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李
在疫病肆虐神州,萬眾齊心一意,全力抗“疫”之際,以專輯的形式討論周芳近幾年與“疾病”有關、具有一定紀實性色彩的創(chuàng)作別有意義。在一座城市變成一間特殊的病室的時候,疾病被隱喻化、象征化之后對于道德評價體系、文化心理、社會威權秩序的指涉為我們提供的思想啟示之深刻也完全不可能抵消嘔心瀝血的拯救、生死線上的掙扎、拼盡全力吐出的熱氣凝成的淚水,呼號與哀痛,恐懼與希望帶給我們的生命實感。當疫病如同達摩克利斯之劍,在“病室”之外的每個人頭上高懸,當城內的人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都成為對于生命之脆弱的印證,刺痛人的心臟,我們馬上就能明白,任何形而上的追索、任何世事洞明的理性、任何寓言化敘事造就的深度模式、任何理據(jù)周全的探析都不能取代我們面對一種無可逃避的命運,真正置身于“生存現(xiàn)場”時無法控制的顫栗、難以自抑的悲鳴、縱意發(fā)出的嘶吼、不能平復的郁憤、不愿偽裝的軟弱、神思迷離的茫然、滿含酸楚的眷戀、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的決然對于確證生命存在的意義,而這正是周芳只身入生命的險境與絕境之中的“在場”寫作所揭示的真相。同時,她也用孤身“犯險”的行動證明,寫出生命的實感是文學在哲學、歷史之外的“別一世界”永耀的輝光。
封閉的城及疫病的實體化、心靈化所顯示的人之身心的異態(tài)與在熱鬧的人世間、在正常人的文明秩序之外被隔離的“重癥監(jiān)護室”“精神病院”實際上形成了某種“互文關系”,我們因此不僅從作品的字里行間,也從現(xiàn)實與文本“意義互現(xiàn)”的參照當中領悟:周芳所寫的不是哪一群人的命運,而是我們所有人的命運,她寫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
從2016 年的《重癥監(jiān)護室》到2018 年的《精神病院采訪實錄》,盡管作家筆墨所及全是“圍困”之中的人的生活與生命處境——被圍之地、受困之人,然而她實在是以突破、突圍的姿態(tài)寫了被“圍困”的“極端性情境”中人們如何求生,如何“受活”,如何在生命中的確定性被驟然打破之后面對身體、精神遭遇的充滿不確定性的危機而尋求拯救。所謂突圍,即作家在寫作實踐中確定寫作的本質就是“不斷的自我突破,不斷的自我突圍”,寫作根本上就是有始而無終的突圍過程,從而擺脫以往散文寫作形成的路徑依賴與個人化視野,警惕“對自我本能的高度關注”,打破以自我為圓心、以熟悉的個人生活、自賞的知識趣味為半徑建構文學世界、輻射個人情感的寫作慣性,追求將個人的書寫、生命經(jīng)驗與更廣大的世界、生活相聯(lián)系,呈現(xiàn)我們生活的世界雜花生樹、天高地闊、亂云飛卷的豐富、廣袤。于是,作家憑借對于寫作的信念與一腔孤勇,深入到有著最酷烈的人生真相的生活極境,用文學的和生活意義上的行動介入生存現(xiàn)場,親身勇往人生的險象環(huán)生之處——生死輪轉的重癥監(jiān)護室,正常的精神被顛覆的精神病院——肉體生命、精神生命的險境。作家不憚于凝視深淵、領受傷痕,只為在最艱難的時刻聆聽生命的呼吸,緊緊攫住真實。突圍的結果,不是將自我與他人相區(qū)隔、從純粹的觀察者的角度表達冷靜的洞見,而是“融入”與“聯(lián)通”。