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繼軍
沒錯,我是一枚病毒。我存在的目的是繼續(xù)存在。這一點,我和所有生命沒什么不同。說到生命,連科學家也很糾結:病毒到底算不算生命?
要說我們是生命,可我們不會吃飯,不會生娃。要說我們不是生命,我們本身就是生命的編碼:DNA、RNA。我們雖然不會生娃,卻能復制自己:攻占3D打印工廠,復制病毒。這個工廠就位于細胞內。細胞被我攻占之時,就是它的垂死之日。所以,為了保命,一個個細胞武裝成了一座座全軍事化堡壘,那里兵強馬壯,關卡重重,戒備森嚴。
想要攻占細胞,我最先面對的卻是一個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就是細胞搭成的你。
你的第一道防線是皮膚。這道“城墻”固若金湯,我是進不去的。然而,你身上有很多孔,比如,鼻子、嘴、眼睛。所以,我最喜歡隨風飄進你的鼻孔。
鼻孔雖方便,卻也危險重重。首先要穿過“黑暗森林”—你的鼻毛,接著順著“森林”前往彎彎的鼻腔,那里狹窄、潮濕,到處都是黏糊糊的液體,一旦被沾上,我就完了。黏液里的酶會殘忍地把我大卸八塊,最終被你擤出來,或者沖到胃里,被更殘忍地干掉。
不過,這一次我中獎了,氣流完美地把我送到了目的地:喉部。
來到喉部,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因為你體內器官表面也都覆蓋著上皮組織。皮膚也是上皮組織的一種,但人體內的上皮組織,多了兩樣東西,那就是黏膜和纖毛。
現(xiàn)在,我就降落在黏膜上。黏膜免疫系統(tǒng)是你身體王國的邊防線。
你吸進肺里的臟東西(包括我們病毒),會被纖毛送到喉部,攢到一起咳出去,那就是痰。在黏膜里,到處都是巡邏兵,那是一種蛋白,叫抗體。在血液里,抗體更多,入侵過你的病毒,它們都認識。一旦被認出,抗體就會沾到我身上,把我和同伙拷在一起。
還好,我是流感病毒的一個新變種。蒙混過關后,我隨波逐流,接近了一座“細胞城”。
此時,厚厚的細胞膜擋住了我的去路。
在巍峨的細胞膜城墻上,揮舞著成百上千只機械手,那是各種受體蛋白。這些機械手,有的負責搜集信息,傳到細胞內部;有的負責搬運東西;有的負責安檢。雖然壁壘森嚴,但也不是鐵板一塊。水、氧氣這些小分子,可以直接進出。大一點的分子,比如糖,必須乘坐專用泵進去??上В冶忍谴?。專用泵未開通對我們的服務。不能乘坐專用泵的大分子只有一條路:特制專用鑰匙,自己開門。“安檢員”就在旁邊盯著,發(fā)現(xiàn)鑰匙不對,絕不放行。
我們病毒的外殼都由蛋白組成,有尖刺,尖刺尖端也是各種蛋白,這些蛋白就是鑰匙,如果有些蛋白碰巧與細胞蛋白配套,就可以進入細胞。幸好我是配鑰匙小能手。現(xiàn)在,在我的纖維尖部,舉著一把鑰匙。這是頂級贗品,很多“安檢員”都認不出來,比如我面前這位。
大門轟然洞開。
這是一座繁忙的城市。10萬種蛋白熙熙攘攘,細胞骨架縱橫交錯。物流公司—馬達蛋白行走在骨架公路上,運送各種物資。發(fā)電機—線粒體不知疲憊地運轉,負責把各種糖、脂肪、氨基酸氧化,轉換成能量。
好大一座城,我卻不能混跡其中,因為我沒有本地戶口。一進門,就是分揀站。分揀站叫核內體,被分揀出的“壞分子”,首先被肢解,然后被送到工地。分揀站有專用泵,吸入指定原子,好讓站里呈酸性。像我這樣的大塊頭,一進來就會被酸殘酷地肢解,當作建材,用來搞細胞城市建設。
很多病毒戰(zhàn)友在這里倒下,然而,我是幸運的。別嫉妒,幸運也要靠實力來支撐。我在盔甲中,早就藏好了逃生裝備,就等著外層盔甲被腐蝕掉,釋放逃離蛋白質,吸附在分揀站內壁,撕開壁膜。
越獄成功。
現(xiàn)在,細胞核—細胞城的司令部,離我只有5微米,但是對于50納米的我來說,就像劉姥姥闖進大觀園,想進怡紅院,沒那么容易。
怎么準確抵達細胞核,是個大問題。因為我沒有腳,必須騙馬達蛋白幫我走路。不過,我不必找它,它會主動找到我。我秘制的馬達蛋白接口是它的宿命。
果然,它來到我身邊,探測到這個完美的接口,欣然無縫對接?,F(xiàn)在,馬達蛋白就是我的腳。它身上背著我,心里卻以為背著司令部采購的物資,歡快地邁開雙腿,順著細胞骨架公路,奔向我夢想的地方—細胞核。
如果不出意外,只需2小時,我就會抵達司令部。然而,另一條高架公路橫在面前:限高30納米。馬達蛋白馱著我,當然過不去。這家伙是一根筋,走不過去就撞南墻,撞不動,干脆就不動了。還好,我一般會騙兩套馬達蛋白,遇到南墻,備用馬達會朝反方向走兩步。這時,主馬達會轉個方向,避開擋路的高架橋,繼續(xù)前進。
