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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道德故事

2020-11-19 13:58
雨花 2020年9期

只有在被擊中之后,它們才能重新穩(wěn)固地坐在自己的王位之上。

——尼采

明知別墅里的一夜不會過得愉快,我還是去了。

新年將至,人們喜歡湊在一起,靠各自付出一些激情來制造新年將會順利的假象。往年我都隨丈夫去跨年。但今年發(fā)生了一些意外,我的好朋友小羚隔著電話痛哭不止,好像她是擺在對岸的一座景觀瀑布?!拔铱偹阒酪钟羰鞘裁窗Y狀了,不是心理層面的東西,而是呼吸困難,胸口貼著塑封帶似的壓抑。你不陪我去的話,我怕我會精神崩潰……”我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她不肯細說,只說和她男朋友有關(guān)。

說服我的丈夫很容易,直接搬出實際情況便可。也不必對家里解釋,我們本來就打算通宵跨年,婆婆會替我們照看三歲的女兒。當然,這需要我日后加倍取悅她才能彌補。

出門前,我對著鏡子再三打量。我換下新買的高跟鞋,盡管買它是為了新年派對,可現(xiàn)在場合變了,它就成了累贅。重新翻出來的是一雙漁夫鞋,白色,配杏粉色的襯衫裙顯得柔順乖巧。我把招搖的水鉆耳環(huán)塞回首飾盒,最后套上羽絨服。等我確認自己像個不諳世事的學生,在裝扮上毫無攻擊性,才匆匆下樓。

小羚的車在小區(qū)門口等我,我迅速鉆進副駕。小羚正在看手機,一見到我突然就委屈起來,若不是因為擔心妝花,恐怕眼淚早飛流直下了。我和小羚中學就認識了,我們共同分享過的大量善舉與惡行,使我們成為牢不可破的一對知己。她一直自詡比我漂亮,可我們實際上都屬于平庸的那一類。她唯一的長處在于皮膚光滑,但時光流逝正在摧毀這項優(yōu)勢。當我在她臉上發(fā)現(xiàn)法令紋時——像鸚鵡螺殼上的弧線,或凍土碎塊的棱邊,那種既得意又傷感的心情完全無法用語言描述。

“到底什么事情?我本來說好在家陪女兒的,一年就這么一天,你想想!”我佯裝懊惱地說。

小羚低下頭,在導航系統(tǒng)里輸入目的地:豐臺燕西別墅區(qū)。路程將近四十公里,開車一小時不到。車里浮滿一種甜膩的化學分子氣味,很熟悉,但一下子辨認不出是哪一款香水。小羚今天穿一件黑色毛線裙,胸口的交叉綁帶似一個圣安德魯十字。脖頸與毛料交界處黑白分明,使我想到黃昏、太極陣、棋譜等似乎毫不相關(guān)的東西。汽車開起來,我們被熱得過分的空調(diào)氣體拱著上了路。

“我們本來打算明年結(jié)婚的?!毙×缙届o不少,大概行車必備的專注使她恢復了一點理智。

“我知道。然后呢?”我有些緊張,不由自主握住了安全帶。

“但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了,最近總是魂不守舍,那個女人還一直騷擾他。”小羚放低了聲音,車里沒開音樂,車窗像個正在拍攝北京午景的鏡頭不斷向前推動。我能感到劇烈的心臟跳動聲。

“宋怎么可能是那種人!你是不是太敏感了?有什么確鑿證據(jù)嗎?”我聲音很響,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等會兒自己看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你千萬要幫我?!毙×缯f,語調(diào)顛顫似在鋼絲上。

“什么意思?那個女人也去?”我一愣。

“對啊。我有點搞不清楚的是,那個女人長得丑,人品又差,我為什么會這么怕她。每次想到這個人的存在,我都有點窒息。”小羚騰出一只手,按在胸口,似乎想把什么東西壓下去。

輪到我沉默了。小羚的男朋友宋和我在同一棟樓上班,這棟樓屬國營機構(gòu)所有,七樓以上都租了出去。我們單位在三樓,而宋每天上十五樓的外企辦公,貧富差距從樓層上體現(xiàn)得一清二楚。三年前,小羚和宋在底樓的星巴克互加微信,起因也是為了等我。在女孩的好友團里擁有一張支持票何其重要!由此宋經(jīng)常約我吃午飯,我們幾乎把周圍店鋪的打折券都用了一遍。我聽夠了他們之間薄物細故的紛爭,給出的建議一向準確、實用。作為回報,他也負責在必要時安撫我。

事情是從夏天開始變化的,那時流感正肆虐,女兒發(fā)了燒。我和丈夫放棄了所有上班以外的外出,丈夫閑不住,買了一款新游戲,整天走火入魔似的黏在屏幕前??爝f只肯送到小區(qū)門口,無論什么都要我出去拿。有一次,我一個人把二十斤米拖回家,發(fā)現(xiàn)女兒不僅沒喝藥,還把碗摔碎了,一地的白色碎瓷在光影下像閃爍的刀片。我腦子里一個閥門突然崩裂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發(fā)瘋似的打女兒,和聞風趕來的丈夫大吵一架。女兒不久就退燒,但丈夫連續(xù)四天沒回來吃晚飯,我們毫無交流,住在一間臥室里卻如同兩個時空的人。我和宋說起這件事,沒講完就忍不住哭起來。他有些詫異。這種反饋莫名其妙地激怒了我。我說,算了,你不會明白的。他說,你繼續(xù)說,說了我就明白了。當時我們坐在日料店里,窗外盡是夏日茂盛的植物,綠得爛醉如泥。店里放著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我將會是在哪里,日子過得怎么樣……”我忽然被煽起一些傷感,我說,我二十一歲就結(jié)婚了,根本沒有機會去考慮婚姻是什么。即使相處到現(xiàn)在,我們累積的結(jié)婚理由也不夠充分。

