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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秧門(短篇小說)

2020-11-22 04:50:59
夜郎文學(xué)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谷種栽秧小兵

1

“你看好牛,我去林場挑兩包磷肥?!?/p>

父親吆喝黃牯上岸后,一邊卸下木軛和耙具,一邊回頭囑咐我。那頭瘦得皮包骨的黃牯打著鼻響,兀自在田埂上啃吃青草,我看見父親在溪里洗凈雙腿,隨即套上雨筒靴,蹚著溪水過去了。

正是晌午時分,陽光闃寂。經(jīng)過父親一個上午的耕作,原先長滿稗草的屯野水田變得渾濁而平坦,幾只漂浮的水黽和土狗蟲依稀可辨,山谷風(fēng)拂來,水面泛起粼粼波光,田埂瞬間恍如一條小船緩緩移動,令人頭暈眼花。

連日以來,父親對要不要來屯野種田一直猶疑不決。這是一丘租種田,清明節(jié)前,趁著柏叔叔提前回家掛青的當口,父親臨時上門說了四畝閑田,柏叔叔一口應(yīng)承,條件是每年交付七挑谷子。柏叔叔屬于蘭畔侗寨最早外出打工的一批人,前年還在縣城買了新房,算是告別了種田人的身份,父親因此有了攬?zhí)锔N的想法。而在所有的租種田中,屯野水田又是最遠的一丘。

屯野一帶距離蘭畔七八里路程,位于林場附近的深山老林里,密集的泥沼田和幾出悲劇使得這里一度聞名遐邇。聽老輩人說,早年間,蘭畔人曾在屯野折過一頭水牯牛,此后,又有兩個剛嫁過來的新媳婦在栽秧時陷入沼潭,永久地留在了田底。父親的憂慮顯而易見,路遠只是一個方面,按照蘭畔人的說法,屯野是名副其實的窮山惡水。柏叔叔也一再交代,屯野水田靠里坎有幾處沼潭,盡管里面鋪架了幾根圓木,犁田栽秧還是務(wù)必小心。

“能咋個辦呢,種不種都要交七挑谷子,種一點是一點?!彼紒硐肴?,還是母親最后下定了決心。雖說是水田,畢竟已經(jīng)拋荒多年,父親擔(dān)心肥力不夠,便從鎮(zhèn)上買來磷肥,提前挑到林場,就近寄存在守林人的小屋里。

我環(huán)顧這荒無人煙的地方,心情沮喪至極。這天是周末,又難得碰上鎮(zhèn)里趕集,如果不是父親非要我來屯野,我原本是可以隨母親一道去趕集的,一碗米粉或者米豆腐自不必說,興許還能買上一只玩具手槍,這件事情,母親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好久了。但現(xiàn)在,我只能一個人待在這荒山野嶺,守著一只瘦黃牯作伴。

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更郁悶的是,那頭黃牯極不安分,老想往隱蔽的地方躲,讓我看著就來氣。我極不情愿地把它牽到夾溝邊,那里視線可及,有的是新鮮的巴茅草。事實上,黃牯剛買來沒多久,在此之前,我家每年都是從寨上借牛犁耕,受了不少白眼。人活一口氣,開春之后,父母便找姑外婆借了六百元錢,從鄰村遙江牽回了這頭黃牯。

我想為什么不是水牯呢,要知道,蘭畔這地方向來是流行養(yǎng)水牯牛的。雄壯結(jié)實的身軀,威風(fēng)凜凜的犄角,我做夢都想騎上這樣一頭大水牯,但當我放學(xué)回來,興高采烈地跑到圈邊,見到的卻是一頭瘦弱不堪的黃牯,尤其是頭頂那對可憐的犄角,長短不一,像兩只剛剛破土的竹筍,頂?shù)梦倚睦镫y受。

牽完?;氐教锕∩?,我開始不知道該干些什么,我從家里背來了笆簍,原本計劃捉幾條魚或泥鰍回家打湯,不曾想這丘田除了螞蟥,就沒見有什么魚冒過泡。犁田的時候,我不時看見父親停下來,將幾只叮在小腿上的螞蟥抽出來扔在田埂上,那些螞蟥一只只吸飽了血,渾圓鼓脹,讓我脊背一陣發(fā)涼,再也不敢脫鞋下田。后來我在旁邊的溪里耍了半天,只捕獲到幾條一指寬的小鯽魚,很快就沒了興致,索性將鯽魚一股腦倒在溪里。

我決定先吃午飯。父親臨行前交代,讓我餓了就自己先吃,不必等他回來。我其實還沒那么餓,但實在找不到事情做,只好用柴刀削了一對麻櫟筷,將裝著兩個飯包的塑料袋拎了出來,幾只螞蟻似乎早早嗅到氣息,不停地在塑料袋上圍轉(zhuǎn),我屈指一一彈飛,從袋子里捧出一碗,用筷子撥開飯包,坐在田埂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嘿,餓癆鬼!”突然,身后有人喝了一聲,把我嚇一大跳。我回頭一看,是樹才,這家伙肩上斜扛著一支鳥銃,正笑吟吟地在路邊看著我,“在坡上莫亂吃飯嘞,這地方栽秧死過人,你小心被鬼拖走!”在蘭畔,誰都知道樹才是個游手好閑的二流子,說話沒正形,我不愛搭理他。

“今年這丘田歸你們家種???”見我不說話,樹才又說,“這種野田還種它搞哪樣,你老子真是吃飽了閑得慌?!?/p>

“你哪來的土炮?”我答非所問。

“喲,都曉得這叫土炮了,跟我去攆竹雞去?”

“不行,我還要看牛呢?!?/p>

“這樣啊,牛在哪呢,要不我?guī)湍憧纯??”樹才不懷好意地朝我眨眨眼,隨即從肩上取下鳥銃,瞄準了我家的黃牯。我急了,連忙放下飯碗,揪起一把泥巴就往樹才身上扔,樹才一邊得意地閃躲,一邊吹著口哨,從田埂邊大搖大擺過去了。

樹才的捉弄讓我感到一陣難言的屈辱,我回頭看了看那頭黃牯,它正悠閑地搖尾吃草,不時舔舐背上的濕毛,渾然不知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真是窩囊!我重新坐在田埂上,狠狠地將剩飯刨完,又在溪邊洗了碗。

父親怎么還沒有回來呢,否則斷然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我疑心他是不是在守林人那吃酒去了。守林人好客在蘭畔是出了名的,父親又好酒,我真是擔(dān)心他已經(jīng)醉倒在酒桌上,那樣麻煩可就大了。我捏死兩只從褲腿爬上來的螞蟻,然后躺在田埂上,感到百無聊賴。