公路上也不安全,時不時會有“巡警”盤查?!把簿笔且环N防御蛋白質。沾了抗體的病毒,如果被“巡警”發(fā)現(xiàn),就兇多吉少?!把簿睍w身爬上病毒的盔甲,召喚標記蛋白,寫下一個大字—拆。TRIM21蛋白會組成拆遷隊,將病毒肢解成碎片。病毒碎片被運出細胞表面,由白細胞研究、歸檔,豐富智能識別大數(shù)據(jù)庫。
謝天謝地,又逃過一劫。我騎著馬達蛋白,行走在司令部墻腳,心潮如海。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寫字樓。樓里只有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盤旋著長達1.8米的司令:你的DNA。
人類和我都是DNA的傳承者。你的所有DNA連起來,可以在地球和太陽之間往返300趟。DNA是你的設計圖紙+運行程序。這個雙螺旋結構可以發(fā)出2萬多條指令。這些指令被城中的各行各業(yè)解讀、執(zhí)行,維持細胞、人體的正常運轉。
現(xiàn)在,我指著你的DNA說:“大丈夫當如是也,彼可取而代之。”然而,司令部外面是核膜,核膜不能硬闖,想進司令部,必須走核孔。核孔周圍滿是“哨兵”,那是一種蛋白觸角。只有通行證檢查合格,它們才會拉我進去。不要擔心,我的通行證上寫的是:大分子原料。觸角開始拉我進去。
問題是我體型太大,進不去。是不是很蠢?其實,這正是我的聰明之處。因為,如果我就這樣進去是沒有用的,我是一截DNA,困在盔甲里,沒法下命令。
脫掉盔甲,在此一舉。所以,我的備用馬達蛋白開始往反方向走。觸角往里扯,馬達蛋白向外扯,終于,盔甲碎了。我和盔甲碎片,順利闖進細胞核。
細胞核內,巨龍般的DNA毫無察覺,兀自發(fā)號施令。
此時,我們闖進你身體的千軍萬馬,幾乎全軍覆沒,只剩我一個抵達目標,但是這就足夠了。我這一小段DNA指令,足以興風作浪、為所欲為。細胞的讀碼器、生產線只知道讀取DNA指令,卻不能識別是誰的指令。所以,只要輸入了DNA指令,它就轉錄、執(zhí)行。我發(fā)出的是細胞的自毀指令。
我停止了人體DNA的正常指令,舉全城之力,只做一件事:復制我自己。
細胞城市高效運轉起來,運輸?shù)倪\輸,加工的加工。核糖體精確地執(zhí)行指令,3D打印我的副本。
現(xiàn)在,是你吸入我后的第7個小時。細胞城的給養(yǎng)被掐斷,走向衰敗、死亡,它使出了最后一招:雞毛信。這是一個囊泡,里面包著病毒碎片。囊泡逃到細胞膜,與細胞膜融合,把病毒碎片傳到膜表面。雞毛信寫著:“我已被攻陷,這是入侵者的照片,不轉不是好細胞!”但是,巡警白細胞多久能發(fā)現(xiàn)這個情報?
時間,就是生命。
終于,一名巡警白細胞發(fā)現(xiàn)了情報。
此時,我已經復制了成千上萬的病毒大軍。你沒看錯,成千上萬。
可以進攻其他細胞了嗎?是的。不過,有個問題:怎么出去。核膜仍然固若金湯,但這已經難不住我了?,F(xiàn)在,細胞城中的工廠開始制造我的專屬拆遷隊:破壞性蛋白。第一隊專門拆細胞骨架。細胞城開始坍塌。第二隊鉆進核膜強拆,核膜變薄、變脆。病毒大軍還在制造中,終于擠爆了核膜,鐵蹄瞬間踏遍細胞城。
10小時前那個和諧之城,已是一片廢墟。
此城已廢,然而這不是勝利的豐碑,而是一場大戰(zhàn)的號角。從廢都開出來的病毒大軍,足以感染超過5000個新細胞。
當我攻擊“細胞城”的時候,你的抗體也在進行改造,此時,重返戰(zhàn)場。率先趕到的是化學武器部隊,它們噴出毒素,消滅藏在細胞里的病毒。不過,這樣會把我們連同細胞一起殺死,而且效率不高。
論單挑,我們病毒是弱勢群體,唯一的對抗手段是:加快感染。
第12個小時。我們成功感染了50萬個細胞。
你的喉部到處是破敗的細胞碎片,然而,巨無霸的你并沒有什么感覺,50萬個細胞可以忽略不計。不過,你的兩支免疫部隊已經聞風而動,集結作戰(zhàn)。
一支部隊是嗜中性細胞,它的大招就是一個字:吃。吃完就與我們同歸于盡了,又產生了新的垃圾。另一支部隊是巨噬細胞,它可以吞噬碎片以及四處流竄的病毒。沒來得及清理掉的碎片,會被纖毛運走,被你吞掉、消化掉。
第18個小時。你的喉部會感到有些不舒服。這是免疫系統(tǒng)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反應。
巨噬細胞感覺自己吃不動了,于是點燃烽火臺,發(fā)出化學煙霧信號—細胞因子(白細胞介素)。戰(zhàn)場上,狼煙四起。狼煙涌進血管,把信號送往全身:召喚白細胞!