宋無法再開口,那個周六,他采取了一種更直接的行動安慰我。我們躺在散發(fā)霉味的床單上,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所以,我決心陪小羚去跨年,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我的恐懼,我要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當我發(fā)現(xiàn)罪犯另有其人,這次審判并不是針對我時,我頓時松了一口氣。同時,又因復雜的占有欲作祟而隱隱難受。宋從來沒有跟我提過那個女人,我還以為我們的友誼早就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抵達別墅區(qū)時,五點還沒到。小羚提前打電話給宋,宋來停車場門口接我們。冬季白天耗散得快,末尾三分之一更是一副受到夜的余威欺壓后的酸冷模樣。黯淡的光線里,宋顯得特別高。他總穿一件黑色短羽絨服,是我們一起在一家日本品牌店買的,但今天他看上去有些異樣,或許因為他頭發(fā)長了。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見面了。

“怎么,準備改行當搖滾明星了?”我和他開玩笑,但自從我們有過肉體關(guān)系之后,許多笑話都失去了魅力。我們之間無意中形成一片海,使那些新的經(jīng)歷也蒙上一層靛藍色的濾鏡,沉重,黏稠。

他笑笑不說話,也沒對小羚開口。

大部分人都到了,包括讓小羚忌憚的那個女人。有些女主角喜歡延遲登場,以此來收割觀眾在等待中累積的熱望,但她不是那一類,放空舞臺對她來說是一種莫大浪費。在來的路上,小羚已經(jīng)向我概述過她的情況。那個女人自稱做藝術(shù)品經(jīng)紀人,但其實沒有正經(jīng)工作,只是拼命從交際中榨取每一分可得利益。她算不上一個聰明人,至少某方面有極大缺陷,很難討人喜歡。即便如此,當她看準什么東西時,基本上都能得手——男人也不在話下。她有過無數(shù)男朋友,凡有交集必有曖昧。大約半年前,她剛從法國留學回來,據(jù)說學費也是靠一個男人慷慨解囊。費用一經(jīng)清償,她又恢復了單身,任憑那男人投資失敗。

我們走進別墅,那個女人正和兩個男人聊天。見我們進門,他們歡快地站起來。我們輪流自我介紹,非常草率,也許再次見面還會認不出對方是誰。圓臉的男人叫鄭,另一個叫巖的男人看著比我們都年輕,消瘦,長著一張更適宜表達負面情緒的臉,托馬斯·查特頓如果能活到二十五歲以上,估計就是這樣的氣質(zhì)。

“七仔?!陛喌剿龝r,她單手托著下巴,淡淡地說。這時我看清了她的樣貌:一身運動裝,短發(fā)染成栗紅色,勉強算得上丹鳳眼,鼻子小巧扁平,嘴唇很干燥,她偶爾會去咬唇上的死皮。無論如何都算不上美人,以“清秀”評價已經(jīng)是客氣了。

“像個男孩的名字?!蔽艺f。

“你也可以當我是男孩?!彼f,手仍然放在原來的位置。

小羚故意忽視她,她也毫不介意。旁人還在閑聊,她就重新坐回去,伸手抓一把開心果,一邊剝一邊看手機屏幕。

別墅共有三層加一個地下室,臥室都布在第二層,最高處有一個露臺,地下室則安置了各種娛樂設(shè)施:跳舞機、臺球桌、各類桌游。有人正在打桌球,嬉笑聲焰火一般轟上來,好像他們在底下挖到了金礦。

我去二樓上洗手間,無意間瞥見七仔和巖在二樓至三樓的樓梯上。七仔坐著,運動衫的拉鏈已經(jīng)拉開,露出黑色的棉背心,巖站在她下面幾格的位置。我往隔墻內(nèi)隱去,仿佛自己是一只具有竊聽功能的變色龍。

“我本來就是你朋友,但如果你認為友誼是一種捆綁別人就范的工具,那受受挫折也是活該的。我們可以等你成熟一點再聯(lián)系?!逼咦姓f。

“所以下星期不行嗎?下下星期呢?”巖窮追不舍,焦慮溢于言表。

“我已經(jīng)說過了?!?/p>

“那你下周末做什么?”

沒有回答,對話似乎陷入僵局。我突然明白過來,巖身上那種陰霾色調(diào)從何而來——他也是塞壬女妖的戰(zhàn)利品之一,水手偏離航線沖向礁石。讓我意外的倒是七仔,我原以為她會更委婉些,至少往那個方向喬裝。

“為什么他們都可以,就我不行?”沉默過后,巖有些惱羞成怒。

“什么意思?”

“你以為那些事情藏得住嗎?你名聲那么爛,人人都在傳你的八卦,就像中學時傳閱的下流畫冊。每個人都勸我放棄,說你配不上我,但我偏偏對你鬼迷心竅,我就是要試試?!?/p>

“隨他們?nèi)?,我又不在乎?!?/p>

“你能想象嗎?一群男人議論你的床上功夫,‘這個婊子挺帶勁,叫床再騷一點更好’。另一個說,‘玩過了也不過如此’。你還沾沾自喜,這對你來說很光榮嗎?沒人真的在乎你,沒人看得起你。給你帶點禮物算什么,他們來找你,只不過因為你比妓女更便宜。”

七仔笑了起來,像一串輕盈落下的露水,毫無敵意,仿佛巖剛才講了一個笑話。七仔說:“怎么辦,你太生氣了。要不你把那對夫妻帶來的花插起來吧,找點事情做分分心?!?/p>

我聽到腳步聲,他們中的某一個往樓下走去。我也功成身退,打算找機會和小羚分享這段插曲。洗手間的頂燈呈楓葉型,暖橙色的光四下傾淌。我逐一檢視洗手池邊的工具,洗面奶、水乳、一些修飾用的工具;又把抽屜一個個打開,唯恐錯漏什么秘密。別人家中的洗手間是最微妙的存在——在一棟標有他人名字的不動產(chǎn)里,你能擁有控制一把鎖的權(quán)力。盡管時間短暫,五分鐘、十分鐘,最多不超過半個小時,但期間你是絕對的霸主。你可以在里面翻箱倒柜,發(fā)掘主人日常生活冰山下的物質(zhì)。任憑你在暗流中肆意戲水,主人也無可指摘。如果有機會,我也搞一些破壞,比如把口香糖黏在柜子底下。當然不是針對主人,只是忍不住攻擊一間房子最脆弱之處。

