澆潔

一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河，一座屬于自己的山。河澆灌了我們的血脈，山構(gòu)筑了我們的脊梁。

我的家鄉(xiāng)崇仁縣，一河兩城鎮(zhèn)，西南面有一座贛東名山——相山，不高，只有海拔1219.2 米，面積35 平方公里，卻是道教北帝派的發(fā)祥地，素有“道教圣地”之稱。稱其為圣地，是因?yàn)樵缭跂|漢初期，欒巴隱居于此修煉成仙。他任豫章太守時，興立學(xué)校，政事明察，漱酒滅火，役鬼理奸。后人為了紀(jì)念他，就把這座山叫做巴山，把他所在的行政區(qū)域叫做巴山郡。唐天寶七年，因巴山是臨水的發(fā)源，玄宗一度敕命改為臨川山。宋紹興年間，縣令孫懋為了避“欒巴”名諱，欒巴曾官拜沛相，采其官職，改名為“相山”。

2011年8月，中央電視臺《走進(jìn)科學(xué)》欄目主持人，用清晰雄渾的聲音介紹說：相山頂上有一座千年道觀，占地面積5538 平方米，其石砌的遺址，全部采用天然石塊無黏合堆砌而成！既有神壇的造型，又有古堡的神韻，遠(yuǎn)看酷似“金字塔”。長方形山門上刻有四個斗大的合體字，人稱“古宮秘文”，至今無人破譯……

其實(shí)，相山不僅有高聳近兩千年的道教文化，在西晉時期就有祭祀欒巴的祠廟，還風(fēng)光秀麗、風(fēng)景獨(dú)特。縣志上記載，近看“有崖、有巖、有湖、有瀑布、有橋”，“多怪石異草”，遠(yuǎn)望“雙峰聳峙，直逼霄漢”，雙峰就是相山峰和芙蓉山峰。《徐霞客游記·江右游日記》中敘述：“北即峙為相山，高峙朱碧街之北。再西即為芙蓉山。芙蓉尖峭而相山屏列，俱崇仁西南之巨擘也?！逼渖詈竦膬?nèi)涵及外在的雄性與柔美，令游人頂禮膜拜。我也先后爬過不下六次。但進(jìn)入身體內(nèi)部，讓我想起它，便油然而生“天地靜好”，唯有三回。

最早的一次，在二十年前，從南面柏昌村上山，由一個山腳下的村民持刀在前開路，外加對我們的牽扶，我連攀帶爬地親抵相山老虎港。只記得由溪流和山民開辟的原始沿溪路，一個個嶙峋各異如獅似虎的石頭，宛若山的骨骼。清澈得剔透如無的山泉，仿如山的血液?；[山林飛奔跌宕令人仰慕的三處瀑布——距離山麓1.5 公里，形如撮斗的“撮斗口”；落在半山腰，水流湍急的“滴水石”；一瀑緊扣一瀑，山腰之上的連環(huán)“三疊泉”，它們恰似山的精魂。還有那位純樸如土，只知幫扶，沒有一絲雜念的農(nóng)家?guī)浶』?。他就像一座人形相山，青春而又深沉。老虎港，夾岸山峰，林蔭蔽日，瀑布似雪，聲響如雷，山野花香，清幽怡人，此情此景，讓我返璞為山林間一頭妖媚的雌獸，好想跟一個正當(dāng)年的英俊后生談一場純粹的戀愛。讓他牽我綠葉一樣的手，吻我鮮花一樣的唇，任滿山的翠竹、溪流、藍(lán)天、白云乃至夕陽、晨夢，做我繾綣的背景、相愛的見證。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初戀般的相遇，真純纏綿，給我留下無限盤桓邂逅的空間。

