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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鐵姑娘

2020-11-22 15:45
海燕 2020年2期
關鍵詞:姑娘

城市變化真大,一切似乎在停滯,然而等你忽然注意到它們,一切都已面目全非……阿策布先生再一次對這種變化感慨起來。若非來到波莫區(qū)偏遠的南部,怎能想到城市的地鐵三號線已經(jīng)通到了此處?已經(jīng)有十來年沒有來過這里了吧?其實地點往往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同一個城市的某個地方,離你很近,其實對于一個活動范圍長年滯留在某些固定區(qū)域的人而言,同一城市的其他地方并不比非洲更近、更陌生……印象中這里無非是低矮的房屋,狹窄曲折的街巷,垃圾在風里晃來晃去。誰知到處是這么高的樓,復雜的立交橋下林立的巨大水泥柱宛若一只只怪物,誰知這里還有標配的地鐵站……

在這個冬日里,阿策布先生到這里來是吊唁一個朋友——或許稱“熟人”更恰當。這位熟人從前是雜志社的編輯,二十多年前阿策布剛參加工作那幾年,業(yè)余時間熱衷于寫一些隨筆和雜文,而那位文化類刊物的編輯非常欣賞他的文筆和觀點,在阿策布還在為投稿屢屢石沉大海而煩惱的時候,就熱情地向他約稿。這種知遇讓阿策布極為感激,那幾年倒是很勤奮,在那本刊物上發(fā)表了不少文章。但好景不長,紙質(zhì)讀物越來越不景氣,這份本來就曲高和寡的雜志也難逃被砍掉的命運。??蟀⒉卟己湍俏痪庉嬄?lián)系就少多了,后者被安置在了文化系統(tǒng)內(nèi)一個不起眼的二級單位,他到阿策布先生供職的單位附近辦事時會偶然地拜訪阿策布,對阿策布的才華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推崇,讓阿策布總是深深感動。當然這種事情一年到頭也不過發(fā)生個一兩次。

后來阿策布先生隱約聽說他生病了,再后來,也就是昨天,他接到一個電話,是那位編輯的女兒打來的。她在電話里哽咽著告訴他,父親剛剛?cè)ナ?,去世前還念叨著一些老朋友,其中就有阿策布。所以今天阿策布連忙趕到波莫區(qū)編輯的女兒家吊唁,編輯是個鰥夫,靈堂是由女兒搭設的。阿策布非常感慨,想到那位編輯對他(超出了他實際水平)的器重(這種器重還是多年如一日的),后者脫離塵俗、和自己十分投緣的文字和文化情結(jié)——可能無論誰想到這樣一個人,內(nèi)心都會是一種美好的感受吧?當然還有某種傷感和苦澀:他那樣一個人,最后不得不離開鐘愛的刊物,到一個雜事纏身的新崗位,會是怎樣一種心境呢?這與他五十出頭就逝去有沒有什么關系?

阿策布下班后轉(zhuǎn)了三次車才到目的地附近,在編輯女兒家又盤桓了半個多小時。從編輯女兒家出來,已經(jīng)是夜里九時多了。編輯女兒介紹附近有地鐵,按照她說的路一找,果然找到了地鐵站入口。新出現(xiàn)的地鐵站和那位剛剛故去的編輯,都讓阿策布產(chǎn)生物是人非之感。他在一種近乎傷感又近乎平靜的情緒里走下了一層層臺階。

在自動售票機上購票,然后過安檢。此處并非三號線的最南端,但可能由于地處偏僻加之時間晚,算上阿策布先生只有兩個人在候車,彼此都站在相距很遠的地方。

等了大約十二三分鐘的樣子,一列地鐵從南段始發(fā)站駛進來。阿策布在候車道上走進了倒數(shù)第二個車廂。車廂里也是空空蕩蕩。兩排空座位隨著車輛啟動迅速變得陰暗的窗子下閃著幽幽的光亮。阿策布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他常坐繁忙的一二號線,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人的車廂。他閉目養(yǎng)神,希望緩解一下下午以來的疲憊和抑郁……后來昏沉恍惚中他打了個激靈,連忙睜開眼睛,他擔心自己錯過了車站。他看了看對面上方的電子路線圖,發(fā)現(xiàn)自己打盹的時間很短,地鐵還沒有走完一站呢。但是再收回眼光看對面的座位發(fā)現(xiàn)那里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阿策布一下子驚訝得睡意全無。