我打開洗手間的門,他們都不在原地了。樓梯空蕩蕩,表面像上過蠟的紅富士蘋果。

我回到一樓,他們正用投影儀看一部韓國電影《北村方向》。大致講一個前導演回首爾見一位舊友,場景由各種飯局組成,所有飯局都參與的就是男主角。鏡頭清冷,首爾的雪紛紛揚揚。我上樓前看到的最后對白是:“分居不都是因為其他女人嗎?”“也不是,回到家里就是睡不著?!?/p>

電影還在繼續(xù),在我消失的這段時間內(nèi),一個新的飯局在屏幕上呈現(xiàn)。三個演員嘈嘈切切地講話,其中一個說:“每個人心里都藏著一個極端,上當也是這個原因?!憋堊肋叺娜瞬粫r加減,男主角前后兩次彈了肖邦《降E 大調(diào)第二夜曲》的第二樂章。

七仔和巖坐在最旁邊,另一邊是鄭,她偶爾和兩人耳語。電影是黑白的,反射在她臉上的光線單一,她有時垂下睫毛,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隔著幾個人,宋也不時往七仔的方向張望,七仔察覺到以后,讓宋給她拿一張紙巾。在對方譏諷目光的挑釁下,宋稍加猶豫,還是遞了過去。

小羚看電影很專注,并未被這些細枝末節(jié)所影響。而我對周圍正進行的游戲更感興趣,它們讓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自從我和丈夫結(jié)婚以后,一切愛情游戲壽終正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成熟的相處模式:交易。它更穩(wěn)定,由多次交易累積的信用作擔保,我們的每步行動都是在構(gòu)建一種共同體的道德模型。

“你們不覺得柳尚俊和七仔有點像嗎?”電影很快放完,我們重新打開燈。鄭突然說。

“因為都是藝術(shù)家嗎?”一個女人問。正是那對在樓下打桌球的夫婦,他們相對沉默,做什么都兩個人一起。

“都見一個愛一個,一旦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轉(zhuǎn)身就走了?!编嵐笮Α?/p>

“哪里見一個愛一個,你這樣的我沒興趣?!逼咦行Σ[瞇地說。

“你自己想想是不是,”鄭想表達親昵似的摟過七仔的肩,繼續(xù)說,“你還記得小林吧,他到現(xiàn)在還沒走出來呢。要寫項目報告的時候和人家花言巧語,事情辦完人就沒了?!?/p>

“你們什么都不懂?!逼咦休p輕推了鄭一把,從他懷里掙了出來,接過宋拿來的一罐果味酒。

“想要別人懂你,首先你得配得上,而你連基本的準則都沒有?!彼握自诓鑾浊敖o大家分酒,抬頭對七仔說。

“這你就錯了?!逼咦泻鋈徽饋?,“我根本用不著你們懂,當你理解一個人的時候,意味著你們的智性勢均力敵,理解實際上是爭取思想平等的一次勝利。你明白嗎?你們根本沒能力理解我。我倒要問問你,什么叫準則?”

“就是基本的道德觀念?!彼握f。

“道德是你說了算的嗎?還是從哪本教材里背了道德的框架?宋,我經(jīng)常覺得和你說話很累,你總要規(guī)勸我,還裝作一副毫無企圖的樣子。你這種人最狡猾,通過貶低別人來站到‘正義’的隊伍里,抓住這條捷徑窮追猛打。你這樣只會讓人懷疑道德,你讓它成為一件被濫用的武器?!?/p>

“他不是這個意思,沒人貶低你,你從來都是個很可愛的女人。”巖說,恢復了初見時懦弱憂愁的模樣,和樓梯上的那個判若兩人。

“我不是想吵架。平時你們背后說我,也沒怎么樣。只是今天既然講到了,不妨說說清楚,我到底哪里讓你們不滿意了?”七仔說。

“你和那么多男人糾纏不清,這樣真的開心嗎?”宋說。

“還是我來說吧,”鄭又一次大笑起來,“你就是一個擅長搭順風車的蕩婦,你怎么看這事?”

“一個女人有權(quán)拒絕追她的男人,如果她甘愿放棄這種權(quán)力,接受了對方的取悅,難道不是一種好意的體現(xiàn)嗎?這個叫‘搭順風車’嗎?你把一朵花送到對方面前,卻希望對方說,‘不,我不能隨便拿你的東西,因為我是個獨立的女人。’如果她接受了,你反而指責她貪婪,那樣的話你為什么要送花呢?最虛偽的那個人不是你自己嗎?”

“但你的問題……你的問題是,你交換的底線太低了。為了從男人手里得到好處,你什么都肯付出,哪怕一點蠅頭小利都不放過。一個人如果連尊嚴都不在乎,那活著不過是漫長的受辱過程?!编崨]有回應七仔,而是點起一根煙悠然地吸起來。宋接過了話題。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用不著你們指手畫腳。尊嚴說到底是弱者的防護盾,生活幸福的人誰會考慮尊嚴的問題?唯獨那些什么都沒有的人,想從虛空中抓取一些活下去的動力,但他們心中不明白嗎?這些都是虛設(shè)的。”

七仔說話的過程中,巖始終看著她。我和小羚不知所措,我們和這些人并不熟悉,小羚只是一位家屬,而我是家屬帶來的一只透明氫氣球。那些男人根本抓不住七仔的漏洞,如果我能開口,我一定會把七仔說得啞口無言,但我并不樂意做不合時宜的事。

“你啊,不要班門弄斧了。”鄭伸手虛晃兩下,像在拍一個上菜的響鈴。讓我意外的是,他突然轉(zhuǎn)向我,指著我說,“李老師是著名雜志的編輯,肯定讀書無數(shù),你聽聽人家怎么說?!?/p>

“沒有沒有,現(xiàn)在讀得少了。”我慌忙否認。除了外出開會,沒人叫過我李老師,我嚇得像被聚光燈驚飛的鳥。

“李老師是哪家雜志的編輯?”七仔語調(diào)立刻變得客氣。

“《春光》,小雜志,發(fā)行量一年不如一年了……不要叫我李老師?!蔽艺f。

“我知道,讀高中時,每一期《春光》我都買!”七仔整個人突然變得明亮起來,仿佛我們雜志是走馬燈中間忽然被點著的一團火焰。

“你想看的話,我可以給你寄幾期?!背鲇诙Y貌,我說。

“我真的很喜歡《春光》。在法國讀書的時候,生活無聊,我又沒什么朋友;我不會講法語,英語也磕磕絆絆,喝酒是唯一的社交語言,三年過得很虛無。中途回國一次,我在機場還買了幾本《春光》,帶回法國看了好幾遍?!?/p>

