煙上并無煙灰可彈。他擺了擺手說,我還要趕車。

我看著我的朋友在路燈下走遠。雨剛剛停,水光在他身后斑斕。他就這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口中那支煙堪堪抽完時,我看到了林蘭的身影。經(jīng)過我身旁,她瞪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要把我吞噬的憤恨,還有一種絕望的狂潮。這讓我恐懼卻又憐惜。

燈光不知何時次第亮起,林蘭向遠處明亮的黑暗里跑去。飄動的裙擺上有一大片水濕,水濕中一絲沒被洗去的紅隱約可見。她還是個處女,學生會主席不曾得手。對于這個發(fā)現(xiàn),我不知是悲是喜。

我再沒見到林蘭,我想我的余生不會再有愛的能力了。

畢業(yè)后,歷盡辛苦,我終于在一個小國企謀得一份會計差使。

財務室有幾個人,跟我關系親近的只有副科長,大家叫她綺姐。聽說綺姐跟老總關系非同一般,我并不在意,這與我無關。

綺姐的工作不多,基本上就是為幾個重要人物算算收入,怎樣最合理地避稅,同時獲得最大福利。這不是多難的事,可對于綺姐來說似乎并不簡單。

對于我這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綺姐表現(xiàn)出了非同尋常的關心,這讓我心頭陣陣發(fā)熱。綺姐辦公桌在我對面,我們迎面而坐。

趁辦公室沒人時,她會拿著剛剛洗干凈的水蜜桃趴在桌上,探過身來,遞給我,說,嘗嘗。

這常常讓我不知所措,我不知是否該拒絕她的好意。在人情世故上,我缺乏常識,已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很多人。在我猶豫當口,綺姐會扭動身軀用嗲嗲的聲音說,你還嫌姐姐?

她胸部的線條隨著扭動裸露無遺。乳罩太過窄小,使澎湃的胸部擠了出來,乳頭隨著她探身仰頭的動作清晰可見。它們不是水紅色的,而是烏黑顏色,在一片醒目的白中就像兩只魚目,看上去觸目驚心。

有時綺姐會跟我談論我該找一個女人的話題,并自告奮勇為我介紹。見我反應平淡,她開始講述女人的好處,很多好處點到即止,卻讓人想入非非。在她的逼問下,我的童男子身份暴露了。

她感嘆說,你真應該嘗嘗女人滋味。她臉上的遺憾發(fā)自肺腑,讓我有一絲感動。有時候我想,找一個像綺姐這樣美艷的女人也不是壞事,愛情這回事不會再有了,還可以有其他事。綺姐快四十的人了,比我的女同學們還要水嫩嬌艷。時光似乎為她停駐了。

我決定去見見綺姐為我介紹的女孩。

可惜,每一次會面都讓我大失所望。

數(shù)次之后,綺姐問我,你究竟要找什么樣的?

我想了一下說,像綺姐你這樣的。

我在前一個女孩剛剛離去的陌生咖啡館里,緊緊盯著綺姐的眼睛。她竟然露出羞澀的神情,目光躲閃,似乎變成了我相過的那些個羞澀的女孩。

我想起我朋友的話,女人不能太當回事。我想,如果不是在咖啡館里,而是下班后空蕩蕩的辦公室里,我應該實踐一下我朋友的理論,甚至可以對她粗魯一點。

這樣的機會很多。為了報償綺姐的關懷,在她又一次為了工作絞盡腦汁時,我把她的活主動承攬下來。我的工作本就繁忙,這樣就會時常工作到華燈初上。財務科鑰匙只有科長、副科長手里有,這樣綺姐只能陪我到工作結(jié)束??晌也皇俏业呐笥?,這么多孤男寡女獨處的夜晚,我一次也沒敢將我的念頭付諸實踐。

為了方便,綺姐偷偷為我配了把鑰匙。

下班后,我得以在無人的財務室里盡情玩一會游戲,我喜歡在綺姐辦公的電腦上玩游戲、看片子,綺姐的電腦有密碼,破解這個對我來說再輕松不過。當我關上電腦,鎖上大門離開時,除了機箱即將散盡的熱量,再不留一絲痕跡。

有時我會替她整理一下磁盤,清理些垃圾文件,這樣我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加密的文件夾,這激發(fā)了我的好奇心,我以為里面會是綺姐的性感照片或激情視頻。我解開密碼,打開來一看,不過是些枯燥的賬目。那些賬目有些貓膩,可與我無關,我甚至懶得細看。

春節(jié)前夕,公司例行審計。綺姐的工作多了不少,我能分擔的有限。也許是因為我與綺姐親近,原本就把我當牲口使的科長更是布置了大堆任務。下班后的辦公室里常常只有我們兩個,我不停計算核實謄抄,而綺姐在我對面絞盡腦汁。

審計順利通過,年底發(fā)放的獎金都是私密的,互不知情。綺姐私下告訴我,我的獎金是除我之外最低的人的一半。比我多一倍的人正好是其余三個。綺姐和科長的要更多些。這讓我有些氣郁,又無可奈何。綺姐言語上的打抱不平無濟于事。

我孤零零地度過一個郁悶的春節(jié)假期。

一個季度過后,上頭忽然突擊審查。財務科除了領導一概放假。我猜科長可能出了問題。

綺姐打來電話,約我晚上在賓館見面。這個約會讓我等得心癢難熬,除了想入非非,更多的是對科長倒霉的消息的渴盼。

我走入賓館房間時,綺姐已等在床上。窗簾掩著,暗黃色燈光將酥胸半露的綺姐映照得異常嫵媚。她招手示意我坐到床邊。

我走過去,離著她越來越近,透過絲質(zhì)睡衣,能看到魚目似的乳頭,烏黑得觸目驚心。不需過多暗示,我已明白了什么,只是與生俱來的羞澀需要綺姐不斷誘導。

綺姐替我脫去衣褲,然后她解開睡衣躺在床上,躺成一片觸目驚心的丘壑。當我趴上去時,下面那東西卻像被剝皮抽筋的狗,瞬間軟塌下來。這讓我羞怒交加,無地自容。

綺姐很溫柔地安撫著我和那東西。那東西很快又生龍活虎,可一旦趴到她身上,立刻成了稀泥。綺姐讓我脹在床上,我閉上眼,綺姐的動作很快又讓它漲了起來,可是當綺姐坐上來時,燈光打在她身上,她胸前的兩點烏黑仿佛某個隱秘角落的眼睛,讓我瞬間潰敗。

我們最終只能靠在床頭說話。

綺姐說,我的賬目出了點問題。她臉色黯淡下來,不復方才的明艷。

我關切地點了點頭,這才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憔悴。我明白了,出事的不是我一向憎恨的科長,而是綺姐。

現(xiàn)在必須找人頂著,否則就會牽扯上老總。

我再次點了點頭。

你能不能幫幫姐姐?

為什么找我?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卻仍云里霧里,不明究竟。

所有人都知道你替我做賬,老總的意思,直接推到你頭上。我覺得太過了。你受點委屈,幫下姐姐。姐姐跟老總談好了,不會虧待你。

我忽然明白了此夕此室同她同處于此的緣故。

沒問題,這算得了什么?我看到綺姐如釋重負的神態(tài),心想,代她受點小過算得了什么。

我沒想到會墜入圈套,而我意識到這一點,連十個小時都沒用上。

一早,我接到科長電話,要我上班。

這個老女人語氣故作沉靜,可她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我隔著電話都能看到。

我走進會議室,面對幾個陌生嚴肅的面孔,有問必答,并供出綺姐留給我的紙條里的賬號和密碼,聲明我通過賬目手段截留的稅款都存在里面。我的合作態(tài)度大出這幾人意料,這點在他們表情上顯而易見。為首的那個吩咐馬上核對。

一共五百二十八萬,沒錯。那個前去核實的人匯報。

聽到這個數(shù)目的一刻,我大驚失色。

這幾個人將我一個人留在房間里,退席商議。他們返回時已擬出了處理決定。

他們很平靜地宣讀處理結(jié)果,由于偷漏截流稅款數(shù)額巨大,但鑒于當事人認罪態(tài)度較好,且未造成實際損失,特予以從輕處理,吊銷會計師資格,終身不得從事財務工作云云。

我意識到我墜入彀中,這使我難過,更令我恐懼的是,一旦失去這唯一可以謀生的職業(yè),我怎能再在這個城市立足。我想起求職那些個灰暗的日子,那些日子不堪回想。迎接我的結(jié)局只有回到我寧死也不要回的小城。

領導,冤枉。我使盡氣力才讓聲音吐出口,可那聲音宛如被掐住頸的雞,喑啞難聽。

年輕人,犯了錯誤就要勇于承擔,犯不上牽累他人。要不是你們老總求情,你不知要在獄里待多少年。為首的說。

我打了個寒戰(zhàn),瞬間明白一切,這是他們聯(lián)手做的套,不入也得入。

出門時,我看到怯生生等在門外的綺姐,這才發(fā)現(xiàn)昨夜的濃妝遮掩了她的憔悴,她好像忽然老了下來,多少年停駐的時光一瞬間如那東西在最后一刻般一瀉如注。我一腔悲憤,卻對她恨不起來。她也即將走進這個房間,如待宰羔羊般等待宣判。

我想我一定走得跌跌撞撞,我能覺出腳下的虛浮踉蹌。我扶著墻壁走進電梯,扶著電梯,待在那里像根朽木樁,隨著電梯上上下下。進出的人都是深淺不一的灰色,一雙雙驚詫的眼睛來來去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意識到我該在一樓走出電梯。

我扶著墻壁走出去,走到樓外。

仲春剛剛茂盛起來卻生機盎然的花草竟然也是深淺不一的灰色,我把頭舉向太陽,只看到一片刺眼的灰亮,宛如逆光的黑白膠片。

靠著一棵柳樹蹲坐下去,我陷入死一般的絕望。

你沒事吧?