那里,也就是緊貼著一端扶手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女士。嚴格來說,應當稱為姑娘。而這并非是讓阿策布驚詫的,讓他驚詫的是,她看起來如此的熟悉,或許更為準確地說,如此地牽引阿策布的注意力、記憶力,宛若一種狂風。是的,這個姑娘可以稱為一種“狂風”,把阿策布昏昏欲睡的意識吹得稀里嘩啦,把那只意識的小船“呼”地吹離了遲鈍平穩(wěn)的港灣,向早已陌生的一片水域疾馳,在那里似乎有一個小島(類似于“茵尼斯弗里小島”①),在這座小小的、似乎久已忘卻的小島上,坐著同樣一個姑娘……

注釋 :①《茵尼斯弗里小島》,愛爾蘭詩人葉芝創(chuàng)作的詩歌。

她穿著銀灰色的過膝長呢大衣,脖子間系著一條同樣質(zhì)地的米黃色長圍巾,棕色的平底皮鞋,披肩發(fā),皮膚白皙潔凈,鵝蛋一般的臉龐上分布著勻稱小巧的五官,左耳的耳垂上釘著一只散發(fā)柔和銀光的珍珠。嚴格來說她并不算一個美人,但十分舒服耐看。這都不是她的特點,所有那些特征組合起來,讓她面部有一種舒適與親和的意味,而這種舒適與親和是相對于阿策布而言的,或許對另一個人來說,則根本看不出這樣的意味。當然,“舒適”與“親和”只是某種感覺的不準確、笨拙卻又缺乏相應替代的詞匯,詞匯在意義面前有時是多么蒼白無力。好像她是阿策布認識已久的某個女子,愉快而親密地結(jié)交已久的一個人,而這種感覺不是現(xiàn)時產(chǎn)生的,是三十二年前就驟然撞進十七歲的阿策布心里的,仿佛一只迷途的美麗而迷惘的麋鹿……

那時,阿策布也是坐在一列晚間的地鐵上。那是一個初春的夜晚,大學就要開學,大一學生阿策布從故鄉(xiāng)坐火車來到他就讀大學所在的京都,又從火車站乘坐地鐵前往學校。那時地鐵上的人很多,阿策布是從始發(fā)站上車的,找到一個座位。他低頭坐在那兒。年輕的他并不覺得勞累,只是京都的地鐵讓他有種畏葸或不安。半年前,他揣著錄取通知書第一次來京都,第一次坐地鐵,他看不懂電子線路顯示圖,那時他還不會說京都話,就用方言猜測著問旁邊一位胖胖的中年婦女:到他們學校是否在幾站后下車?中年婦女輕視地看了看他,然后肯定地說:“是啊,你到那里下車就對嘍?!敝钡剿l(fā)現(xiàn)地鐵帶著自己離學校那一站越來越遠,他才品味出那婦女神色和口氣里的意味是鄙視。她輕蔑地故意蒙騙了阿策布,到了某一站,她完全像個壓根兒沒有做出這種事的人一樣,自在而昂然地走出了車門。

當時阿策布還從來沒遇到這樣的事,從此他對京都人(不錯,那婦女一口地道的京都腔)產(chǎn)生一種不良印象,并且對地鐵也有一種不適、不安的奇怪感覺。正當他低頭想著他的故鄉(xiāng)、學業(yè)、即將面對的同學老師的時候,無意中一抬頭,就看到了那位姑娘,那位穿著銀色修身長羽絨大衣、面貌潔凈、神色從容而可親的女子,她看上去頂多也就十七八歲,她的鞋子是棕色的平底皮鞋,戴著一條米黃色圍巾,她的左耳耳垂的珍珠閃著幽幽銀光,她正在平靜而和氣、或許帶著某種微笑看著阿策布。