二

聽居住相山腳下的朋友眉飛色舞：到過不少名山大川，最難忘的還是小時候看過的相山日出?！傲虏粠?，不到相山去！”必須是酷夏，還要帶上棉絮，否則夜晚在山上會凍得受不了。那是四十多年前，交通閉塞，需多人結(jié)伴而行，相互照應(yīng)著。晚上十來點(diǎn)鐘上山，點(diǎn)上松精油柴，拿上手電筒，持根小竹竿，既可做手杖又可趕蛇蟲。依著坎坷小路，憑感覺一步一步地向上爬，也不用看四周，四周都是黑，也不知有多高，只有穹廬般晶藍(lán)天幕上的星光和月亮陪著你，當(dāng)然還有歌唱般此起彼伏的蟲獸聲、風(fēng)嘯聲。攀爬五個多小時，到山頂凌晨四點(diǎn)多，守日出。太陽“撲撲撲”地跳蕩幾下，從云層里汪出來，它并不是想象中的由小變大，而是先如臉盆大，再縮碗盤小，后慢慢地光芒四射……嘿，看過后，眼前幾天都是那輪燈籠般的紅日，美如少女，念念不忘！

誘死個人！好在相山就在家門前，渴慕的美景，似乎抬腿就能到達(dá)。而相山也已修好了路，路至山頂不遠(yuǎn)，晴好天坐車后，只需步行半小時，就能到最高峰，一覽眾山小，吹風(fēng)，凝眺，做出飛翔的勝利姿態(tài)存留在美照中了！

2016年7月，我決定去爬這座神奇的相山。我并沒有坐車，從登山容易些的北面，游坊村出發(fā)。灌下去的水，蒸化為汗流淌而出，干后又變成了衣服上的鹽，化學(xué)作用反復(fù)N 次，一路有青竹、涼風(fēng)，不時探出嬌艷腦袋，零星密布的忘憂草——黃花菜為我們加油，還有一小段平地。眼看日近西山，腳怎么往上抬都難使勁，身子面條樣癱軟，那陡坡矗在前，格外峭立起來。恰時，晚霞涌現(xiàn)了！如在困惑中摸索時，總有意外的饋贈與亮光，讓人不至于絕望。且看那晚霞，暈染般，仿若醉人眼里的紅，是嫣紅加點(diǎn)紫、猩紅帶點(diǎn)橙、橘紅勾點(diǎn)黃……說不出畫不出的繽紛之紅，只有相山的生靈們，懂得太陽一刻不停地照了一天，躺下休息時的優(yōu)雅與驕傲。

在頭頂星光的照耀下，強(qiáng)撐著，幾步一停，互相鼓勵攙扶著，終于登頂。登上頂方知，并不是平常體力好的，就能抵達(dá)山巔，有時借助耐力，有時仰仗幫助，有時是潛藏的攀登本能在驅(qū)使。反正要調(diào)動身體所有攀爬挪拼的機(jī)能，運(yùn)用信念的無限支持力，才能體會到單純的登臨快感，這也就是登山客們最大的樂趣所在。

那天夜晚，相山頂上足有兩百來號人，帳篷幾十頂，還有驢友們自辦的篝火晚會。音樂在回蕩，烤肉在飄香，笑聲在飛揚(yáng)！鄰近市縣慕名而來的驢友，不相識的笑著點(diǎn)頭示意，相熟的在此意外相逢，他鄉(xiāng)遇故知般，驚喜地握手言歡，“嘿，你也來了！”天幕似乎觸手可及，從沒有被人踩過的嶄新的夜空，南六斗、北七斗的星星們閃爍著情侶般的媚眼。腳下的小城，白天“一排排的火柴盒”，此時“火柴”一一點(diǎn)燃，萬燈閃耀，與星空交相輝映。天上，“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山下，沿河邊，小區(qū)樓頂上幾個碩大的霓虹字，都能隱約看見，似乎喊一聲就能聽到的家，相隔著六七十里地呢。遠(yuǎn)與近在山頂上是如此的曖昧?！澳鞘恰O，那里，這邊……”朋友相攜著逐一指認(rèn)，親切得像圍在家門前歡歌曼舞，坐臥聊天。人一生不斷追求的，不就是外景的變幻美妙么？

大自然活在人的眼睛里，人活在大自然的懷抱里。我在山上望著山下的家，忽然領(lǐng)悟：小城人的日常生活，包括容貌、脾性、飲食、風(fēng)俗，都與腳下的相山有著牽絲掛藤的聯(lián)系。人們愛吃山上的黃花菜、野毛栗與各種山珍，愛山上的竹木。每天早起，習(xí)慣了瞭望一下門前的相山，如果山頂無云，則是晴天，如果云霧裹頭，則必有大雨。而人就像山上的一株花草，應(yīng)時順季而生，渺小脆弱卻又向往著永恒。