我抬起眼來,在陽光揚起的粉塵里看到漸漸清晰的金色。我看到一個泛著金色光澤的男人站在身前。他的短發(fā)和胡須染成金黃色微微蜷曲,一只耳朵上戴著根耳釘,映射著耀眼的金光,一身休閑西裝,像極了某個好萊塢明星。

是你?我問。

他笑了一下,充滿男人味的壞笑,同時擠了擠眼角。莫名其妙的,我的心情短暫地好了起來。我有了一絲氣力起身,我的朋友雙手掖在褲兜里站在我面前,他慵懶的站姿顯得吊兒郎當。

我急于訴說我的遭遇,不光今天的冤屈與絕望,還有求職路上的無奈心酸,還有他消失后,隨后消失的林蘭帶給我的無助。

我的朋友擺擺手說,我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我的朋友臉上云淡風輕,仿佛暴風雨過后沉靜的天空。

我們在一間酒館里坐下。我的朋友講了別后經(jīng)歷。畢業(yè)后他因為我刻意來到這座城市,在一家夜總會謀到職位。他本不想這么快同我見面,他原本預計的是出人頭地后再讓我分享榮耀,可是誰叫我遭殃了呢。

我再次喝得酩酊大醉,醒來時,正趴在一個洗手盆里。我意識到我朋友的手正把我按在水龍頭前,不停沖洗著我的頭臉。

然后他一把把我拉起,大喝,既然你不能離開這座城市,你不能回小城,那就得自救,時間來不及了。

怎么自救?我心不在焉地問。

我有辦法,你只要把那個賬目弄到手,其他的都交給我了。我的朋友胸有成竹地說。

我狐疑地看著他,憑著一種死馬當活馬醫(yī)的心態(tài)點點頭。

我們打車趕回大樓。早過下班時間,大樓顯得空寂。

踏進電梯,我覺得手腳有點抖。這絲抖動伴著我來到辦公室門前,以致我許久沒能打開防盜門。我的朋友搶過鑰匙。

我打開綺姐電腦。開機密碼還是原來的,輕易進入。

我尋找記錄著賬目的文件。文件消失不見了。我知道文件一定為小心起見刪掉了。這難不倒我。很簡單的黑客軟件就找到了所有被刪掉的文件。我將文件拷進軟盤。

我的朋友要我在網(wǎng)吧里將文件備份一份在郵箱里,又刻了一張光盤。然后,他讓我揀重點列成一張簡表,簡表里的數(shù)字讓我心驚肉跳。

我們公司是一家貿(mào)易公司。做的事很簡單,里面的貓膩也很簡單,就是有人在公司與各區(qū)批發(fā)商中間虛擬了一個中間代理商,商品以一個低于批發(fā)價的價格交給中間代理商,然后中間代理商從中賺取差價。這個所謂中間代理商當然是個虛擬的傀儡,掌握這個傀儡的毫無疑問就是老總。

零零散散加起來一年有一千多萬流入老總腰包。多年下來,累積起來的簡直是個天文數(shù)字。

我們走出網(wǎng)吧時,已近十點。

下面怎么辦?我問。

事不宜遲,給綺姐電話。

這時候她大概在家里守著老公孩子……我的意思是此事不宜大肆宣揚。

我的朋友只是笑了一下,打了個響指,我只覺得晚風中一霎飄蕩起醉人的金色。

電話撥通后,我能聽到電話里綺姐慌亂的聲音,背景里能聽到電視聲響。

綺姐壓低聲音拒絕。

我的朋友湊到話筒邊小聲地說了那個添加劑的牌子,報出一兩個數(shù)字,我能聽到綺姐倒吸一口寒氣。

我的朋友最后說,十一點前我要在賓館里看到你,我有點等不及了。你下面水多,我喜歡水流成河。

我看著他臉上的壞笑,恍然驚覺酒醉后連這樣的事都對他講了,這讓我面上一陣發(fā)燒。

我和我的朋友等在昨夜的賓館房間。

如何應對下面的一切,我一片空白。門鈴響起時,我竟不由自主地躲進衛(wèi)生間,把戰(zhàn)場留給了我的朋友。我聽到我的朋友打開門,將綺姐迎進房間。

我聽到綺姐坐到椅子上,我的朋友把她扯到了床上。綺姐似乎在反抗,我聽到我的朋友抖動了下文件袋。我把門縫開大了些,看到綺姐就著昏黃燈光掃了眼文件袋里的內(nèi)容,軟了下來,任憑擺布。

不知為何,我心里甚是不快,這不快讓我走出門去。

我坐在酒店幽暗的大堂里吸著煙。已近午夜,落地玻璃窗內(nèi)外人跡杳然。我窩在沙發(fā)里一支接一支,差不多吸光了整包煙,才看到我的朋友從電梯里走出。他帶著金色光環(huán),一瞬間將整個大堂映亮。

他走過來,打了個響指說,搞定。然后,他捏起桌上的煙盒,皺了皺眉,將煙盒拋到一邊,說,我去買包煙。他推開門走進夜色里。

電梯門再次開啟,我看到綺姐走了出來。她腳步綿軟,整個身子呈現(xiàn)出脫力后的搖搖晃晃,宛如風擺殘柳。她走近了些,能看清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文件夾,好似雙手虛怯無力,禁不住一份文件的重量。經(jīng)過我身旁時,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宛如受到驚嚇的小獸般惶恐無助。我莫名笑了一下,我想我是在表達善意,可綺姐渾身攸地一震,逃一般出了大門。

我跟我的朋友叼著煙往住處走。

怎么樣了?我問。

明天他們會找咱們談。我的朋友笑了下說。

在我租住的小平房前,我的朋友揮手作別。他金色的身影消失后,我才悄然發(fā)覺,門前的路燈如此昏暗。

我起床有點晚。電話鈴聲將我吵醒時,已是半上午時分。

電話是公司人事科打來的,通知我今天上班。

我隨便梳洗了一下,走出門去。門外陽光好得有點叵測。

人事科長說,我被調(diào)到業(yè)務科,即日報到。這個消息宛若外面的陽光,讓我猜不透其中玄機。

業(yè)務科長給我安排了個座位。我在眾多奇怪的眼神里坐下來,如芒在背。

下班后,科長刻意留我多待了會,同事們走光后,他才摟著我的肩膀走出門去。我的朋友等在門前那株柳樹下,嘴角帶著駕馭一切的得意笑紋。

我和我的朋友坐進科長的車。車子在一間酒店外停下。

老總早已等在門前,他拍著我朋友的肩膀走進門去,仿佛多年的老交情。

這餐晚宴大概是我聽聞過的最奢華的宴席。老總和科長不停向我和我的朋友敬酒,仿佛這昂貴的叫XO的洋酒就是交情,多喝一杯就多一分。我不勝酒力,在我的朋友和他們切入正題前,離開了包間,一個人待在奢華的候客廳里。莫名地,我心頭浮現(xiàn)出一種紙醉金迷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朋友同老總勾肩搭背走下樓來。

老總說,我上個廁所。

科長扶著有些踉蹌的老總走進一旁的洗手間。

我的朋友面目忽然一硬,冷笑了一下,不復方才稱兄道弟的其樂融融。我一瞬間只覺不寒而栗。

隔了許久,我才小心問,談得怎樣了。

我的朋友哼了聲說,這個老狐貍,還以為我沒見過世面。

科長扶著老總走出洗手間,老總似乎醉得一塌糊涂??崎L靠近了,低聲說,這里的妞不錯,洋妞也不少,醒醒酒去?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我的朋友哈哈一笑說,他臉皮嫩,咱們?nèi)ァ?/p>

我的朋友臨去時給我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我走出門去,走進門外不遠處的一個花園,花園同酒店隔了一片小樹林,酒店里的燈光和聲響只能隱隱約約透過來,仿佛隔了很遠的時光與路程。我坐在草坪的石凳前,等待著我的朋友。

我在業(yè)務科待了下來,業(yè)務員身份不過是個幌子。我成了老總和科長的同謀,我也蹚進一腿,分了杯羹。我的朋友談判的結(jié)果是,項目中間的五個百分點里,有百分之二十屬于我——也就意味著,在工資之外,我每年憑空能分到七八十萬。這顯然是一筆巨款。工資單上老總的年收入也不過六七萬而已。

我的朋友大概忙他的事業(yè)去了,很久再未露面。而科長和老總卻頻頻邀我一同見客戶,這讓我渾身不自在,我天生不適合這種社交場所。幾次后,我便頻頻回絕。我能從科長和老總眼里看出某種不安,這讓我也不安起來。

時令到了秋天。科長很鄭重地在部門會議上提到一個大客戶要交到我手里,并聲明不得有失,當時老總在座。老總特意提到晚上就要宴請這個大客戶,我必須到場。我知道不能推辭了。

下班后我上了老總的豪華公車。車子停在一家韓式燒烤店門前。店面看上去有些古雅,卻也不免顯得有些蕭瑟,好似被秋天感染了一般。我踏著古舊的木樓梯登上二樓。二樓是懸空的閣樓,古舊的廊柱后靠著幾張桌子,坐在那里,一樓的景象一覽無余。再往里是幾個包間,我們走進其中一間。里面已經(jīng)坐著兩個男人。

老總同科長上前握手,寒暄過后,將我介紹給他們,當然免不了青年才俊之類不實的夸張之詞。我只記得這兩人的稱呼里都帶著總字,具體哪個姓氏卻沒記住。

老總捏過對方斟滿的茶水,啜飲一口后,怪笑著說,我們的大美女呢?

對面一個總附和著笑說,美女總監(jiān)看菜單去了,一會就到。

話音剛落,糊紙的木拉門拉了開來,女服務員弓腰點頭說,幾位的朋友到了。

說話的那個總忙起身向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們的銷售總監(jiān)——

我看到一襲米黃色帶褶邊的棉布長裙,正是秋天的顏色。透過胸前蓬松的麻布,能看到一抹洇出來的水紅色。然后我看到水紅色之上浮現(xiàn)出的那張臉,我一時呆住了,林蘭小姐四個字尚未從那人嘴里消失,我心頭已在狂呼:林蘭!

我看著林蘭帶著和暖卻頗有分寸的笑同老總和科長一一握手。她伸出的手在我面前停住。我呆呆望著她,聽著老總介紹我,直到吐出我的名字,我發(fā)覺她臉上的笑瞬間僵住。她緩緩收回手去,一瞬間有些失魂落魄。我想她大概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這一晚上,我耳朵里除去林蘭聲音再無其他。她話不多,主要是低頭烤著東西,只在老總和科長頻頻敬酒時,才不得不敷衍幾句,我能聽出她聲音里極力掩藏的慌亂。

她仍像當年一樣美,只是更添了幾許成熟女人的韻味。那叢齊耳短發(fā)也為長發(fā)取代,如錦如緞,輕盈飄逸。雪白手背上隨著燒烤動作,淡藍色血管時時映現(xiàn),肌膚還是當年那樣細嫩,似乎為時光抹上了一絲潤滑而沉蘊的光澤,更加柔軟迷人。她的動作有些僵硬,不時自嘲一句,技術不好,烤糊了。她一晚上沒看我的眼睛,她的目光躲躲閃閃,卻故意顯出若無其事。

我想她把我跟我的朋友看作一伙了。我無意解釋,我的心被歡喜的波浪溢滿。當年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她的驀然現(xiàn)身就足以讓我驚喜萬分,我的灰敗沉淪的生命似乎忽地明亮起來。

這晚送到手上的酒,我來者不拒。最后我是被科長扶進車子,送回租屋的。我的舉動肯定落入老總眼里,第二天當我?guī)е拮碜哌M業(yè)務科時,科長通知我去老總辦公室。

辦公室里,老總笑著說,昨晚喝多了吧?