羞澀讓阿策布又一次低下頭去。當時他幾乎沒有任何同異性打交道的經(jīng)驗,小時候的女玩伴兒似乎都是中性的,而高中時他對班里某個女生產(chǎn)生過十分朦朧的好感,有時灼熱有時平淡,但都被一種慌張以及學業(yè)的焦慮所壓制。此時他又慌亂起來,他摸了摸面前皮箱的拉桿,仿佛擔心它不翼而飛,又用手指梳理著出發(fā)前剛剛理過的頭發(fā)。他那自以為懂得時尚的媽媽希望阿策布理個流行的中分頭,而阿策布則堅持理成了常見而穩(wěn)重的三七分,但是他硬硬的頭發(fā)總是理不整齊。姑娘喪失了對他的興趣了嗎?她掉轉(zhuǎn)眼光了嗎?不,阿策布有種被兩道眼光籠罩的感覺,似乎有一股熱流在包圍著他,他臉蛋發(fā)熱起來,嗓門也干燥發(fā)癢輕輕咳嗽著。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抬頭看車廂頂,用余光探尋著那姑娘。果然她還在看著他,確定無疑的。阿策布小心地、懷著某種輕微的氣惱回視過去。眼光相遇,她的眼光里似乎有盈盈的笑語,似乎看他很可愛?很好笑?很有趣?很無趣?很做作?很狼狽?阿策布被這種念頭惹得更加生氣了,就狠狠盯了一下她,意思是她這么做很無理,簡直和半年前那個中年婦女不分伯仲。那姑娘似乎明白了阿策布的意思,眼睛里的笑意更濃了,似乎在嘲笑阿策布的反應,還輕輕地擠了一下左眼,仿佛傳遞一個頑皮的信息:只不過和你開玩笑。

這不就完了嘛。阿策布繼續(xù)低頭,這次是裝作想心事,而實際上腦子里游蕩著什么捉不住、看不清的東西,喜悅?惶惑?希冀?無措?興奮?冷漠?一只透明的不停啼叫著的飛鳥在盤旋飛舞。姑娘嗓子里輕咳了兩聲,似乎是針對阿策布的?阿策布再次抬頭,歡喜地發(fā)現(xiàn)正是如此,她還在注視著他,眼光似乎在說:“干嘛不理睬我呢?”

然后她的眼光下移,看著阿策布的胸前。那里是一枚白底紅字的?;?,即便在老家,阿策布也驕傲地戴著它,但是一旦來到京都,那種驕傲感就不知不覺消失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還戴著這個?;铡9媚镅劾镉幸环N欣賞和喜歡,她交叉起來的腳輕輕上下?lián)u動。她抿起嘴角,歪著臉龐,微笑注視著阿策布那稚嫩光滑、唇上一片柔軟茸毛的臉蛋,臉上是一種悠然甜蜜的神情。那是一種絕對純潔的神情,似乎是人生第一次被偶然、被自己的心境或感動、被莫名其妙的感觸激發(fā)出的情意,或許稱之為對異性的神秘而純?nèi)幻篮玫南蛲鼮闇蚀_,這種感覺或感情從一位少女內(nèi)心深處浮現(xiàn),宛若一場春雨樹枝頭淡綠而旺盛的嫩芽,宛若冬天的一片空白冷清天空上飄下的第一朵雪花,宛若一只雛鳥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飛翔時它的雙翅的笨拙而熱烈的扇動,宛若它對此感到驚奇和驕傲的第一聲啼鳴。那種神奇萌動和對這般萌動的驚喜與自戀會讓它變得更加熾熱和純粹。它所萌發(fā)的時機極可能是撲朔迷離不可捉摸的,假若你不知何故不明就里成了時機的一部分、或就是這個時機,那或許堪比一次中彩。

