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木(上海)
孫教授看著視頻里正在發(fā)言的自己,一邊檢查著哪些地方論證還不到位,一邊心里也美滋滋地很開心。因為下面的評論都很不錯,尤其是他給幾位現(xiàn)場觀眾問題的回答更是收獲了一大批美言。
那個青年問:“年輕人在當下該如何自處?”
孫教授還模糊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因為現(xiàn)場氣氛在此之前的幾個問題中就已經(jīng)開始醞釀出一股氛圍,讓他不由得有些激動,心里一些堵了很久的話像是一眼剛發(fā)現(xiàn)的新泉般噴涌而出。他注意到視頻中自己的身體不由得前傾——當時內心的激動直到此時都還似有余韻,讓他在心滿意足的同時也有些得意。
他說:“我想嚴肅地告誡各位年輕朋友:一定不要隨波逐流,不要輕易屈服于現(xiàn)實,不要以謊言換取眼前的利益。你來到這世上,難道是為了做壞事或成為自己不恥的人嗎?難道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更不堪嗎?”他目光盯著臺下的觀眾,在停頓的片刻中,他能感覺到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拔艺埓蠹艺J真地想想這些問題!謝謝!”
鴉雀無聲后是一片轟然的掌聲。
事后書店宋老板對他說,這是他至今見過的觀眾反應最熱烈的一次講座。“孫教授以后定請多來,這是粉絲們期待的!”宋老板笑道。
他的這席話讓孫教授自始至終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落了地。自從當初在宋老板的再三邀請與他的再三推辭后答應下這場講座,孫教授心中便有些緊張。宋老板安慰他道,就如平日里給學生講課一般。但當他知道此次講演還將通過網(wǎng)絡進行直播后,原本的緊張就頓時增加了幾倍,甚至讓他產(chǎn)生就此放棄的打算,但最終在自己的兩個研究生的熱情鼓勵下和宋老板給他發(fā)來已經(jīng)預定的人數(shù)后,他覺得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便埋下頭來用三天的時間寫了一篇講稿,所論述的內容也就是當初和宋老板所商量的有關舊時代知識分子的氣節(jié)與抵抗的故事。
雖說之前受邀到各個高校演講是家常之事,也曾在出版社的促動下舉辦過兩場新書發(fā)布暨讀者見面會,但伴隨著聲名在外,孫教授對于公共講演反而更加慎重了。并非因什么礙語或忌諱,而是擔心講演中有些地方可能不嚴謹或出了錯,一是怕誤人子弟,二是擔心同行笑話。再者,一些學校的同事對于學者是否應該參與這些網(wǎng)絡直播等新興玩意也有所保留,大都覺得參與此類活動是不務正業(yè)。雖然他自己對此很感興趣,但總有些流言風語在背后時隱時現(xiàn)。他后來為此時常自嘲,說自己是個不安分守己的學院派。但依舊因此引得一些同事側目。對此,他也無可奈何,只能各自繼續(xù)做各自的事罷了。
講演和問答環(huán)節(jié)都結束后,宋老板又熱情地抬舉了他一番。孫教授依舊覺得難為情。當面稱贊雖是平常之事,但若過分了也就顯得矯情,反而令人難堪。觀眾們又送來一陣掌聲,準備離開時,幾位青年還拿了他的幾本書請他簽名。
他一邊簽一邊道謝。
關了視頻,孫教授在網(wǎng)上閑逛著,接連幾條的熱點新聞都是甄教授之事。他停下來細看了幾則新聞以及其下的網(wǎng)友留言,義憤填膺之聲占據(jù)多數(shù),且不少人語言有過激之嫌,一桿子打死了中國的所有高校老師,讓他不免感到遺憾。其他的一些帖子和新聞也都圍繞著這一丑聞從各個角度進行了討論,而其中一半以上意見也都是他贊成的。
幾篇文章寫得十分動情有理,他不由自主地轉發(fā)到自己的網(wǎng)頁。
傳來敲門聲,孫教授關了網(wǎng)頁,說了聲:“請進!”
系主任鐘教授笑瞇瞇地走進來,孫教授起身請他坐。
“下午系里準備臨時開個短會,來請你參加?!毕抵魅谓舆^水杯說著。
孫教授心內一動,問:“關于何事?”
系主任呷了口茶,似乎有些難為情道:“嘿,還能有什么事!”
