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歲那年,許豐年第一次上體育課,在操場上跑步,喘不過氣,去醫(yī)院做了檢查,被診斷為室間隔缺損。這病隨著年齡增大,病狀加重。小時候沒發(fā)現(xiàn),大人對他嘴唇發(fā)紫有過疑慮,只當(dāng)是體虛,沒想過是先天性心臟病。許豐年這輩子都不能跑步,只能慢走。他休學(xué),幾年后直接讀的五年級。九歲那年,他去龍港一家療養(yǎng)院學(xué)了氣功里的靜功。早晚五點,許豐年在家門口放一條板凳,盤坐在上面練功,用吐納法參與天地間的能量循環(huán)。有時,父親許善會把手放在許豐年胸口傳功。療養(yǎng)院的人說,普通人的氣,對心臟病人有幫助。
那陣子,寧古村還流行跳什么操,說是練功,婦女們聚在一個大院子里一起跳操,許豐年的母親玉梅也在里頭。這么一個婦女團隊,某天開始,突然混進(jìn)了一個中年男人,他半邊臉有青色胎記,村里人叫他青面獸,久而久之,就叫成了阿青。阿青年輕時做木工,很勤奮,后來熬壞了腰背,心性也有變化,閑散下來,就接些小活,做完一單休息很長時間。他平日到處游逛,逛到玉梅她們的跳操團里,就跟著練,順便治腰傷。阿青四十出頭還沒結(jié)婚,旁人都笑話他,但阿青不以為意,坦坦蕩蕩的,他喊女人們“姐姐”,有些比他年輕的說,阿青你把我們叫老了。阿青說,我隨孩子輩喊呢。女人們催阿青找個女人,說你是不是看上我們團里的人了,沒事,說出來。阿青就搖頭,就笑。
阿青常來玉梅家串門。玉梅在鍘凳上鍘筍干,前院里泡著一缸筍干,泡發(fā)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臭氣,路過的人總掩鼻。玉梅說,有人說我家聞起來一股豬圈味,是這樣嗎?阿青說,我聞不著臭味。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無話時,就聽鍘刀鍘筍干的脆響。阿青給許豐年帶禮物,有發(fā)條汽車,自制木偶等等,許豐年把它們擺在墻角,列成方陣,正對著木地板上的老鼠洞。阿青看到,笑著說,這些小兵有沒有抓到老鼠呀?許豐年說,沒抓到,擺著好玩的,叔,你不用學(xué)小孩的語氣,不像。阿青說,嘿,你這孩子。他們下象棋,阿青說自己常勝,他每步能考慮很長時間,做木工養(yǎng)成的習(xí)性,有的是耐心,對手往往等不了,主動投降。遇到許豐年,這招不管用了,兩人可以對坐一整天,有時許善從南門賣完筍干回來,他們還沒分出勝負(fù)。許善邀阿青一起吃晚飯,飯后就著楊梅酒,兩人把剩菜吃完。有一天,許善說,我挺羨慕你的,一個人游來蕩去,有時候,我感覺活著真累。阿青說,人和人不一樣,都有自己的命,沒有誰值得羨慕。許善說,有一年我?guī)жS年去廣西找一個氣功大師,大巴到半路突然停了,車屁股冒煙,有人說車子要炸了,大家都很慌亂,偏偏車門打不開,大家就蜂擁著跳窗跑。那時我跟豐年坐在一起,心里挺平靜,我想,可以了,就這樣結(jié)束也好。后來司機用滅火器把火苗撲滅了,虛驚一場,換了一輛車?yán)^續(xù)走。阿青沒說話,跟許善碰杯。
兩年里,跳操團辦得熱熱鬧鬧,吸引了一些粉絲跟學(xué),還去縣里表演。后來跳的人越來越少,過了小半年,團散了。阿青與團里的姐妹少了串門的由頭,又游蕩去別處。
他去了紅樓。說是紅樓,實際上是普通的三層磚瓦房,里面聚了幾個女人做針車活,平時也接客。有個女人叫蕓香,帶一個女兒,女兒出生時兩斤半,取名一個“巧”字,跟著自己姓寧。人們背地里喊蕓香老蝦皮,她的價最便宜。蕓香的恩客中就有阿青。他來紅樓總能待很久,跟蕓香聊天,然后慢條斯理脫衣服,女人們都說他的錢花得值。