我搖搖頭。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老總?cè)咏o我一張名片說,這單子交給你了,我們不會再插手。這可是你的大好良機,切莫浪費了。

我捏著林蘭的灑金名片回到辦公桌前。名片上透著一股幽幽蘭香,我眼前再次浮現(xiàn)出林蘭的面容。我的手在電話按鍵上停留良久,終究還是撥了出去。

喂,請問是哪位?

我聽到她的聲音,盡管隔著話筒,我卻一下就分辨出來。我一時激動到無語。

電話那端沉默了下,我聽到林蘭聲音有些低沉地說,是你?

我無聲點點頭。

之后林蘭的話讓我狂喜不已,她說,咱們見個面吧,我有話對你說。

我再次確認了一下,這并非幻聽。她沒為約會地點大費周章,仍在昨晚的酒店,同一個包間。

我想我的誠意終于打動了她,當年我的迷狂她不會一無所知。

我提前到了烤肉店門口。我踏進店門,踩著古舊的木質(zhì)樓梯,步履輕盈卻又重若千鈞,心情愉快卻又忐忑萬分。我謝絕了服務員引路。在房門前我做了幾個深呼吸。糊著窗紙的木門后看不到什么,只有一個模糊剪影。我輕柔無聲地拉開木門。

林蘭正坐在桌前,一身秋天的顏色。

我悄然駐足,欣賞著,不敢打擾,仿佛面對一件絕美卻異常脆弱的細瓷文物,生怕一絲異響就會讓她瞬間粉碎,化成時光里的灰屑。

身后傳來敲門聲,一個小心的聲音說,先生,請問現(xiàn)在點菜嗎?

林蘭從沉思中醒來,轉(zhuǎn)過頭,看到我時露出一絲驚訝和慌亂,這表情就像微不可察的雜音,稍縱即逝。她冷靜地對服務員說,點菜會喊你,請關上門,不喊你請不要打擾我們。

服務員順從地拉上門,我聽著木門在身后帶著細微聲響合上,一串腳步聲漸遠。

林蘭看了我一眼。我慌亂地挪開眼光,聽到她說,你坐吧。我順從地坐到她指的方向。

這單生意我會照顧給你們公司。所有細節(jié)我的助理會跟你聯(lián)系。她的聲音依舊動聽萬分。

請你,林蘭頓了頓,語氣冷下來,請你以后不要再打擾我。我希望我的生活中永遠不會再有你的身影出現(xiàn),包括聲音。請你自重。

她一字一句清晰冷厲,宛如根根冰針刺破耳鼓,刺進心腦,我一瞬間被冰凍住了,我聽著她問,你明白了嗎?我張張嘴卻啞然無聲,只能點點頭,這微微晃動的頭顱差不多耗盡了我的氣力。

你可以走了。林蘭望了眼木門。

我竟不可思議地有力氣起身,走到門前,拉開木門,走出去,走下木質(zhì)樓梯。

我無所著落的目光落到窗外的景色上,一片衰頹灰敗,竟找不到一絲綠或紅的鮮活顏色。我心頭忽然跳出個疑問,我在哪里?我怎么會在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你沒事吧?我聽到一個聲音在身前響起,抬起頭,我的朋友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前。

我笑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讓我清晰感覺到那笑里的虛浮,那感覺好似哭。

你怎么總是在女人面前這么賤?我的朋友搖著頭說,嘴角扭著一絲不屑的笑紋。他走上灰暗的樓梯,在灰暗的閣樓后消失身影。

我在一片昏天暗地中漸漸恢復知覺,我想起來我是誰,怎么會身處這里,然后想起之前林蘭的話,一字一句,如鋼釘釘在心頭。我記不清時間,也弄不清坐在那里多久,店堂里沒有一個人影,空寂得宛如都死了過去。然后我看到我的朋友整理著凌亂的衣物走下樓來。

他望了我一眼,眼里充滿怒其不爭的無奈。

女人不過如此,你不能太當回事。我的朋友打了個響指,側(cè)頭往他走下來的方向甩了甩,然后丟給我一支煙,做了個手勢,說,走吧。

我爬起身,跟在他身后走進昏天黑地。我能猜到我的朋友做了什么。他所做的一定像多年前校園里那個雨后的秋夜一樣。

我心頭只剩下一股巨大的惘然,還有,永無盡頭的渾渾噩噩。

我注意到點燃的煙頭上竟然只有明亮的灰色。

我的天空里只剩下了灰色。

漫長的灰色世界,了無生趣。

林蘭遵守承諾,她的助理果然主動同我聯(lián)系。我們打過多次交道,終于把合同簽了下來。交道原本不用打這么多回合,可我失魂落魄的,總是犯這樣那樣的低級錯誤,弄到最后,她竟然跟我熟絡起來。我從她口中得知,林蘭辭了職,不知所蹤,所有領導同事都找不到她,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辦公室,走出大樓,走進嘈雜的大街。夜色降臨,夜色漸深,大街空寂下來。秋天的夜晚有了逼人的寒意,落葉在我眼前飄過,蕭索悲愴。我眼前總是浮現(xiàn)林蘭的樣貌,卻分不清重逢前后。

就像當年一樣,林蘭再次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相比于她的消失,我寧愿她殘酷地對待我和我的癡心,只要讓我知道她還在。

我想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元旦過后,我的秘密賬戶里收到了第一筆分紅。六十八萬后面的零頭我沒記住。

春節(jié)假期在超市采購時,我接到一個來自陌生號碼的電話。采購的人群將超市擠得沸沸揚揚,我對著話筒大聲呼喊。我聽到電話里的聲音,一下子愣住了。是林蘭,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了的林蘭。

林蘭說,我要跟你談談。

我丟開塞得滿滿的購物車,飛快地沖出人群,沖出超市,來到寒風刺骨的大街。嚴寒將大街清掃得異常清靜。我說,你說吧。

林蘭說,我們見面談。她留給我一個地址。

我打了輛車趕去。當我走下出租車時,心里攸地一跳,滿懷的欣喜瞬間灰暗下來。我不知林蘭會說什么,三個多月前在韓式燒烤店包間里的一幕在眼前浮現(xiàn)。我邁著重若千鈞的雙腿找到林蘭的住處,一處舊小區(qū)的樓房。

確認門牌號碼后,我忐忑地敲了敲門。

門打開,我看到林蘭憔悴的臉龐從門后轉(zhuǎn)進屋里。這是個僅有一個房間的小居室,布置得倒也清爽,不像我的出租屋,像極了狗窩。

林蘭在一個舊沙發(fā)上緩緩坐下。沙發(fā)罩歷經(jīng)漂洗透出一種灰蒼顏色,上面還有些破洞。我意識到林蘭生活的窘迫。

當年我有過一個孩子,打掉了。林蘭一張口就讓我呆住了。我琢磨了下,確定她說的是她失去貞操那晚的事。我的朋友造了孽,我不明白她為何要跟我說。

林蘭停了許久,似乎給我回過神來的時間,之后接著說,很長一段時間,我夜不能眠。雖然他的父親是個齷齪的混蛋,可他是無辜的。我一閉上眼,耳邊就是他的哭聲。我挺過來的時候,就像死了一場。

林蘭似乎沉入悲傷至極的過往,聲音凄厲帶著哭腔。我心疼得立足不穩(wěn),忽然有些恨我的朋友。林蘭這些年的生活,并不像她的樣子,看上去風輕云淡。

林蘭嘆了口氣,把纖弱的身子靠到沙發(fā)背上。

我偶爾會在午夜夢回時,對他說對不起,我再也不會傷害他?,F(xiàn)在,他又回來了。

我猛然一驚,環(huán)顧四周,小房間一目了然,哪有人影。

我聽著林蘭繼續(xù)說,他又回到我的腹中。盡管他的父親是個混蛋,我也決定把他生下來。

林蘭把目光從腹部挪到我臉上。我想表白,愿意幫助他找到我的朋友,可是我想起來,從來都是我的朋友找我,我并不知道怎樣找到他。這讓我的眼神有些躲閃。

我決定嫁給你。林蘭緩緩說,一字字宛如石破天驚。

我一時驚住了,眼前耳畔一片模糊。許久許久,我收住心神捕捉著林蘭的聲音,以分辨我所聽到的是否屬實。

你不愿意?我聽到林蘭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慍怒。

不,我愿意。我大聲說,一種喜悅的狂潮席卷了我。我忽然發(fā)現(xiàn)屋里的暖氣異常的熱,頂?shù)梦页隽艘活^汗,頭發(fā)絲都濕漉漉的,就像多年前那個臺風的日子,我跟在林蘭身后,走進那個舊樓之時。

我今天就得搬走。房東把房子派了別的用場。你的住處方便嗎?不方便我先搬到賓館去。林蘭聲音里不帶一絲表情。

我這才注意到,地上放著幾個包裹,她早就收拾好了。

踏進我的住處,盡管我一再將其骯臟描述得極為不堪,林蘭仍是掩飾不住眼里的驚詫。

我煮了一碗方便面,端給她。我看到她皺了下眉頭,仍是將面吃了下去。我看著她吃完,她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就像照水自覽的天使。我下了另一碗面,在小廚房里稀里糊涂吞下。我走出來,看到林蘭正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

我在一旁坐下,看著她凝神沉思了一下,將紙上的字又看了一遍后,遞過來,說,你去把這些東西采買回來吧。

上面是林蘭熟悉的娟秀字跡,密密麻麻擠滿了各種物品,除了生活用品,還有營養(yǎng)品。

林蘭取出錢包抽出一沓錢說,給你。

我擺擺手,說,錢我有,怎么能花你的。

我推著購物車在超市里按圖索驥時,發(fā)現(xiàn)林蘭采購的物品里還有一張折疊床。這讓我冷靜了許多,她還沒打算跟我同床共枕。

我雇了輛貨車才把東西拉回住處的樓下。我將東西一件件搬到樓上然后敲了敲門。門鎖響動,門扇打開,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陌生的世界。狗窩似的房間整潔異常,燈光灑下氤氳的色彩,我的心境瞬間大異。

我將買回來的東西一一搬進門口小過道里,然后走進房間,一股家常飯菜的香味撲鼻而來,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嗅聞過這種味道了。