此刻,陽光已經(jīng)移到半坡上,天空藍得發(fā)亮,一只巖鷹在山谷里無聲地盤旋,我的耳邊依稀能聽見黃牯啃吃青草的聲音。我在心里默默盤算,加上自己家的責(zé)任田,今年已經(jīng)統(tǒng)共有五畝多了,在我印象中,這還是我家頭一回種這么多田。要知道,我父親有五兄弟,分家時只得了一畝來田,除了一丘瘦水田,剩下的都是干田,望天吃飯,年年欠收,每當家里青黃不接時,母親都要到鎮(zhèn)上買米,最吃緊的時候只能靠掛面和紅薯接炊,可以說,這五畝田對我家的意義非同尋常。按照父親保守的估計,如果一切順利,五千斤谷子的收成應(yīng)該沒有問題。

五千斤,那得有多少谷子啊,我實在無法想象。

我漸漸困乏起來,腦中模糊地回放起父親把犁時小心翼翼的情景。在水田的里邊,被犁鏵掀翻出來的都是泥漿,牛腳越走越深,泥漿快齊到肚子啦,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時父親不失時機地將繩子一拉,黃牯便迅速掉了頭,父親把黃牯趕到水田中央,將犁頭深駐在田中,隨后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上岸說先去坡上解個手……

父親離開后,我看見兩個年輕的新媳婦挑著秧禾,從田邊的小路說笑著走了過來,她們一律穿著靛藍侗衣,看不清臉,其中一個和氣地問我,小弟弟,讀幾年級啦?隨后又自顧地搖了搖頭,媽耶,還在犁田呢,哪時候才關(guān)秧門喲,今年蘭畔怕是要落你們家最后頭了。

我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家今年買了一頭黃牯,犁完田,很快也要栽秧了,我爹說了,今年要收五千斤谷子呢。

“是嘛,那你的牛呢……”

“牛呢?”我感到有人在搖醒我。

我努力睜開迷糊的雙眼,看到一張變形的臉,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牛呢,父親再次質(zhì)問我,我坐起來看看田埂邊,只見那里空空蕩蕩,哪里還有黃牯的影子?

2

我攆著黃牯往家走,把父親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太陽早已落坡,天邊鋪滿了桃色的云朵,黃牯跟吃不飽似的,一路扭頭蹭兩邊的青草,我心里委屈,用竹條往牛屁股使勁地抽了幾鞭。

幸好,黃牯最后還是在一里外的山坳里找到了,我記得自己遠遠看到黃牯的那一刻,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奪眶而出。我說過,屯野是個偏遠的地方,萬一哪個過路的人居心叵測,順手把牛牽走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對于我險些闖下大禍的行為,父親沒有過多計較,他沉默半晌,最后對我說,“下次別再發(fā)生這種事情,今年種人家恁個多田,手上沒得這頭黃牯不行?!闭f完便把牛繩交到我手上,徑直回去撒磷肥去了。

傍晚的風(fēng)從山野吹來,很是涼爽,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新鮮的泥土氣息。鄉(xiāng)間小路上,不時可見收活回來的農(nóng)人,我遠遠看見李小兵滾著鐵環(huán),跟在他爹——我那挑著魚纂的堂大伯身后,去田壩里裝泥鰍。我不想跟他們碰面,有意加快了步伐。

我避開李小兵是有原因的,他是蘭畔一帶公認的孩子王,雖說沒長我?guī)滋欤撈饋硪菜闶俏疫h房的一個堂哥,但他從沒把我當成堂弟看待過,甚至還要三天兩頭地找我麻煩。一次,我牽牛飲水,李小兵一把攔住我,朝我家黃牯盯了半天,最后失聲笑道,“你這個,也能叫牛嗎?”我只好說你不懂,這是牛的一個品種,叫黃牯。“好吧,就當是牛好了,要不哪天趕過來和我家水牯搞一架?”李小兵不依不饒地說。我立刻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誰都知道,他家的牛是出了名的兇悍,對陣的時候能把對手一角掀翻,讓蘭畔的不少水牯落荒而逃。李小兵牛氣哄哄,讓我心里十分膈應(yīng),我曾拿這事和父親說過,誰知父親聽后不以為意,反而警告我,我買牛是來犁田的,不是送你拿來打架的,我自討沒趣,只好作罷。

現(xiàn)在,我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得到,大伯那些放有搗碎的魚香菜和谷糠的魚纂,是如何的會在第二天早上收獲滿滿。我低頭看了看別在腰間的笆簍,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去屯野了。

等我悻悻地將黃牯趕到牛圈邊時,我家杉木皮的屋頂上已經(jīng)冒起了炊煙。從木屋飄蕩而來的嗆味不難判斷,母親已經(jīng)在炒菜了。我急切地把牛趕進圈里,匆匆解下牛繩關(guān)牢欄栓,手沒洗便沖進屋里。

“回來了,牛關(guān)好了沒?”昏黃的煤油燈光下,母親正在灶臺上打酸菜湯,她一邊往鍋里摻水一邊問我。灶臺旁邊,一歲多的弟弟手里搖著一個撥浪鼓,正搖搖晃晃在地上學(xué)走路。我“嗯”了一聲,目光飛快地在屋子里搜尋,最后在屋角找到了母親趕場的蛇皮袋,搶上去便一頓亂翻。

“你找哪樣,問你牛欄拴好沒呢?”母親再次問我。

“栓好了,放心吧。”我頭也不回地說。

“最近幾個夜晚狗叫得兇,我眼皮一直在跳,總不瞌睡,怕是晚上強盜多,牛要關(guān)好。”母親又說。

我看到蛇皮袋里放著一大捆塑料薄膜,三包谷種,幾兩煙絲,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日用的東西。翻來找去,我最后在袋底撈到一包散裝的大白兔糖,當下二話不說便打開塑料袋,胡亂抓了一把放在荷包里,又自顧剝開一顆。

“這黃牯太不好養(yǎng)了,總喜歡亂跑,咋個當初就舍不得買一頭水牯呢?”我嘴上嚼著糖,含混不清地向母親抱怨。

“水牯貴著呢,不上八百一千哪里買得了?!蹦赣H接著開始了她的嘮叨,“還不舍得買呢,你這娃崽真是不懂事,買黃牯的錢都是和你外姑婆借的,還不曉得哪時候才還得上……”

我沒有心思聽她說這些,便走過去逗弟弟。小家伙還不大會說話,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著,見我搶他手里的玩具,嘴一癟,馬上要哭的樣子,我趕緊把撥浪鼓還給他。這時,屋外板壁上傳來靠放犁耙的聲音,我知道父親回來了。

“再炒一個菜吧,路邊折了一把鴨腳板?!备赣H進門后,把野菜放在灶臺上,開始倒提壺里的熱水洗臉。

“已經(jīng)有三個菜了,留明天再炒吧,”母親?轉(zhuǎn)手將野菜騰到碗柜上,又問,“咋個回來這樣晚?”