孫教授會心一笑。也是時候了,他想著。
自從網(wǎng)上曝出這些丑聞,短短三兩日內就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且持續(xù)發(fā)酵,眼看就有燎原之勢。前兩日,在他給自己研究生上課時,學生告訴他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關于甄教授性騷擾女學生的舉報文章。他當時不僅未覺得驚訝,反而有種釋然的感覺,而至于這一感覺從何而來,他一時也不知道,直到晚上回家與妻子說起此事時,他才在后者的提醒下想起來,幾年前他就曾于同事間耳聞過甄教授的某些惡習,當時雖覺驚訝,但事后也并未放在心上。
孫教授對學生說:“看來是貓終于溜出了盒子!”
所謂壞事傳千里,系里和院里的所有師生也在一夜之間就全知道這事了。第二天孫教授到系里,也沒看到甄教授,但當上午課上完準備回去的時候,卻在下樓時看到甄教授從前面的一個階梯教室里走出來。看到他,點了點頭,便擦身而過了。平日里,他們也沒什么特別交情,只是當初在院里安排下合作過一個校級項目,之后便時不時在樓梯間或食堂碰見,或點個頭,或寒暄兩句,并無什么深談。
他的兩個研究生都上甄教授給研一學生上的大課。學生告訴他,甄教授還與往常一樣講課,并沒什么異樣,只是課間和下課后不再如之前一般愿意回答學生的問題,或是一起走回另一棟教學樓。
系主任點了支煙,說:“弄不好就棘手!”他撓了撓光光的腦門,又道,“你聽說之前××大學的事了?最后就被網(wǎng)絡逼著表態(tài),而且網(wǎng)上哪里還滿意?都要求嚴懲……你說現(xiàn)在都是什么時代?網(wǎng)絡這東西實在壞事!”
孫教授并不贊成他的這個觀點,并且反而覺得正是因為網(wǎng)絡的出現(xiàn)才讓人類自古以來所渴望的公正得到更進一步的發(fā)展,雖然不時也會走向極端,但無論如何總是利大于弊的。但他并沒向系主任表達自己的這一觀點,雖然他原本是希望自己能說出來的,但不知為什么始終也沒說。
“也不能全怪互聯(lián)網(wǎng)?!彼徽f了這一句。
系主任把煙灰彈在紙杯里,道:“要是在以前,哪里能有這些破事?雖然也不能說一件都沒有,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么多!你看就這一年,接連四五起,不是網(wǎng)絡搗的鬼還有誰?”
“大概是以前即使有,也都不知道?!睂O教授說,“都被按下去了!”
系主任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下午的會你要去?!毕抵魅螐纳嘲l(fā)里站起來,準備離開,“我還得去通知其他人?!?/p>
“你還一個一個去說?”
“我怕有人搞特殊到時不愿來!”系主任對著門后的鏡子理了理頭發(fā),有些憤懣地說:“好歹也是同事一場,你說是不是?”
孫教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系主任便離開了。
他并不能完全贊成系主任剛才說的那些話,但遺憾的是他什么也沒說。還是留待下午到會上再說吧。無論如何都是要說的——孫教授覺得這是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他想到系主任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不愿多想。
他又點開自己講演的視頻。講演的內容涉及他這幾年主要研究的幾位民國學者,關于他們與當時社會和政府的關系,從中反映出他們對于近代從西方傳入中國的“知識分子”這一角色的接受、應用、發(fā)展與改造等等。在宋老板邀請他做這次講演前,前者對他說現(xiàn)在年輕人對民國非常感興趣,一些人對民國的知識分子群體更是十分著迷。孫教授以為民國知識分子群體史的研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風潮過后就已經(jīng)結束了,但當他開始接觸網(wǎng)絡,并了解當下年輕學生的喜好、關注和感興趣的話題時,才發(fā)現(xiàn)民國這一塊如今又被重視了。雖然幾經(jīng)深入后他也發(fā)現(xiàn),許多年輕人對民國的想象與事實之間存在很大出入。而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有關當下的話題。他之前帶的一個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便是對這一現(xiàn)象的研究,并得到相當不錯的成績,獲得了省級優(yōu)秀。
孫教授感覺自己的研究似乎又遇一春,雖然對此也感到開心,但他也不由得想到陳寅恪先生在上世紀中期寫的一句詩——“白頭學究哈哈笑,眉樣如今又入時”,這就讓他心生不安和焦慮,由此于很長一段時間內感到迷惘,不知道這塊研究還要不要繼續(xù)做下去。妻子安慰他不必胡思亂想,只要學問還按自己以前的規(guī)矩做,也就沒什么有愧于人的。妻子的話讓他內心稍有安定,但陳氏那句詩卻好似一根芒刺般扎在背上,時不時就能感覺到,讓他有段時間十分苦惱。
所以說到底,當初答應宋老板到他書店開這么一次講座,也是經(jīng)歷了那段美其名曰為“精神危機”的低沉期之后重新振作起來的一個標志。無論如何,學問還是得繼續(xù)做。而值得慶幸的是,他依舊還有些熱情,而不像其他一些他所知或是有所耳聞的學者與同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做學問了,就啃著老本時不時受邀參加一些會議,說些已經(jīng)說過許多遍的話,然后輾轉到下一個城市的下一場所謂學術會議,再把昨天說過的話重復一遍。
孫教授與朋友談起這些事時感慨道:“無論如何我是不能的!”