吃飯吧。林蘭指了指凳子說。

我去洗了下手?;氐讲妥狼?,我忽然感受到一種家庭生活的溫暖,這讓我感動不已。這時我才猛然意識到我的視覺恢復了,綠色的青菜帶著淡淡的油光在燈下璀璨。

下雪了。清早拉開窗簾,林蘭小聲驚呼。一片雪光耀得人眼睛生疼。

早飯后,我們下樓散了會步。在一些可能會打滑的地方,林蘭并未拒絕我的攙扶。我攙扶到的只是厚厚的棉襖和手套,可一種帶著馨香的溫暖仍是讓我心旌搖蕩。

我們信步走到菜市場,林蘭買了些年貨,由我拎著。雪地上行人不多,但隱藏在棉帽后面的羨慕目光,讓我陷入一種無法言傳的幸福之中。

經(jīng)過一個爆竹攤,我買了一堆煙花爆竹。往年,我對這些東西深惡痛絕,尤其是透過不隔音的窗戶炸進來的聲音,讓我恨不得罵娘。我也講不清一種怎樣的心緒讓我想要好好折騰一番。

林蘭有午休習慣,可能是孕期保養(yǎng)身體。趁著這段時間,我走了出來。我在街巷間游蕩,只為找一間還在營業(yè)的花店。花店都打烊了,春節(jié)似乎不是個需要鮮花的節(jié)日。

我在雪地里走了很遠的路,那些繁華的路段變得冷冷清清。我走過一間又一間打了烊的花店,試圖通過敲擊窗戶敲出賣花姑娘。雪下了停,停了下,在路過一個櫥窗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頭發(fā)甚至眉毛都掛上了冰花。

疲憊感漸漸彌漫上來,我絕望地走上歸途,在街巷間迷了路。我循一個方向走過去,碰上了又一間花店。雪下得到處灰蒙蒙,我弄不清時間,似乎天快黑了。我想這間花店一定也打烊了,我只是習慣性推了下門。門應聲而開。我咦了一聲,踏進門去,各種鮮花迷亂了我的眼。

我抱著一懷抱的玫瑰走出花店時,店主也在我身后鎖上了門。

我敲開門,林蘭在門后問了一句,去哪了?之后,她的眼睛里忽然騰起一片玫瑰熱烈的紅色。我們找了個壇子才把這一大抱花插進去。這一片熱烈的紅瞬間把灰敗的小屋子點綴得脫胎換骨,林蘭走向廚房的步子都變得輕盈起來,我似乎看到了當年那個朝氣勃發(fā)的校花林蘭。然后,一片飯菜香氣彌漫鼻翼,我忽地饑餓難忍。

晚飯我們吃得很早。我喝了點酒。一桌豐盛的菜肴還擺滿桌子,我們就都吃不下去了。我們冷清地坐著,春節(jié)晚會毫無滋味地當著背景。

窗外漸漸響起爆竹聲,這提醒了我。我端著一大包煙花爆竹下了樓,有幾個孩子在,我?guī)е麄兎诺貌灰鄻泛?。中間我偷眼望向亮著燈光的窗戶,林蘭靠在窗戶后,恬靜地望著外頭,身旁是那一抱怒放的玫瑰。某一個瞬間,我看到她一直憂郁的臉上忽然漾起一絲孩子氣的笑,這絲笑煙花似的照亮了夜空。

我回到樓上時,雙手空空如也,一大包煙花爆竹都放完了。

在時起時落的爆竹聲里,林蘭主動跟我談起了結(jié)婚的話題。照林蘭的意思,不要鋪張,節(jié)后領個證住到一起即可。對此我不贊同。雖然這個城市我的朋友很少很少,可也該操辦一下,未必鋪張,必要的儀式還是該有的。

我都帶著身孕了,還搞什么儀式。林蘭皺了皺眉頭。

不光這樣,還得換一所配得上你的大房子。我執(zhí)拗地說。

這晚的談話我們并不合拍,但未影響融融的溫馨氣氛。午夜過后,爆竹聲漸稀。林蘭發(fā)了會怔,上床坐進被窩里。我也在折疊床上躺下。

睡吧,林蘭說著伸出手臂拉滅了床頭燈。燈光未熄的瞬間,我發(fā)現(xiàn)她的睡衣后面露出一抹水紅色,這讓我心跳了許久。

我久久不能入睡,在林蘭細到幾乎全無的呼吸聲里,我的心忽然灌進了夜的墨汁。她為什么不想操辦,不想聲張?她心里一定還是看不上我,她只想給肚子里的孩子找個名義上的爹,卻不想公之于眾,丟人現(xiàn)眼。這讓我輾轉(zhuǎn)反側(cè),痛苦不已。好在寒夜轉(zhuǎn)瞬即逝,隨著陽光的到來,活生生的林蘭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些痛苦瞬間蕩然無存。

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她在,一切都好。

在婚禮一事上,我決定一意孤行。假期里剩下的時間我都在一棟棟新建的住宅區(qū)間穿梭,只為找到一套過得去的房子。我終于找到一個漂亮的小區(qū)。上班后,我就在售樓小姐的陪同下,訂了一套房。

春暖花開時,我們的婚禮如期舉行。

我的朋友不多,學校里的同學全部失去聯(lián)系,能請到的只有公司同事。因為老總親自光臨,同事來了不少,盡管我跟他們談不上交情。綺姐也在里面,她已經(jīng)不再是性感狐媚的樣子,樸素的裝扮同財務科長并無二致,尋不到當初的一絲艷光,只有掩飾不住的澎湃雙乳還會勾起一絲隱隱約約的回憶。

意外的是,林蘭原來的公司來了不少人。消息不知怎樣傳過去的,燒烤店里那晚的兩個總都來了,當然還包括小助理。

婚紗和濃妝將林蘭玲瓏的曲線和美妙的容顏遮擋住了,看上去依舊漂亮,但也只是漂亮而已。我能感到婚禮進行曲響起時,林蘭身上有因激動而起的微微戰(zhàn)栗。

我在司儀催人淚下的煽情話語里淚光閃閃,我的得償所愿始終仍有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僥幸,讓我不踏實。不光是我,我從那些眼睛里能看出看熱鬧的意味,那些眼睛似乎在欣賞一幕鬧劇——癩蛤蟆是怎樣將天鵝肉吃到口的。而我從林蘭原公司那兩個總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妒火,我想他們百思不解的是,他們費盡心機,怎會讓我這個不起眼的家伙捷足先登。幸好我們不熟,如果他們喝醉了問起我,我還真不知如何作答。當然很多目光在林蘭的肚子上找到了答案,于是顯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似乎在說,奉子成婚,原來如此。更為惡毒的眼神似乎在說,孩子還不知是誰的。

他們猜得很準,我怎么可能配得上林蘭,即便是懷了別人孩子的林蘭。對此我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只是有些后悔在舉辦婚禮一事上的一意孤行。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似乎把我心靈深處的陰暗攪動出來,使我的心湖不再澄澈寧靜。

那些不管是善意或是惡意的敬酒,我照單全收。醉倒時,婚禮似乎尚未結(jié)束,最后一刻我眼前是一張張意猶未盡的面孔。

醒來時,一片橘紅色的光芒打在我臉上。那光亮仿佛來自童話世界。我努力撐持著坐起身,看到窗外的綠色長廊還有噴泉揚起的彩光。我知道我正躺在新居里,太陽穴開始劇烈疼痛,一種惡心的感覺堵在胸口。

我知道酒喝多了,口鼻間溢滿了嘔吐的味道,可是大席夢思床上并無嘔吐痕跡。我想起來我剛剛舉行了一場婚禮?;槎Y上的情景歷歷在目,我的記憶有一段空缺,大概是林蘭扶我回家,并清理了嘔吐的穢物。

我沒看到林蘭,房間雖大,卻一目了然。我注意到床邊有幾塊白紗,是林蘭婚紗上的一部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上能看到凌亂的抓痕。這讓我一瞬間不明所以。

我推門走了出去。從二樓可以看清樓下寬敞的大廳,大紅囍字還嶄新著,那里也沒有林蘭的影子。我找遍樓上樓下的洗手間,廚房,書房,最后確定林蘭一定在另一間反鎖著的臥室里。我敲了敲門,心里空得仿佛能聽到夕光的腳步聲。

過了許久,林蘭打開門,她哭得雙眼紅腫,那件婚紗不知怎的被扯爛了,仍然套在她身上,濃妝在上面留下了顏色復雜的污漬。

我喝醉了,不省人事,若是做了什么,請你原諒。我低著頭說。我的眼光再次注意到手背上的抓痕。我想那一定是林蘭留下的。

既然你很介意孩子的事,為什么跟我結(jié)婚?林蘭冷冷地問。

我再次看了眼手上的抓痕說,也許別人會介意,我一點也不會,你愿意嫁給我,我不知多高興。

林蘭苦笑了下說,我只想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如果你介意,我馬上搬走。

我慌忙說,不,不要,我一點也不介意,你想怎樣都行。

林蘭平靜地說,我是你的妻子,應該盡妻子的義務,可是我懷著孩子,希望你能體諒我。

我深深地點頭。

我就這樣步入婚姻生活,卻像步入黑洞,吞噬掉了一切的歡樂。我們住在兩間臥室里,林蘭的臥室門總是反鎖著,她的目光里飽含著莫名的幽怨。我總是懷念我們住在狗窩的時光,那時候,林蘭盡管也很少笑,但有一種溫馨在狹窄的空間里彌漫,在這所空蕩的大房子里,那溫馨稀薄到無。而我連她臨睡前拉滅電燈的剪影也沒機會看到了。

為了孩子,不得已。我理解,我對那個雜種并無怨恨,可當我扶著林蘭小心翼翼下樓時,也只有這種時候我才能同我名義上的妻子林蘭親密接觸,我心里總會莫名蹦出一個詞——該死的。

半個多月后,我的朋友突然出現(xiàn)了。

他出現(xiàn)的時間正好是林蘭每天下樓散步之前,這個時間我應該雷打不動地在樓梯口迎候林蘭,扶著她小心下樓,讓她安全走出房子,為了胎兒進行必要的活動。

我的朋友走進客廳,東瞧西看,挑剔了幾句。之后我們出門找了個館子喝了點酒。我跟他講了我結(jié)婚成家的事。我跟他講我的妻子是林蘭,她懷了孕。

我的朋友笑著說,我知道。

我很想把孩子的事實說出來,最終因為私心,沒說出口。我想我大概算是一個忘恩負義之徒。

回到家時,天已黑了。屋里沒亮燈。

林蘭難道還沒回來?我?guī)е蓡柎蜷_大廳的燈,第一眼就看到躺在樓梯下的林蘭。我匆忙跑過去,一攤暗紅色的血沿著她的孕婦裙鋪展開來。林蘭像一只受傷的天鵝側(cè)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想她一定是暈了過去,我叫著林蘭,把她抱在懷里,我看到蒼白面頰上美麗的眼睛一直大睜著,目光呆滯地落到我臉上,一束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讓我打了個寒噤。我撫著她面頰的手上能感受到淚濕的痕跡,也許流了太久,冰冷。