寧巧上小學(xué),寄宿在班主任家里。有一天回家,寧巧說能不能不去老師家了。蕓香問她為什么,她說一同寄宿的人,晚上拽她被子,全裹在自己身上,她常常凍醒。大家說她是蠹蟊生的,有個同學(xué)把那兩個字在字典上翻出來給她看,兩個字的意思都是害蟲。蕓香把寧巧領(lǐng)回家住,也有很多問題,男人們無論是不是有特殊癖好,都愛逗寧巧。有個男人經(jīng)常捏捏她,把手伸到她后頸咯吱,說,小巧長得很雅致啊。說,你爸爸是誰???說,我做你爸爸啊。他牽著她,把她帶去買零食吃。那天蕓香沖到街上找女兒,看見男人抱著寧巧在人群里看耍猴。蕓香走到他邊上,說,你把孩子放下。他說,怎么了?蕓香說,你先放下。他放下了,她扇了他一巴掌,說,我女兒都多大了,是你該抱的嗎?你抱著不累嗎?男人丟面子,回了一巴掌。蕓香跟他廝打,被男人按在地上揍,街坊把他倆拉開了。蕓香對著眾人說,誰敢動我女兒,我跟他拼命,我這條命不值錢。蕓香牽寧巧回家,在路上,蕓香說,除了媽媽,別人不能碰你,知道嗎?寧巧說,那他們都碰你。蕓香說,媽媽不一樣,媽媽沒有被欺負(fù)。人不能被欺負(fù)。誰欺負(fù)你,不要憋著,跟媽媽講,媽媽去打他。寧巧搖頭說,媽媽會被打的,打不過。蕓香說,媽媽怎樣都沒事,你是小孩,禁不起打。
許豐年在家門口放一條板凳,坐在上面盤腿練功。他會雙盤,兩只腳掌都放在自己大腿上,盤出一個五心朝天。他閉著眼運功,聽到小孩的腳步聲,走近了,停在他旁邊。等了一會兒,沒走。他睜開眼睛,一個小女孩盯著他看,比他小幾歲,七八歲的樣子,散著頭發(fā),背上有個大書包。小女孩說,你會飛嗎?許豐年以前聽人這么問過,不覺得驚訝,只是說不會。女孩說,電視里那些人做了一套你這樣的動作,就飛起來了,我想學(xué)。許豐年說,飛起來要干嗎?女孩說,打人。許豐年說,不飛也能打人。女孩說,飛起來,我打得到別人,別人打不到我。許豐年說,我練的是治病的功法,跟飛沒關(guān)系。女孩有些失落,說,阿青騙人,阿青說這條巷子里有個哥哥會飛。許豐年說,你跟阿青什么關(guān)系?女孩想了想說,不知道算什么關(guān)系。許豐年說,早點回家吧,我繼續(xù)練功了。女孩說,好吧。她轉(zhuǎn)身往巷子外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那你能放出氣功波打人嗎?許豐年說,不行。
蕓香去骨科做了包扎,休息一段時間,傷好之后,也繼續(xù)休息著。她找出存折,看著上面的數(shù)字,宣布不干了,要做點小生意。客人背后說,老蝦上岸了,這回真得曬成蝦皮了。蕓香在縣里公園擺了個打氣球的攤位。剛開始不熟練,進(jìn)貨也出問題,從別人那買來兩把氣槍??腿四弥鴼鈽尨驓馇?,把板子都打壞了。蕓香吃過幾次虧,逐步上了正軌。阿青經(jīng)常光顧,一坐幾個小時,槍法越來越準(zhǔn),有時蕓香充氣球的速度都跟不上。久了,阿青成了幫忙的伙計,跟蕓香一起看攤子,一起推車回家。有一回阿青請母女倆去市里的動物園玩,還去豪客來吃了頓牛排。寧巧不會握刀叉,阿青手把手教她,寧巧擋開了,自己慢慢切牛排,說在故事書上看到,吃西餐的時候,女人把男人扎死了。阿青哈哈笑,說,那真的危險,我們以后不吃牛排了,吃炸雞?;丶衣飞?,寧巧趴在蕓香背上睡,他看她背得累,又不好接手,脫下外套給蕓香綁了個簡易背簍,兜住寧巧屁股。蕓香說,你對小姑娘有沒有那方面的興趣?他說,有啊,你就是小姑娘。蕓香說,我說認(rèn)真的,我背上這種,還在讀小學(xué)的。他說,哦,那不行,我這人不咋的,但基本道德還是有。蕓香說,讀中學(xué)的呢?他說,就你背上這個,讀博士我也不會怎么樣。不久,蕓香帶著女兒住進(jìn)阿青家里。
三個人住在一起,寧巧不喊爸爸,她討厭那些被稱為爸爸的男人,她也跟著叫“阿青”。蕓香責(zé)怪她沒禮貌。阿青說沒事,喊什么都一樣。會有以前的客人找上門來,碰到蕓香一個人在家,就動手動腳,說別裝,又不是沒看過。他們并非特別眷戀蕓香,只是覺得自己該有這項權(quán)利,閑著也是閑著。以前蕓香待在紅樓,村里人覺得正當(dāng),現(xiàn)在住近了,還過上了平常日子,鄰人就感覺不舒服,時時動怒,把走路摔跤的霉運也歸因于蕓香。阿青跟蕓香商量,不如搬到別處去。蕓香說,哪有錢,住自己的房子多好,那些人過過嘴癮而已,也都是正常人,能說得通;忍過去就好了,過個十年二十年,誰管你做過什么。阿青說,也怪我,之前閑散慣了,要是存下點錢,就沒這些事了。之后,阿青除了接些木工散活,還去家具廠找了事干。就這樣過了幾年。
二
