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普光
前些日子, “后浪”視頻的推出和傳播,使得有關“后浪”“前浪”的爭論一時間甚囂塵上。于是,網上悄悄流傳著一句段子:從來沒做過“后浪”,突然就成了“前浪”。這句話,引來頗多會心人點贊??磥泶_實有很多人,過著“前浪”曾經體驗的人生。這樣的人,或因自身或因外緣,他們較早地感受到生命的沉重,心理年齡一開始就有著超越生理年齡的成熟和沉郁,他們有更多的敏銳和自覺,早已跨過“后浪”的輕狂淺薄,直接進入了下半場,于是在下墜慣性和飛翔的沖動之間掙扎。在抵抗了生活與肉身的下墜重力之后,飛翔是一種沉重而堅韌的上升,是屬于中年的澀味體驗,而非“后浪”們的肆意飄飛。
很多人對曾經“后浪”的80 后作者常有一個整體印象,80 后作家往往從校園青春書寫開始,而后轉向都市書寫。從青春的萌動,到都市的小時代,是他們樂此不疲而又似乎無法逃脫的書寫軌跡。含糊與籠統(tǒng)的判斷會淹沒個體和異類。80 后作家包倬也許正屬此類。
多數人的心理年齡和生理年齡成正比,但總有人具備超乎自身生理年齡的沉郁成熟。包倬大致就是這樣的作家。從這個角度看,他的小說,概而言之,屬于青年作家的非青年寫作。當然,批評常常會面臨簡化和抽象的危險,尤其是一旦用所謂“概而言之”之類的大話,就已經拋棄了具體。所以,還是要落實到其具體文本或許更顯謹慎。
從代際上說同屬于80 后作家的包倬,更像他的上一代人,無論是其關注重心,抑或其風格。從最早的《風吹白云飄》到最近的《路邊的西西弗斯》,一定意義上,他似乎一出手就透露出其屬于自己的本色。
他從一開始就不像一般所謂的80后作家。同輩作家玩轉青春地放飛寫作時,他只是寫自己,執(zhí)著于如草的人的運命。如草的生命,包括兩類,一是城鎮(zhèn)的底層人物(《心里有把刀》《四〇一》),一是山村的另類存在(《鼠人》《觀音會》)。這兩類其實是一種,那就是被忽略、被嘲笑的邊緣人。
于是,在他的小說中,隱在的對抗結構得以形成。這種對抗常以兩種形式出現:一種是人性惡的滋長和爆發(fā),一種是以自戕和自我毀滅為結局,使對抗永遠定格。前者如《四〇一》《獅子山》《喘不過氣來》等,后者如《耶穌之子》《蚍蜉》《鼠人》等皆然。這兩種過程的結果,最終是人性的下墜或飛翔。
下墜抑或飛翔,是結果,而對于文學來說,過程遠比結果重要,過程大于一切。包倬小說的結尾總是極為用心,結尾不是結束,而是開啟了真正的過程,而前面的過程則近于序曲。序曲中或許有散漫,或許有粗糙,或許有偏失,但包倬小說的結尾總是極用心,戛然而止中留有極大的空間,情緒和思路自此彌散不竭,開始另一種潛文本。如《獅子山》《路邊的西西弗斯》,結尾都開啟另一種故事空間。這種非閉合的設計,暗含著對另一空間找尋的努力。新作《紅妝》的結尾,在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之間,一個世界的結束,意味著另一個世界的開始,當如橋的傳送帶運轉,一種精神空間已然開啟。
《紅妝》并不外于前述城鎮(zhèn)邊緣人書寫脈絡和對抗性隱在結構。然而,歸納的方法是尋找“同”,而對于一篇新作而言,其新更源于“異”。“同”之外,是否有異質性的增生,才是新作之新的所在,否則都應視為舊作。對于作者而言,如果一直延續(xù)舊路,在既有模式中打轉,那也是寫作之路的下墜。我在這篇《紅妝》中則看到了新和異:包倬的寫作之路在隱然上升。
與此前的作品相比,《紅妝》在題材上有了新的開拓。他離開了此前那種自農村而來的城市底層邊緣者的寫作,開啟了對城市另類邊緣人的屬意。和此前城市底層人物多為外來移民者、闖入者不同,小說中“我”和“你”(敘述者的奶奶),其實才屬于這個空間的主人。但周遭一切無論是在“藍色工裝和中山裝”所染成的藍色世界,還是在“在一夜之間變得金光閃閃”的世界,她們都既被驅逐,也自我放逐,最后不得不在逼仄陰暗里編織著自己的舊夢。月的清輝,映照著一老一小的夢:“月亮像你的玉手鐲,如果將它的心掏空的話。此刻,玉手鐲戴在你身上,散發(fā)出月亮一樣冰潤的光。”一種往日的折射回光,一種氣氛的漶漫。
是的,與以往作品的現世煙火氣相比,《紅妝》令人驚喜地出現一種隔世的陳舊氣息氤氳。這種氣息在長久封存之后一絲一縷地飄散而來,歷史的重影也因此而彌散?!拔摇钡哪棠蹋膱?zhí)拗和堅守,讓人感受到時代變遷的風云所留下的痕跡。隱約的信息中透露出多舛身世、文化身份和一個時代的文化遺民的固守。淡而濃、虛而實的歷史煙塵執(zhí)著地散發(fā)開來,被吸入胸肺,也如被攝走了神魂。這氣息當然并不只是一種簡單的向舊的風格的轉變,而是意味著作者歷史感的生成和滋長。這表征著作者生命沉潛的開始。
沉潛,其實又是上升。此前的作品,有一種野的蠻力躍躍欲試,有一種耿介之氣在升騰,小說最后這種激憤總會頑固地利用各種方式得以爆發(fā)和釋放。而《紅妝》的肌理則透出冷氣,敘述克制、沉著和冷靜。于是,無事背后的故事,本色中之機智,無跡可尋,不著痕跡。我想,這是否也暗示著包倬的創(chuàng)作從此前對人間道德的用力,開始轉向了對生命倫理的觸及?在這個角度看,《紅妝》理應成為其短篇小說的代表之作,雖然包倬以后還會不停地變,其寫作之路還很長久,各種未知必將陸續(xù)出現。
包倬體量并不算大的小說,記錄著他一直以來低調、緩慢而堅韌的前行過程。支撐他前行的理由不管有多少,但其中一定有一個,那就是不茍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