我趕緊掏出手機撥打120。之后,我把林蘭摟在懷里,林蘭大概是失血過多,一動不動,宛如凍僵的小獸。

那個孩子就這樣沒了。因為我一時大意,林蘭才會獨自一人下樓,以致失足。從此,林蘭對待我就像對待一個陌生人,臉上永遠是一片冰冷,而眼神里是深深的怨恨。

因為這個意外的打擊,我的婚后生活再次陷入困境。這個困境似乎遙遙無期。林蘭打定主意睡在反鎖著的臥室里。我空伴佳人,卻如墜冰窟。

最糟糕的是,因為內(nèi)疚,我竟然不敢嘗試著做點什么去改變。

我奉命出趟長差,在飯桌上把消息告知了林蘭。

路上小心點。林蘭說。

流產(chǎn)的事已過去很久了,我們的關系卻一直冷冰冰。她的關心盡管看上去更像是敷衍,我仍有幾分感動。

冗長的風光圖卷讓我厭煩,在長差還有差不多一半時,我找了個借口飛回來。也許是多日不見的緣故,我竟然幻想著林蘭將以笑臉迎接我回家。路過一間花店,我買了一大抱紅玫瑰。

我用鑰匙打開門,走進客廳,客廳里空空蕩蕩。我想,林蘭大概出去散步了,或者,正在臥室,小睡剛剛醒來。緋紅的霞光透過落地玻璃窗在客廳里跳蕩著浪漫的旋律。

我放下行李箱,顧不上關門,抱著一大抱火紅的玫瑰輕手輕腳踏上實木樓梯。我在林蘭臥室門外調(diào)整了下呼吸,輕輕推開門。

門開了一條縫,一絲透出來的呻吟讓我的手瞬間停住。

林蘭正躺在床上,微卷的長發(fā)半落肩頭,半落枕后。她彎著腿躺在那里,一只手正在大腿根部動作著。從腰到足一絲不掛。細瓷似的肌膚沁著一層微汗,映射出淡淡的緋紅光澤。目微閉著,不長不短的眉毛微微擰動,櫻唇半開半合,隨著手指的動作發(fā)出壓抑在喉嚨深處的痛苦呻吟。隨著呻吟聲,她修長的臂和腿不停地扭纏著。

我覺得下面忽然憤怒地挺了起來,隨之,心頭的歡快瞬間消逝,一種無法遏止的悲涼宛如深井冰冷的水將我淹沒。然后下面很快冰冷下來。我無聲地轉(zhuǎn)過身去,走下樓梯,在樓梯口頹然坐下。童話般的世界、緋紅的霞光都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灰,就連遺落在臥室門口的玫瑰都成了濃重的灰色。她寧愿自慰,也不屑與我發(fā)生什么。

我忽然意識到,無論她是懷了別人的孩子還是同我結(jié)婚,都改變不了我在她眼里的渺小齷齪,都改變不了我的絕望處境。因為某種快樂的希望,就像海市蜃樓一樣,近在眼前,似可觸摸,故而一旦打破,那痛苦就來得更加難以承受。

我看到我忘記關上的大門忽然大開,我的朋友雙手插在兜里走進來。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出現(xiàn),我甚至分不清他是在解救我,或是這一切災殃因他而起。

你沒事吧?我的朋友掃了我一眼說。然后他抬起有力的長腿,吊兒郎當?shù)靥ど蠘翘荨K纳碛霸跇翘荼M頭消失。我想起那個秋日夜晚,他走上滿目蕭索的燒烤店閣樓。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天昏地暗的時光恍惚間似乎只有一秒,卻又像是永恒。

我的朋友松垮垮地走下樓來。他在我身旁坐下,遞給我一支煙,幫我點上。他吸了口煙,搔了下襠部。

你就不能像個男人,別那么賤?我的朋友將煙蒂彈了出去,煙蒂帶著灰線落在潔凈的地板上,在上面留下一條灰漬。

我知道我的朋友做了什么,我想他在為我出氣,可是我忽然想起來,那個傷我心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我的朋友消失了,來得蹊蹺去得突兀。我站起身,腳下脫力一般虛浮。我注意到,在我絕望的時候,我的手竟不知不覺間將手腕和手背掐出了血痕。我扶著樓梯把手,虛晃著挪上樓。那抱玫瑰還在門口,只是有幾朵被踏爛了,擰出血漬,顯然我的朋友對我這種下作方式很是鄙夷。

門半開著,林蘭仰躺在床上,仿佛風暴過后被蹂躪的花木。她身上有明顯的青紫瘀青,這顯然是我朋友的杰作。那件水紅色乳罩被拉扯過,變了形,落在她頜下。豐滿挺翹的乳房白得炫目,只是乳尖,我走近了些看,竟是水紅色的,就那么一點點明亮的水紅色。

我褪掉褲子,爬了上去。我眼前忽然跳出我的朋友趴在她身上的情景,那水紅色乳尖就像針一樣扎破眼瞼。我的下面瞬間軟了下來,像塌掉的豆腐,無論如何提不起來。我頹然翻身躺倒,躲開了那兩點刺目的水紅色。不知怎的,在林蘭幽幽的體香中我嗅聞到一種陌生味道,它應是來自我的朋友。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認,就算他做出了這等事,我仍然把他當作我的朋友。我們是莫逆之交。

我想,我無可救藥了。

我和林蘭在床上從傍晚躺到夜色降臨,躺到夜深人靜,我能聽到大門的門扇在晚風中丟來蕩去,可我們都一動沒動。

天色大亮時,林蘭率先起身,在廚房弄出叮叮當當?shù)穆曧?,煎蛋的香味從樓下傳上來?/p>

叮當?shù)穆曧懲P?,我知道早飯準備好了。我從床上坐起身,套上衣服,走出臥室。我注意到門口那抱玫瑰不見了,很快我在樓下的花瓶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身影。踩爛的幾束已經(jīng)剔除,鮮艷欲滴的模樣好似從未被踐踏過,只是人心里的痕跡并不像花團那樣容易剔除。

也許是因為一絲負疚,林蘭的表情溫和了些。當然這也許只是我的想當然,更為有力的證據(jù)是,此后作為丈夫,我獲得了同林蘭睡在一張床上的特權(quán)。

某些欲火中燒的晚上,我會探索林蘭的身體,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半推半就中向我打開。令我羞愧無比的是,我不行了——一旦我見到那兩點水紅色,下面立刻軟得像面條。林蘭眼神里掩飾不住失望神色,卻不發(fā)一言,只是恢復冷艷姿態(tài)。

那天,林蘭心情不錯,并未拒絕我伸過去的手??墒钱斘覍⒘痔m調(diào)動起來趴上去時,令我擔心的事情再次發(fā)生,原本堅挺的下面瞬間偃旗息鼓。我心里痛哭著趴在林蘭胸口,那里豐腴而溫軟,還帶著興奮時的熱度,水紅色的乳尖仿佛一個幻夢。

翻倒一側(cè)的瞬間,我注意到林蘭眼里嫌惡的目光,仿佛看著惡心的老鼠。我眼前霎時一片昏暗。

昏天暗地中,我光著身子走出臥室,走下樓梯。我把自己陷進真皮沙發(fā)中,夜燈閃耀著,不像來自童話,像是從噩夢中照出來。

我的朋友出現(xiàn)在窗外,他敲了敲窗子,見我沒有反應,于是來到門后。我聽著鑰匙孔發(fā)出幾聲響動,門便敞開了,我的朋友手里捏著根鐵絲站在門后。他把鐵絲塞進兜里,對我笑笑說,你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心里卻有一絲不祥的預感。

我的朋友對著樓上使了個眼色。他似乎熟知一切,就像他安排了人在監(jiān)視這里,就像這所房子里裝著竊聽裝置。他的無所不知始終讓我疑惑。

然后,不等我有所示意,他已走上樓去,他的步伐里帶著一絲怒氣,像在為我出頭。我像被千斤秤砣壓在了沙發(fā)上,一動也不能動。

我的朋友再次出現(xiàn)在樓梯口。他點上了一支煙,打火機燃起的一刻,火光將他的臉孔映得陰晴不定。

他吸著煙走下樓,在對面落座。他慵懶地躺在那里,吐著煙圈,好像對一切都渾不在意,都無所謂。

我們是朋友嗎?我問。

當然。我的朋友再次吐了個煙圈,我不得不承認很漂亮,不光是煙圈,還有吐煙圈的人。

那么請你以后不要來我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掃了下樓上。

你還好吧?我的朋友嘴角彎了一下。

當然很好。

這也叫好?我的朋友斜了眼樓上。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管。

你們恩愛,我自然不會再出現(xiàn)。我的朋友臉上再次露出不明所以的笑。

我們一時間沉默下來。

我的朋友抽完手里的煙,將煙蒂彈了出去,煙蒂在空中劃出一道光線,彈落在地。我想起他曾彈落過一顆煙蒂,似乎被林蘭清理過了,我的心倏地一痛,我不知被煙蒂主人蹂躪過后的林蘭在清理煙蒂時,心里是屈辱抑或歡愉。

我的朋友站起身,附到我耳旁小聲說,這么多年我還是頭一次發(fā)現(xiàn)有人乳頭是水紅色的,說實話,我有點無法自拔了。

說完我的朋友往門邊走去,拉開門時,他停了一下說,我們是朋友,我會信守承諾的。他回過頭來,壞笑了一下,同時擠了擠眼睛,就像多年前那個下午,他從教室門口消失的那一刻。

我走上樓,回到臥室。我發(fā)現(xiàn)林蘭仍是同我的朋友上次出現(xiàn)時一樣,敞開著躺在那里。她眼里的神色帶著一種屈辱,又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滿足。

我一夜未睡。晨光亮起來時,我看到了林蘭身上的瘀傷。我有些恨她,同時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傷痛在心底盤桓。我下定了換門的決心。

當我換上一扇據(jù)說是最高檔的防盜門時,我從林蘭眼里看出了不解。這絲不解讓我更為痛苦。

這扇門形同虛設。再一次墜入林蘭嫌惡的目光昏天暗地走下樓時,我預感到我的朋友將會出現(xiàn),我把希望寄托在這扇門上。這扇據(jù)說是電腦芯的防盜門,在我朋友手里連鐵絲都不用就輕易開啟。