在食堂吃完飯,孫教授沿著小徑往辦公室走著。盛夏時節(jié),陽光明媚里蟬鳴聲似近又遠,樹影落在那一潭人工挖掘的死水里,卻依舊有些趣味。路過學海樓邊上的荷花池時,滿池的荷花開得正盛,看著那些嬌艷的荷花、翠綠漣漣的荷葉,滿心舒暢。
常副教授不知從哪里走了過來,打了招呼,一同往回走。
“聽說系主任通知了系里的老師們下午開會?”他問。
孫教授點點頭,問:“通知你了嗎?”
常副教授笑了笑道:“哪里會通知我們!”
“我就想聽聽你們這些年輕老師的意見……”孫教授聲音有些高,“讓我們這些老東西說,能說出什么新花樣?我回去和鐘教授說說,也請你們一起參加?!?/p>
“您不麻煩這些。”常副教授說,“我看了老師在XX 書店的演講,真是受益匪淺!以后老師若有新的演講,一定告訴我們一聲。我和其他幾個同事都十分佩服老師的學問!”
孫教授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也沒什么新觀點,還是些舊東西。你們年輕老師對甄教授這事有什么看法?”
“都是私下閑聊的……其實也沒什么意見?!背8苯淌谠捓镉性?。
“越是私下的話可信度越高些,臺面上說的話大都礙于面子,留有三四分,不真切。平常開大小會,也不常見到你們,大家也都忙,更沒機會多聊,覺得可惜!”
“也就是在私下說說,其他時候大家也不愿多說。”常副教授道,“也不知從哪里聽來的,但聽說龔書記不希望老師們過多議論這些事,所以幾位老師本來想向院里提些意見的,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孫教授會意了常副教授話里的意思。
“話總是要說的。人又不是什么弄個大壩就能堵住的水?!睂O教授說,“而且甄教授所作所為本身就是錯的,如何還不讓人說?你們是準備提什么意見?”
“意見其實是十幾個學生共同想的,他們希望能獲得老師的支持,所以就找了幾位簽名。有幾位老師簽了名……說是最近就會放到網(wǎng)上,尋求更多支持?!?/p>
“這是個好辦法。”孫教授喜道。
“學生們也是一腔熱血,又都有正義感。總想著做些什么實際的事?!?/p>
“好,好,這是值得贊賞的行為!”
常副教授聽了便問:“我聽說他們還在收集老師們的簽名,不知道孫老師您……”
“我是非常贊成的!”他高聲道,“你請他們下午會后來一趟我辦公室就行!”