三

相山道觀，分布在相鄰500 米的兩個山峰，稱之為新殿和老殿。晚上睡在新殿萬福宮的石室內(nèi)，和道士道婆們，蜷在厚厚的棉被里。此時正值農(nóng)歷六月“曬了蛋會熟”的酷暑，山下的空調(diào)該不辭辛勞地整晚送出涼風(fēng)。真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當(dāng)然，我也體悟不到相山宣傳片中道教的“會靈洞天”“皇上名山”，也不管另一個山峰上的老殿該什么模樣，我只在橋拱式石砌大殿的簡易木板床上，放松酸疲的四肢，聽了室石頂上一夜的“鴨子叫”，起碼有幾百只，此起彼伏的喊叫！那是風(fēng)，肆虐的狂風(fēng)，要把人往天上拽的長腳風(fēng)，這《龍魚河圖》中的“天之使”，這《白虎通義》中的“物之萌”，仿佛要把石頂掀開！傳說，相山本來是有顆定風(fēng)寶珠的，被鄰縣的華山借走后，才無法遏制風(fēng)魔王的猖獗侵?jǐn)_。可相山的風(fēng)盡管猖獗，也是順應(yīng)時令的秩序之風(fēng)，它春天吹東風(fēng)，夏天響南風(fēng)，秋天起西風(fēng)，冬天刮北風(fēng)，也就是人們所倡導(dǎo)的正風(fēng)，而非虛邪之風(fēng)。

呼呼的風(fēng)聲讓人遐想：我的石室不遠(yuǎn)，就是民間故事中，太上老君、紫微大帝、王母娘娘會集神仙商討大事的地方，也就是傳言中的“金字塔”，赫赫有名的“四仙祠”，道教北帝派的祖庭。它始建于南宋，系著名詩人張孝祥任臨川郡守時奉欽命而立，崇仁在宋時隸屬于臨川郡。該建筑規(guī)模巨大，共四層，每層厚1.5 米，上層比下一層向內(nèi)收縮1.2 米，遠(yuǎn)看去就像金字塔狀。但道觀寬敞的大殿內(nèi)前后通風(fēng)，也沒有遮擋的廟頂，梅福、欒巴、鄧紫陽、葉法善，這歷史上實(shí)有其人的人格神，這懲惡揚(yáng)善、輔國佑民的四仙，淡然端坐于天地之間，無遮無攔，納天地之廣袤，承日月之精華，此乃真正的“天”“地”“人”三位格局，這是中國宗教史上絕無僅有的所在！白天在眼前的山間美景如夢般掠過，夜晚的風(fēng)反而真實(shí)如神般挺立耳旁。朋友疲乏地睡去，我在暖舒舒的棉被里，度過了一個無蚊聽風(fēng)的酷夏之夜。

四點(diǎn)未到，廂房外室長木板通鋪上就有人“咿呀”開門。在山上，打水洗臉很是奢侈，需汲取“天眼”水而濯。這相山有“四絕”“五怪”“六奇”，其中一奇，就是高山頂上涌泉，中有一口金柜井，井水清洌，千年不枯，恍若天眼。大家掬一掌難得的天眼水，細(xì)細(xì)地往臉上一抹，穿好羽絨服、戴好防風(fēng)帽、系好保暖圍巾，全副武裝地等候日出。天蒙蒙亮?xí)r，朝霞首先惺忪了起來，伸一下腰，慢騰騰地穿上暗紅衣，再川劇變臉般更換著著裝，棗紅中夾點(diǎn)兒黃藍(lán)黑，開始有點(diǎn)杜鵑紅了，升騰彌漫的紅線上方洇延成一帶橙黃，爾后染出大片的灰藍(lán)。近邊看人，還是模糊的。幾十個帳篷像一朵朵黑蘑菇。云在山峰間悠哉游哉地閑逛，有時干脆停下休憩。