后來的許多年里,阿策布無數(shù)次地分析著女孩的表現(xiàn)是為什么。根本無從得知,無從解釋,無從說服自己。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或者阿策布相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其實他又無數(shù)次懷疑自己的相信,無數(shù)次不確定):她對他是那么的溫柔、善意、親和,那是一種希望和他進一步結(jié)識和交往的憧憬,并且她相信她對他的欣賞和喜歡會讓他們的相識相交非常順利和愉快,因為那是少女最好的、最沒有雜質(zhì)的情愫。

唉!笨蛋阿策布啊,可憐的阿策布,可笑的阿策布。許多年里,阿策布的思緒還總是回到當時那短短的十多分鐘里,甚至在夢里返回,帶著遺憾,帶著傷感,帶著傷心,帶著失落,帶著痛苦。當然有時也是帶著釋然、平靜、好笑、自嘲。當時,女孩歪著頭,披肩發(fā)倒向一側(cè),喜悅而投入地看著他。阿策布感到幸福,感到興奮,同時感到慌亂、迷茫。無法解釋他很快就要付諸的行動。當然可以列出各種理由:他的無知無措,他從未被教導過如何面對這種情況。老師教育的全是如何與女孩保持距離,如何遠離異性產(chǎn)生的色情和不良沖動;那些女生從小到大都在用大大咧咧的行動提醒,她們是“假小子”,縱然其中一個使他產(chǎn)生過羨慕和接近的念頭,但不等到學業(yè)和考試的壓力把那些念頭碾碎,她的(幾乎和所有高中女生對待男生一樣的、至少是表面做出的)冷淡、厭煩、拒之千里就已經(jīng)讓他遠遠躲開。

他自卑于自己普通的家境。父母總是提醒他只有考上大學才是唯一出路,他們節(jié)衣縮食,他身上的毛衣是媽媽挪用了有限的定期存款買的。班里那些來自大城市的男同學總是能在女生面前泰然自若,口若懸河,嬉皮笑臉,越是這樣阿策布越是對自己有種沮喪和惱火,越是沮喪和惱火,就越是在女生面前拘謹和靦腆,似乎比在老家更加拘謹和靦腆。

當然,這仍然很難解釋阿策布接下來的舉動,因為他是極其渴望與她認識和交往的。她的那種從來沒有其他任何女人給予阿策布的表情語言,讓阿策布心都醉了。這是堪比嫩芽初綻、初雪飄零那樣打破空白的斷裂和震撼,這種無比新異的體驗讓他心臟狂跳,身上微微出汗,在一陣陣眩暈中他幾乎忘卻了自己身在何處。然后他又極端傷感,為了自己不知道如何應對和面臨什么樣的結(jié)局;接著他又返回了自己習慣的、已知的、看似十分清楚明了的方位——自己無法把握局面,無法和女孩認識,更無法取得她的歡心,自己與她完全是兩條道路上的人,就像在這車廂里,她坐在對面那排座位上,自己坐在另一排,兩排車座是兩條永不交匯的平行線;無須焦灼,無須煩惱,無須猜測和揣摩如何發(fā)起讓自己驚慌的行動。事實上,產(chǎn)生這樣的認識,阿策布一點也不平靜和放松,相反再次感到一種猛烈的煩悶與憤怒,這是朝向自己的、也是朝向那姑娘的,因為正是她制造了自己的惶惑和混亂,正是她讓他有這種根本無法和諧相處的煩惱,盡管他又心醉神迷地相信以那姑娘的樣子他們在一起是可以和諧幸福的。他相信而又不相信,他越是相信,激起的驚慌和錯亂又讓他越不相信,就像一只球體下落得越有力就會反彈得越高。