“那丘田你又不是不曉得,不好下腳,”父親一邊洗臉一邊說,“今天差一顆米就丟牛了,找了半天。”母親連忙問怎么回事,父親把事情的經(jīng)過簡要地說了一遍,我感到臉上有些發(fā)燙。

“怪不得一進門就和我說黃牯這不好那不好,原來是干了好事情?!蹦赣H對我正話反說,語氣里多了幾分責(zé)備。

“下場趕集去買個鈴鐺吧,系在牛脖子上,這樣會好找些?!备赣H倒掉洗臉水,打圓場說。

母親不再說什么,她將早已滾沸的酸菜湯舀到大瓷碗里,連同兩碟炒好的春筍和黃豆擺放在了火塘邊,盛了飯后見我還杵在那兒,便說,“愣著搞哪樣,還不快洗手吃飯?”其實母親不嚴厲,但我擔(dān)心她數(shù)落起來沒完沒了,她這么一說,這事就算過去了。

我很快洗手,拿過筷子后捧碗就吃。父親并不著急,他從碗柜上拿來酒提子,慢騰騰地走到酒壇子邊上米酒。我有時真是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沒有什么下酒菜,父親在春耕時還是每餐少不了酒,畢竟光是燒酒,就得消耗不少糧食。

“今天犁田回來碰到老井,路上侃了一下,”父親坐下后,慢條斯理地呷了一口酒,對母親說,“想不到,前幾天他們就開始育秧了。”

“那不是啊,人家緊活路,哪像我們,連秧床都還沒開始打。”母親用酸菜湯就飯喂著弟弟,臉上有些不悅。

“要不是今年種別個這么多田,我們不也快搞完了嘛?!备赣H搖了搖頭,明顯不同意母親的看法,“這犁田活路大,水田倒是犁一回就可以了,老柏他們家的干田幾年不種,不犁上個兩三回哪里栽得了秧?!?/p>

“所以才要抓緊呢,要不就真是墊底了?!蹦赣H說。

“我們家今年要到哪時候才關(guān)秧門呢?”我突然想起屯野田埂上那個奇怪的夢,問父親。

我之所以這么問,倒不是多么關(guān)心家里的農(nóng)活,準確地說,是嘴饞那兩串掛在火塘上的臘肉了,自從上回掛青炒了一串,父母就沒再舍得動過。在我們地方,栽完秧就叫關(guān)秧門,侗語翻譯過來也叫洗犁耙,雖說沒有什么特殊儀式,但到這一天,一頓豐盛可口的飯菜是必不可少的。每年關(guān)秧門,父親都會取下年邊炕好的臘肉,犒勞一下連日以來疲憊的身心。

“這才到哪,夠得去了?!备赣H說。

我感覺自己接不上什么話,只好埋頭吃飯。

“說來說去,守這幾丘田能有什么出息?!备赣H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而說,“還是要好好讀書,你看這到屋種田輕松不?你媽和我這輩子就是吃虧在這兩個字上,你要是將來能夠讀得出去,也就不用再受這份罪了?!?/p>

父親說完又抬碗喝了一口酒,神情極是落寞。

父親只念到初小就輟學(xué)了,因為家庭困難,又兼長子,很早便隨祖父四處犁田栽秧,開始了他漫長的農(nóng)耕生涯。多年來,他不是沒有想過出門打工,但苦于沒有門路,在家種田迫不得已。去年七月間,剛?cè)V東打工沒多久的大表哥成名寫信回來,邀父親一起過去做木工,說是吃住之外,一個月還能剩四百多元。父親便和母親商量,但母親堅決不同意,“做木工你也不會啊,再說還有兩個月就打谷子了,我一個人到屋,恁個多活路,又要帶兩個崽,哪里顧得過來?”今年正月走客,大表哥當面又邀請了一次,但父親猶豫半天,還是沒有應(yīng)承下來。

“對了,你沒忘記跟我買煙絲吧?!背酝晖盹埡?,良久,父親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母親。

“你就記得你的煙了,哪時候也關(guān)心一下谷種嘍。”母親洗完碗筷,往圍腰上揩了揩手,從蛇皮袋中取出煙絲,又把一包谷種一并拿給父親,“買了六斤,不曉得夠不夠。”

“準夠了?!备赣H把煙絲放一邊,接過谷種往手里掂了掂,隨后湊近煤油燈,瞇著眼睛一字一頓地念了起來:

“岡優(yōu)725?!?/p>

“顆粒倒是蠻飽滿,不過咋個改種岡優(yōu)了,我記得往年不是種德優(yōu)嗎?”父親問。

“我問過了,今年寨子里都選這個品種,說是穗大,結(jié)的谷子多?!蹦赣H說完往木盆里放上溫水,把另外兩包谷種的袋子撕開,倒了進去,“今晚先泡上,明后天就開始焐谷種了,眼下最要緊的是得趕快育秧,千萬別誤了農(nóng)時。”

“清明下早種,谷雨撒遲秧?!备赣H把手上的谷種遞給母親,“總歸不會太晚的?!?/p>

3

在父親繼續(xù)犁田耙地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開始著手育秧。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接下來母親給我分派了一項活路——焐谷種。盡管我當時已經(jīng)承擔(dān)了一些必要的家務(wù),比如簡單做做飯,每天上學(xué)前把豬潲煮好之類,但還是第一次接到這么正式的活兒,不免有些受寵若驚。不過話說回來,母親之所以將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我,并非出于對我有多么信任,用她的話來說,完全是因為“順帶把手就可以做完?!?/p>

的確,焐谷種的程序并不復(fù)雜,母親事先已經(jīng)把泡好的谷種裝進布袋擰緊,我所要做的,僅僅是在煮完豬潲后,將谷種袋擺放在木鍋蓋上,再用鐵臉盆給罩上,如此,只需兩三個早晨即可催芽。母親再三交代,讓我務(wù)必要等到煮完豬潲抽過火種再用余溫焐熱,不然容易將谷種焐熟。事情雖則簡單,但我還是擔(dān)心鍋蓋溫度過高,反復(fù)取放了幾次,差點把臉盆打翻。

這期間,母親從田間挑來沃泥,在家門前的地坪上打了兩塊狹長的秧床,隨后又砍了兩捆苦竹堆放在屋邊,待到谷種冒出乳白色的芽尖后,她才將它們倒在小簸箕中,小心翼翼地播撒下去。不得不說,我母親撒谷種的樣子真美。在三月柔和的陽光下,我看見她赤著雙腳走在秧床邊,一手將簸箕別在腰間,一手取谷種勻撒,整個過程虔誠而專注,仿佛手中撒下去的不是種子,而是無限的希望,我甚至看見她鼻尖上沁出的一層細密的汗珠。