“謝謝孫老師!得到孫老師的支持,學生聽了一定會非常高興?!背8苯淌谡f。
他們進了樓后便道了別,各自回各自的辦公室。
孫教授看了看時間,覺得還能稍微閉眼小憩會兒,便鎖了門,躺在沙發(fā)上休息。眼睛雖閉上了,但大腦卻依舊在想著許多事情,其中一件就是前幾日他從美術學院一位外國教授那里得知,有一部在英倫評價十分不錯的新戲劇要來此演出。孫教授一直都是個戲劇迷。上個世紀末在北京做交換學者的一年里,他動不動就往劇院跑,看最新的戲,見過朱旭、藍天野和于是之這些表演藝術家,儼然一個老戲迷。所以聽了那位外國教授的話,他便央求妻子注意下,而最近因為兩人都忙,竟一時忘了這事。
現(xiàn)在想起來,孫教授立即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到電腦上查看這部新戲的演出時間。外國教授大略地告訴他,戲的名字叫《彼得與主》,講的就是《圣經(jīng)》里的故事。雖然孫教授對這個故事耳熟能詳,但他卻好奇這部新戲會如何重新演繹這一經(jīng)典。不免心癢癢,準備著訂票,卻發(fā)現(xiàn)中等價位的票已經(jīng)售完,剩下的則是一等票價。他之前看戲買的都是中等票價,實惠且劃算,但如今只剩一等票,就讓他開始猶豫了。
若狠狠心,一等票其實也不是消費不起。但孫教授始終覺得可惜,心里也是天人交戰(zhàn),糾纏不開。于是就面對著電腦,頁面刷了一次又一次,也沒下定決心。直到隔壁藍教授敲門,喊他一起去二樓的會議室開會,才讓他暫時從中解脫出來。
“聽說讓每個人都說說自己的看法。”藍教授說,“我可不愿說!說了只會得罪人!你沒聽人說:私下都世事洞明,一讓公開說就一問搖頭三不知?!?/p>
“那怎么辦?就讓他留著?”
“留不留也不是你我能決定的……”藍教授走進電梯后,低聲地說,“上面有人!”
孫教授想起中午常副教授說的那句話,便沒再吱聲。
上午系主任通知的老師都三三兩兩地來了,有的似乎剛睡醒,滿臉惺忪,見了孫教授點了點頭;系主任和甄教授都還沒來,老師們也就聚在一起說著各自的瑣事,提到網(wǎng)上孫教授的講演視頻,幾個老師話中有羨慕又有酸溜溜的味道。孫教授就裝作不知,繼續(xù)和藍教授說話。
幾分鐘后,甄教授和系主任一起走了進來,會議室里立刻就安靜了。甄教授向平日里熟悉的幾位教授打了招呼,就坐在系主任旁邊的椅子里。系主任清了清嗓子,說:“叨擾各位老師的午休,請來這里的原因大家也都知道,就是想聽聽大家對于最近網(wǎng)上傳播的關于我們系甄教授的流言的看法。這里也沒其他人,請大家都坦誠地說說自己的意見,就事論事,沒有什么礙語和不能說的。請大家說說!”
一陣竊竊私語,但沒人出聲。
系主任看了會兒,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說:“要不先請江教授說說你的意見?”
胖胖的江教授整個人癱在椅子里,他有些不悅,說:“我也沒什么好說的。我也不上網(wǎng),事情都是從其他人那里聽來的,所以到底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彼D向坐在他對面的甄教授說,“甄教授先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也省得我們這些人在這里像沒頭蒼蠅似的胡說!”
甄教授年近五十,皮松肉軟,油光滿面,茂密的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把雙手按在面前的會議桌上,說:“網(wǎng)上的事都是造謠污蔑,無一屬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些文章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另有所圖!我甄某人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那些有違師德的事情的!”
一老師說:“文章里的許多細節(jié)寫得很詳細,發(fā)生的地點時間也都有……”
甄教授說:“里面有些細節(jié)或許是曾發(fā)生過的,但絕不是像那些文章里所說的那樣的意圖。師生之間難免會有些身體接觸,怎么就變成了騷擾?一個老師鼓勵自己的學生,怎么就變成了犯罪?”
一老師笑道:“也沒那么鼓勵的?!?/p>
一陣笑聲。
系主任說:“我們來這里不是審判甄老師的……事實真假也還不能確定,所以現(xiàn)在妄下結論也太早。總不能因為網(wǎng)上一兩句閑言碎語就毀了一個老師的名譽吧?”
孫教授聽了這句話有些不高興。老師的名譽要保護,那么那些勇敢站出來揭露老師惡行的女學生的名譽又有誰來保護呢?孫教授準備袒露自己的觀點。他看到甄教授與系主任交頭接耳說了幾句什么,他想了想又準備先按下,再聽聽其他老師怎么說。
一老師問系主任:“現(xiàn)在系里和院里是怎么打算的?”
系主任說:“系里和院里都還沒下決定,想先聽聽各位的意見。”
一老師說:“網(wǎng)上現(xiàn)在逼得這么緊,我早上看到幾家報紙的網(wǎng)頁也都登了,還發(fā)了評論?,F(xiàn)在是多事之秋,接二連三的……”
一老師說:“現(xiàn)在人是一點隱私都沒有了!”