七仔興致勃勃,我多少有些受寵若驚。在她主動下,我們加了好友。我偷看小羚一眼,她臉上浮起諷刺的微笑。其他人陸續(xù)散了,輪流洗漱,沒輪到的就在別墅里閑逛。七仔把宋拉到一邊,兩個人不知道在講什么。小羚一怒之下登上樓梯,我連忙跟上去,以彌補我和七仔的這段插曲可能引起的小羚的不滿。

三樓是一個露臺,一把巨大的遮陽傘罩在圓桌上,四周擺了幾把藤編椅。露臺的圍欄上纏繞著一串串梔子花形的裝飾燈,天冷得讓我產(chǎn)生一種錯覺,好像這些燈隨時會凍得炸裂。這一帶屬于別墅區(qū),建筑高度普遍比較平均,藏青色的天空一覽無余。一年的最后一夜,星星襯著零散的光泅游。我童年時代曾有過一種幻想,假如我把收音機調(diào)到某個頻率,就能聽到星星叮咚作響。好多年里,我一直在嘗試尋找調(diào)頻器準確的落點,直到更重要的事情擠走了這個執(zhí)念。

“你要抽煙嗎?”我問小羚。

“你什么時候開始抽煙了?”小羚驚訝地反問。

“我不抽,只是隨身帶著。工作會有需要派煙的時候,養(yǎng)成了習慣?!蔽乙汇?,解釋說。

“這個女人真惡心,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被說,我要是她干脆撞死算了。”小羚氣憤地說,她轉(zhuǎn)向我,眼睛周圍蕩出一圈淡淡的紅。

“至少宋也在指責她,你別多心了。”

“指責?你太天真了。你沒看到宋看她的樣子嗎?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他不是在指責,他在吃醋!”小羚叫起來,怕人聽見,又壓低了聲音。

“你怎么就認準了他是吃醋呢?”盡管我贊同小羚的看法,為了安慰她,我還是提出了質(zhì)疑。

“你不知道,有幾次宋在我家過夜,我親眼看見他和那個女人半夜聊天。這種事我本來不想管太緊,所以也沒問,只是特別留心了一下那個頭像。最奇怪的是,宋每次聊完都會刪掉聊天記錄。而且怎么說呢,宋這段時間整個人都很古怪,就是一個男人突然有了秘密的表現(xiàn)。”

“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透明之處,連水母都有秘密?!蔽议_玩笑說。

“不,真的不是我多疑。女人的直覺在于對變化的感知,有時候根本不需要實際證據(jù)。”小羚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激動地說,“對了,我發(fā)現(xiàn)宋最近一直說謊,比如周六他說要加班,可是我和他同事聊起,同事說根本沒見過他去?!?/p>

“你問宋了嗎?他怎么說?”我忙追問。

“他說在客戶單位加班。”小羚說。

“那不就行了,你需要解釋,他也給了你解釋,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話一說出口,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反應過激,因為那周我恰好和宋在一起。

“但這種事情從來沒有過,根本不可能,你說他……”

“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他們在干嗎?”我提醒。

“我不想管他,不然就是向那個女人示弱,她該有多得意啊?!毙×缯f。為了逃避問題,她決定先去洗澡。

等我洗完澡回去,發(fā)現(xiàn)宋正在隔壁書房的沙發(fā)上鋪床。書房整體是紅褐配色,我用指甲輕輕剝了一下書柜的表皮,看似精貴的木料上留下一道淡淡刮痕。書柜里錯落散放著擺件,莫迪里阿尼式的長臉塑像、大小不一的象、幾張面具。各類社科書籍疊在架子上,最早的版本能追溯到80年代,還有一些暢銷小說。別墅主人精心布置了房間,接著把它租出去。

“怎么,打算通宵學習?”我調(diào)侃道。

“你們兩個睡房間。”說完,宋掃了一眼我的和服睡衣,想評價又欲言又止,但很快進入一個優(yōu)先級更高的話題,“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生氣,我又沒做什么?!?/p>

“很明顯,你愛上了那一個?!蔽冶M量用毫不在意的口氣,想加點輕蔑,但表現(xiàn)出來卻沒那么成功。

“誰?七仔?你也這么想?”宋突然變得很生氣。

“我從來沒見你這么笨拙過?!蔽艺f。

“我一點都不愛她,只是想給她一個教訓?!?/p>

“你占有不了她,就想當她的老師,占有她的思想。那些說教太愚蠢了,我簡直聽不下去。”我的情緒開始失控,離最初預設(shè)的不在意更遠了。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我只能接著說,“你時刻關(guān)注著她,難道小羚看不出來嗎?我甚至在想,你這種強行抬杠是不是在泄憤。你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正是道德束縛了你,阻礙你和七仔發(fā)展下去,所以你焦慮、暴躁,還用道德去打擊對方,其實這只是你對自己無能的一種報復。”

我不想看到宋的反應,說完便轉(zhuǎn)身走上露臺。與短暫勝利同時撲來的是內(nèi)疚,或許我對宋太刻薄,換作平時我不會這樣,通常我樂意為人們的虛榮幻想留一份得體的沉默。

此時,露臺上只有我一個人,周圍的樓更顯得稀疏曠遠。靜闃之中,星星仿佛擁有了自我意識,緩慢地向內(nèi)擰成帶狀。我目光一刻也無法從這幅黑夜圖景上移開,神秘、荒誕,閃爍似此起彼伏的銀針。我想象某顆遙遠的星球上,另一種生物正在打量這片別墅區(qū),它無限放大地圖,直到視野限定在我所站立的位置。它會因我而微微迷惑嗎?

