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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文學(xué)的關(guān)系有些疏遠(yuǎn),卻跟散文家申瑞瑾時常有些聯(lián)系。也許緣于二人都有善良的品質(zhì)、剛直的個性,同時對散文有諸多共識,當(dāng)然她同情我的人生際遇也是其中的重要因素。
她的兩本散文集《花事于人漸有涯》和《到哪里尋找心中的?!?,我斷斷續(xù)續(xù)地讀一些篇章或段落時,總是被她那內(nèi)心的美感動。每個人講到喜歡讀什么書時都會用到“求之若渴”“愛不釋手”等詞語,而我實在是忙于生計,只能零碎地讀她的書。正因為這樣,我可能會忘記書中許多細(xì)節(jié),甚至?xí)雎阅切┰~匯,但她描繪出來的人、事、景及其所照映的她那顆柔軟、濕潤的心靈,卻在我心里清晰如刻。每當(dāng)我靜心閱讀和掩卷遐思時,“世界之美是她的一面鏡子”這句話就會浮現(xiàn)出來。
在這個世上,不光是自己怎么對待他人的態(tài)度,表示自己是什么樣的內(nèi)心,乃內(nèi)心之光的反射或折射,而且自己看到別人是個什么樣子,也是如此。
申瑞瑾的家族近代史中,可以說并沒有什么大人物,而那些小人物個個都是鮮活的生命,讓人覺得可親可愛。她并不因為家族里沒有大英雄而自卑,而不屑于敘以為文,恰恰相反的是,她很愛他們。無論曾是國民革命軍里不起眼的一等兵的祖父,還是家族里的其他成員,都以通過對他們進(jìn)行一些片斷描寫來表達(dá)思念和贊賞之情。這是因為她尊重每個生命個體使然。人本無高低貴賤之分,都是生命之花的自然綻放,都應(yīng)得到尊重。
那些普通的老師和同學(xué),一個個仍然活躍于心。倘若沒有情感的羈絆,斷不會記得,也斷不會去回憶,更不會訴諸文字。比如,多篇寫到與臘梅的交集,“我”與臘梅本來是很好的朋友,由于種種的外在原因,加上內(nèi)心的一些認(rèn)識偏差,越到后來越疏遠(yuǎn)?!冻砷L中的疏離》一文在平靜的敘述中,越寫到后面越在淡淡的文字里現(xiàn)出哀嘆和自責(zé)。臘梅的悲哀是因為遺傳和性格的原因,而“我”沒有去打聽,也是“我”的性格上的不足。所以,在文末,很冷靜地寫道:“其實,若有心打聽,動用溆浦的人脈,不會找不到她。可是我不知怎的,從沒去找,一直挨到聽說她瘋了。”這輕輕地嘆息,看似只像一片葉子飄落,但實在有千斤之重。表面上,這是文字舉重若輕的魅力,其實這是申瑞瑾與他人相互觀照的人格力量。人性最難得的是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不一定要厲聲自責(zé),也許這種嘆息式的自省,更加自然、真實、可信,更加具有以柔克剛的沖擊力。
《爽約的阿婆》一文,對阿婆著墨不多,但簡約的文字里,透出了阿婆的內(nèi)心。阿婆在生了重病快去世前,格外平靜,唯一還略顯強(qiáng)硬的是“明令:兒媳婦輪流著端屎尿”和讓“我”為她撓癢。剛強(qiáng)的外表包裹著她柔軟的內(nèi)心,她重視親情,她想要和“我”更加親近。作者感嘆道:“我真正難過起來,也徹底原諒了阿婆的種種‘不好’——嘴上逞強(qiáng),她精明小氣一輩子,省下的錢自己卻用不著了。人哪,在生死面前,有哪件不是小事啊?!痹谂c阿婆相互觀照時,相互達(dá)成了和解。同時,幾乎不作任何議論地記錄“丈夫”“嫂子”“三哥”“阿公”“繼母”等一干人的點滴言行。透過字面,能夠讀到作者對他們的理解和贊同。這些,與他人相互觀照,可見一斑。
申瑞瑾散文中的各色小人物,每一個都平凡,每一個都有優(yōu)點和缺點,但她沒有去指責(zé)誰,也沒有刻意地去贊揚(yáng)誰,更多的只是還原真實,甚至只是輕輕觸碰一下某個細(xì)枝末節(jié)。但有一點是極為重要的,那就是:她每寫到別人時,都要把自己融入進(jìn)去,讓自己的情感尤其是自我反思流淌其間。
這才是她人物散文真正的魅力所在。
敘事是散文的一項重要功能,即使不是敘事散文,大多數(shù)散文也離不開敘事。申瑞瑾也有諸多敘事散文。
我想:人為什么要訴說那些或大或小的事?作家為什么要記下許多事?在聰明人看來,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也許很多人認(rèn)為這個問題太小兒科了,根本不值得回答。但我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是必須回答的,卻又是一言難盡的,因此并非小菜一碟。反正,以我這點智商,無法說清。如果硬要我回答,那么我只能說:這是因為人們或者作家需要與事情達(dá)成相互理解。且看在這方面申瑞瑾是如何做到的。