“網(wǎng)絡也不都是壞處……”孫教授插嘴道。
“最近孫教授的演講在網(wǎng)上也很火??!”一老師笑道。
幾個老師目光流轉,面有他色地笑著。
孫教授心里不平,但又覺得不好在此發(fā)作,便不再作聲。
“事情沒弄清楚之前,系里也不能貿(mào)然就做決定?!毕抵魅握f。
一老師說:“系里是準備調查?”
“甄老師已經(jīng)說并不曾發(fā)生網(wǎng)上說的那些事……”系主任說。
一老師說:“那就是不調查?”
“系里還在討論!”
藍教授傾過身子對孫教授耳語道:“鬼打墻了……”
“孫教授,你有什么想說的嗎?”系主任問他。
孫教授沒想到自己會被點名,滿腔醞釀很久的話一時都堵在嗓子眼出不來,最后只是沒頭沒尾地說:“總得有個交代……網(wǎng)上畢竟有影響,對學院和學校都不好……我覺得,我覺得院里得拿個主意?!?/p>
他一邊說一邊感到沮喪和一些莫名的難過,但隨著這些話說出口之后,這些感覺變得好似石塊般重重地落在他心上。而當他沉默時,一股羞愧好似剛剛探出水面的魚嘴,泛起一圈圈漣漪后便被他壓下去了。
一陣議論后,系主任道:“大家也都很忙,就不再占各位的時間了。最后還是要感謝大家愿意坦陳自己的看法,這給系里和院里的討論幫了很大的忙!那么今天的會就到這里吧?!?/p>
甄教授也站起來彎了彎腰。
幾位老師走到甄教授和系主任身旁說著話,孫教授什么也沒說就離開了。穿過走廊,他從樓梯間上樓。心里一股火正突突地往上冒,既是生自己的氣,也是對系主任、甄教授和其他一些老師的話感到不平。如今事后回想,他覺得自己可以對某段話進行反駁或是指出某句話里的錯誤以及其中的殘忍甚至無恥;他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反駁那些觀點,而為那些勇敢的且不在那間會議室里的女學生們討個公道;他覺得,這是自己大展身手的時候,因為如今事情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而不再是發(fā)生在網(wǎng)絡上的某個遙遠的他處。自己既然會對那些遙遠之處的不公感到憤怒,且愿意仗義執(zhí)言,那么對于自己身邊的不平就必然更會積極抵抗……想到這里,孫教授就不愿繼續(xù)再往下想了。
他回到辦公室,鎖了門,坐在椅子里發(fā)呆。
妻子打來電話問他是否在網(wǎng)上預訂了晚上戲劇的票。他說中等價位票都售罄了。電話里,妻子感受到他的猶豫不決,便說:“難得一兩次坐在前排也不是什么壞事?!睂O教授沒說什么,一時心里還想著會上的事情,就沒心情再說下去,便掛了電話。
正無所事事,不知該干什么時,有三個學生敲門,說是常副教授讓他們來的。他想起來簽名之事,便笑著請他們進來。
三個學生中唯一一個男生竟是自己所帶的研二學生,讓他有些吃驚,因為平日里他覺得自己和學生的關系很融洽,且時不時在課前課后還會聊些各自的私事,學生們也都愿意征求采納他的建議。他卻沒意識到這位學生還有這個魄力,不覺對他另眼相看,也因為是自己的學生而內心十分高興。
一女學生把兩張A4 打印的紙遞給他,說道:“這份給校長的公開信,主要有兩個訴求:一是透明公開地調查甄教授性騷擾學生一事,并且要求其中要有女老師參加;二是督促學校建立完善的性騷擾舉報和預防機制,使這樣的事情以后不再發(fā)生!公開信是我們幾個學生共同寫的,請老師幫我們看看還有哪里需要改的或是不合適的?!?/p>
孫教授戴上眼鏡,詳細地看著兩頁紙,一邊看一邊點頭一邊在心里感嘆。真是英雄出少年!以前和朋友同事在一起說起今日的年輕人,大都是或哀嘆或沮喪或批評,覺得當下之年輕人只顧著自己的一己之私,沉湎在網(wǎng)絡虛擬世界和消費浪潮中,而對社會和世界其他地方所發(fā)生的事既不感興趣,也時常一無所知。他記得當時在一個會上聽北方一所學校的老師抱怨,上課時學生低頭看手機;詢問是否有不懂或是想提問的也好似石子丟進長江,一無反應……這位老師開了頭,其他老師也就趁機大吐苦水,真有世界即將毀滅于年輕一代之手的沉痛之感。
孫教授對此卻時有保留,他時常與學生走得近,且只要有空閑就溜達在網(wǎng)上,關注當下熱點以及最近年輕人感興趣的東西,有什么不懂的也愿意在課上詢問自己的學生。他對新東西有著一股天生的熱情,故而也不會常常感受到其他老師們的苦惱。
“你們做的事是值得驕傲的,也是要鼓勵的!”孫教授對坐在沙發(fā)上的三個學生說,“現(xiàn)在以及未來的社會和國家正需要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p>
三個孩子靦腆且驕傲地笑著。
“勇氣可嘉,勇氣可嘉!”