望著我的朋友上樓下樓,我的心仿佛被毒蛇一口一口吞噬著。可是想到我們之間的承諾,我無話可說。在他面前,我就像風中的稻草一樣無力。

換到第五扇門時,林蘭建議我去看心理醫(yī)生。此后,我停止了換門的舉動。我開始在臥室、客廳、書房、洗手間,所有房間里搜尋,希望搜到竊聽器之類的監(jiān)聽設備。我甚至在白天或夜色里,透過窗簾縫隙,窺探周遭所有可以看到室內(nèi)的角度。一切徒勞無獲。

我的朋友仍是適時出現(xiàn),如入無人之境。我們甚至會在他完事后在沙發(fā)上稍坐一會,抽支煙,談談近況。我的朋友發(fā)展得不錯,他在那家夜總會已經(jīng)做到小頭目了。

不管怎樣,我們的友情更深了一步,深到連老婆都可以分享。誰叫我們是莫逆之交。我學著我的朋友把口里的煙蒂吐到光亮的地板上時,會痛快地喊一聲,他媽的。

除夕這天,我心頭忽然生出一股沖動。

我在冷清的城市四處搜尋,想找一間仍營業(yè)的花店。相比于多年前那個除夕,我輕松了許多,我開著一輛自己的車在街巷間穿梭。

抱著一大抱玫瑰回到家中時,我在林蘭眼里看到一絲復雜神色,我想,她一定想起了什么。

晚餐很豐盛,酒足飯飽之后,我們早早上了床。我感覺得到林蘭看似無意地躺平了身子,這是一個好信號。我看了眼窗簾,厚厚的簾幕將一切隔絕在了外頭。臥室門也關得嚴嚴,我記得熄燈前反鎖了。

我忽然想起同我朋友相遇的那天,我們曾經(jīng)過河邊的樹林,就算是在天色明亮時,那個樹林也晦暗異常,地上有潮濕的苔蘚,最難受的是蛛網(wǎng)遍布,無處不在。是的,蛛網(wǎng)無處不在,在即將尋找到柔滑草叢中的洞穴時,我的朋友就像影子一樣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窗外倏然而起的煙花帶來一點微光,那兩點水紅色就像兩道強光柱,瞬間灼痛了我的眼。那個滾燙的東西瞬間兵敗如山倒。

煙花停歇,爆竹聲隱隱約約在浮動,林蘭的呻吟聽來并不顯著,卻仍時斷時續(xù),不絕如縷。我想林蘭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我的糟糕處境,這個念頭剛落,在再次透進來的煙花微光里,我看到了嫌惡的眼神。我嘆了一聲,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急忙下床,推門下樓。在關上臥室房門時刻意反鎖上。很長一段時間,我克制著不去招惹林蘭,不讓那嫌惡的眼神出現(xiàn),我一著不慎,很可能引狼入室。

爆竹聲密集傳來,煙花的光芒在落地玻璃窗外璀璨,我來到大門后,確認門反鎖著。我回到沙發(fā)上,心存僥幸。

當我點上一支煙時,看到了落地玻璃窗外的金色身影。打火機的光將我暴露,我的朋友對著我壞笑了下,擠了擠眼睛。我心頭一片灰暗,那支煙因為驚駭只是燒出一團灰色,并未點燃。

我的手握在了沙發(fā)邊的棒球棒上。我不會打棒球,這支球棒是我刻意買來放在那里。

我的朋友打開反鎖著的門,走到我面前說,你沒事吧?

他顯然看到我抓在手里的球棒,卻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在我無所不能的朋友面前,我就像風中稻草一樣無力。我慢慢放松了因用力而有些痙攣的手,在無能為力的潮水中,掩面仰靠著沙發(fā)。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我的朋友從樓上走下來,坐到我對面,吸了支煙。然后把煙蒂彈落在地板上。我能感覺到他站起身,對我揮了揮手,笑了笑走到門邊。他拉開門,午夜時分的鞭炮聲更加密集起來,隨著拉開的門瞬間灌滿客廳。我的朋友并未將門關嚴,似乎在匆匆趕赴某個約會。鞭炮聲不停炸響著,好像戰(zhàn)場,正進行著劇烈的拉鋸戰(zhàn)。

一股惡氣忽地升起,我掀開雙手,吐掉口中并未點燃卻被口水濕透的煙卷,猛然跳起身,就像逃離即將落在屁股后的炸彈。我在明亮的煙花光芒下,快步走上樓梯,我心里惡狠狠地想,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的!

我直愣愣推開臥室門。林蘭像之前無數(shù)次一樣,大開著躺在床上,宛如風暴過后被蹂躪的草木。她的睡衣被扯掉了,一半落在地板上,一半落在床上。我能看到鮮亮的兩點水紅色,還有她眼里迷離的醉意。那醉意被我驚動,倏地露出一絲羞愧。

窗外的煙花伴著無邊無際海洋一樣的鞭炮聲在身邊閃耀,這個除夕夜是一個分水嶺。我猛然清醒地意識到,娶林蘭大概是我一生的錯誤。

癩蛤蟆總是不能清晰意識到自己的猥瑣齷齪,將天鵝肉叼在嘴里的結(jié)局只會是一場悲劇。天鵝只能遠遠欣賞。我禁不住默認了我的朋友同林蘭才稱得上般配這個事實,多年前,我的朋友在闊別多年后忽然現(xiàn)身的那個落雨的秋日,我就已經(jīng)清晰地意識到這個事實。

我同林蘭再未有過床事。我決定對我的朋友跟她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然,之前我也是這樣,只是現(xiàn)在不再心有不甘。

我不知道他們再有沒有過事,反正在我面前,我的朋友再未現(xiàn)身。

春光卷著綠色爬滿小區(qū)花園時,在晚飯的餐桌上,林蘭羞澀地告知我一件事:她懷孕了。按照時間推算,應該就是除夕那晚,我一瀉如注那次。

這讓我的生活倏地燃起了一絲光亮。我投入地配合著林蘭進行孕期保養(yǎng)。好在我囊中充盈,我甚至為我的孩子備起了各種玩意兒,包括小學到初中的書包。

接受教訓,每次林蘭下樓時我一定要去攙扶。林蘭不讓我走在她身側(cè),而是執(zhí)拗地讓我走在前方,她的手一只搭在我肩上,一只抓著樓梯的欄桿。她對我不太放心,聯(lián)想到上次的意外流產(chǎn),她的緊張我完全可以理解。

林蘭的肚子越來越大,我把耳朵貼上去,能聽到我兒子手舞足蹈的聲音。她的臉落上了雀斑,讓那張夏花般的臉龐有了深秋的紅艷,更加動人。

林蘭早產(chǎn)了兩個月。我在緊張中等到了兒子的誕生。

為了兒子,我?guī)缀醪蝗ス旧习?。當然添加劑項目的分紅一分未少,而那點工資我還看不上眼。

兒子一歲多時,林蘭找到了工作,再次成了職業(yè)女性。對此我頗有微詞,林蘭卻一意孤行。

不到兩年,我又慶幸地發(fā)覺,林蘭出去工作是一個英明決定。

兒子三歲多時,老總退了。他一退休,就出事了。

公司看上去運營不錯,實際上卻負債累累。這些年老總用的手法很簡單,就是拆東補西。十個瓶塞,少了一個,輪流蓋著也不會露出破綻,少兩個就吃力了。倘若十個瓶塞少了七八個,就算是魔術師恐怕也無能為力。老總盆滿缽滿,可公司早就病入膏肓。新任老總首先從人事上下手,我被告知解除勞動合同。對此我倒不擔心,那點工資還不夠塞牙縫的。

不久后,老總私下約我,在幽僻的飯店里,我得知科長正被隔離審查。

老總一副很鎮(zhèn)定的樣子說,放心,我們做得不留一絲痕跡,而且,那些錢里很大一部分都散在了很多大人物手里,一損俱損,他們不會坐視不理。只要咱們自己不出問題,什么事也不會有。

在科長不在場的情形下,我們訂下攻守同盟。果然沒什么大事,科長安全脫身,只是免了職務,稱病在家休養(yǎng)。我這個小卒子更不會有事,但那筆分紅從此泡湯。家里還有點積蓄,可坐吃山空總讓人心慌。這些年,我的職業(yè)技能早荒廢了,除了帶孩子,百無一用。林蘭的工作成了救命稻草,我不再吐一個反對的詞,即便在她夜半時分才醉醺醺回家時。

我的朋友像當年離開小城一樣,一去不返,再未現(xiàn)身。這讓我有些慶幸,又有些悵然。

兒子最早學會的是爸爸兩個字,同樣,他也跟我最為親近。我們父子倆經(jīng)常一起上山下河,捉鳥捕魚。我父親當年成天忙于工作,這樣的事我想都不敢想。我打算讓我兒子快樂成長,而不是像我一樣。

兒子五歲那年的夏天,我的朋友莫名其妙地現(xiàn)身了。這讓我很意外,以往他的現(xiàn)身總是在我遭遇災禍之后,我仔細想,近日生活平靜如水,哪來的災禍呢。

很快我就從朋友口中得知,他的到來,僅僅是因為他終于當上了夜總會老大。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那家夜總會的情形,他的小弟和那些投懷送抱的舞女。對此我并無興趣,但禮貌起見,并未哈欠連天。

在離去時,我的朋友故態(tài)復萌,他壞笑了下,擠了擠眼睛問,林蘭呢?

上班去了。我說,忽然想起很多同林蘭和我的朋友有關的往事。

你兒子呢?我的朋友再次壞笑著擠擠眼睛問。他的表情似曾相識,我驀地想起兒子的表情,每當他笑著擠眼時,我也覺得似曾相識,卻找不到一絲印象,就像隔著一層窗戶紙?,F(xiàn)在窗戶紙捅開了。我兒子的影像在我眼前閃現(xiàn),那散發(fā)著金燦燦光環(huán)的模樣,宛然就是我朋友小時候的樣子。

哪兒去了?我的朋友又問了一句。

我忽然恐慌起來,迅速下了個決定,絕不能讓他跟兒子碰面?,F(xiàn)在兒子在我心里比林蘭還要珍貴,我絕不能失去他。我極力掩飾著慌張說,上學,不,上幼兒園去了。

今天是周末。我的朋友不解地說。

是啊,是周末。周末林蘭都上班,幼兒園開著不也正常?