忽然之間,一個很久以前滋生的念頭又彌漫上來。也許人類天生具有一種奴性:想為永恒服務。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神得到了信任,人們愿意信任任何超于人類測量能力的存在。所有人都想通過成為永恒的奴隸而接近永恒,因為即使被永恒消耗,也勝于日日對自己無法抵達永恒的反復確認。

十二點時,我們在大廳里互道“新年快樂”。酒杯、歡笑、各式各樣的浴袍,一切都是道具,而這個布置道具的過程被稱為祈福。此刻,觀戰(zhàn)時的緊張如一根被抽掉的神經(jīng),我們忽然松懈下來,不約而同感到困倦。其他人似乎也就疲憊達成默契,在那對夫妻告退回臥室后,我和小羚也上了樓。我最后向宋瞪去一眼時,他正在猶豫是否要跟上來。

關(guān)燈以后,眼睛漸漸適應暗,房間里的黑也有了棱角。小羚輾轉(zhuǎn)反側(cè),最后久久保持著仰躺的姿勢。我和小羚都未開口,但我們都知道對方并未睡著?,F(xiàn)在是21世紀20年代的第一天,我們湊巧擁有著同樣的視角,我盯著窗簾的扣環(huán)不放,思忖它在有光線時會是什么顏色。有一瞬間,我想到了女兒,不知道她在家里是否哭鬧。

“你還記得中學時我們都很喜歡的那個男孩嗎?”小羚突然問我。

“哪個?”

“籃球打得很好,喜歡麥迪的……”

“太久了,我都不記得了。”

我像掐斷一通騷擾電話般止住了她的話。我當然記得,我至今記得那個男孩的很多細節(jié),他低頭的模樣,他從操場上回來時身上陽光的氣味。當時,我們都為他著迷,小羚背著我和他談過兩個月戀愛,最后以撞破男孩和新歡逛超市告終。我一度和小羚絕交,因為她利用我接近那個男孩,最后還背叛了我。在共同的失敗促使我們和好之后,小羚曾試圖道歉,但我總裝作早已忘記了這件事——如果你忘記了一個人對你造成過的傷害,她就永遠失去了獲得原諒的機會。

“我在想,如果宋真的要出軌的話,我只愿意他的對象是你?!毙×缯f。

“他應該不會出軌,他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這你看得出?!蔽艺f。

“我是說如果……”

“等他真的這么做了,你就不會這樣想了。”我想了想說,“人生有那么多不確定性,預設(shè)都是想當然的。”

“也許吧,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是和你的話,事情就好接受得多,我還是會和他結(jié)婚的?!毙×巛p聲笑起來,那種笑聲似乎伴隨著一陣暈船似的晃動,有些不真實。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忽然認定此時躺在這里的應該是宋,而不是我。我向小羚提議,讓宋來睡房間,我去睡沙發(fā),他們或能由此化解僵持的局面。小羚起初不同意,睡沙發(fā)的冷遇應當由犯錯的人承擔。我不得不增加理由,說這樣可以避免七仔半夜去敲宋的門。小羚沉默片刻,做出一個令人驚訝的決定——我們?nèi)齻€人一起睡床,小羚睡中間。

小羚很快帶回了宋,兩個人悄無聲息,直到床猛地下沉。我想起一個古老的謠言,關(guān)于最初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即世界建立在一塊不斷下落的烏龜背上。這次小羚迅速入睡,輕微的鼾聲和著夜空中隱秘的波紋。

不知過了多久,小羚突然起來,跨過睡在外側(cè)的宋的身體,或許往洗手間去,大量的酒水在半夜尋求一個交代。我察覺宋也醒著,我們陷在床上像兩條不知所措的鯉魚,中間有一條溝壑的影子,散發(fā)著小羚淡淡的氣味。

“我們會永遠都是朋友嗎?”我轉(zhuǎn)向他,知道他已做好了準備,輕聲問。

“當然。”他也輕輕回應,似乎在吹一根孔雀羽毛。

我們接吻,足夠緩慢但不失效率,某種搖搖欲墜的東西正在得到加固。

又是共謀,一條晦暗的紐帶使我們無法分開。懷藏一個秘密,就像孵化一顆物種未卜的蛋。它將我區(qū)別于周圍的人,獨屬的痛苦、竊喜,使我以無人知曉的方式暗示改變。秘密是我舍不得解決的那個問題,是深知好景難長的朋友。在無人之境,永遠有一道凜冽的光,提醒我:我所否認的,才是真相。

臨近黎明時,夢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方式降臨到我身上。我似乎半睡半醒,不過現(xiàn)實世界對我而言只是一種潛意識,我的形體完全被夢承載。似乎在觀看一出沉浸式戲劇,能辨別當下經(jīng)歷的虛假性,但又是不容置疑的存在。

在夢里,我接到丈夫電話,他讓我去一個劇院看法國歌劇。我正在家里,好像因為要尋找某個物件而坐立不安,我的打扮很難看。(我有些生氣,因為他事先沒跟我講過,另一半清醒的我在分析對方是誰,會不會是別有用心的人冒充我丈夫。)我借口說頭疼,不想出門,但他堅持要我去,說這是一個驚喜,我一定會去的(他好像對我了如指掌)。我花了很長時間在打扮上,不知為何,臃腫丑陋的面目并未得到改善。盡管如此,我最后還是出門了。我叫上一輛三輪車(為什么是三輪車?而且我中途一直擔心自己沒有帶錢)。等我抵達劇場,守門人指責我遲到,說我丈夫已經(jīng)走了。我等第一場結(jié)束入座,卻在前排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老太太,她太老了,像一個掛著一張人皮的衣架。(很多年前,父母因為工作繁忙,把我寄養(yǎng)在這個老太太家里長達三年。她的房子位于弄堂深處,狹窄、潮濕。盡管每年都在漲價,但母親付給她的錢始終不算多,我常對她抱有一種歉意。)我被一陣驚慌攥緊,多年未見,她還活著,一如既往從我體內(nèi)汲取歉意。我跑出劇院,想到附近的超市買些生活用品送給她。店員穿著白色大褂,口罩使他們的臉只剩下模糊輪廓,我指著空蕩蕩的貨柜問東西都在哪里。“茶葉,只有茶葉?!币环N疑似蘇南地區(qū)的方言,尖細利落,像一段拐棍形狀的糖被一次次折斷。(到底是江蘇哪里呢?我有什么熟人在江蘇某個地方嗎?)