他看到第二頁的空白處已經(jīng)有十幾個簽名,細看了下,大都是陌生的名字,只有兩位老師的名字略有耳聞。從上看到下,他發(fā)現(xiàn)常副教授和他所提起的其他年輕老師的名字都不在上面,便問道:“常副教授和其他幾位老師簽名嗎?”
三個學生面面相覷,孫教授的研二學生說:“常副教授本來是準備簽名的,但聽說系里和院里都很敏感,所以還在考慮中?!?/p>
孫教授略有所思地點點頭。
沉吟片刻后,他看著三個盯著自己的學生,鼓起勇氣拿起筆在下面寫上自己的名字。又略停了片刻,才把公開信遞還給學生,問:“還有其他老師要簽名嗎?”
“還有李教授愿意簽名,但今天還沒看見他?!币慌畬W生說,“我們希望能每個辦公室挨個地敲門,請老師們支持!”
孫教授聽了,不由鼻子一酸,說道:“我也幫你們問問!”
“謝謝老師!”學生們說。
臨離開時,一個年紀看著大約還在讀本科且在剛才一直沒說話的女學生有些緊張地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三本書,對他說:“之前聽了老師講座……想請老師幫忙簽個名?!?/p>
孫教授接過書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過去十幾年里出的三部專著,心里是又高興又感動又驕傲,笑著說:“好,好!”大筆一揮,接連簽了三本。
“祝你們成功!”他說。
看著他們進了電梯,孫教授隨手關了辦公室的門,往走廊盡頭的洗手間走去。剛進洗手間,就發(fā)現(xiàn)學院書記龔教授剛小便完,正整理著褲子,看到他便打了招呼。
龔教授一邊洗手一邊說:“下午的會開得如何?”
孫教授說:“還行?!?/p>
洗了手出去后看到龔教授站在門前。龔教授對他說:“下去抽根煙吧?”
孫教授不好推辭,便點點頭,兩人便從樓梯下去,到外面吸煙。
“聽說會上你也沒怎么說話,不愿給我們提意見?”龔教授笑道。
“該說的其他老師也都說了……”
“當時系主任和我提這件事,我是贊成的,就是想聽聽院里老師們的意見。這事說小也小,但流言蜚語在網(wǎng)上這么傳著,學院沒個回應也不是辦法。而且學校上面也有些緊張,責成我們這邊趕緊拿個主意,口徑一致了才能知道怎么應付。你說是不是?”
孫教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聽了龔教授這口氣,孫教授剛才打算說的幾句話現(xiàn)在又放回肚子里了。
“聽其他老師說,院里的一些學生還寫了什么公開信,要貼到網(wǎng)上!”龔教授從鼻子里哼了兩聲,又道:“現(xiàn)在這些學生,不學無術就知道添亂搗蛋,對學校學院一點感情都沒有!”
“也還是有的?!睂O教授說。
“如果真有能干這事嗎?一點眼色都沒有。我讓輔導員去調查參與的學生,到時讓他們的老師處理……院里不能出面,否則哪個不曉事的又把這件事弄到網(wǎng)上去!”
聽了這話,孫教授心里七上八下。
一時沉默。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落下來,點點星光。他們站在大樓的陰影里,幾個學生橫穿草坪到前面樓里上課,看到他們扭頭便溜了。
“現(xiàn)在的學生!”
抽完一根煙往回走的時候,龔教授說:“就是下午開的會,也讓一些老師有意見,說什么沒邀請院里女教師參加!原本打算就是一個臨時的便會,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大會……而且到底邀請了哪些老師,系主任也沒告訴我。就有人開始嚼舌根!”