2001年蛇年有閏四月,閏四月兆年荒。元宵夜,寧古村的人都跑到沙河邊放河燈,祈求新的一年平安順?biāo)?。蠟光紙折成蓮花形狀的燈托,里面點上蠟燭,走下河埠頭,把蓮花放在水面上,輕輕一推,寧古村的河面上一片明亮。阿青和蕓香帶著寧巧出來放河燈,他們讓寧巧托著蓮花。寧巧問,蓮花漂走了,最后會怎么樣呢?蕓香說,就漂很遠(yuǎn),一直漂,紙做的,也不會枯萎。寧巧看著前面的人過去了,笑著說,阿青,你陪我下去,幫我點蠟燭。她往前走了幾步,旁邊一個女人也托著蓮花走來。女人看了眼寧巧,又看了眼她身后的阿青和蕓香,變了臉色,說,哎喲罪過,你們等一等可以吧,別挨著我家。蕓香招手讓寧巧回來,退到人群邊上,想著等人少了再下去放。身后有人說,我們兩家一起放吧。他們轉(zhuǎn)頭看,發(fā)現(xiàn)是玉梅,旁邊站著許豐年。阿青說,姐,好久不見了。蕓香讓寧巧打招呼,寧巧喊阿姨好,看著許豐年,說,我知道,這是練氣功的哥哥。兩個小孩走下河埠頭放河燈,看著蓮花漂遠(yuǎn),臉上有燭火閃爍。走回岸上,兩家大人在聊天。許豐年問寧巧讀幾年級,寧巧說三年級,許豐年說他讀五年級,但是應(yīng)該比她大四歲。她問為什么,他說有幾年出去玩了,去過很多地方,她拉著他,讓他講講。這時,先前的女人經(jīng)過他們身邊,嘀咕了句,真是魚對魚,蝦對蝦,賣臭筍干的和蠹蟊玩一起了。阿青喊,死人,講什么呢?蕓香扯他袖子,對女人說,大姐,今天是好日子,不好說這些的。大家來這里都是為祈福,祈福的時候,不好帶怨心,否則不靈了。女人撇撇嘴,走了。
那之后,兩家人又開始走動。阿青的家在河對岸的縱橫巷里。誰家做了好吃的,會盛一碗,走過橋,送到對面去。下次,河對岸的人就用那個碗盛了東西送回來。久了,蕓香就讓寧巧跑腿,叮囑她,豐年哥哥學(xué)習(xí)好,多跟他學(xué)。寧巧往橋?qū)γ媾?,進(jìn)巷子,老遠(yuǎn)就哥哥阿姨叔叔一通喊。玉梅總說,小姑娘家,好吵啊。玉梅給她梳頭,抓頭發(fā)里的虱子,扎辮子,今天羊角辮,改天小馬尾。許豐年確診先心病那年,玉梅想過再生一個,想要個女兒,政策上也允許。許善說不行,不公平。這事就沒再提了。蕓香來家里,玉梅跟她說,要把寧巧當(dāng)女孩養(yǎng),女孩要養(yǎng)得好好的。蕓香不好意思地笑,說,以前在紅樓里頭嘛,男人來來往往的,故意讓她邋遢一點,習(xí)慣了。不過,姐說的是。寧巧后來再來,就是干干凈凈的,扎著馬尾了。
許善私下說,意思意思就行了,別搞得好像多親熱。玉梅說,怎么了,哪里不順你意了?許善說,勸你少來往,這些吃腿兒飯的,到最后沒幾個有好結(jié)果。玉梅說,你見識過?許善說,不用見識。你沒聽鼓詞里唱的嗎?李香君,杜十娘,都是脾氣很倔的人,一遇上什么就要以死相爭。這些人如果心地不好,很可怕,冷不丁背后捅你一刀。如果心地好,更糟糕,容易被人騙,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玉梅說,你講得怪嚇人的,可別在他倆面前亂講。許善說,沒那閑工夫。
兩家小孩經(jīng)常一起寫作業(yè)。寧巧會開小差,學(xué)校里學(xué)了什么,就要展示給許豐年看,一首歌,一段舞?;蛘呃p著他,讓他講故事。他說,順序是這樣的,你寫完作業(yè),我給你講故事。她搖頭說,聽完故事,我才有心思寫作業(yè),不然心里癢癢。許豐年說,那我給你講一個小孩不聽故事也會寫作業(yè)的故事。許豐年講了囊螢映雪的典故。寧巧聽后兩眼放光,說要去抓螢火蟲。許豐年說,講話要算數(shù)的,聽完故事就要寫作業(yè)。寧巧點頭。有一天許豐年看書,寧巧在旁邊學(xué)著許豐年的樣子打坐,她不僅會雙盤,還能把腳伸到自己頭頂上去。許豐年看完一個章節(jié),抬頭,寧巧不見了。他四處找,找到陽臺上去,只聽寧巧說,我在這兒呢。他抬頭看,從屋頂上探下一個腦袋。寧巧說,厲不厲害?許豐年說,快下來,危險。寧巧說,不危險,豐年哥哥跟阿青一樣,這不讓那不讓。許豐年說,沒有不讓,是讓你爬下來看看,爬下來更厲害。寧巧笑,從屋頂下到與鄰居家相連的陽臺欄桿上,又跳到他跟前,許豐年看得心驚。寧巧伸出臟污的手,手里有一株棕褐色的植物,像花又像草。寧巧說,向天草,送給你。許豐年收下了,問,這草是長在屋頂上的嗎?寧巧說,對,長在瓦片里。許豐年笑說,人家躲起來,還是被你摘了。寧巧說,哼,你不要,我插回瓦片上去。許豐年說,要,我很喜歡。他摸摸寧巧的頭,讓她繼續(xù)寫作業(yè)。