我也許是整棟別墅里第一個醒的,早晨六點多,天空還沒有徹底攏滿光。手機提示著一條條未讀信息,多是群發(fā)的拜年消息,發(fā)送者向世界輻射一種無需成本的好意。我的丈夫音訊全無,也沒有更新社交狀態(tài),也許他又一次順理成章喝斷片,慶典意味著限量的自由。我給他發(fā)了“新年快樂”。

我再次爬上露臺,裝飾燈纏在遠處,已失色不少,好像只是油畫上散落的一把鉚釘,使人更想擦去它而非觀賞。四面一派荒涼寂靜,漸臨的白日不但沒有隱藏這一點,反而為此提供支持。在建成別墅區(qū)之前,這里曾經(jīng)是墓地嗎?霧在消逝,但清晰也意味著更多雜亂無章的線索被呈現(xiàn),迷宮的走向愈發(fā)離奇。

五分鐘以后,我離開了這棟別墅。

新年假期后的第一周,七仔約我去看一個叫“銀化”的藝術(shù)展。起源是一句美國詩句——Nothing gold can stay(美好事物難以久存),藝術(shù)家則倡議Then let' s be silver(那么,讓我們銀化)。我對展覽有些興趣,在社交網(wǎng)絡也見過局部相片,但考慮到我和七仔不熟,她在朋友間的口碑甚至不強于一根蝕銹的銅管,我便推說工作很忙。又隔幾天,她約我吃晚飯。我事前未和家里打招呼,只好再次生硬地拒絕。

不久后的一個下午,天晴得像一塊發(fā)光的香皂。宋約我去附近的咖啡館,我正為突兀的邀約而疑惑,遠遠看見宋和七仔沿窗坐著。七仔如敏捷的釣手瞄準了我,向我揮手。我只好打消逃跑的念頭,故作鎮(zhèn)定,坐到他們旁邊。宋說整點有一個電話會議,稍坐了一會兒就匆匆回公司。

七仔遞給我一疊A4 紙,大約十張左右——開門見山,這是她慣常的作風。我低下頭,紙張有些皺,好像病房里的床單,白光疊映到我臉上。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格式,小四號宋體、1.5 倍行距,此后才反應過來,這是一篇小說。

“一個道德故事……”我念了一遍標題,標準的七仔風格。

“我想給《春光》投稿。故事很短,一刻鐘就能讀完?!逼咦型?,似乎確信我會當即讀完,給她回應。假如真誠的要求僅是內(nèi)心與表達一致,那此刻的七仔無疑屬于真誠的一類。

“沒想到你還寫小說?!蔽艺f。到這時,我才明白此前七仔對我熱情的原因。

“在法國的時候?qū)懙?,寫了五天。其實我大學時參加過文學社,但是你知道的,都是一群烏合之眾?!逼咦姓f。

無可奈何,我被迫進入了小說的正文。七仔的語言利落,擅用短句,幾乎沒有修辭。盡管和她說話的方式有所差異,仍然能感到她的個人氣息。故事從一個中年女人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切入,起初著重于困境的刻畫,她的生活如何受創(chuàng)、如何將第三者的協(xié)商電話視為羞辱。憤怒之余,女人向一位久不聯(lián)系的朋友訴苦,兩人相約見面,商量對策,重新建立了友誼。

“這個故事有現(xiàn)實原型嗎?”我問。

“算是?!逼咦姓f。

“無花果香水也是現(xiàn)實中的?”我一邊讀,意識到關(guān)于無花果氣味的描寫過于頻繁,使行文顯得忸怩。

“不是,這是一種象征手法。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時候,身上蓋的是無花果葉子。”

“我不太明白,想表達的是救贖嗎?”

“哪里會有救贖,救贖只是容易自我感動的人制造的虛假獎杯而已。男人總是責怪女人引誘男人吃了蘋果,但上帝造人時,女人取自男人的一根肋骨,她們只是體現(xiàn)了男人終究要墮落的本性。女人拒絕男人的歸責,甚至要討伐男人。無花果香水是一種暗示,是女人表達憤怒的一種方式?!逼咦杏行┎荒蜔Z速一下子加快起來。

“女性主義?!蔽以u價道。

“完全不是?!逼咦猩约油nD,又說,“我寫得很認真,你讀完之前,先不要和我說話?!?/p>

我只得繼續(xù)沉入文本。出人意料的是,女人從出軌事件中享受到各種好處。她原本受蔽于家庭,現(xiàn)在擁有了一個嶄新的“受害者”角色,她利用這一點重新進入社交圈,贏得每個朋友的憐憫、喜愛、謙讓、安慰。她要做的,不過是傳播事件,配以適當?shù)那楦袖秩荆阕尯驼煞虺鲕壍呐嘶钤谳浾搲毫χ?。如果她此時和丈夫離婚,財產(chǎn)分割時能處于優(yōu)勢,但她偏不那樣選擇,因為維持婚姻能讓她所得更多。歸根結(jié)底,這是一個處心積慮的復仇故事。視角算得上新奇,達到了我們雜志送審的標準,但我不愿意立刻把結(jié)論告訴七仔。

“這篇小說最大的問題就是,女人除了憤怒以外沒有別的情感?!蔽以趦蓚€句子之間留出一段沉默,故作慎重,像要宣布某個比賽的獲獎名單。

“不然呢,還需要什么情感?”七仔發(fā)問。我遞給她一支藍莓爆珠煙,她以一個下壓的手勢拒絕了。

“一個女人剛發(fā)現(xiàn)丈夫出軌時,多少會感到痛苦。當她在社交場合表演‘受害’的時候,每獲得一些‘成功’,她腦中應當會閃回——比如蜜月沙灘上的蚌殼,生日時丈夫帶回來的白玫瑰,每一次爭吵和好后新的依賴,甚至虛無……種種細節(jié),那些歷史復現(xiàn)的時刻,恰是她最具痛苦的瞬間。她至少會傷心……”