天，真的一點(diǎn)點(diǎn)地亮了，能看到驢友的臉，自己的手形了。朝陽在云層里，像子宮中突圍的嬰兒，回旋掙脫著，“撲哧”一下，露出半個血紅臉，周邊的云似大海中的水，汪著蕩著，漸漸地分娩出一個小紅球，看起來紅通通的，卻一點(diǎn)也不亮。我發(fā)現(xiàn)藍(lán)紫的光線，開始從可愛的小紅球中射出來了，一點(diǎn)點(diǎn)透亮。有的驢友剛從一夜風(fēng)吼不停、招搖不止的帳篷里爬起，趿踏著放在帳外被露水打濕的旅游鞋，找地兒撒了一泡尿，深紅球就演化成桔紅球了！此時，云也開始往上飄，裊娜得風(fēng)擺柳似的。

眼看著“桔紅球”撩開霞帳，沖破那條橙線，躍升在黃霞中，“嘩嘩”地泛白變亮，長成了燦爛的“太陽”！太陽光似萬千金絲撒向了大地，閃著人眼，照著衣衫。此時，霞光、旭日、云海、山峰，交融一體，亦真亦幻，讓人渾然忘我，宛如置身于一幅巨大的立體畫中，進(jìn)入了“心有天游”的境界。

四

道，從不遠(yuǎn)人。觀日出，無意間融入了道教對逍遙精神的追崇、對超越世俗世界的渴望。天空，是道教的發(fā)源地。日出的神圣之美，及太陽本身所具有的逍遙自在、濟(jì)人利物，又是道教信仰的高懸。

已近六點(diǎn)了！剛才大家都被日出之美驚傻了，呆看著，這時才想起了要拍照。有的使太陽像一個皮球在頭頂滾動的；有的讓太陽如一個赤玉珠被我們用手托起；有的用拇指與食指似夾起太陽，拈著把玩的……山頂上的朝陽，像兒時的靈巧伙伴，抑或洋娃娃，任由我們娛樂、欣賞。再怎么宏偉的事物，靠近了都會變得平易近人。美景，記憶中所有的美景，全部清空，仿佛一切美輪美奐，皆從此時重生，從這輪新生的太陽身邊延宕漫漶開來。我那僵化的靈魂也隨著朝陽的逐漸升起，變得潔凈明亮，充滿著向上的朝氣。這是對生命的一次重啟和更新，怨不得高人都要隱居深山，在日升月落中，修行自我。

唯有在此時，我才靜下心來，近距離仔細(xì)端詳“四仙祠”。這神奇的道觀遺址，巍然屹立在山岡石嶺、灌木野草之中。建筑結(jié)構(gòu)奇特，大殿前面是大廳，大殿后面連著的還是大廳，沒有高墻和配殿，相互貫通呈開放式，推門就可眺望群峰。門多重，且沒有正門偏門之別，也沒有內(nèi)墻外墻之分。整個建筑，除了殿門和橋拱用修平的大青石，其余皆采用不規(guī)則的亂石，靠大小石頭之間相互疊壓和咬合壘成，沒有用泥漿、石灰、沙子或任何膠黏材料勾縫，卻不漏水、不松動，固若金湯，千年不塌。其周邊還有隨處可見的無數(shù)巨石。真不知這些重達(dá)一噸的巨石，當(dāng)年是如何搬動并砌成墻的？我撫摩著凹凸不平、粗糲硌手的墻面，那一塊塊擁有上千年歷史的石頭，凝視著那一個個隱藏著無窮智慧的字符，思緒萬千。相山，不僅有全國道觀中唯一的一尊北帝派始祖鄧紫陽的塑像；高達(dá)6.6 米的山門上，刻有四個魏晉南北朝時神秘的符書（合體字），拆分開來，許是“相山老殿，巴陵道岸”；老殿石刻上寫有東漢時敕建的印記；乾隆庚戌年重修萬福宮碑記石上刻有“會靈勝境”；還有多處高深莫測乃至無法辨認(rèn)的摩崖石刻——“境勝蓬萊”“山水云集”，及肖似供神仙下棋的巨型棋盤石，留有小孔的大石鍋……不知這些石頭和上面的隱語，跟相山主神欒巴，中華民族的始祖“三皇”，或道教的道祖“老子”，及北帝派始祖鄧紫陽之間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無法參透這斷垣殘壁里的道教玄機(jī)。不說別的，單憑千山萬壑，滄海桑田，它能留存至今，就是一個不可言說的奇跡！