“有女老師在,或許也行?!睂O教授說,“問題能說得更清楚些!”
“男女不都一樣?現(xiàn)在不是說男女平等嗎?”龔教授斜著眼看著他笑了笑,說:“現(xiàn)在都提倡女權運動,女性主義。說到底,也都是中國自古就有的,《紅樓夢》里賈寶玉說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什么女人香,男人臭這一類……搞來搞去,也沒什么新名堂!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孫教授模棱兩可地搪塞過去,一股氣堵在胸口,壓得難受。
“我們也不是研究這個的,也說不清?!彼詈笳f。
“文學院現(xiàn)在不少女老師都研究這個……”龔教授笑道。
他們在龔教授辦公室門口分手。孫教授走回自己辦公室,感覺窩囊又憤慨,站在窗口看著午后燦爛的陽光。蟬鳴尖銳,好像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其中,無處可躲。他想起古人寫的幾首關于蟬的詩,袁枚《所見》里寫“意欲捕鳴蟬,忽然閉口立”;王維閑居時寫道“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不覺心有所動,心緒難平!
原本打算下午完成周三上課的講義和內容,現(xiàn)在是一點心情都沒有。滿腦子滿心都是亂七八糟的事情,上午的好心情如今也好似傍晚下的霧一般,消散得差不多了。他坐在電腦前,看著自己的講演視頻,一動不動。
臨近傍晚時,他準備回家,就不在學校吃飯了。簡單地收拾完講義和文章,便鎖了辦公室的門下樓。夜幕四起,白天的熱氣還未散盡,小路兩旁的路燈也都一一亮了起來,顏色昏黃地照著那些繁盛的植物和花叢。這個時候校園里卻很安靜,大概都還在上課。孫教授一邊往停車場走,一邊想著,都說大學是象牙塔,優(yōu)美靜謐的環(huán)境,教書育人的工作,再說得大些,是對知識和真理的追求等等……想到這些,不覺有些傷感。這半年來,網(wǎng)上公開舉報的有關發(fā)生在學校之內的丑聞接二連三,涉及的老師中許多都名聲在外,備受尊敬,但沒想到背地里卻有這些不恥的勾當!
孫教授看到網(wǎng)上如今把教授稱作“叫獸”,極盡奚落玩笑之能事,讓他既難堪又覺得悲哀。一個名詞,一個稱謂壞掉,如果沒有當事人自己的丑聞,從外面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就這樣毀掉的。之前這些丑事都發(fā)生在其他學校,有一些人雖也曾有耳聞,但畢竟不在一處工作,如今沒想到這事就發(fā)生在自己身邊!
快到停車場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副校長辦公室的秘書,說副校長現(xiàn)在請他有空過去一趟。孫教授問是什么事,那秘書說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請他盡快過去。
掛了電話,孫教授站在停車場入口處,黑洞洞的好似一張猛獸之口。他猶豫了片刻便轉身抄近路,前往副校長辦公室,心里也尋思猜測著所為何事。但想來想去,最可能的或許還是甄教授之事。
但副校長為何要找自己呢?
秘書請他稍坐片刻,副校長正在與幾位老師開會。
孫教授感覺到自己有些緊張,竟然有種像學生犯了錯被老師叫到辦公室之感,不免覺得可笑。但轉念一想,或許是系主任或是其他某個老師在副校長面前說了自己什么?這些胡思亂想盤旋在他腦海里,搞得他心神不寧,坐立不安,直到那位秘書告訴他,可以進去了,他才暫時把這些思緒拋開。
副校長熱情地請他坐,又親手給他倒了杯水,問:“吃過晚飯了?”
“還沒,準備回家去吃?!?/p>
“呦,我是不是打擾你回去了?”
“沒有,我還在辦公室修改幾份稿子?!睂O教授笑道。
“做研究你是一把好手啊!”副校長說,“我早已有所耳聞,你在學界也是大名鼎鼎!多做學問是好事,也是光榮學校的事。這幾天好幾個同事和我提到你在××書店做的演講,讓我一定要看看,結果因為最近忙得暈頭轉向,一時也還沒能抽出時間去看?!?/p>
孫教授察覺到副校長這是在把自己往高架上架。
“哪有什么可看的?”孫教授說,“只不過是野和尚登高座,妄談般若!”