“她當然不會傷心!”七仔立刻反駁我,“傷心只是表面的東西,假如有,也是做給別人看的?;橐龅侥莻€階段,她不會再感情用事了。她自視為家庭付出許多,這個過程把一切感性都消磨了,最后只剩下責任和慣性。基于契約精神,她也要求丈夫付出同等的東西,以維持家庭這臺機器的運轉(zhuǎn),所以當丈夫瀆職時,她非常憤怒。你明白嗎,情感不是一次性丟掉的,而是每次失望后被一點點腐蝕的,到最后她會看淡,然后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

“婚姻需要一點實際,但全盤實際也是不可能的?!蔽覜_她笑,在我喝咖啡之際,想必她已看見我的婚戒,那是我和丈夫在仙本那旅行時買的。

“我不這么想,能長久維持的婚姻必然是實際的,徹徹底底的那種,至少最后會變成那樣?!逼咦新柤纾恍家活櫟臉幼?,“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信與不信的人沒有共同立場,只是各執(zhí)己見,互相攻擊。”

“你沒有參與過婚姻,怎么敢輕易下結(jié)論?”我說。

“我說過了,這篇小說寫的是真實事情。女主角的原型和你一樣,是個自詡道德、正義的女人,我一看就知道。”七仔不懷好意地笑起來,但我竟并無受冒犯的感覺,也許因為她道德方面的冷漠讓我有安全感,她幾乎不做價值判斷。

“上次你也提了‘道德’,如果你真的不在乎,何必對它那么敏感?!?/p>

“是它一直在追趕我。我有時候搞不懂到底誰才是罪魁禍首,是‘道德’駕馭了愚蠢的人群,號令他們攻擊我,還是人的惡毒占有了‘道德’,把‘道德’當作丟向壞女人的雞蛋。不管怎么說,結(jié)果一樣可恥。道德這種東西究竟是怎么來的?我自己猜想,它可能來自一個遠古的統(tǒng)治者——也可能不止一個。它首先讓我們自查,然后互相監(jiān)督?!?/p>

“你忽略了一個問題。”我把她的稿件攏為一疊,放在旁邊,正視她說,“假如每個人都保持所謂的天性,那人與人之間必定會發(fā)生激烈的利益沖突。反之,遵從道德,才有可能以穩(wěn)定的狀態(tài)推動文明進步,把精力放在集體性的事業(yè)上。從這個角度來說,道德是不可或缺的?!?/p>

“如果你非要這么說,那有個問題很關(guān)鍵:誰來定義道德的邊界?如果你駕駛一輛卡車,左拐會撞死一只貓,直行會撞一個行人,右拐會撞一輛小面包車,你會怎么選?其他人會怎么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們遵從的是同一種道德嗎?”七仔一口氣喝完咖啡,又要了第二杯美式。

“有一點我們要達成一致:人都渴望獲利,這沒什么好否認的。有些人選擇相對道德的方式,至少會做得更體面?!蔽抑噶酥杆男≌f,“在你的小說里,那個女人確實為家庭付出很多,從未越軌,這才是人們愿意同情、信任她的理由?!?/p>

“你說得對。人們情愿被一個看似正義的人欺騙,而不是看上去邪惡的?!逼咦酗E骨單薄,此時微微上推,掛著一個嫻熟的譏笑。

“照你的標準,你自己算正義還是邪惡?”我問。

“這不重要。我欣賞的是實際,只想當個實際的人?!彼坪蹩创┝宋业囊鈭D,又說,“不過說到底,我太缺乏幽默感了,所以我和人總是相處不好?!?/p>

“哪里,你明明很受歡迎。我們在別墅跨年的時候,那個叫巖的男孩顯然很愛你?!被厮萸皫兹?,我慢慢想起詩人一般的巖,躁郁、情緒化,有時對未能掌控的事物具有毀滅欲,卻不具備真正的戰(zhàn)斗能力。即使沒聽到他們在樓梯上的對話,巖的心意也很明顯。

“哦,他只是好勝心強?!逼咦蓄H為不屑,“何況我對這個類型沒興趣。”

“我好像能理解。另外我猜,這篇小說里的寫的,是你自己的事情?!弊x小說時,我就有這樣一種直覺。

七仔皺起眉,目光平視我右側(cè)的某個點。在她沉默之際,我才注意到她今日的裝扮:面部的陰影打得很粗糙,以致臉頰內(nèi)削,兩側(cè)戴了復古圓耳環(huán),往下是柔軟的灰色高領(lǐng)連衣裙。她靜止時如一座古典雕塑,嚴肅端正,具有一種微妙的神秘感。片刻,她承認了自己是小說中的第三者,“他是我唯一考慮過結(jié)婚的對象,但……很不順利,那個女人不肯離婚,還威脅到了他的社交關(guān)系和事業(yè)。他只好把我送到法國,說三年里會解決家里的事。在我出國半年后,我們就幾乎沒聯(lián)系了?;貞涀兊煤懿徽鎸?,像看過的一場長電影,我甚至記不清他的模樣。后來我想,他早就知道感情經(jīng)不起分離的考驗,他真正想解決的可能是我,但這都是后知后覺了。話說回來,小說和現(xiàn)實還是不同的,寫小說時,我盡量保證客觀的立場,只是呈現(xiàn)那些真實的東西,剔除感性成分,也不做評判?!?/p>

“但你還是評判了,視角就是立場,即使語言上沒有表態(tài)?!蔽艺f,“小說很特別,我會送審試試的?!?/p>

“謝謝你……李老師?!逼咦猩砸贿t疑,加上了對我的稱呼,好像突然想起來我是誰似的?!半m然是初次寫作,但它應該是高于刊物的平均水平的。這次發(fā)表對我而言很重要,順利的話,我會繼續(xù)寫其他經(jīng)歷,說不定以后能出一個‘情感教育’系列。請李老師一定多多推薦,發(fā)表了我請你吃飯?!?/p>

“恕我好奇,你一直有很多親密關(guān)系嗎?”我已經(jīng)得知七仔是個哲學家,樂于回答任何拋給她的問題,便不顧是否冒犯。

“那不是我想要的,但有些交換是必須的。該怎么說呢,我確實有很多欲望,物質(zhì)的、精神的,享受被愛本身就是其中一種,但那些欲望都不是自發(fā)的。我從十幾歲起,就只有一個真正的欲望:構(gòu)建盡可能多而廣泛的欲望,用來克服虛無?!?/p>