唉!我該走了,走了。阿策布滿面通紅地站起來,臉上的熱血不知是被熱烈的幸福、還是被惱怒、羞愧激起的。他就像一支陷入了危險境地的羸弱軍隊一樣落荒而逃。他聽見那姑娘喉嚨里輕柔地咳了一聲,他能感覺到她的眼睛投射在他身上,他也渴望再看一眼那令他意亂情迷的面龐。但阿策布微微搖著頭,垂著頭,拖著行李箱往幾步遠的門口走,迷茫憤怒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了自戀的哀傷,還有一種隱約的、卑怯的巴望:女孩能走過來主動和他打招呼、互相認識,他們中間已經(jīng)隔著幾個站著的乘客了。阿策布不敢想女孩此時的神情和心情,他在一種極其痛心、自我痛恨的情緒中走出了車門。依稀感覺離目的地還有兩站路,果然如此,沒坐到站他已經(jīng)匆忙逃離了。

隨后,阿策布在通往地面的臺階上坐了很久。

此后好多年,大學時代,在分配的單位工作的年月,結(jié)婚生子。阿策布的回憶無數(shù)次回到那個初春夜晚京都的一列地鐵上,回到那短短的十幾分鐘。有時是在重溫那美好的目光和姿態(tài)里獲得的短暫的陶醉,有時是悔恨,有時是自我痛罵,有時是自行開脫和辯解。他的婚姻十分平常,或許從一開始就像很多人那樣按部就班,然后陷入不冷不熱、不咸不淡、在慣性推動下向前滑行的軌道。他想象著她眼睛里純粹的熱烈,她對他的投入欣賞,那是不是預示著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某種總是保持著新鮮互動和信任、關心、宛若血脈融入的生活?這種體驗難道不是那短短十多分鐘內(nèi)發(fā)生在他體內(nèi)的各種體驗中最強烈和有意義的一種?高山上欣賞的日出,棕櫚海岸的沙灘,澄澈透明的淺藍海水,美麗宜人小城里兩邊鑲飾鮮花的小巷,鴿子徘徊翻飛的廣場,清流淙淙的山溪,高遠天空上流宕卷舒的白云,開遍野花蜜蜂飛舞的草原,可以祈福的莊嚴寺廟,春天草地上飄飛的蒲公英,頂部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山峰,夜空里曳著短暫而永恒閃光的流星,落日下流金淌玉的長河,灑落在小巷丁香花瓣上的細雨……那美妙珍貴的感覺似乎是所有這一切體驗的總和。不,比這一切的總和還要大、還要寬、還要長。

可是伴隨著回憶和這些沉醉,又總是一種深深的懷疑和否定,阿策布覺得自己徹底迷失了。也許是長年平淡寡味的生活讓自己極度美化了當時的情景?在一種虛構和幻覺中得到可憐的安慰和滿足?也許她不過是無意中對自己微笑,她歪著頭的可愛模樣也不過是一位女孩希望在任何人面前留下她所希望的印象的恒定模式?沒有任何特殊含義?或許那不是一種甜蜜的微笑而是一種好奇、奇怪或微微嘲諷的表示?好奇、奇怪或嘲諷對面一個同齡人粗硬不整的頭發(fā)、臉上沒有見過世面的懵懂愚蠢?他對地鐵空間的惴惴不安?他笨重土氣的太空棉外套?他鄭重其事、俗氣的紅色大行李箱?所有這一切構成的一副外省小城憨氣十足、在京都顯得十分可笑的毛頭小子形象?或許只是微微的一點不含惡意的好笑?自己裝模作樣又偷偷留意她的樣子更使她感到有趣?自己生氣的回視使她感到有必要更多地展示少女的可愛,于是付諸了表情?這也是一種對任何人都會做出的既定模式?自己沉悶地迅速離開,使她展示自己可愛的行動受到了一種挫折?這種挫折根本不在她的預料范圍?她對此感到失望和懊惱?所以她不舒服地輕輕咳嗽著?事情根本不像是阿策布所一廂情愿想象的那樣?而少女也根本不是他虛擬的那么美好?所有那些心曠神怡透徹肺腑的體驗都是匱乏的產(chǎn)物?越是匱乏意向越是強烈?