有個晚上,阿青從百工床的暗格里掏出一本破舊的古書,叫《轉(zhuǎn)天圖經(jīng)》,展示給家人看,說,在這呢,我就記得有這么本書。蕓香問他,這書有什么稀奇的?阿青說,這是預(yù)言書,我爺那輩傳下來的,很靈,說中過大災(zāi)年。聽長輩說,書里講了,我這一代,還會碰到災(zāi)年,也許就是今年,閏四月兆年荒。蕓香說,就算說中了,能怎樣呢,不還是得受著?阿青說,可以做準(zhǔn)備。我爸那年藏了幾枚清朝的銀幣,不知藏哪了,不告訴我,怕我偷了去。亂世里,金銀銅鐵還是有用,拿銀幣找大戶換糧食,可以保命。但我爸死得突然,大家都不知道銀幣藏哪了。所以,我吸取教訓(xùn),我要是藏寶,會告訴你們地點。寧巧湊到他身旁,說,那你要藏哪呀?阿青說,鳳尾山上。我在山上見過一個防空洞,挺隱蔽的,用來藏寶合適。寧巧說,你也有銀幣嗎?阿青說,沒有。寧巧有些失落。蕓香拿過《轉(zhuǎn)天圖經(jīng)》,放在抽屜里,說,別想太遠(yuǎn),過好眼下的吧。
三
這一年沒有發(fā)生什么災(zāi)難。
后一年,阿青家里發(fā)生一件大事。
早上,蕓香出門去商城進(jìn)貨,按往常來說,中午就該回來了,可那天到了傍晚也沒回來。阿青出去找,沒找到,等到夜深,不見蕓香回來。第二天阿青去派出所報警,警察說,有消息通知你。終歸沒有消息。地方上的人笑阿青,說蕓香跑了,這種女人怎么可能守著你過日子,安分兩三年就夠本了。阿青知道不是這樣,蕓香是出事了。每天醒來,他就出門打聽,也找了蕓香以前的客人。有客人說,你怎么知道你老婆跟誰睡過?你列了名單?阿青說,沒空跟你扯,我問你最后一次見蕓香是什么時候。那人撇撇嘴,跟他說了行蹤。阿青口袋里備著紙筆,跟人談完話,會記上幾筆。村里人時??吹剿咧咧?,定在路中間,在紙上寫寫畫畫。
家中少了蕓香,寧巧改叫阿青“叔叔”,希望這樣不遠(yuǎn)不近的稱呼,可以保護(hù)自己。有一次寧巧說,書里講,國王沒了老婆,就娶自己女兒,我以后不會給你當(dāng)老婆的。阿青說,什么書?寧巧說,童話書。阿青從她書包里找到那本書,撕了,說,現(xiàn)在沒童話書了。阿青收拾蕓香留下的貨品,在玩具槍里發(fā)現(xiàn)了兩把氣槍。有時心煩,他就拿氣槍出門打鳥。寧巧說,叔,別打了,鳥很可憐。阿青說,這就對了,世上可憐的多了去了,不只你過得苦,少愁眉苦臉的。
這天晚上,玉梅到阿青家里,看到阿青坐餐桌前盯著調(diào)查筆記,寧巧就著豆芽在扒飯。玉梅對阿青說,孩子正長身體,你就給她吃豆芽?阿青看看桌上,只有一盤豆芽、一盆飯,就問寧巧,怎么不做點別的菜?寧巧說,菜金不夠了。玉梅看著阿青那張頹唐的臉,配上半邊青,跟鬼一樣。她端起桌上那盤豆芽,走到門外,倒進(jìn)泔水桶里。寧巧拿著筷子,愣愣地看著她。玉梅說,阿青,你就好好破案,寧巧我領(lǐng)走了,你不愛養(yǎng),我養(yǎng)。玉梅帶寧巧到自己家里吃飯,寧巧大口吃著筍干炒肉,玉梅坐邊上看著,叫她慢點,別噎著。她讓寧巧在家里住下,睡在自己身邊,讓許善到許豐年房間睡。
寧巧跟從前不一樣了。那陣子正放暑假,寧巧就在房間里陪許豐年安靜地坐著,他看書,她出神。從二樓窗口望出去,能看到鳳尾山的輪廓。寧巧說,哥哥,那座山你去過嗎?以前阿青說,要藏東西的話,就藏到山里,你說,媽媽會不會躲在那?許豐年說,那是墳山。別想這事了,不想的時候,容易發(fā)生奇跡,也許媽媽哪天就回來了。寧巧“嗯”一聲,一會兒,又給自己立志,說要用功讀書。媽媽讀過半年書,常常以此為傲,紅樓的阿姨們沒讀過,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說著說著,寧巧躺在地板上睡著了,醒來,恍恍惚惚,說,阿青一個人在家,會不會孤單?我是不是太壞了,玉梅阿姨牽我走,我就走了。阿青一個人是不是就不吃飯了?寧巧偷偷跑到河對岸,又跑回來。許豐年問她怎么樣,她說問過鄰居,阿青有吃飯,這會兒出去了。
寧巧從玉梅的抽屜里翻出兩本相冊,其中一本里都是許豐年的照片。她坐在許豐年身邊,翻著那本相冊。幼時照片多是在照相館拍的,一年三五張,畫著腮紅,眉間點上朱砂,寧巧邊看邊笑,說很可愛。隨著他長大,會有一些戶外照片,是在各地景區(qū)所攝,穿紅戴綠,站在牌匾前,騎在馬背上,面色陰郁。有一張照片,許豐年穿著藍(lán)白條紋短袖,腳踩紅色涼鞋,抱著大可樂,笑得特別開心。寧巧說這張好看。許豐年說那天父親準(zhǔn)許他喝可樂,以前都不讓喝,說糖對心臟不好。翻到近幾年的一些照片,照片里許豐年的表情變得平和,不憂愁,笑容也淡。在上海拍了很多張,是專門租的相機,父親拍的。有一張在電車上,父子倆靠在一起。許豐年跟寧巧介紹,那叫辮子車,跑在路上,頂上兩條辮子貼著空中的接觸網(wǎng),時不時冒火花。還有一張在愚園路,兩旁法國梧桐向中間簇?fù)恚纬删G色拱廊,許豐年站在路邊微笑。