“我理解。然而,就像你對‘好女人’抱有猜測性的偏見一樣,你的邏輯在我看來同樣是可疑的——我并不是指責你,只是向你指出它的圓滑之處。在旁觀者看來,你不斷地從各種關(guān)系中獲得實際利益,而精神上的困擾無從辨析。他們憑什么相信你不是濫用借口?”我緊盯對方,試圖與她同樣嚴肅。

“我不需要相信。”七仔笑了,好像這是不言自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試圖尋求任何可能永恒的東西,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人的思維受到各種觀念的禁錮。道德、禮儀、責任……這類東西歸納了人類的局限,叫人安分守己,逼人接受平庸與淺薄。人們明明可以走得更遠一些,但他們遠走的意圖被閹割了?!?/p>

我忽然失去了辯論的雄心,過于宏大的辯題只能引發(fā)沉默。我低頭看了一眼時間,三點半了,陽光褪成一層軟金。

“如果你是想說,人應該盡可能真誠面對自己,那么我同意?!蔽艺f。

“你問了那么多,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在婚姻中,你有過什么不道德的時刻?”七仔狡黠地望著我。

“從來沒有過?!蔽蚁肓讼?,告訴她,“我一直是竭力付出的那一方?!?/p>

“你別怪我這么問。我只是注意到,我們跨年的那一天,你一晚上似乎和丈夫沒什么聯(lián)系,整點時也沒有任何電話,似乎很冷淡?!逼咦姓f。

“你也太小看婚姻了,你再聰明也不會明白自己沒經(jīng)歷過的事情。我丈夫不必給我打電話,他通宵后第一時間開車來豐臺接我回去?!睘榱烁姓f服力,我甚至編造了一些謊言,但我盡量把這些說得很真誠——其實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我具有一種喬裝真誠的能力。

“你記不記得,那天還有一對夫妻?”七仔突然說起那一對恩愛而模糊的形象。

“沒什么印象了,他們除了自己說個不停,都沒怎么跟我們講話。他們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也沒印象,他們好像什么都沒干。”七仔搖頭。

我們相視而笑,好像這微不足道的共識,使我們有機會站在同一個陣營里。我們分別舉起瓷杯,將剩余的咖啡一飲而盡,仿佛那是不可浪費的酒。杯底光滑的瓷面慢慢露出來,白色,從新月到滿月,薄薄的咖啡渣聚在一側(cè)。這幾乎是我們相識以來最放松的時刻。

我和七仔在咖啡館門口告別,她再三叮囑我盡快送審。我替她指了地鐵站的方向,她點頭,又夸我的圍巾好看。冬日下午,路上各種元素浸沒在一種灰色調(diào)子里,我卻好像聽見了鳥鳴——清脆的,像細枝參差斷裂的聲音。

我還不想回辦公室,就沿著十字路口折轉(zhuǎn),往稍遠的一條靜路去?;叵胛液推咦新L而無意義的相互駁詰,它們本可以不必存在,因為我們絕無說服對方的可能,爭論所能抵達的層次也很有限。而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們是同一種人——盡管我們看似在討論道德,實際上從來不會內(nèi)疚,沒有一種道德能真正激起我們的羞恥心。從某個角度而言,七仔比我更真誠,至少她不像我這樣,內(nèi)心對自己的立場無動于衷。

然而,即使如此,我仍然在到處尋找一種強烈的審判力量。我希望有人能站在樓梯最高一格,以千斤重壓俯視我,吹滅我一生中有意無意獲得的光芒。我抬不起頭,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再逃跑,所有謊言、借口、搪塞都不再奏效。我只能跪在他腳下,憑鐵刃割開我的顱骨,一個個針尖刺透我的皮膚,骯臟的黏液將人淹沒。我愿意承認每一件最平凡的事為罪惡,讓一貫平穩(wěn)的心生靈涂炭,斂收尖叫以抵達克制的極限,耳鳴協(xié)調(diào)暴雨將至前的雷電如一首賦格曲。到時候,我將體悟一種足以消解孤獨、并反證我存在的劇烈痛苦,而非日常愿望不能滿足時的焦慮、憤怒與失望。

把我喚醒的是一通來自小羚的電話。有時我不知道自我的邊界在哪里,反倒是一些社會關(guān)系定位了我。

小羚聽起來很高興,喂,你下班了嗎?我說,哪有那么早,怎么了?小羚說,突然想到的,下個禮拜幫我一起看婚紗好嗎?一套出門紗,一套中式敬酒紗,我還想要一件魚尾的,顏色最好淡一些,你覺得呢?我說,心情這么好,你們和好了???小羚說,我們昨天好好聊了一次,宋發(fā)誓從來沒有出軌過,你能相信嗎,他這樣的人也會發(fā)誓?其實我也覺得自己無理取鬧,對很多事太緊張,寬容一點就好了。我說,不錯啊,要結(jié)婚的女人變聰明了。小羚不禁笑起來,猛地沉默,問,我們認識多久了?我一下子算不上來,因為實在認識太久了。我說,好多年了吧,都有點忘了。小羚說,是吧,下周日見。

放下電話,我總覺得哪里很蹊蹺,卻說不上來。我盤算現(xiàn)階段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丈夫,女兒,一份可能要做很久的工作,一些幾乎不再新增的朋友,一筆巨額卻還不構(gòu)成壓力的房貸,還有房子里精挑細選的物品。當我努力用思維貼近這些東西時,它們突然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我給丈夫打了個電話,想靠他的聲音將我拉回更準確的現(xiàn)實,但他沒有接。我點開他的社交頁面,已經(jīng)設(shè)置成“僅展示三天內(nèi)容”,空蕩蕩一片。我想起我們初識時,他并非如此,每天有許多信息要分享。對我也是,總喋喋不休,仿佛與我無關(guān)的每一刻都意義全無,可從前的那個男人早就消失了。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似乎永遠不存在真正的結(jié)論。在千變?nèi)f化的立場轉(zhuǎn)化中,或許我們只能握住一把遙遠星辰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