一想到這些,阿策布就會堵心,仿佛一條風景優(yōu)美的通道被地震造成的山體垮塌所掩埋。當然隨著時光推移,后來更多的是輕輕的嘆息和自我釋放,不用想那么多了,剝離幻想之后只是一塊隔膜堅硬的鐵板,阻隔了所有可能性,她的生活軌跡是根本不可能和他有任何交叉重疊的。他們在地鐵里十多分鐘的相遇,根本稱不上“交叉”,宛若兩列相向而來的火車,在某個車站照面,但車輪下的道軌是早已設置好的。退一萬步說,即便她在一種偶然萌發(fā)的少女的戀愛中和他走到一起,她是否將遭遇他的土氣,他的寒酸,他的運命,她所沒有想到的格格不入的一切?他也是否將和未知而不適的一切迎頭相撞,比如她的高貴,她的雅致,她的家庭(對,肯定是京都本土的),她的那些極可能挑剔尖刻的親眷朋友?即使這一切都沒有把他們毀滅掉,后邊還有漫長的、布滿瑣屑的枯枝敗葉、爛石頭、垃圾的歲月,哪里會有那么多的日出、大海、草原、鮮花、雨巷……難道他們不會陷入他早已陷入的、似乎根本無法逃避、無法脫離、無法消化的平庸粗糙的生活?

這些情緒,這些回憶,這些幸福和煩惱,一年年的出現(xiàn),互相反駁,反復輪回。后來,它們出現(xiàn)得越來越稀少,也越來越淡漠、恍惚。

然而眼前、對面,阿策布揉揉眼睛,閉上眼睛低下頭去,以便平穩(wěn)自己的心神和情緒。再看過去,沒錯,對面座位上,坐著的可不就是那位姑娘嗎?本來阿策布覺得,或許那是湊巧長相酷似、穿著相近的姑娘,但能有如此相像嗎?即便三十多年過去,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認定,如此相似,何況她臉上的那種親和溫存的微笑,眼睛里流露出的僅僅是針對他的俏皮,都不可能來自另外一位漠不相關的陌生人。這如何可能?這是怎么回事?阿策布自問著,又企圖從對面的她那里找到答案。然而她仍是那么坐著,那么輕柔、溫和、親密、純潔、毫無戒心、毫無隔膜、毫無距離感地看著他。瞬間,他對自己無數(shù)次的質(zhì)疑和迷惑感到一種羞愧,一種無地自容,這種感覺是如此悲痛和沉重,他的心臟像被一只重拳猛烈擊打著,他眼冒金星,在失重般的眩暈中,一個真相,一個重拳那樣的真相穿過三十二年的迷惘時空來到他面前:他真的配不上她。

這并非是因為他曾經(jīng)的土氣、魯鈍、貧寒,甚至也不是因為剛才看到她的某一瞬間他悲哀心酸地自我觀照的。他年屆五旬,皮膚開始松弛灰暗,頂端的頭發(fā)變得稀疏干燥,眼珠漸漸趨于渾濁,膝關節(jié)不時表現(xiàn)出對承重的不適,經(jīng)常喝啤酒吃火鍋引起的高尿酸,偏高的轉(zhuǎn)肽酶,不高不低平常而平俗的職級。并非這一切使他配不上她,而是他的整個狀況,整個人被與出生相伴而來的瑣屑平庸的生活所浸潤而成的,膽怯、懷疑、自卑,與之相應另一面的自閉自大,使他不能承受如此完美無缺的姑娘,不能般配如此超乎經(jīng)驗的神秘的生活。

阿策布搖晃著站起來,目視著那溫暖的、清澈的、醇美的眼光,用盡全力回報了一個想象中善意、優(yōu)美、溫柔、香甜的微笑。然后默默向車門走去。這一次完全不是出于自卑或自大,氣悶或焦躁,而是出于某種震撼身心的尊重和自尊,一種近乎面對神的謙卑。在想象中那背后輕撫他的眼光會是理解、憐憫、寬恕、美麗的。他的雙眼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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