離開這些具有哲學(xué)意義，有著“時間長度”的山巔石建筑，我們滿懷驚奇、詩意和想象，另辟蹊徑下山，往柏昌村方向，沿原始山路，尋訪老虎港瀑布而去。星星般布扎于山間的黃花菜，也叫萱草，它穿越時空一如既往地綻放，是治水腫病的良藥?？吹剿?，不由地想起相山與芙蓉山的傳說，想起善良美麗的芙蓉小姐，和愛好自由、醫(yī)術(shù)高明的道士相先生，殉情后化為遙相對望的兩座高山。這撼天動地的愛情故事，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的美好圖騰！除了萱草，相山上藥材甚多，有一首歌謠這樣唱道：“相山十八排，排排有寶采，一處沒有寶，不是黃連便是甘草。”

相山海拔800 米以上，多為荒草與巖石。一路上，不時能看到一些像能工巧匠打磨過的天然石柱，似筍似菇，奇異多姿。走著爬著，山腰上竟然呈現(xiàn)出：一大片的綠草甸，一簇簇如梳般的竹林，如畫的田園風(fēng)光?！冻缛士h志》中介紹，相山山腰上有一“仰天湖”，方圓十余畝，花草繁茂，平整似鏡。我想大概就是此了。穿過野生叢林，不知不覺，我們便走到了黃箬葉鋪陳的路徑，茂密的箬葉竹林，道路狹長，險象迭生，緊接著便聽到了“嘩啦啦”的水響。瀑布還是記憶中的瀑布，仍然原始，仍需持樹扶石小心而行，方能領(lǐng)略：瀑布飛濺細(xì)雨的溫情布施，“三疊泉”的壯美與清洌，及身旁石群的萬千姿容。

五

原以為總要過一段時間，才會再訪相山。孰料，同年初冬雙十一，下了幾場雨后，出現(xiàn)了難有的兩個晴天，正值山上每片葉子的花季，崇仁縣旅游節(jié)在相山開幕了！

七八點(diǎn)鐘，露珠神靈般綴撒萬物，金黃的稻浪，黃紅的柿子，青綠的竹林毛毿毿的油亮。霧靄從兩邊山坳、田野里、屋頂尖飛升，時而迷蒙蒙，轉(zhuǎn)眼又曦光閃照。在翠竹林間穿梭，密織如瀑的五彩光線，伴隨著潺潺的西寧河水，偶爾有紳士般的鵠鴨、黃狗在村路旁迎接，還有不服氣的水牛慢悠悠地?fù)醯?，更多的是褐黃的枯草、笑臉相迎的村民。其原始的素樸氣息，如一位詩人描述的：這是建在云上的散淡鄉(xiāng)村/牛羊在村巷里自由交流思想/有一種你不知曉的道/有一種你未領(lǐng)悟的秩序/還有一種你熟視無睹的自然/棲存于一草一木一板一眼間。

旅游大巴上，越野車?yán)?，山路上行走著：戀愛的小青年，銀婚的老夫妻，失眠的女人，愛健身的老者，本市縣各體育協(xié)會的，外地趕來湊熱鬧的……小的五六歲，老的八十多。領(lǐng)導(dǎo)的參與，記者的助陣，揚(yáng)著各自的彩旗，領(lǐng)著標(biāo)志號，從游坊村出發(fā)，爭先恐后上千人，熙熙攘攘若街市，比每年農(nóng)歷十月初一——北帝君的誕辰，來進(jìn)香朝華的，還絡(luò)繹不絕。

陽光明媚地涂抹在每一個生命的表面，在眼眸的游走中色彩斑斕地活躍起來。心里清除了繁復(fù)的欲念，只有眼前明朗的泥石路、風(fēng)景與身邊的朋友。攀登不到一節(jié)課的時間，游人的距離就早早拉開，汗開始浸濕衣衫。路上有請求搭車的，脫衣綁在腰間的，把圍巾當(dāng)帽遮陽的，到路邊揀木棍當(dāng)手杖的，更有甚者，把鞋脫下穿襪行走，或用油紙裹皮鞋前行，平時的胡思亂想、道貌岸然，全被風(fēng)吹跑了！有的是恣意與解放。