我知道林蘭周末上班,是因為她是個工作狂,而我的寶貝兒子此時正在二樓臥室午睡,我萬分緊張,擔心他一旦睡醒走下樓來。

我的朋友點了點頭,露出一絲意味莫名的笑。然后他揮了揮手,走出門去。

我忙隨之出門,并將房門在身后關嚴。我一直將他送出小區(qū)。在出小區(qū)的路上我想起來,我的朋友無所不知,監(jiān)視著我的人恐怕從未離開過,可我只能將謊言硬著頭皮進行到底。

我的朋友消失在街角。我匆匆返回家中,推開門后,我看到兒子正在木質(zhì)樓梯下呻吟,他的手捂在腳上。我想起多年前,林蘭懷著他的哥哥或者姐姐時從樓梯上失足滾落的樣子,我的眼前忽地彌漫出暗紅色的鮮血。我慌張地抱起兒子,就要往門外跑,我的兒子就像枕頭一樣輕。然后我想起車被林蘭上班時開走了。我急急掏出手機撥林蘭電話,電話接通后,我方寸大亂地喊,你趕緊回來,趕緊開車回來。

怎么了?林蘭的聲音不疾不徐。

兒子,兒子,我哽咽了下說,兒子出事了。我擠出的聲音帶著一種瘆人的氣息,讓自己都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我聽到林蘭慌亂起來。

從,從樓上摔下來了。

你怎么回事?怎么看的孩子?林蘭尖叫起來。

媽媽,我沒事。我聽到兒子在懷里大聲說,他有點虛弱,聲音鼓足了所有氣力。

寶貝兒,寶貝兒。媽媽馬上就回來。林蘭安慰地說著,又大喊,還不趕緊叫救護車。

我這才驚醒,忙掐斷電話,撥120。

林蘭先于救護車趕到。我們抱著孩子快走到停車場時,救護車的笛聲才隱隱傳來。

兒子腳脫臼了,雖然我心痛如割,但在救護人員的批評下,我還是意識到我們大驚小怪了。

我把兒子抱上二樓臥室。

我同林蘭早就分床睡了。兒子想同哪個睡到一起,就同哪個睡到一起,而對方的臥室,在沒有邀請的前提下,我們基本不會進去。

林蘭示意我把孩子抱進她的臥室。她趴在床頭,一遍遍詢問兒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兒子只是懵懂地說記不住了,可能是睡迷糊了不小心跌到樓下。

林蘭又質(zhì)問我怎么看的孩子。

我囁嚅著說,一個朋友來訪,我出去送了一下。

你有什么朋友?林蘭不屑地說。

我沒有說話。我從兒子眼里看到素日就裝得很滿的依賴,不知怎的,深處似乎還隱藏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疑慮和畏縮。我知道,這個事故純粹是我的疏忽,兒子即使像林蘭一樣怨恨我也理所應當。

不知為何,這時候,我的腦海里忽然跳出我朋友的影像。他并未莫名其妙地打破常規(guī)現(xiàn)身,只是災禍在他離開后才發(fā)生。

十一

我對兒子越發(fā)呵護,心里卻總躲不開我朋友的影子。我有一種預感,一旦我的朋友同兒子相見,我就會瞬間失去兒子,變成孤家寡人。

我的朋友混得得意,也許是地位太高了,反倒找不到傾吐心聲的對象。兒子腳好后,他開始頻頻造訪。一旦他出現(xiàn)我就極力將他隔絕在兒子的世界之外。蹊蹺的是,每次他離開,兒子總會遭遇這樣那樣的意外:一次,他從樹上摔下來;一次,他從山坡滾下;一次,他被公園里表演的馬匹撞倒……他每一次受到的傷害都長久啃噬著我的心,另一個猜測,同樣永無休止地啃噬著我的心。

至今,我仍不能判斷那一個除夕夜,我究竟有沒有進入林蘭身體。就算進入了,是否就足以導致懷孕。而我的朋友恰恰在我之前進入過。更令我疑心的是,林蘭早產(chǎn)了兩個月。而除夕之前兩個月的某一夜,我的朋友曾在我家中出現(xiàn)過。種種跡象似乎表明,當我用疑心這個詞時,只不過是留下自我安慰的余地。好吧,就算這樣,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兒子自己不知道真相,永遠留在我身邊。

就在我處身猶疑之中難以自拔時,我們的經(jīng)濟狀況開始窘迫。林蘭收入不菲,我的積蓄也不算少,可是隨著兒子讀上貴族式小學,終于開始捉襟見肘。這源于從兒子一出生起,一切我都要給他最好的。林蘭不斷勸我量力而行,我卻一意孤行。想起我的幼時生活,我發(fā)誓,不管怎樣,就算節(jié)衣縮食也絕不能讓兒子童年過得還不如我。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憔悴,眼前時不時一片昏天黑地。當我的朋友再一次出現(xiàn)時,我打斷了他關于自己出人頭地的過往自戀般的追憶,將我的困境傾吐出來。

那是個初秋的日子。陽光就像多年前我們初次見面那個下午。我?guī)е鴥鹤尤チ艘粋€游人如織的水壩。兒子在淺水邊玩耍,草坪上到處都是人。我的朋友忽然在人群中出現(xiàn),他遠遠向我招了招手,嘴角的笑得意而帶著時光沉淀的痕跡,他對我擠了擠眼,指了下遠處的水房。

我用眼角余光掃了下水邊的兒子,他正同幾個孩子玩得不亦樂乎。我沒打招呼就跟在我的朋友身后走向那間水房。

在背陰的墻角坐下時,我才發(fā)覺墻壁因為年深日久,帶著斑駁的時光印跡。不知怎的,我一下子走回當年我就讀的那所貴族式小學。我的朋友曾在我度日如年的日子里與我相伴,這讓我放松了警惕,時隔多年之后,再次敞開了心扉。

我的朋友并未因為我打斷他的追憶而不快,他就像當年一樣認真地聽著,在我敘述最艱難的細節(jié)時,不時露出一絲玩世不恭的笑。這么多年他的發(fā)一直染著金色,現(xiàn)今長長了,綰在腦后。他的胡須也是純粹的金色,遮蔽著嘴角下巴,將他的笑鍍上一層滄桑感。我忽然意識到我們都老了。我混得越來越慘,靠女人養(yǎng)活才能度日,還要強撐出一種姿態(tài),給兒子虛榮的表象。而我的朋友終于爬上了顯赫的地位,可是也只能在我這個失意者面前喋喋不休地追憶往昔榮光。

我的心如水一般柔軟無比,過往恩怨就像射入背陰角落的陽光瞬間消散。我斷定講出困境后,我的朋友會慷慨地給我一個職位或者一張支票。我對此充滿了從未有過的信心。

聽我講完后,我的朋友站起身來,一縷陽光落在他臉上,那陽光里因為他而揚起金色粉塵,就像多年前我們初見時。我的朋友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無悲無喜,不含情緒,說這句話時他帶著一絲滄桑的笑,同時擠了擠眼角,那調(diào)皮的一擠,讓我想起多年前他從教室門口消失的一刻??蛇@句話讓我大驚失色。他說:一切不就是因為你兒子嗎?

我的朋友在墻角消失,那片金色的粉塵嘩嘩墜落消散于無形,一種不幸的預感忽然攫住了我。我猛地起身,發(fā)瘋似的往前方跑去。

我穿過人群,逼近水邊,我看到一群人的目光驚愕地注視著我。逆著那些目光我看到了水面上漂著一個小小的身體,腿腳像是被重力扭過變了形,有一絲鮮紅的血跡隨著輕輕涌動的波浪浮現(xiàn),好像剛剛落入水中的紅墨水在迅速洇開。

我撲跳入水中,抱起兒子走回岸邊。人群像懼怕蜂蜇一樣潮水般散開一條空蕩蕩的道路。

我看到了臉色青烏的兒子就在我的懷里。我發(fā)瘋似的大喊,快叫救護車!你們快叫救護車啊!

水滴流瀉不停,我的聲音被灰暗的周遭吞沒。那些驚懼的眼睛隨著充滿戒備的身體紛紛躲開,他們似乎什么都聽不到。

我猛然意識到什么,頹然坐下,經(jīng)過很久才聽到遠處的鳴笛聲。我將兒子青烏的臉孔收在懷里,心像死去一樣冰冷。

眼前不可思議的目光仿佛在告訴我某種不可思議的真相,我心頭一片狂亂。

難道……難道……我的朋友從不存在。我的兒子一次次意外都是我所為,直至將他殺死。我想起兒子的目光,依賴中夾雜無來由的恐懼。還有,那個傍晚是我將林蘭推下樓,造成她的流產(chǎn),故而她目光里充滿怨恨,并在再次懷孕后堅持讓我走在樓梯前方。還有一次次我手上的抓痕……

可——這——怎——么——可——能?難道我的朋友一次次蹂躪我的妻子,我陷入痛苦與無奈糾纏的絕望中都是我的杜撰?我膽敢殘忍地切下獅子狗的頭?怎么可能,這怎么可能,我怎么會有那種膽量?那個一出現(xiàn)就讓陽光揚起金色粉塵的漂亮男人怎么可能是我?

有幾個穿著警服的人向這邊趕來。

我小心地把兒子放在沙灘上,然后,往遠處的叢林跑去。

我得找到我的朋友,洗刷冤屈。

在城區(qū)東邊,我找到我朋友所說的地址。

這是一片廠房,上世紀遺跡,顏色灰敗,老樹叢生,有些地方成了殘垣斷壁。顯然這里并無娛樂場所,何況夜總會。

我一瞬間明了一切,夜總會根本就不存在,那么我的朋友只能是一泡幻影。我想起來,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哪怕一個外號。

我再也欺騙不了自己。我迷迷糊糊走在大街上,走在昏天黑地里。

我沿著一排排樓梯攀登,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在一個樓頂。

眼前的世界忽然恢復了色彩,我看到我的朋友戴著漂亮的金色光環(huán)從遠處走來,他惶急地揮舞著不要的手勢。我對著他遙遙笑了一下,好像我們在多年前,坐在一張課桌上,他對著我那樣的笑。他瞬間站到我面前,我們再次近在咫尺,我嘴角的笑還沒消逝,就夸張地擠了擠眼睛。我看了眼我的朋友伸出的溫暖手掌,又看了看他眼里不忍的目光。我閉上眼,像云雀一樣縱身而起。聽著耳畔呼呼的風聲,我忽然想起同我的朋友在河邊的那個金色的傍晚。我的朋友白鰱一樣縱身而起,落入青黑色漩渦,濺起暗紅色的閃亮水花撲打在我臉上。那時候我畏懼著,卻又極其羨慕,現(xiàn)在我體味到了那種無以言說的痛快。

十二

是的,我沒死。我死了,也就不會有這個冗長乏味的故事了。

我記不清第幾次對這個鬢角帶霜的老人重復這句話。他穿了一件白大褂,據(jù)說是位教授。

教授無奈地搖了搖頭,轉(zhuǎn)身走出門去。

他轉(zhuǎn)身那刻,我的朋友從一旁的椅子上起身,笑著說,怎么樣?他們都看不到我吧?