“真是麻煩,為什么不像往幾年一樣,直接將谷種撒秧地田里呢?!蹦菚r我已經(jīng)煮完豬潲,正端碗坐在門檻上吃飯。

“你曉得哪樣,各有各的好?!蹦赣H似乎沒空理會我,良久才淡淡回了一句。及至把谷種播完,她才將苦竹壓彎,依次插在秧床兩邊,覆上從集鎮(zhèn)買來的薄膜后,秧棚便算搭成了。

母親后來告訴我,在蘭畔,育秧的方法分旱秧和水秧兩種。水秧是直接平秧地田,將谷種撒在上面,省時省力,只需二十來天就可以栽種。相比之下,旱秧則精細得多,不僅培育周期要長,中途還得下一道小秧,繁瑣之極,當然優(yōu)點也很明顯,即日后秧禾分蘗要比水秧多些。今年我們家雖然趕農(nóng)時,但父母幾經(jīng)商量,最后還是決定育旱秧。

谷種撒下去后,母親一天到晚憂心忡忡。

“你放學(xué)回來記得要到秧棚看一下,把薄膜拉下來?!泵刻煸缟仙蠈W(xué)前,母親都要反復(fù)叮囑我。白天,母親得背著弟弟上山栽包谷,下紅薯種,她擔(dān)心自己回來得晚,便要我?guī)兔φ湛囱砼?。即便如此,早上十多點鐘,她無論再忙也得回來一趟,把兩頭的薄膜敞開,好讓秧苗通風(fēng)透氣,為了防止寨子里的雞鴨誤闖進去,母親特意又在秧棚口搭放了些杉木刺。

那段時間,看秧棚成了我最快樂的一件事情。每天放學(xué)回來,我書包都沒來得及放便往秧棚跑,按照母親的吩咐,我把中午敞開的薄膜拉了下來,并用土坷垃壓好,以便夜間保溫,如果土壤太干,不時還要灑上些清水。到了第二天清早,又趁著起床撒尿的工夫,迫不及待地到秧棚邊覷上一眼,隔著薄膜看看有沒有什么進展。

我注意到,秧床起初沒有什么變化,烏黑的田泥上,依稀還是斑斑點點的谷種,未免讓人有些焦急。不想過了兩三夜,一些纖細的嫩芽開始從秧床里破土而出,長勢雖然稀稀拉拉,卻也十分喜人。差不多十來天的樣子,秧棚里已是一片綠茵茵的了。

待秧苗長到兩寸來長,發(fā)成兩葉一心時,母親便掀開薄膜,用小鐵鏟把秧苗連同地皮鏟到撮箕,準備移插到秧地田,父親這時也開始放下了手中犁田的活兒,把精力放在下小秧上。

和往年不同,我們家今年選擇了柏叔叔一丘水田作為秧地田,這里位于蘭畔田壩,靠里坎緊挨著一處水井,常年水流不斷,土壤甚是肥沃。父親此前已經(jīng)犁耙了兩回,到快下小秧時又拉溝放水,理出了幾綹平整的秧地。

下小秧那天恰好是星期六,我有些興奮,早早就起來煮好了豬潲,又陪母親鏟了會兒秧苗。吃早飯時,我自告奮勇,決定要和父母一道去秧地田下小秧。

“喲,難得見你恁個積極呢。”母親會心一笑,“不過,你還是在家看弟弟吧,下小秧是細活路,怕你做不慣?!?/p>

“有哪樣做不慣的,去年我們班一個女同學(xué)家里下小秧晚了,邀全班男生去幫忙,回來每人還得了兩個泡餅?zāi)亍!蔽易焐线@么說,心里卻想,我可不愿意一個人在家陪弟弟,那就無聊死了。

“去試試也好,不曉得干農(nóng)活的累,哪里念讀書的好。”父親在旁邊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再說,別人家早就下完了,現(xiàn)在家里活路緊,你能幫就多幫些?!?/p>

父親這樣說,母親便不再反對。

吃過早飯,我們一家人挑著秧苗來到了秧地田。因為我執(zhí)意要來下小秧,母親只好讓我?guī)夏緭u車,把弟弟也一道背了過來,她在田埂邊尋了個寬闊處將木搖車固定好,讓弟弟自己在車上玩耍,小家伙還算安靜,給大家省了不少麻煩。

“就像這樣,照著往田里插就行?!备赣H已經(jīng)下了田溝,他從撮箕里取出一片巴掌大的秧苗托在左手上,對我說完后,右手隨即熟稔地分出一株,彎腰插在田里給我示范。我想這難不到我,便也挽上褲腿,取了一片秧苗下田,學(xué)著父親有模有樣地插了起來。

天氣很是不錯,我看到蘭畔田壩里,不少人家的秧地田都已經(jīng)下好了小秧,青青翠翠,很是養(yǎng)眼。田埂邊不時有扛著尿素的人過路,看見我們便遠遠地打招呼,“嘖嘖嘖,勤快嘞,種恁個多谷子,到時候吃不完,放谷倉要生蟲呢?!币膊恢朗琴潛P還是揶揄。

“嗨,就是亂種幾丘?!备赣H訥訥地笑了笑。

“還勤快呢,現(xiàn)在才開始下小秧,不曉得收得成不?!蹦赣H心里多少不是滋味,末了又應(yīng)了一句,“哪里像你們那樣,谷子多得生蟲哦?!眮砣酥缓霉恍Γ淼靥镒贩嗜チ?。

說話的工夫,父母手上并沒有停著。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落后了一大截,再看我插過的秧地田里,全是手指的痕跡,亂七八糟像雞抓一般,頓時沒有耐心起來。我哪里想到,上次之所以在同學(xué)家下小秧覺得容易,完全是因為主人家的包容,加上人多熱鬧,沒費多大勁就完事了。這回插了半天沒見什么長進不說,最要命的是,手上的秧苗還沒插多少,腰就已經(jīng)受不了了。我直了直腰,心里暗暗叫苦,但當著父母的面,又不好意思半途而廢。

結(jié)果,一天下來腰酸背痛。

“弟兒,明天還跟我們?nèi)ヒ惶觳??”晚上吃晚飯時,父親瞇著眼睛問我。

我頓時有些為難,眼光躲閃起來,又擔(dān)心父親覺得我故意逃農(nóng)活,便說,“家庭作業(yè)都還沒有做完呢,這周布置得有些多?!蔽覜]有隱瞞父親,這周末老師確實布置有作業(yè),不過還沒多到?jīng)]有時間去下小秧的地步。

“不去就不去吧,那你就在家寫作業(yè)陪弟弟,中午順便做做飯。”父親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再勉強。