副校長笑著坐在桌子后的椅子里。
“匆匆忙忙請你來,其實也沒什么大事,”他說,“只是最近因為你們院里甄教授的事,你肯定也聽說了。院里輔導員和幾位教授反映,說有些學生在給校長和書記寫公開信……學校一直以來是十分注重聽取學生和老師意見的,也非常尊重每個學生的言論自由問題。但是有的老師擔心,學生這么一搞,對學院和學校的名譽都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暫時不建議他們這么做!”
孫教授這時便明白了自己為何被召喚至此。而讓他驚訝的是,沒想到學校動作這么快!
“聽說公開信上學生還請老師簽名支持。學校對此是很理解的,老師支持自己的學生本來就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副校長喝了口水,繼續(xù)道,“只是學院和學校現(xiàn)在都處在輿論的風口浪尖,為了大局,也就只能先委屈學生和老師們了。”
孫教授點點頭,一言未發(fā)。
“不知孫教授怎么看?”副校長笑問。
孫教授說:“學校這么想也能理解,只是估計網(wǎng)上一時半會不會就此作罷?!?/p>
“網(wǎng)絡就是即時性的東西,等明天有了新噱頭新消息,注意力也就轉移了?!备毙iL說,“學校這么做也有自己的苦衷。你說,甄教授這時候碰上這些事,名譽受到極大損害,我們這時候把他丟下去不是落井下石嗎?”
“如果事情是真的,處理……”
孫教授還未說完,副校長便搶白道:“若事情是真的,學??隙ㄊ墙^不姑息,必定要秉公處理的!校長和書記都再三叮囑過。我也親自問過甄教授,他保證事情是謠傳。你和他是多年同事,這點信任應該還是有的吧?”
孫教授不作聲。
“因為學校不好出面,”副校長說,“所以我們想能不能請老師們去勸勸學生,暫時不要在網(wǎng)上公布這封信,再給學校些時間,等事情搞清楚了再說。再說,學校名譽如果出問題了,在里面的學生和老師還會覺得有名譽嗎?會覺得驕傲嗎?大家也應該互相幫助的!孫教授覺得呢?”
“寫公開信也是學生們的自發(fā)行為,估計也不一定就能聽老師的?!?/p>
“畢竟是自己的導師,我想學生們還是會尊重的。”副校長說,“我們也不能為難學生,但要把這其中的厲害曲折說給他們聽,以大局為重!”
說完這些,副校長又與他說了些閑話,最后站起來說:“已經(jīng)打擾你這么久了,肯定是餓壞了,要不就在學校吃些再回去吧?”
孫教授握了握他的手,簡單地說了兩句。臨走時,副校長剛送他到門邊,便一拍腦袋說:“差點忘了!我聽老龔說,你喜歡戲劇。最近書記的朋友送了他兩張一出英國新戲的票,就在明天晚上。書記因為最近要到北京開會,也看不了所以送給我,但我老粗一個根本不懂戲,所以也是浪費,就送給你吧!”
孫教授一看,正是那出《彼得與主》的戲票。一等座。
“不要推辭,不要推辭!”副校長把票塞到他手里,說:“送給懂得欣賞的人,也是一樁善事!不要再推辭了!”
孫教授最終只得收下票,又道了聲感謝,便乘電梯下去了。
夜風穿過兩棟樓間的空地,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孫教授沿著道路往停車場走,路上的學生三五成群,說笑著來來往往。他手里依舊攥著戲票,想到《圣經(jīng)》里彼得和耶穌的故事。不知道這出戲主要是講哪一部分?
停車場內的大燈周圍都是飛蛾,在靜謐中有時甚至能聽到那些蟲子撞擊燈罩的響聲,噼里啪啦好似炸爆米花般,讓他既覺得詫異,又感到十分驚心。
他坐進車子里,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緩慢地吐出,讓身體漸漸從緊繃中恢復。此時,他感覺自己腦子里如漿糊般混亂。他靠著座背,感到一股深深的疲憊之感從身體的內部升起,愈來愈重,似乎在某個臨界點就會變成一只鉛球壓死自己。一時間,許多情緒悶在心里,五味雜陳,不知從何說起。
明天再說吧!孫教授心里這樣想著。
他又看了眼戲票,上面寫著一行小字,就著車內微弱的燈光看著,是一句福音書里的話——耶穌說,彼得,我告訴你,今日雞還沒有叫,你要三次說不認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