寧巧很喜歡上海拍的照片,問他哪年去的上海。許豐年說,去年,待了半個月。寧巧說,怪不得有一陣子來找你,阿姨都說你不在,我還想你什么時候喜歡往外跑了。是去看病嗎?許豐年說,嗯,去做手術(shù)。寧巧問他在醫(yī)院的細(xì)節(jié),他找別的話題搪塞過去了。他不想講,怕講了會讓寧巧害怕。全身麻醉,穿刺股靜脈,插入微型導(dǎo)管,一路把導(dǎo)管送入心臟,最后將封堵器順著導(dǎo)管送到患處。手術(shù)沒有失敗,情況沒有比以前更糟糕。他躺在醫(yī)院觀察了十幾天,出院,回去的車上,父親說,沒事,還有氣功,咱們接著練,不能荒廢。父親把手放在許豐年的胸口傳功,后來父親睡著了,手還在他胸口。許豐年的嘴唇和指甲常年烏紫,父親總問他,冷不冷???他就說不冷。嘴唇發(fā)紫是因為血氧濃度低,父親是知道的,一個常問,一個常答,是個默契的游戲。包括氣功,從不同的醫(yī)生那聽說,氣功沒用,氣功有用,后來他已經(jīng)知道正確答案了,誰又不知道呢?只能練下去,一直練下去。
寧巧在許豐年家住了兩周,阿青來了幾次,做了很多承諾,玉梅才同意他把寧巧領(lǐng)走。阿青說,姐,謝謝你們。玉梅說,早點找份工作去。阿青去原來的家具廠,想重新上班,對方轟他走,阿青喜歡用以前的木工理念給自動化生產(chǎn)挑毛病,老板早就看不順眼?;氐郊?,阿青給寧巧看筆記,字跡潦草,寫著日期、人名和事件,還有很多簡筆畫。翻完,劃一根火柴把筆記燒了,他對寧巧說,媽媽的事,有眉目了,但沒用,沒有證據(jù),只有一些傳聞。這事就這樣,不找了,明天開始我去掙錢。媽媽不會回來了,告訴你一聲。寧巧抿著嘴哭。阿青說,你不要覺得,玉梅阿姨會真的把你當(dāng)女兒養(yǎng),她哪天煩了,完全可以把你丟了,她不用負(fù)責(zé)任的。人永遠(yuǎn)是自己一個人,不能指望別人,懂嗎?寧巧點頭。阿青說,我小時候有個弟弟。弟弟得了病,家里沒什么吃的,營養(yǎng)跟不上,死了,死的時候才六歲。裹了席子,用板車?yán)狡拼皦?。破窗墳?zāi)銢]見過,石頭堆起來的,沒有門,只有一個窗形的孔。誰家有小孩夭折,抱過來,從窗口丟進(jìn)去。那個窗很小,我弟已經(jīng)挺大個人了,只能橫著進(jìn)去。我不愿意抬弟弟的頭,我抬的腳,我爸抬的頭,頭先進(jìn)窗,我手上一用力,我弟的身體掉進(jìn)去,整個沒了。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個手感,一推,手上的重量就消失了?,F(xiàn)在破窗墳也推倒填平了,什么都不在了,不知道你理不理解。寧巧愣愣地看著阿青,被嚇著了。阿青說,我自由散漫,這輩子本來想做個“獨自人”,“獨自人”是什么呢?就是山上的百鳥不棲樹,長得怪模怪樣,什么鳥都不搭理。沒想到,人生走到一半,我也有了家庭,那就努把力掙錢,擔(dān)起責(zé)任。雖然沒做多好,但也算沒搞砸?,F(xiàn)在家里出了問題,就不是以前那套規(guī)則了。書你照樣讀,房子你也住著,但你不能再把自己當(dāng)孩子,我們是合作伙伴,需要互相幫助把這日子過下去,明白嗎?寧巧用手背抹掉眼淚,點點頭。
阿青打幾份散工,鏟墻、刮膩子,也出體力活。因為有老腰傷,他用竹片自制了一個夾板,穿在衣服里面,做工時用巧勁,繃緊臀部,不用腰部發(fā)力,就能堅持下去。寧巧包攬家務(wù),還買了幾只雛雞養(yǎng)在院子里,用紙板箱做窩,放學(xué)后就舀一杯米粒,撒到地上,看它們一粒粒啄,能看很久。后來不看了,她克制內(nèi)心的喜愛,想那幾只雄的,年內(nèi)就會上餐桌。寧巧做菜時,把書攤在灶臺上,看著鍋,背幾句課文,卡殼了,轉(zhuǎn)身去書上找,那邊鍋里油蹦得高。阿青回家看到,小小的人在鍋灶間跑來跑去的,就接過活,讓她去寫作業(yè)。他取出番薯淀粉,鍋里煮上開水,倒進(jìn)番薯粉,邊煮邊攪拌,做成羹。他說,以后顧不上做飯,就做這個,這羹快手,能頂餓。寧巧吃了一口,說,蠻好吃。阿青笑說,頭一回是好吃,天天吃就受不了了。沒活兒的時候,阿青經(jīng)常會消失小半天,不知去向,寧巧也不問,怕被罵。她得做個大人,大人的厲害就是想說什么話,可以忍住不說。她覺得,阿青可能去了紅樓,雖然紅樓里的人都散了,但總該還有別的紅樓。