“我們也可以像小兵他們家一樣,請人幫忙下小秧嘛?!蔽腋杏X氣氛有些尷尬,便沒話找話地說。

“現(xiàn)在哪個得空來幫你?”我話剛出口,母親就立馬打斷道,“再說請人來總不要吃的?家里哪樣菜都沒得。”

我頓時語塞。

“下小秧不要緊,兩三天就可以搞完?!备赣H扎了一卷煙,自顧說道,“栽秧就有得忙的了?!?/p>

4

轉(zhuǎn)眼已是小滿節(jié)氣。

幾場小雨過后,蘭畔田壩上栽秧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不少人家全家出動,媳婦扯秧,漢子栽秧,四五歲的小孩子也不干活,光腳在田埂上追逐嬉鬧,歡笑聲一時間此起彼伏。

放眼望去,我家的秧地田已是綠油油的一片了,秧禾在微風(fēng)里搖曳生姿,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盡管距離栽種還需時日,但父親的情緒明顯有所提高,連喝酒咂舌也響亮了些。為了方便挑秧,他又上山砍了幾捆竹子,臨時編了兩對結(jié)實的大撮箕。

母親沒有這么樂觀,這段時間,田壩里越熱鬧,她越是犯愁?!澳氵€有心思喝酒呢,田壩上到處都是烏泱泱的人了?!彼砹艘话牙ρ砗逃玫牡静?,嘴上不停地對父親抱怨。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寨上不也還有人沒有栽嘛,你看吧,用不了幾天了?!备赣H只好拿話安慰她。

不過,到了開栽的頭天晚上,父親還是不可避免地和母親吵了一架。原因出在栽種順序上,我家的責(zé)任田和租種田不在一個方位,不僅東南西北方向都有,而且彼此相去甚遠,先種哪丘再種哪丘,父母一時談不攏,爭了起來。爭吵的焦點最后落在了屯野水田。父親的意思是,先把近處的田栽完再去屯野栽,最后抄回秧地田關(guān)秧門。母親卻認為,種田向來都是先遠后近,況且屯野水田的活路大,沒有一天時間做不玩,早栽完才早放心。

“老實講,屯野那種荒田,你就是種了也沒得幾挑谷子,本來時間就已經(jīng)夠緊了,咋個就不能變通一下?”父親一改過去的優(yōu)柔寡斷,毅然地說。

“不曉得是哪個不會變通,”母親繃著個臉,又把舊賬翻了出來,“當初讓你早點去縣城和老柏說田,你硬要臨時臨坎,等人家回來掛青才講,你現(xiàn)在又曉得時間緊了?”

“你現(xiàn)在講這個有哪樣意思,那時候不是還沒想好要不要出去打工是不,這秧你愛栽不栽,我不管了?!苯┏忠魂嚾匀粺o果,父親只好悶悶地丟了一句,徑自上樓睡覺去了。

吵歸吵,第二天天還沒亮,父母還是一道下小秧地田扯了秧,到吃早飯時,他們已經(jīng)得了滿滿兩挑秧禾回來,濕漉漉地堆放在堂屋里。我看到母親主動和父親示好,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氣。我自小懼怕父母吵架,尤其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的冷戰(zhàn),難保不會殃及池魚。有一年栽秧,母親和父親吵完架后,一氣之下跑回娘家住了四天,我也連餓了好幾頓午飯,最后還是滿姑出馬,去把母親請了回來。但這回,我從母親的口氣中已經(jīng)探知,她顯然同意了父親的看法。畢竟,栽秧這事,父親是行家。

栽秧是個技術(shù)活,也是大人們競技的舞臺。在蘭畔,判斷一個人栽秧是否到家,首先看的是這個人的起秧水平,起秧不好,整丘田栽出來的秧歪歪斜斜不說,更要耽誤不少工夫。父親是栽秧的一把好手,即使在不規(guī)則的田間,他也總能一眼看出該從哪里起秧,哪里煞擱,不僅如此,父親栽秧速度飛快,六株一行,邊栽邊退,從不帶歇氣,栽過的秧行筆直美觀,如同繩子拉過一般,看過父親栽秧的人很少有不嘆服的。據(jù)說,當年外祖父正是看中父親栽秧的手藝,才最終同意把母親嫁了過來。

我家終于要栽秧了,但我卻高興不起來。由于請不起人,父母只好獨自栽種,一天到晚泡在田里,加上有的干田在栽秧前還需耙上一回,如此斷斷續(xù)續(xù)栽了一個多星期,五畝水田才得一半。那段時間,我的活路也猛然增加了許多,每天放學(xué)不僅要做飯炒菜,喂好豬潲,還得照看弟弟,把臟衣服拿到井邊漿洗,就連上課也變得心神不寧。再看人家李小兵和其他幾個伙伴,除了玩還是玩,整日依舊飛揚跋扈,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期間,學(xué)校組織半期考試,我的成績一落千丈,尤其是數(shù)學(xué),才得了五十多分,連及格線都沒有達到。

“看來你還真是跟牛屁股的料,”父親看著我的試卷,大為惱火,“你再這樣,我看這書就不用讀了,干脆早點轉(zhuǎn)屋來和我學(xué)犁田栽秧。”連日來的勞作,讓父親失去了往常的耐性,脾氣也大了起來。

我能說什么呢,我一句話也說不出,這都是栽秧惹的禍。

自從挨了父親的一頓批評,我干什么事情都煩心不已,尤其見到弟弟哭鬧,一把無名火就冒了出來,“哭哭哭,整天就曉得哭,再哭,我就讓加布哥把你抱走?!薄凹硬几纭笔乔秘i匠的侗語,專門用來恐嚇不聽話的小孩,弟弟見我發(fā)火,哭得更兇了。我想,我要有個哥哥該多好,最好像大表哥那樣,如此一來,我不僅不用忌憚李小兵,更不至于要在栽秧的時候干這干那。

什么時候才能關(guān)秧門呢,我真希望這樣的日子早點結(jié)束。

好在父親的責(zé)備只是一時的,他還沒有那么多時間來管我。已經(jīng)過芒種了,老話說“小滿把秧分,芒種兩頭栽”,現(xiàn)在正是栽秧的忙季,他和母親得趕在夏至前把秧苗全部栽下去。

一天傍晚,母親提前回來打豬菜,讓我煮完飯后去李小兵家打兩斤米酒,過路順便幫父親把黃牯牽回來。我有些疑惑,問母親,家里之前不是燒有五十斤米酒嗎,咋個還要去買?“那一壇酒早見底了,今天一口氣栽兩丘田,你爹現(xiàn)在還在壩上呢,回來要是沒得酒,他恐怕連晚飯都吃不下。”母親說。