路邊山腰荒蕪的村莊吸引著你，一叢粉紅的木芙蓉，樹梢的幾個紅柿，朵朵錯落的白茶花，再登高往上，爛漫到潑辣的野菊，幾個刺紅果，一小撮草莓，一簇野毛栗，足以令你歇足。相山的野毛栗聞名鄉(xiāng)里，個大粒飽，被足夠的太陽光暴曬后，紫亮亮地似要從殼里滾落出來，輕輕一碰，就跌到手里，咬一口，格外的香甜脆爽！

人到中年后，不再充好漢，不再像年輕時只知往上沖，走走歇歇，嘗嘗野果，品品風(fēng)光，遇到有緣的聊一聊，看著年輕人打仗沖鋒似的從身邊越過，只剩羨慕了。不過，多人登山，遠(yuǎn)比幾個人攀爬更顯輕松愉悅。原來，人才是最好的助力器。隨著腳底山的海拔增高，肺被大山中的氧反復(fù)沖洗，自然而起“蕩胸生層云”的廣闊，及“渺滄海之一粟”的謙恭，這是登山課堂帶給我的教育。大伙的言行、裝束也更為隨意起來。有累懨懨蹲著的，有攙扶著前行的，有一屁股坐在路邊石上喘氣的，有依吊在情人臂膀上的，也有仗一根棍子牽著走的。相山就這樣，讓我們盡露本真。

親情、友情、愛情都在爬山中生長發(fā)酵。有人為尋到山珍野果而歡呼雀躍，更多的人則折服于眼前的旖旎景色：連綿起伏的山峰，奇妙變換的云?！矗J花開羽了！風(fēng)一吹，是何等的曼妙，一莖的柔瘦，是那么讓人憐愛，這是林黛玉般纖弱潔凈的秀麗女子啊！連成片的，枝枝搖浪花，茫茫如飛雪，穿著陽光的金縷衣，應(yīng)和著風(fēng)的節(jié)拍，搖弋復(fù)搖弋，這是一群白孔雀的姽婳之舞，這是一伙白精靈的妖嬈之歌。

云海的美是無法言說的，那是山嵐與青峰的秘密幽會，那是白色生命在天地間向善臻美的盡情舞蹈……那就是相山云海，只有你身臨其境方能體驗(yàn)，意欲駕馭成仙的快樂源泉與遨游根基。它自由自在地游走著、變幻著，飛天般婀娜輕盈，又大海般浩渺無邊。它就這樣無拘無束地在天上飄渺著、浩瀚著，使群山消彌了崢嶸突峭，變得舒柔嬌媚。它無視人們的激動與沉醉，它是自己的神！而我們卻甘愿被它一點(diǎn)點(diǎn)地擠壓，一寸寸地侵占，直至另一個我，一個遠(yuǎn)離人世、接近自然，與大地同呼吸、與日月相鄰的我，從實(shí)我俗我中分蘗出來，一個精神豐盈、有著內(nèi)在宇宙、全新的我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

相山初冬的蘆花與云海之美，讓我們擺脫尋常的羈絆，洗凈塵世的躁動與虛華，還之心靈必須的純凈白和滋養(yǎng)藍(lán)，讓我們臣服于自然，變得開闊高遠(yuǎn)。這，也許就是道教中“歸根復(fù)命、法乎自然”和“順應(yīng)無為”的思想所在。我正在靜心賞悅時，悠揚(yáng)的樂聲依稀傳來。知情者言：那是萬福宮在舉行道教祈福法會。

近旁一位頭發(fā)斑白的老婦，是身上坐神的“仙家”，仿佛深諳此道地說：仙道祭儀，壘石為壇，燔柴告天，道長唱念后，在霞光中，能把臟鬼和妖孽裝在一個鐵罐中帶走，消災(zāi)解厄。我聽了愈發(fā)好奇，不怕疲累地加緊了腳步。隨著樂聲越來越清晰，山頂路兩邊果然插了不少紅、黃、白等各色彩旗，彩旗上畫了陰陽太極圖，及一個大大的“雨漸耳”三字的合體字。宗教局的人士解釋說，此天蓬符書，代表著紫微大帝——北帝，也就是北帝派道教信仰中所尊的皇上。道士們正在建醮禱福，辟邪誅妖?？刹皇敲矗灰娤嗌诫p峰溝坪，新老殿之間寬闊的場地上，四五個戴著黑帽、身穿紅黃長袍的道士，手持木劍，在太極八卦圖及神靈面前，焚香，喃喃念唱：“環(huán)表上天，地道啊天尊……靈光，風(fēng)華……雷霆……”我只依音聽著，不知他們誦些什么，或許就是傳說中的天蓬神咒？一會兒旁邊的鑼鈸響起，繼爾一種畫有彎月的月琴奏響，輕緩?fù)褶D(zhuǎn)，聲如鶯啼。不一會，但見中間穿紅袍的道長持木劍向四方噴水……問了一個在旁點(diǎn)香的黑衣道士，說在此做的是平安道場，唱的是平安訣。道場前方，畫著太極圖的蒲團(tuán)上，跪著一排排的村民與游客。他們虔誠叩拜，祈家鄉(xiāng)一方福樂。