四
這是寧古村的舊事。
寧古村的日子跟沙河的流水一樣,緩慢、均勻。多年后,寧古村整村拆遷,發(fā)生了很多事,房屋面積糾紛,補償款糾紛,暴富和破產(chǎn)的故事,出軌和離婚的故事。骸骨是其中一個插曲。拆遷隊從一戶人家的墻洞里,掘出一副骸骨。事后警方調(diào)查,是以前住在隔壁的青年人,家屬曾經(jīng)報過失蹤案。死者生前長期吸毒,進(jìn)過戒毒所,更是拘留所常客。那天他在家中復(fù)吸,家人氣不過,打電話報警,他逃跑,從二樓陽臺翻到鄰居家里,躲在樓梯頂上的架空空間,木質(zhì)腐朽,他掉進(jìn)墻洞里去,沒爬出來。
拆遷后幾年,寧古村所在的地方,變成了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沙河邊起了幾排別墅式住宅,叫作“望湖名府”。四處是高樓,遮蔽了鳳尾山。安置小區(qū)里的舊時村民,逢祭掃日仍去鳳尾山上墳,少數(shù)人家把墳遷進(jìn)公墓。許豐年葬在公墓里。墓碑上嵌的是彩照,許豐年溫和地笑著。許善和玉梅每次去看他,都要在墓前墓后打掃很久,可以忍下很多話,叮囑許豐年的時候,不至于太啰嗦。
阿青不知去向。
寧巧畢業(yè)后留在上海工作,工資水平令人歆羨。小區(qū)里的人講起寧巧,都稱奇,這孩子從小就聰明,從小就勤奮。也有不好的地方,他們說,這囡兒不想結(jié)婚,過年回來,我們說幫忙介紹,嘻嘻哈哈糊弄過去。哼,她個人條件優(yōu)秀,但家庭不行啊,沒我們幫忙介紹,嫁不出去的呀。遲些也會想嫁人吧,她爸四十多才結(jié)呢。
時間倒回十二年前,離蕓香失蹤過去四年。
夏天放榜,寧巧考上縣一中,她跑去找許豐年,喊他學(xué)長。許豐年很高興,跟她聊了很久,一起列了暑期計劃。他送她兩本書,《社會性動物》和《萬物簡史》,又跟她聊了很久書里的內(nèi)容。比如他很喜歡《萬物簡史》里的原子章節(jié),作者用原子解釋了輪回。萬物,包括人類,身上的原子都來自大爆炸時期的恒星。幾十億年流轉(zhuǎn),這些原子曾組成不同的生物、不同的人類,前人的原子在后世人類身體里延續(xù),包括歷史上那些璀璨的明星,比如李白,比如牛頓。許豐年說,我們身上都有一部分偉大的靈魂,所以,不能辜負(fù)了。她說,好啦好啦,書我自己會看,你這么講,把書都講薄了。許豐年撓撓頭。
那些日子里,阿青每次出門,都有人跟他搭話,說你家女兒真行,考上一中了。這天晚上阿青回到家,說,現(xiàn)在地方上的人都羨慕我阿青,說誰誰家孩子報補習(xí)班有屁用,阿青的女兒養(yǎng)養(yǎng)雞干干活,就考上了重點高中。寧巧說,他們捧你你就開心,你以前可不這樣,咱們家什么水平呀,還是得戒驕戒躁。阿青到后屋,從抽屜底部掏出《轉(zhuǎn)天圖經(jīng)》,書背后捆著一疊錢,看厚度是一萬多塊。阿青說,你考上好學(xué)校,獎你的。寧巧說,你幾年才存下這些,獎給我干嗎?不要。阿青說,你幫我保管,不然我忘了。你爺爺把銀幣藏起來,就忘了。寧巧說,又是這個故事,行吧,我?guī)湍闶罩0⑶嗾f,我在這《轉(zhuǎn)天圖經(jīng)》里畫了藏寶圖。寧巧說,你真的藏啦?阿青點頭,說,藏好已經(jīng)有的東西,才能去找新的。
阿青盛出一杯楊梅酒,讓寧巧坐,分了一點給她,說,你少喝點,后勁大。寧巧說,怕什么,我常喝的。阿青說,哎喲,以前不知道是誰,吃了兩顆楊梅就醉了,哭到半夜。寧巧說,那是因為傷心,跟酒沒關(guān)系。阿青說,嗯,哭一哭也好。囡兒以后會讀博士嗎?寧巧說,讀什么博士,喝幾口楊梅酒,美死你。阿青說,我感覺你能讀博士,我跟你媽還沒結(jié)婚的時候,帶你出去玩,就覺得你聰明,能讀博士。寧巧說,很難的,大學(xué)也難,我得早點掙錢,一步一步來吧。阿青說,都好。你程度比我高了,以后你想走什么樣的路,都可以自己做主。寧巧說,說什么程度不程度的,你是我爸,厲害著呢。阿青說,早幾年還不是你爸呢,哪天開始叫我爸的?