在兩部作品里,我們都能看到作家的精神與肉身同時“在場”,她幾乎是用自己的肉身、骨血去生受在病室中無可躲避的疼痛,以生命的實感、靈魂深處的撕扯、精神世界里的翻江倒海驗明應該被所有人相信的真相:無論誰的死亡都是我的一部分在死亡,無論誰的痛苦都是我的一部分在受苦,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從《重癥監(jiān)護室》到《在精神病院》,周芳不僅僅希望以文學來確證個體生命的存在感,還主動將使命感灌注在寫作之中——“把我自己歸為生活和作品的一部分”,尋求個人與他人、人類、無限豐茂而復雜的生活的深刻關聯(lián),以“我”的寫作去探詢“我們”作為“命運共同體”的共通性的存在處境。
雖然周芳的寫作深入生命的“險境”,直擊身體與精神的疾病帶來的生命之困、倫理之困、道德之困,然而怎樣從困境中“突圍”則是始終暗含在卷起巨大情感旋流的文字背后的敘事沖動?;蛘哒f書寫“極端性情境”下的人與事,不是為了用暗黑系的題材與文學修辭寫生命的空幻無依、放大人性的幽暗陰私,恰恰是為了“絕處逢生”,思考如何向死而生、如何透過瘋癲去理解正常與文明,如何從有限性帶來的痛苦與肉身注定背負的沉重中出乎其外,獲得對于生命的達觀與從容,如何在復雜多變的社會里安妥身心,如何理解不同個體面對生命的自我抉擇。張貞教授將周芳的“非虛構寫作”置于新媒體時代語境之下,結合非虛構寫作的文體特征與敘事特點,深入開掘周芳作品的時代性與審美內涵,指出周芳的非虛構寫作具有平民化的立場,“因為平民化而真實”,同時,它也是一種“敞開式”的寫作,“賦予‘真實’更多的自由和想象”,也由真實而成就深入和豐富。湯天勇教授關注周芳的新作《在精神病院》,由“在”字出發(fā),透視作家主動介入的寫作姿態(tài),并進一步揭示這種主體“在場”而“忘我”的寫作展現(xiàn)的悲憫情懷與人文主義立場。這樣的評論無疑有助于我們更深地理解作品內在的精神品格和具有的文學價值。何雪的文章非常準確地捕捉到了周芳筆下“深淵里的光”,她一方面精細地分析了兩部作品如何在“隔絕”的空間中寫出真實的生命經(jīng)驗,又敏銳地指出病室內外的聯(lián)通,作家個人與病人的“聯(lián)通”,既拓展了作品的內涵,更表達了“我”與“他們”對于人世的珍愛。楊倩的文章同樣注意到周芳的兩部作品極寫生之哀,卻不任絕望的潮水漫涌,文本的邏輯重音是在“不忍棄”——“潛入‘生死場’挖掘疾病之下人頑強的生命力、人對于生命尊嚴的渴望”,作家的書寫也因此彰顯了強烈的人道主義情懷?!霸趫觥钡膶懽?、生命的實感,孤身“犯險”的勇氣以及從“命運共同體”出發(fā)的“聯(lián)結”意識,都顯示了周芳的兩部作品不是以提供完整的絕對檔案和一比一還原生活現(xiàn)場的真實記錄為最高目標,她要追求的是以介入的行動和對文學性的堅守去捍衛(wèi)的生活真相與生命真實。龍子珮的文章從寫作策略與寫作姿態(tài)的層面分析了作家怎樣展現(xiàn)對于真實的忠誠,也充分肯定了這種忠誠對于文學的意義。
紀實與虛構到底如何化合更有利于表現(xiàn)真實,智性書寫還是主情主義更勝一籌,富有彈性的非虛構文學的文體是不是一定能打開新的文學敘事空間,書寫“極端性情境”中的人與事能否成為一條可持續(xù)的寫作道路,關于周芳的創(chuàng)作當然還有討論空間。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人間、人情、人道”,“真實、真相、真誠”的確是我們把握周芳轉型之后最新創(chuàng)作的兩組關鍵詞。無論非虛構還是虛構,對于一個真誠的作家來說,不斷突圍,始終“在場”,書寫生命的實感、世界的真相以及存在之真,就是永遠需要恪守的寫作倫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