我很不想看見李小兵,但又不能不去打酒。無奈,煮完飯后,只得從板壁取下牛蛋壺斜挎在腰間,慢慢悠悠地來到李小兵家。李小兵家住蘭畔田壩附近,獨門獨戶,雖說大伯不喝酒,但因為伯媽烤得一手好米酒,寨子里的人都喜歡到他家買。我剛走到李小兵家門口,便立刻被一股肉香味吸引住了。

我敲門進屋,看見他們一家三口正坐在火塘邊吃晚飯,三腳架上燉了一鍋肉,香氣四溢。

“你來做哪樣?”李小兵見開門的是我,沉著臉說。

“伯媽,打兩斤酒,賬先欠著,改天我爹來開。”我沒理他,轉(zhuǎn)頭直接對伯媽說。

“快先吃飯再說?!辈畫尫畔峦肟?,起身要拿碗給我盛飯,我正準備謙讓兩句,一道寒光便從李小兵眼中迸射過來,蓄滿了敵意。

“不了不了,一下還得去壩上牽牛呢,家里菜也還沒炒?!蔽疫B連搖頭,故作輕松地說。

“就沒得酒了?不多要兩斤?”大伯嘴里嚼著飯,頭也不抬地問我。我說就兩斤,喝完過兩天再來打。伯媽便沒再客氣,接過牛蛋壺進了隔壁廂房,給我打酒。

“今天是什么日子,晚飯吃得恁個早?”我看了看默默吃飯的兩父子,覺得還是說幾句話合適。

“嗨,還不是栽完秧了,累了半個多月,你大伯就說炒兩個菜,吃早點?!辈畫屧诟舯诨卮稹?/p>

“你們恁個快就栽完了?”我有些吃驚。

“哪里還快哦,今年小兵他哥出去打工了,就剩我和你大伯兩個人栽,這都算是晚的了,你們家也快栽完了吧?”我說還沒呢,不曉得要到什么時候。

“也是,你們家今年田多,慢慢來,總歸會栽完的?!辈畫尠焉虾镁频呐5皦剡f給我,又再次留我吃晚飯,我咽了咽口水,看了一眼一聲不吭的李小兵,只好趕緊出門。

5

天色已經(jīng)慢慢暗了下來,蘭畔田壩不時傳來青蛙的陣陣聒噪和布谷鳥滲人的叫聲,我背著酒壺往父親系牛的方向走去,有些心煩意亂。

現(xiàn)在,除了我家的秧田,整個田壩差不多快栽完了,只有父親還彎腰扎在田間,在暮色中宛如一幅單調(diào)的剪影。等我走到近邊,才注意到父親并不是一個人,更靠里的田埂上,居然還坐著一個老者,此刻正怔怔看著父親,稻草人般一動不動。

是樹才的爹,鰥夫杉尾,我沒有上前打招呼,杉尾已經(jīng)失聰多年,我知道就算喊了他他也聽不見。

秧田已經(jīng)快煞擱了。只見父親手上飛快地插著秧,雙腳不停地往后挪動,每次挪腳,面前的一行秧禾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夭辶讼氯ァ8赣H栽秧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左手的秧把剛剛插完,頭也不回就能從身后撈起秧把續(xù)上,好像背后長了眼睛一般。待到秧田全部栽滿,父親又將剩秧分成三大把作為秧娘插在田角,以便日后替秧。

插完秧娘,父親上岸洗了腳,從口袋里摸出一袋煙絲,卷好后舔了舔煙紙接縫,開始了他一天最為享受的時刻。很多年后,我都還能清楚地想起,那個傍晚,我父親站在田埂上一邊徐徐抽煙,一邊欣賞田間的杰作,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

“老哥,坐半天了,看出哪樣名堂沒?”父親大聲問杉尾。

“一個壩子都要栽完啦,蠻好,蠻好。”杉尾也不接話,半天才喃喃地說了一句。隨后,他慢吞吞地起身,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順著田埂走了。

“他咋個啦?”我把田埂上的黃牯牽了過來,看著杉尾遠去的背影,有些不解地問父親。

“鬼才曉得呢。”父親說著,把我斜挎的牛蛋壺提過去,擰開壺蓋就對著嘴巴咋了一口,“你莫看他是個聾子,年輕的時候栽秧可在行了,估計是看樹才今年不種田,心里有想法吧。”

“樹才往年不是都種的嗎,咋個今年不種了?”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這個人向來好吃懶做,你千萬莫學(xué)他?!备赣H說。

父親怎么會拿我和樹才相提并論呢,我想我再不濟,長大后也絕不會混成這個樣子?!拔覀冞€要好久才栽完秧啊,小兵他們家今天可是關(guān)秧門了?!被貋淼穆飞?,我悶悶不樂,故意拿話茬激父親。

“我們也快了,除了屯野,剩下的幾丘問題不大?!备赣H滿不在乎地說,“到時候,你恐怕還得和我們?nèi)ヌ送鸵?。?/p>

啊,又是屯野,我腦子里立刻聯(lián)想起那天和父親在屯野犁田的情景,心里無來由地一陣發(fā)毛。

“還去啊,我去那能做哪樣,我又不會栽秧?!蔽覞M不樂意。

“不會可以學(xué)啊,你讀書不肯上勁,還不想學(xué)栽秧,往后咋個討吃?你就算不栽,去那看看牛,陪陪弟弟也行。”

“反正我不想去,太無聊了?!?/p>

“你先莫應(yīng)這么快,到時你大表哥也來和我們關(guān)秧門呢。”父親見嚴厲的那套不管用,便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

我果然心頭一亮,“大表哥要來?”

“騙你做什么,他這個星期六就到。”父親隨后告訴我,大表哥年底回來后就一直待在家里,準備栽完秧后再出門,上場趕集在鎮(zhèn)上遇到母親,得知我們家今年種這么多田,便說要來蘭畔幫我們關(guān)秧門,順便和父親聊聊出門打工的事情。

我有多久沒有看到大表哥了,兩年,三年?我記不清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正月走客,大表哥帶著我到河邊叉魚,不到一個下午,我們就收獲了滿滿一笆簍。

我心里打定了主意,嘴上卻對父親說,到時再看看吧。

就在我家忙于栽秧的節(jié)骨眼上,蘭畔寨子發(fā)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這天早晨,我剛剛起床,母親就早早下田扯秧去了。父親在陽溝邊磨鐮刀,準備去割田埂草。我哈欠連天地起了灶火,把母親晚上砍好的豬菜倒進鍋子里,在霍霍的磨刀聲中,寨子突然傳來三聲鐵炮,聲音久久地在蘭畔河谷里回蕩盤旋。

“老火,不曉得大寨死哪個了?!备赣H停止了磨刀,站起來自言自語道。我心里也是一陣咯噔,怎么又死人了?在我印象里,好像每年栽秧的時節(jié),寨子里總要死上那么幾個人,讓人十分費解。