那一聲“爸”,把我開心的喲。寧巧說,哎呀,哪天不重要,別說這個了。阿青點點頭,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寧巧去夾海帶絲,海帶絲掉到桌上,用筷子夾了幾下,沒夾起來,她伸手抓,放進(jìn)嘴里,嚼了幾口,發(fā)現(xiàn)阿青一直看著自己,她忍不住笑了,說,爸,你看著我干什么?阿青沉默了幾秒,說,我想起那天,你媽在收拾桌子,用手在桌上抹了一把,把什么東西塞進(jìn)嘴里吃掉了。我就笑話她,說她像九彎巷的春華娘一樣,撣桌子的時候把桌上殘渣都抹過來吃掉,有一次抹了一把什么放嘴里,黏糊糊的,原來是雞跳上桌子拉的一泡屎。你媽那天跟往常一樣,笑罵我?guī)拙洌@事就過去了。阿青說著,把臉捂住了,眼淚從手里流下來。寧巧摸摸他的肩膀,陪他坐著。阿青平靜下來,又講了很多蕓香以前的事。寧巧說,我記得幾年前你出去找她,有一天說有眉目了,有傳言說我媽失蹤那天有人看到一個男人跟在她身邊,但沒有證據(jù)。我媽到底怎么了?阿青說,有這事嗎?寧巧說,有,我記得很清楚。阿青說,大概騙你的,也騙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甘心。對不起。寧巧說,爸,沒事,又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飯后,兩人收拾完,上了二樓,寧巧關(guān)門的時候,阿青喊了她一聲。寧巧問,爸,什么事?阿青停頓了一會兒,說,你早點睡。寧巧說,明天早飯你要在家里吃哦,我要做清湯米面。阿青說,好。
第二天早上,寧巧醒來,去阿青房間喊他,發(fā)現(xiàn)人不在,床已經(jīng)整理好了。她走到樓下,沒人,有些失落。洗漱完,準(zhǔn)備做米面,她突然覺得有點奇怪,上樓梯,走回阿青房間,打開窗簾,讓房間里明亮一點。她看到桌子底下有一個大袋子,撿起來看,是登山旅行包的外包裝。她打開衣柜,衣柜里少了好幾件衣服。
那天,寧巧找到許豐年,說阿青買了個很大的包,收拾好行李,一聲不吭就走了。她說,為什么他們一個一個跟商量好一樣,都不見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許豐年說,他背著包,興許出門辦事,興許去旅游呢?別往壞處想。寧巧說,你不懂,我知道的,他不會回來了。許豐年說,他昨天有說要去哪兒嗎?寧巧說,沒有,聊了很多細(xì)碎的事。許豐年說,沒說什么特別的?寧巧想了想說,哦對,他給了我一本書,說書上有藏寶圖。
他們到她家里找出《轉(zhuǎn)天圖經(jīng)》,薄薄的冊子,有幾頁稀稀松松的,快掉了。他們翻到有圖的那一頁,畫著一棵樹,還有一幅簡易地圖。樹叫百鳥不棲樹。許豐年說,去鳳尾山找找看吧,興許他遠(yuǎn)行前,要去藏寶處收拾一下。寧巧說,行,我馬上到山上找。許豐年說,我陪你去。寧巧說,你能爬山嗎?許豐年說,慢慢走就是,你帶著我,也慢一點,別急。寧巧說,那我們?nèi)ジ⒁讨v一聲。許豐年說,不用講,又不是小孩。寧巧說,出門就應(yīng)該跟家里人講一聲。他們回到靈水巷,跟玉梅說要去登山。玉梅點頭,囑咐許豐年,走山路的時候,要舌頂上顎,要藏氣調(diào)息。玉梅還拿雙肩包給他,里面放上餅干和礦泉水。許豐年說,媽,行了,就對面那座鳳尾山,不是喜馬拉雅山。玉梅說,對你來說就是。
兩人坐公交車到山腳下,開始登山,山路的前段有臺階,走一會兒歇一會兒。一路看到很多墳地,新墳舊墳相雜。不是祭拜日,山里顯得特別冷清,整座山似乎只有他們兩個人,寧巧能聽到許豐年的呼吸聲,好像一種特別的蟲鳴??丛S豐年滿頭是汗,寧巧說,算了,回去吧,我覺得阿青不會在這山上。許豐年說,都到這了。寧巧說,圖上作了注釋,說看到百鳥不棲樹就到了,但你知道什么是百鳥不棲樹嗎?許豐年說,按字面意思,是一棵特別丑的樹。寧巧說,會有一棵樹,讓人一看就知道叫百鳥不棲樹嗎?我感覺這是阿青的玩笑。許豐年說,找找看吧,找不到,我們再下山,這一天還長著呢。寧巧點頭,扶著許豐年繼續(xù)走。
走到一條小溪,兩人停下,寧巧脫掉鞋子,光腳踏進(jìn)小溪蹚水??丛S豐年杵在原地,她催他快點下來。許豐年脫鞋,小心翼翼踩進(jìn)溪水,發(fā)出一聲嘆息。寧巧看著他笑。他們踩了一會兒,走到一片樹蔭下坐下,把腳伸進(jìn)陽光里晾曬,兩人喝水、吃餅干,像一場郊游。