這時,你會感到難受,渾身疼痛、無力。這是免疫系統(tǒng)在通知你:動作要輕緩,集中能量,消滅病毒。
第28個小時。你的白細胞部隊趕赴戰(zhàn)場,圍剿我的病毒大軍。白細胞在趕來的路上請求環(huán)境支持:升溫。你的大腦中有個恒溫器,可以讓你保持大概37℃的體溫。這個溫帶是流感病毒的宜居帶。白細胞介素通知恒溫器:調高你的體溫,同時,它還會告訴你的感知系統(tǒng),讓你感覺冷。你發(fā)燒了,這使我方的復制速度大打折扣,在白細胞的圍剿下,我方已感到大軍壓境的窒息。
你的免疫系統(tǒng)的征兵速度卻在提升,不斷制造新的免疫細胞。
第31個小時。體溫上升,血管擴張,這會讓你感到有些鼻塞、頭痛?,F(xiàn)在,我有一個夢想:你吃藥退燒吧。加快我們的復制速度,爭取一點勝利的希望,然而你沒有這么做。
不過,你也別得意。你的援軍力量畢竟有限,而我的百萬大軍仍在復制。
第40個小時。戰(zhàn)斗到現(xiàn)在,你我算是平手。
你還在難受,是不是有點著急?你不知道,此時,你的免疫系統(tǒng)已經派出了戰(zhàn)略研究員:樹狀細胞。戰(zhàn)場上,樹狀細胞翻翻揀揀,拿走幾樣東西—病毒碎片,轉身離去。
你的淋巴中漂浮著上萬億個T細胞、B細胞,它們各懷絕技,分別對付不同的病毒。樹狀細胞的任務就是在細胞的海洋中,找到對的那個。耐心是樹狀細胞的傳統(tǒng)美德。 終于,一個T細胞看到了樹狀細胞手上的病毒碎片,朗聲道:“我認得這廝。”于是,樹狀細胞把病毒尖刺遞給這個T細胞。
T細胞接過尖刺,開始分裂:一變二、二變四……
第52個小時。你的淋巴結腫脹起來。因為這個T細胞復制了很多自己,把淋巴擠成了周一早上的地鐵。
這是打擊我們的專用武器。T細胞大隊開進血液,趕赴戰(zhàn)場。很快,它們找到了被感染的細胞,實施精確打擊。
我嗅到了末日的氣息。
第65個小時。免疫系統(tǒng)吹響了大反攻的沖鋒號。
你嗓子疼、咳嗽,但你不知道,這是T細胞初戰(zhàn)告捷的成果。戰(zhàn)場上,細胞、病毒尸橫遍野,碎片堆積如山。纖毛來不及清理,它本身也受了傷。在淋巴里,B細胞也拿到了病毒碎片,開始復制自己。但它不是去戰(zhàn)斗,而是釋放出百萬小型“無人機”:Y形抗體。這款抗體為我們量身定制,它們緊緊貼在我們身上,有的拼成“拆”字,有的把我們拷在一起,令病毒無法逃脫,無處藏身。
T細胞的精確打擊、B細胞的合圍追剿,讓我們節(jié)節(jié)敗退、兵敗如山倒。然而,你的癥狀并不會立即消失。
因為,免疫系統(tǒng)仍在戰(zhàn)斗。
一個星期后,你贏了。
T細胞并沒有參加慶功宴,它們開始自毀。不過,有一部分會堅強地活下去,傳承記憶,成為免疫大數(shù)據(jù)的一部分?!把策壉痹儆鲆娢視r,就可以當場實施抓捕,一擊制勝。也就是說,你對我免疫了。
但是,故事還沒有結束。戰(zhàn)場狼藉不堪,你的上呼吸道細胞大量受損,需要清理、重建。新的細胞開始生長,你的癥狀漸漸消失。
你贏了,但不代表我輸了。
在你的噴嚏、咳嗽聲中,我的復制品已經散播到你周圍,新的病毒大軍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