《故地尋梅》篇幅短小,記事多件,信息量很大。園藝場所有的舊時情景一一浮現(xiàn)出來:辦公樓、知青樓、球場、球場上的露天電影、劉姐老公的二胡、埋葬花花、知青送的小人書、撿拾遺落的落花生、劉叔婚姻。這些有自己的生活,也有別人的生活,即使是別人的生活也都與自己息息相關(guān),承載了自己少年的歡樂。如今物是人非,這些在自己心中一直沒有淡忘也不可能淡忘。特來尋舊,無非是要把這些在內(nèi)心一直相互理解的舊事,重新面對一次,更直接地重新構(gòu)成一次理解。歲月過去了那么久,自己太長時間沒能直接來面對,自己與這些物事的相互理解多少有了一些隔膜,需要在舊場景的現(xiàn)場把那些事從心里抽出來,相互審視,相互達(dá)成新的理解。比如臘梅,許久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故地重游聽到的卻是“臘梅瘋了”。盡管僅有寥寥數(shù)言來回顧她的人生際遇,但結(jié)尾一句“我眼里的園藝場已破爛不堪,園藝場沒了臘梅,我來尋什么故地與故人呢!”卻有千鈞之力,讓我們讀到這里,心里被刀剜了幾下,盡管合上書本,血仍在心里滴著,許久還像那園藝場一樣“破爛不堪”。自己好好活著,這當(dāng)然是正當(dāng)?shù)?、必須的,但好友悲慘地瘋了,“我”理解她從前的人生,又突然知曉了她現(xiàn)時的悲哀,也開始努力地去理解人生的種種變故。物事至此,見到了“我”內(nèi)心的感嘆,見證了“我”作為善良者的人設(shè),也會原諒“我”長久沒了解、關(guān)心好友臘梅,盡管“我”并沒有原諒“我”自己。
我并不把《荷為貴》當(dāng)作狀物的散文,想必作者也不是這樣想的。與之交往并不多的新靈娃娃,像她開的農(nóng)家樂名字“荷為貴”一樣,與眾不同。開始,“我”對她混跡于世俗之中,感覺有些隔膜,或者多少有些心理防備。后來得知她患了肺癌,可能是覺得她在生命已經(jīng)亮紅燈了卻仍然樂觀、熱情地混在世俗中,便覺得她有可貴可敬之處。文章沒有這樣說,只平靜地如此記敘:“要不等她從廣州回來,跟著山泉去看看她?我這么想著?!比欢?,并沒再見到她,不久她就已不在人世??伞拔摇狈置魇强吹剿€在的,“她該是今日的新荷,還是昨日的殘荷。”常去那里,總有幻覺,“我總感覺新靈娃娃藏在哪張荷葉下”,甚至聽到她叫“我”??墒?,因為征地修高鐵,那里荒涼了,但“荷塘里,野荷在努力掙扎,”“老遠(yuǎn),我就看到一朵荷,藏在荷塘深處?!焙烧?,和也;荷者,潔也?!拔摇笨吹降暮?,不正是一個癌癥晚期患者在瀕臨死亡時仍然熱情地面對世界且努力地追求自然純潔之美的象征么?荷與人互為鏡像,荷即是人,人即是荷。這是古老哲學(xué)中的辯證法啊,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無論是《看荷》《魯院的花事》等寫花的文章,還是寫茶的篇什,抑或游歷各地的記敘,想表述的內(nèi)核還是人,而不是那些物與景。人們常用“情景交融”來形容好文章,也有諸多教科書告訴我們寫作時如何情景交融。這些都完全正確,可又常常只是一些空泛的概念,讓人感覺有些云里霧里。
申瑞瑾的做法是:無論狀物,還是寫景,都離不開人,必須把人寫到物事與景致里面去。所以,她借了宋代樓鑰《春雨》詩中的名句,把其中一本散文集命名為《花事于人漸有涯》,明確地告訴我們,寫花事其實是寫人事。
她寫塞外的莫日格勒河畔,不光概述了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紛爭,還是寫了游客,這樣就把遠(yuǎn)去的歷史與眼前的現(xiàn)實、逝去的風(fēng)云與內(nèi)心的感觸交織在一起。寫江南及瀟湘時,繪景并不太多,更多的筆墨用到人上,如《云端上的花瑤》重在寫花瑤人上面,寫他們的歷史傳承和走向未來,讓我們不只是跟隨她的文字去看美景,更多的是讓我們?nèi)徱暼祟悺?/p>
申瑞瑾喜歡大自然,而物象總歸是心像。為什么她喜歡山川、草原、沙漠、大海、落日和樹木花草?那是因為她內(nèi)心追求大美。她直接呼喊:“到哪里尋找心中的海?”我忍不住要抄錄她的一段原文:“如今,我已然明白自己為什么固執(zhí)地愛海。我學(xué)會了忽略海的顏色,把目光投向海的深邃與寬廣,投向海那邊望不到的大洋,期待地球上的子民,不論什么人種何種膚色,都跟息息相通的海洋一樣融合團(tuán)結(jié)。我甚至花了半輩子時間,在千奇百怪的人面前,學(xué)會了避讓、接納、包容,理解了潮漲潮落是自然規(guī)律,明白了‘萬涓成水終將匯流成河’的真諦,更懂得了心中有海,才能擁有海納百川的情懷。”“請允許我在學(xué)會了圓熟之后,還保留心中最純粹的藍(lán)?!彼奈淖忠幌螂[忍克制,基本上很難見到高蹈之語,在《到哪里尋找心中的?!芬晃闹?,她有大段議論、抒情,足見她的情感迸發(fā)了。她始終在尋找內(nèi)心的海,所以她不斷擁有海一樣的寬廣、上善。她眼中的自然之物無不是她內(nèi)心的反射,正如她的筆名叫“亦藍(lán)”恰是大海在心里的映射,正如她把另一本散文集命名為《到哪里尋找心中的?!非∈亲匀恢锱c她內(nèi)心互文。
相由心生,境由心造。世界確實是一面鏡子,映照的是每個人自己的內(nèi)心。她筆下的世界那么美,因為她內(nèi)心的海那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