休息了一會兒,他們穿上鞋襪,繼續(xù)上山。走到吳家溝,拐過廢棄的老山廟,走在東邊的山道上,按阿青的意思,從這里一直走就能看到百鳥不棲樹。左邊是山壁,右邊是懸崖,某處有鳥叫聲,辨不清方向,好像在天上,又像在林中。寧巧說起阿青打鳥的事情,以前他拿著氣槍,打過很多鳥,打了也不吃,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太陽懸在中天,云如幻象,近而遠(yuǎn),薄而綿密。阿青背著登山包,走在牛嶺的山道上,往山下看,田地里有很多白鷺,在覓食或者休息。白鷺安靜,上百只里面就幾只是多嘴的,且叫聲短促,不動時像影壁上的圖案。
走了一會兒,許豐年停下了,捂著胸口喘氣。寧巧說,休息一下吧。許豐年說,不是,我好像看見百鳥不棲樹了。他們往回走,站在懸崖邊看,底下三米處伸出的山巖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樹,周身黑色,樹干上長著眼睛一樣的斑點,每只眼睛上都有尖刺,整棵樹光禿禿的,沒有葉子。寧巧突然笑了。許豐年疑惑地看她。寧巧說,居然真的有這樣一棵樹,一看樣子就知道它叫百鳥不棲樹。兩人在樹周圍找了一會兒,爬上一處緩坡,走了一段路,在一垛用作遮擋的茅草堆后面,發(fā)現(xiàn)了洞口。寧巧打開手電筒,兩人走進(jìn)防空洞。
洞里保持入口處的拱門形狀,頂壁是弧形,往里走的時候洞穴大小沒有變化,等高等寬。兩邊墻上打著很多釘子,不知道是本來就有的,還是阿青釘上去的,可以用來掛一些東西。手電筒四處照,洞壁上面寫著一些舊時標(biāo)語——“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深挖洞,廣積糧”,也有小孩的涂鴉,可能當(dāng)時挖洞人家的小孩有玩耍的心態(tài),也可能是后世的小孩上山探險時畫的。洞內(nèi)有一個井口大小的通風(fēng)口,陽光從通風(fēng)口滲進(jìn)來。阿青跟在男人身后,走進(jìn)竹林。竹林茂盛,細(xì)長竹莖撐起頂上的翠綠華蓋,濃墨中有幾處留白,陽光趁隙而下,也從空缺處漏下幾只白鷺。幾名游客舉著相機,追著白鷺,追進(jìn)竹林深處。阿青閑談似的說,他們在打鳥。男人說,???阿青說,他們把照相機稱作長槍大炮,拍鳥就是打鳥。男人說,哦,年輕人的新詞。阿青說,這里確實適合打鳥。他放下旅行包,拉開拉鏈,從里面掏出一把氣槍。男人說,牛逼啊哥們,有這玩意?,F(xiàn)在管控了,不讓用了吧?阿青點頭,給氣槍裝上鉛彈,舉槍瞄那些白鷺。男人說,哎,可別打白鷺,國家保護(hù)動物,打了要判刑的。阿青說,有些人就是奇怪,對動物特別有愛心,對人,卻什么都干得出來。男人一愣,隨即哈哈笑說,是我多管閑事了,你等等,我走遠(yuǎn)點你再打。
兩人走到防空洞深處。電筒照見一只只大木桶,數(shù)了數(shù),有九個。許豐年打開大木桶的蓋子,里面是幾個裝滿東西的編織袋,手指戳在袋子上,感覺里面是粉狀物。許豐年說,是面粉嗎?他解開編織袋,寧巧用手電筒往里照,伸手抓了少許粉末,放在嘴里嘗了嘗,說,是番薯粉。他們打開所有的木桶,都是編織袋,都是番薯粉。這些是早年放糧倉里的那種儲糧桶,一桶能放三百斤糧食,或許五百斤,他們不知道。這洞里藏著幾千斤的番薯粉。番薯粉能存放很久,保質(zhì)期因人的選擇而定,災(zāi)年的番薯粉沒有保存年限。兩人看著這些木桶,久久不說話。阿青對男人說,咱們鎮(zhèn)上,今天有個人被打死了,你知道吧?男人說,有這事?阿青說,被人拿氣槍打了,眼珠爆了,鉛彈卡進(jìn)腦子里。男人站住了,回頭疑惑地看著阿青。阿青把氣槍對準(zhǔn)男人頭部,扣下扳機,男人應(yīng)聲倒下,半身被草淹沒,抽搐著。阿青走近了,又補了三槍。那人不動了。他把氣槍胡亂塞到旅行包里,抓起包,往竹林外跑,往山下跑。
兩人走出山洞,走在來時的路上,看到百鳥不棲樹,寧巧停下來抹眼淚,許豐年握住她的手,兩人都不說話,靜立許久。山間有長風(fēng)。倏忽間,鳥鳴成簇,成群的翅膀穿過枝葉,一片喧聲,像落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