按照蘭畔侗寨的習(xí)俗,但凡哪家有人過世,死者落氣后,家屬便要燃放鐵炮。鐵炮一響,既是為死者送終,也有向寨子鄰里報信的意思,這時,每家就算有天大的活路也得停下來,準備到主人家?guī)兔Γ@已經(jīng)成了多年不變的規(guī)矩。

估計是鐵炮聲驚醒了正在睡覺的弟弟,我發(fā)現(xiàn)廂房里傳來嚶嚶的哭聲,當即跑進去給他穿好衣服,又抱出來放在屋里,拿撥浪鼓讓他自己玩耍。父親這時也進了門,把鐮刀重新放在回刀架上,他隨后點了一支煙,明顯有些坐立不安。看樣子,父親是不準備出門割田埂了。不一會兒,母親也回來了,肩上挑著的一對撮箕里,只放有十來捆秧把。

“害死了,你在壩上看到是哪家放炮沒?”父親問母親。

“沒得看清楚,我聽見炮響,秧沒扯完就回來了,”母親說著,將撮箕放在堂屋里,“這也死得太不是時候了,現(xiàn)在活路正緊,不曉得咋個辦呢?!?/p>

“閻王爺要收人還挑哪個時候?看來,再咋個也得等這堂白事過后才能栽秧去了?!备赣H說。

一家人在東猜西疑中吃完早飯,報信人便上門來了。

“哥木,要耽擱你們兩天活路了,我三爹不在了,還要請你和嫂子過來幫忙?!眻笮湃耸菢洳诺奶酶?,一進門就直截了當?shù)貙Ω赣H說。

“杉尾走了?”父親吃了一驚,半信半疑,“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他在壩上看我栽秧,守了一個下午呢?!?/p>

“快莫提了,我早上起來上廁所,看到他家大門沒關(guān),我不放心就過去看了下,這一看把我嚇了一跳,他竟然吊死在堂屋了,身體硬邦邦的,估計昨晚就走了?!?/p>

“天!”母親幾乎是驚叫了,半天合不攏嘴,“有哪樣事情恁個想不通,硬要去上吊哦?樹才和他住,咋個就不留心一下?”

“樹才出了恁個大的事,你們不曉得?”報信人有些遲疑地問道,見父母一臉愕然,隨即又說,“他前天后半夜到屯野林場偷杉木,被守林人帶公安連夜捕倒,銬鎮(zhèn)上派出所去了,說是要交兩千塊罰款才出得來呢。”

父親吁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這事我們還真是不曉得,這幾天除了田里就是家里,哪想到出了這個事情?!?/p>

“要怪只能怪我三爹運氣不好,生了這么個悖時的?!眻笮湃擞行┓薹薏黄?,話也多了起來,“樹才這家伙也太苕了,你說國家的東西,是你亂碰得的么?我還奇怪,說他咋個只曉得扛土炮在山上瞎轉(zhuǎn),一個春天不犁田也不撒谷種,原來攆山是假,偷樹子才是真的。你不曉得,他偷了二十幾根杉木藏在自家的山林里,林場丟這么多木材,不捕你才怪。我三爹他老人家估計也是受不了刺激,一時想不通才上吊的?,F(xiàn)在樹才人在派出所,三爹又是我的一個長輩,我沒得辦法,只好自己來和你們討活路?!?/p>

“也難為你了?!备赣H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喊先生看過沒?哪天出殯上山?”

“剛剛喊家寶算過了,說是后天日子合適,早上九點送上山,現(xiàn)在哪家的活路都大,難得拖太久?!眻笮湃苏f。

聊過幾句后,報信人便開始正式和父母討活路,父親被安排去殺豬和做灶房,母親則被安排去煮包谷油茶、洗碗,在我們當?shù)?,每逢紅白喜事,父母的活路安排向來如此,父親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承了下來?!皻⒇i和煮包谷都要趕早,中午就可以過來了?!眻笮湃伺R走前又對父親說。

“沒得辦法,死者為大,這種活路不能不幫?!彼妥邎笮湃撕?,父親對一旁愁眉苦臉的母親說,“等我把撮箕這點秧栽完就過去吧?!?/p>

那天夜晚,我沒有和家人一起去守夜。我向來有些膽小,怕走夜路,杉尾是上吊走的,加上之前還在蘭畔田壩見到過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擔(dān)心自己晚上會做噩夢。不止如此,到第二天吃席的時候,我也沒去湊熱鬧,盡管父親也做灶房,但我老疑心飯菜里會摻有死人不干凈的東西,母親見我不肯去,只好給我包了幾點粉蒸和兩個紅雞蛋回來,我雖說饞肉,但那粉蒸卻是一點沒碰。

6

葬禮過后,父親準備次日就去栽秧,把耽擱的時間搶回來。

當天夜晚,空氣有些溽熱,我做完家庭作業(yè),早早就上床睡了覺。到下半夜,一串雷鳴沉悶地滾過屋頂,天空竟然下起了瓢潑大雨,在時隱時現(xiàn)的閃電光亮中,我依稀看見母親起來用臉盆接屋子的漏水,水滴噠噠地在叩鐵盆上,令人倦意上涌,我翻了翻身,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到我起床時,母親已經(jīng)快煮熟豬潲了,屋子里的臉盆里接了滿滿三盆漏雨水。

“昨晚這雨下得真大?!蔽铱匆娔赣H做了自己的活兒,臉上有些掛不住,便訕訕地說。

“你還曉得下雨啊,昨夜晚打恁個大的雷你都不醒,睡得像頭豬一樣,被人抬走都不曉得?!蹦赣H白了我一眼,“飯菜做好了,你趕緊洗臉吃飯,都八點過鐘了,上學(xué)莫遲到?!?/p>

“就八點過了?”我看了一眼板壁上的掛鐘,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睡過頭了。我頓時慌了起來,連忙胡亂洗了一把臉,心急火燎地往飯碗盛飯。吃飯的當口,我發(fā)現(xiàn)家里沒見父親的身影。

“我爹呢?”我一邊專心扒飯,一邊用余光瞥母親。

“一早起來就看田水去了,要都像你起這么晚,天塌下來都指望不上。”母親沒好氣地說。

我心里掛念上學(xué)的時間,沒有心思和母親計較,放下飯碗后便收拾書包,從板壁上取了一把黑雨傘,對母親說了一句“走了”,便匆匆出了門。

此時雨勢已經(jīng)停歇,盡管天空還有些陰沉,但山間被洗刷得青青郁郁,淡藍色的霧嵐纏繞在山腰間,空氣清新異常,我小心翼翼地繞過的路上的漫水,在山路上疾走起來。一夜大雨過后,路邊出現(xiàn)了好幾處塌方,把大樹的根兜露在了外面,路過埋葬杉尾的墓地邊時,我注意到,那些紙扎燈籠和花圈被淋成了一堆紙漿。我加快腳步,來到登馬溪邊的山坳口,正好看見李小兵和幾個伙伴圍在楠樹下玩游戲。

“還不快點走,要遲到了。”我遠遠地沖他們喊了一聲。

“走哪樣,前面漲水,橋都沖了?!彼麄?nèi)魺o其事地說。

“不會吧?!蔽矣悬c不敢相信,便獨自一人來到溪邊,果然,小溪已經(jīng)漲成了小河,裹挾著泥沙和浮柴一路直下,渾濁湍急的水面上,哪里還有木橋的蹤影?