儀式場地，擁擁攘攘。你怎么也想不到，高山上竟然有這么多的人！這么多從庸常中突圍出來，把茍且踩在腳下，遠(yuǎn)眺人生，似變得高大的人！這也就是旅行的魅力，它不僅能讓你補(bǔ)齊心靈的缺失，發(fā)生改變，還能藉此，見天地，見眾生，與自己進(jìn)行深層次的交流——我只能這樣說，親近自然，任神性在身體中滋長的人是有福的。

六

我以為自己已領(lǐng)略到相山之美，驢友卻說，相山最美是在寒冬。白皚皚一片雪，還天地一個初生，和隨之而來的踏雪之樂，是其它季節(jié)無法給予的。有時，山下熱得穿一件單衣，一到山上，天氣驟變，北風(fēng)凜冽，飄起雪花。霎那間，你的眉毛頭發(fā)都會結(jié)冰，手拿出來就凍僵，你站著，腳趾不用力納地，風(fēng)就能把你吹出幾米遠(yuǎn)……此時，驢友們唯有相攜相助方能平安返回，危險又刺激，但險處所見以及所締結(jié)的友誼，也是令你終生難忘的。

懷著對登相山賞雪景的向往，我寫過一首詩：

石塔前，草地上

扯下一片藍(lán)天做餐桌

招來幾朵白云當(dāng)座椅

西寧河是存了萬年的酒

相山是日出熏烤了億年的牛肉

天上的繁星比花生米還多

把皺巴巴的歲月脫下

讓華麗的偽裝轉(zhuǎn)身

雪景正好佐酒，大風(fēng)恰好伴奏

所有的回憶都是助興的歌曲

所有的行走都是酣暢的舞蹈

你我，本是道觀里修煉千年的仙人

只為在天堂悄然相愛

便落入了柴米油鹽的凡塵

這座可以與神交流的靈性之山，是看不厭，也寫不完的。一千多年來，先賢們留下不少歌吟的詩文。詩文是連接古今的臍帶，通向現(xiàn)實(shí)的橋梁。其中較出名的有元代虞集的《梅仙峰記》《相山重修保安觀記》，和元代吳澄的《相山四仙祠記》：“凡山之巍然高峙者，其氣盛，氣盛則其神靈……山巔有祠屋，其地高寒，雷風(fēng)之迅烈，云霧之濕潤，冰雪之凝冱……此山迥絕人境，超出物表，有地之靈，宜有人之杰……”鮮活怡蕩的文字，與我此時此刻的心同頻共振。

相山，使我游歷后，眼界大開，熱愛生活，讓我知足歸真，心存美好。人，總是徘徊在痛苦的抉擇之中，是相山讓我堅信：一個人要珍視生命，學(xué)會經(jīng)營好自己的身心，并從中獲得健康快樂、美和自由，再添加一點(diǎn)調(diào)料未來的夜色，這便是日常深淵中的英雄主義，平常人的道。是的，相山宛若一部道教典籍，一卷文化冊頁，它形成了一個氣場，與天道相呼應(yīng)，故此，山腳下孕育了一大批才華橫溢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和大大小小小的官員，最杰出當(dāng)屬元明時的“草廬學(xué)派”和“崇仁學(xué)派”這兩座理學(xué)高峰。

巴陵道岸，崇仁的仙境——巍巍相山，定會成為你懷揣信仰，構(gòu)建嶄新歲月的應(yīng)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