我點點頭。

這是一間枯燥乏味的病房。滿目黑白灰的顏色。當然這或許只是因為我的視覺神經(jīng)嚴重受損失去色彩分辨力所致。據(jù)醫(yī)生說,我的眼前將永久地失去色彩。他也隱諱地暗示過,我將永久成為一個瘸子。這些都是我從樓上掉落所致。這都沒什么大不了的,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何奢求。我得感謝樓下的大樹和灌木,它們讓我活了過來,有機會了解真相:我的兒子并沒有死,而我的朋友真實存在。

今天一覺醒來后,我的朋友就出現(xiàn)在我眼前。因為我受損的視覺,他的光彩不再。我的失去光彩的朋友就像我一樣墜入灰暗世界,這讓我不由自主地消除了怨恨。我們心平氣和地聊了會天。

我從我的朋友口中得知,一切并非我精神錯亂。事實上,他來自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平行世界。而他是另一個世界的我。但我們的人生大相徑庭。他的世界里,我們的父親并未從政,自然也不會落馬。我的朋友自由快樂地成長著。那所夜總會真實存在,它是在一片廢棄廠房的原址上建成的。開發(fā)商買下了那塊地皮。當然,那個世界里,他有無數(shù)尤物作為女友,但并未成婚或者生子。

你怎么能夠來到這個世界呢?我問。

通過一個叫平行世界的電腦程序。我的朋友說。

對此我仍沒有形象的理解。我的朋友做了一個戴頭套的動作,然后說,這個很危險的。一旦我這時候意外死亡,記憶將變成正在進入的那個世界的人的記憶。也就是說,你將取代我。

我想了一下,問,你為什么要做那些事?

我的朋友看著我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不都是你做的嗎?

我們不要玩文字游戲了。

難道你沒發(fā)現(xiàn),我所做的都是你敢想而不敢干的事情嗎?

他的話似乎在理,可是,似乎又全不是那回事。我反駁說,我從沒想過傷害家人。

真的嗎?我的朋友笑著擠了擠眼睛,眼光好像穿透了我的內(nèi)心。我想起我心里曾一閃而過或長久盤踞著的自卑、妒忌、猜疑,不覺有些茫然。我轉(zhuǎn)移了話題,可為什么他們都認定是我干的?

因為除了你沒人能看到我。

就在這時,教授敲敲門走了進來。我的朋友豎起指頭指著教授,壞笑著對我使了個眼神。

現(xiàn)在,教授離開了房間,我對我的朋友說,是的,正如你所說,他們果真看不到你??晌也幻靼椎氖牵瑸槭裁次颐看卧馐艽驌?,遇上過不去的坎兒時你總會適時出現(xiàn)?你也要生活,不可能像個幽靈二十四小時盯著我。

有些事玄之又玄,我也講不清楚。按照迷信的說法,冥冥之中我對你有感應。要知道你就是我,我不可能對自己的重大變故無動于衷。

可是——

不要可是了。從樓上跌下來把你跌傻了,話這么多。我的朋友不耐煩地站起身,擺擺手說,你不想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我用扎著繃帶的手苦笑著指了指腿上厚厚的石膏。

難道你忘了,我看到的你都能看到。我的朋友在病床前踱了兩步說。

怎么會?我有些疑惑。

你沒看到嗎?你好好想想,你沒看到嗎?還是你不想記?。课业呐笥押V定卻又寬容地看著我。

一些模糊的片段像是信號極差的黑白電視畫面,閃著刺刺的雪花,不時一片漆黑或空白。

在我呆愣的時候,我的朋友推開門走了出去。那是另一個房間,墻壁上有一塊巨大的玻璃。透過玻璃,我看到我靠在病床上的身影,我的哪怕極細微的舉動都一覽無遺。我看了眼病床前的墻壁,那里是一面龐大的鏡子,我的朋友說別人看不到他時,我還透過鏡子努力尋找過他的身影。鏡子里除了纏著繃帶的我空空如也??晌覜]想到,鏡子后面竟然有一群人在窺視著我。

患者幼時腦部遭受重創(chuàng),這種創(chuàng)傷造成大腦器質(zhì)上的病變。他同時還遭逢了家庭劇變,淪落為受人唾棄的孤兒,受盡凌辱。而那個漂亮朋友就在這時出現(xiàn),就像是患者鏡子里的反面投影。他就像孩子理想中的父親,替他完成著不敢付諸行動的心愿。

教授侃侃而談。

可這個反面投影或者父親為什么忽然消失,隔了多年后又忽然出現(xiàn)呢?一個警官問。

消失只是因為患者生活漸趨平靜,精神不再極度緊張。而再次出現(xiàn),節(jié)點恰好是患者暗戀上林女士,卻因現(xiàn)實差距而沉入難以自拔的絕望中。這個漂亮朋友于是再次出現(xiàn),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教授注視著林蘭說。

他既然得償所愿,為什么還要……警官看了一眼林蘭,欲言又止。

為什么呢?我們從患者角度看,他娶了做夢都不敢高攀的林蘭,心里的自卑豈會隨著一紙婚書而消失,那種極大的落差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都會不停透露出來。這也是婚后那個漂亮朋友頻繁出現(xiàn)的原因,患者甚至因此陽痿,這更加重了他的心理壓力。孩子的出生暫時緩解了壓力??珊镁安婚L,這種心理重負隨著經(jīng)濟上的捉襟見肘再次加重,患者失去工作能力,只能靠妻子養(yǎng)活,可為了脆弱的自尊卻還努力強撐著給孩子最好的條件。他內(nèi)心的緊張感終于達到無法自行調(diào)節(jié)的地步,救星自然再次出現(xiàn),只不過他扭曲的心靈不再像孩提時那樣純真。結(jié)局顯而易見,救星變成了破壞者,甚至毀滅者,并最終導致患者本人走上了毀滅之路。

教授在一眾目光中俯仰自得。

也就是說,這個家伙是個精神病患者,可以不負任何責任了?警官問。

教授篤定地點點頭。

會不會像他說的那樣,有另一個世界?他說的那個平行世界?我聽到林蘭問。我從沒見過她如此憔悴,卻依舊美得不可思議。

怎么可能?純粹是無稽之談。警官不屑地撇了撇嘴說。

為什么不可能?林蘭問。

如果真有平行世界,另一個世界的人可以穿越過來,可怎么解釋那個穿越過來的人最初是個孩子,然后跟著另一個世界的人一起成長。他應該一露面就是個成人才對啊。這個解釋根本不合邏輯。警官皺著眉頭反駁。

可這也不失為一種解釋,在無法驗證的前提下,無人能夠證偽,所有的解釋,無論科學的或迷信的,都未必不合理。教授盯著警官臉上的驚詫表情,轉(zhuǎn)而說,問題是,你相不相信?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病人無論最初講述或催眠時都沒有提過這個解釋。我相信對自己身上的異常怎樣解釋他比我們還要焦慮,而他提到這個解釋時,手里已經(jīng)有了那本書。這本書來自院里的一個精神病人。

教授說著往透明玻璃指過去,那本書此刻就按在我手邊,書名是《平行世界》。我透過鏡子看到的卻是另一個房間里注視著我的人們的背影。

十三

林蘭隔段時間會來探望我。

數(shù)次后,我望著她空蕩蕩的身后說,兒子怎么樣?

冰雪聰明的林蘭瞬間明白我的心意,她看了眼我的臉色,小聲說,兒子腿不好,擠公交不方便。

哦。我點頭表示理解。此前我已得知,兒子沒死,但是瘸了一條腿。而因為經(jīng)濟原因,林蘭將車賣掉了。

兒子,林蘭似乎在尋找措辭,頓了一下說,心情也不好,同學們都知道了,那所學校待不下去,休學了。他要來看你的,可我想這里不太適合他,所以……

我眼前有些恍惚,我看見多年前一個孩子獨自穿行在城市與校園間,孤獨而絕望。我想起我曾用盡全力,就是為了給兒子一個完美的童年,可他的童年比我還要糟糕。我閉上眼,心痛得無法喘息。

你好好配合醫(yī)生,盡快康復,我們就可以一家團圓了。

林蘭的話里飽含著辛酸、滄桑,還有一絲對奇跡的期盼,盡管那奇跡異常渺茫。經(jīng)歷過許多事,我才發(fā)現(xiàn)我和林蘭之間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她曾那樣高不可攀。這猝然而至的親情,萬分沉重,沉重得讓我無法承受,懊惱不已。我想,還不如當初死了好些。

林蘭離開后我才睜開眼睛,我看到她一下子滄桑起來的身影漸行漸遠,灰色的風衣在她隨意挽起來的發(fā)髻后隨風飄擺,帶出一絲讓人心碎的美。

我的朋友出現(xiàn)在我身邊,他的嘴角扯著一縷譏諷的笑。

我落了個這樣的下場,如你所愿,你該高興了。一種無法遏制的憤怒在我心頭忽然升起,這讓我的聲音聽上去像吃了槍藥。

我的朋友詫異地望著我說,跟我有什么關系?

我的一切厄運,都拜你所賜。我極力遏住心頭的風暴,咬緊牙關,冷靜地說,請你放過我吧。

你的意思是……我的朋友試探著問。

永遠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現(xiàn)。我能聽出我聲音里的冷酷意味,不知為何,我對我無所不能的朋友再無一絲畏懼,也沒一點依戀,我急切地想要主宰自己的命運,而不是做另一個人的傀儡。我的底牌是,大不了一起毀滅。

我的朋友似乎讀懂了我的心意。他沉默良久,說,你真的下定決心了?

我點點頭。

你不覺得自己太孱弱了嗎?能一個人應對一切意外?

我狠狠地點點頭,說,沒有你,我的生活會好得多。

我的朋友臉上忽然泛起憂傷的潮水,這片潮水讓他再次陷入沉默。

在告別時刻,他說,既然你不希望我再出現(xiàn),我不會再出現(xiàn)。他看了眼我堅定無比的眼神,緩緩合上雙眼說,我會信守承諾。

我的朋友消失了,再未出現(xiàn),我走入自己做主的人生。

我在命運面前依舊無能為力。瘸了一條腿,眼前沒有色彩,圈在一個籠子似的建筑里的生活,并不好受。我的處境并未因我的朋友消失而有所改善,更慘的是,我甚至失去了希望。我開始祈禱我的朋友再次大駕光臨,期待著他漂亮的泛著金色的身影驀然出現(xiàn)??墒牵业呐笥研攀爻兄Z。

我知道我該為今后做做打算了。

我得冷靜,不容許一絲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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