我只好原路返回,對他們說,就這樣逃學(xué)不好吧,要不就改走其他路試試?

“要去你自己去,但有一樣,不要和老師講在路上碰見我們的事情,”李小兵稍稍停頓了一下,對我晃了晃拳頭,“要不然,別怪以后我們幾個對你不客氣?!闭f完他不再理我,繼續(xù)埋頭和伙伴們玩起了游戲。

那是一種叫“斗牛角”的小游戲,游戲雙方只要從山上找來芒萁草——這種植物在我們那里遍地都是,把兩旁的枝丫折斷,留出桿子和兩只牛角一般的形狀,相互套住對方,用力拉扯,直到一方的“牛角”被勾斷即判負。

我不想一個人去上學(xué),但也不愿意早早回家,我知道,如果現(xiàn)在回家,不好和父母交代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父親一定會讓我去放牛,早上出門時,那頭黃牯就在圈里不安地轉(zhuǎn)動著,餓得哞哞叫。我只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們。

“太差火了,和你們家牛一樣,都不是我家水牯的對手?!崩钚”呀?jīng)連續(xù)勝了好幾個回合,他神氣地揮動著手中的芒萁,對幾個垂頭喪氣的伙伴說。

“我來和你斗?!蔽铱戳艘粫?,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上前說道。

“哦?就你?”見我主動挑戰(zhàn),李小兵倒是有些意外,“你家黃牯碰見我家水牯都得讓起走,你憑哪樣跟我斗?!?/p>

“你就說斗不斗吧?!蔽一沓鋈チ?。

“要斗也行,但你要輸了,可得在地上學(xué)牛打滾。”李小兵陰陽怪氣地說。

我心說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隨后放下雨傘,從路邊找來十根芒萁修飭成“牛角”,在伙伴們的吶喊聲中和李小兵斗了起來。我求勝心切,剛套住對方的“牛角”便用力往后拉,只聽“咯”的一聲,我感到手上一松,身體連退兩步,自己的一只“牛角”竟被活生生卸斷了。

“不信贏不了你,再來。”我換上另外一只粗壯的“牛角”套住對方,半開馬步,憋足了勁往后拉。但不知怎么回事,今天的李小兵如有神助,任憑我怎么使勁,他手上那只烏黑發(fā)亮的“牛角”始終昂然不動,結(jié)果我越用勁,手上的“牛角”斷得越快,不一會兒,我折來的芒萁便全部敗下陣來。

活見鬼了!

“我早就講過,你和你家黃牯一樣無能,咋個樣,服氣沒?”李小兵一臉奚落地說,“來吧,給我們表演下牛打滾。”在伙伴們的哄然大笑中,我突然頭腦一熱,血往上涌,一拳就朝李小兵臉上揮了過去,李小兵剛剛來得及笑出兩聲,便怪叫著倒了下去,兩個伙伴連忙將他扶住。

我顯然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嚇著了,愣愣地看著李小兵捂著腮幫站了起來,他齜牙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咧嘴罵道,搞你媽!這時,旁邊幾個看熱鬧的伙伴也朝我圍了上來,我意識到大事不妙,撒腿就跑,連雨傘也不要了。我沒命似的在鄉(xiāng)間山路上飛奔,全然不顧路旁濕漉漉的枝葉抽打在臉上,水坑里的污水濺在身上,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能跑多遠跑多遠?!澳闩艿眠^初一,跑不過十五……”我一口氣跑了兩里,耳畔還回蕩著李小兵氣急敗壞的聲音。

等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屋邊,確定李小兵他們沒有再追上來,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感到身上涼颼颼的,低頭一看,渾身上下早已濕透,褲腿上沾滿了斑斑泥漬,一雙釘釘鞋也吃飽了泥水,在腳下吱吱作響。我躡手躡腳推門進屋,在昏暗的光線下,看見父母靜靜地圍坐在火塘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廂房里不時傳來弟弟睡覺一緊一慢的鼻息聲。

“咋個一身泥巴,你不去上學(xué)?”見我進門,母親才回頭問。

“路上太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蔽乙贿厭鞎?,一邊故作淡定地回答,“今天登馬溪的木橋被沖走了,學(xué)校差同學(xué)來對門坡喊話,說今天不用上課,下周找時間再補?!蔽耶斎粵]有說實話,父親要知道我逃學(xué),非得收拾我不可。

母親哦了一聲,罕見地沒有再次追問,屋子里頓時靜默起來,我察覺到氣氛有些不對勁,便問母親,“你們又吵架了?”

母親兩眼通紅地看著我,嘴唇翕動著,欲言又止。我看見父親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正大口地抽著卷煙。

“你爹……你爹剛剛看田水回來,今年怕是沒得收成了?!卑肷危赣H才幽幽地說。

“咋個了?”我一愣,沒太聽懂。

“昨夜晚這場雨水太大,我們種的好幾丘田都崩了田埂,一些浮秧還沒有成活就被洗走了?!?/p>

“咋個會這樣?”我腦袋嗡地一聲,忙問母親,“后頭還能補栽不?”

“家里哪里還剩那么多秧苗?”母親嘆了一口氣,“再說修完田埂也快夏至了,到時候再栽就是老秧,發(fā)不起了,這都是命,要曉得今年運氣這么背,早該讓你爸出門打工……”

“屯野呢,屯野不是還沒栽嗎,你們到屯野看了沒?”我像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問母親。

“你喊哪樣卵,屯野漲溪水了,田里全他媽是沖下來的石頭,你不是不愛去那里嗎,這下徹底合意了,徹底關(guān)秧門了……”父親終于怒不可遏,站起來手舞足蹈地沖我吼道。

就這么關(guān)秧門了么?

那么,大表哥不用再來了,而我也終于不用再學(xué)栽秧,不用再去屯野,我看著父親臉上扭曲夸張的表情,不知道為什么,腦子里浮現(xiàn)的卻是樹才黑洞洞的鳥銃和我家黃牯羸弱的身影,我感到嗓子被什么東西梗住似的,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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