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孫正山打電話說,他要在仙人谷風景區(qū)建一座農耕文化博物館,想當面聽聽我的意見。我找不到推辭的理由,決定回一趟鄉(xiāng)下。
孫正山是我小學和初中的同學,我還記得他小時候猥瑣的樣子。他嘴唇上總是掛著兩串濃稠的鼻涕,快要流到嘴里時才哧溜一聲吸回去,像吞下去兩條青蟲。他是個饞鬼,別人吃東西時眼巴巴瞅著,兩道貪婪的目光恐怕?lián){面杖也打不折。但他從來不會討要,有人賞他食物時甚至舉起左手不停地搖晃,“不吃不吃不吃……”但他的右手迫不及待地接過去了。
我給孫正山起的外號就叫“不吃”。“‘不吃你吃了沒有?”“‘不吃你過來呀——”我們都這樣喊他。有一次,他哥孫萬山在學校門口把我截住,揪著我的衣領問:“是不是你給我弟起的外號?”孫萬山高大威猛,胳膊有我的小腿粗,我不敢否認又不想承認。孫萬山說:“你,你們,誰敢再喊他‘不吃,我用老鼠藥毒死你們全家!”那陣子電視臺正播放《霍元甲》,我們每天晚上擠到王鐵鎖家院子里看,全村就兩臺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粼资侨毡竟碜佣舅赖模覔膶O萬山像他們一樣心狠手辣。我嚇壞了,夢見自己變成孤兒,全村人在大喇叭里喊我的外號。
后來我們認為孫萬山也在虛張聲勢,像他弟弟一樣。孫正山和誰吵架,惹不起人家時總會說:“看我把我哥叫來把你揍扁!”結果他就叫過孫萬山一次,孫萬山嚇唬了我們兩嗓子。連麻雀都不怕嚇唬,稻草人搖頭擺尾的,麻雀還不是照樣往它頭頂上拉屎?有一天下午上課前,我聽到廁所里傳來激動人心的聲音。“哈,哈哈,哈哈哈——”不是笑聲,是電視劇里打斗的聲音,武林高手出招時會為自己助威吶喊。我撒腿跑進廁所,頓時間傻眼了:孫正山被王天明抵在墻角,王天明杵他一拳他就亢奮地喊一聲,“哈,哈哈,哈哈哈——”我覺得孫正山病得不輕,這輩子恐怕沒治了。誰能料到有朝一日他會出人頭地?
孫正山當過包工頭,倒販過糧食,養(yǎng)過豬,開過歌廳和飯店。好像1994年,他承包了我們村東面的一道山溝,和村委會簽了60年合同。簡直像個笑話,他說要植樹,種藥材,養(yǎng)雞,但那道山溝一直荒蕪著。五年前,這家伙又放出風聲,要把山溝打造成旅游名勝。我聽說后還以為笑話,清明節(jié)回去上墳時卻見紅旗招展,機械轟鳴。一年多時間,路修好了,建了停車場,命名了幾處景點,馬路邊“仙人谷景區(qū)”五個金色的大字熠熠生輝。又過些時日,傳來孫正山非法集資被公安帶走的消息,他老婆牛梅芳哭哭啼啼找到我,把消息坐實了?!昂梦业氖^,”牛梅芳顫著肥厚的腮幫子說,“是上級領導同意他這么干的,你快幫我想想辦法吧!”我能想出的辦法是安慰牛梅芳幾句,她苦著臉問:“石頭你說孫正山會判幾年,會不會一輩子關在號子里?”沒過幾天收到孫正山群發(fā)的消息,他平安無事,仙人谷景區(qū)馬上要復工。
孫正山在仙人谷景區(qū)的餐廳請我吃飯,不知道他還請了哪路神仙。市區(qū)離我們村不過四十華里,半個小時就回去了。深秋時節(jié),鄉(xiāng)村公路上鋪滿落葉,路邊的莊稼地一派蕭瑟。我驅車向前,不覺又犯起迷糊,仿佛投奔一個遙遠的夢境。父母親過世后我很少回村里了,到清明節(jié)才回去上上墳,好像老家只是用來祭奠的。路過村莊時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房屋和老人,車速并沒有慢下來。來到景區(qū)停車場,一個身穿迷彩服的小伙子沖我喊:“石頭叔,禮拜天車多,一定要停車進位!”小伙子面熟,不清楚誰家的子弟。
孫正山開發(fā)旅游據(jù)說有貴人投資。一種說法是,一個腰纏萬貫的煤老板出車禍去世了,他的夫人頓感人生迷茫。有和尚指點迷途,手頭的錢趕緊得花出去,最好投資鄉(xiāng)村旅游,這個假和尚是孫正山花錢雇的。另一種說法,孫正山的合伙人是一個貪官污吏,以開發(fā)旅游的方式洗錢呢。景區(qū)已有些模樣,仙人洞、神女峰、玻璃棧道、風雨漂流,俗是俗了些,游客還真不少。有一次我在公園散步時就聽到一個小伙子問同伴:“你去仙人谷漂過沒有?”
餐廳在半山腰,我正往上爬,景區(qū)業(yè)務經(jīng)理小周迎面跑來:“石頭老師,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您盼回來了!” 小周身材挺拔,伶牙俐齒,嘴唇涂得血紅。握過手后她給我解釋:“孫總本來想親自迎接您,他帶人去察看博物館的選址,只好由小周代勞了?!蔽艺f:“我哪能配得上‘親自兩個字,連‘迎接都不配?!毙≈苷f:“越努力越幸運,越有素質越謙虛?!?/p>
我和小周在包廂聊了二十多分鐘,孫正山帶著四個人進來了。這四人都是我的小學同學,分別是王天明、孫亮、孫志強、張二歪。王天明和孫志強就在景區(qū)工作,孫亮在鳳城賣涼粉,張二歪做水暖生意。我定醒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張二歪,他的黑臉上皺紋縱深,頭發(fā)只剩下后腦勺和脖頸間白花花一圈。孫正山說:“石頭,你比省長還日理萬機呢。”我和他們握手,孫正山推銷我:“石頭可是牛逼的大作家,能把死人寫活,把活人寫死!”張二歪歪著腦袋問:“作家是不是記者?”
桌上擱著五瓶二鍋頭,我本來不想喝,還是經(jīng)不起勸。小周說:“石頭老師,您喝不喝讓我給您倒上,完不成倒酒的任務孫總要扣人家獎金呢?!毙≈苷f:“石頭老師,您就多少喝一點嘛,您喝的哪是酒,是小周的一片情誼?!毙≈苷f:“石頭老師,人家再給您添一點嘛,我添的是福,是壽,日出多么美,誰不希望自己添福添壽呢?”我不勝酒力,暗自罵自己賤。
酒過三巡,孫正山才聊到農耕博物館。我問他:“你小子怎么想到建博物館了?”孫正山說:“老子哪有這么高級的想法,是國家有政策扶持。”王天明說:“正山腦瓜子好,就會鉆空子。”孫正山說:“放屁,這叫響應國家號召?!睂O志強給孫正山匯報工作,他已經(jīng)摸清了村子里扇車、石碾、連枷等等農具的底數(shù),本來是些廢物,聽說孫正山要收購,村里人又當成了寶。王鐵鎖老漢問孫志強,他家那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會不會收購,那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老物件。
孫亮挨著我坐,他又和我碰杯,這才發(fā)現(xiàn)他右手的食指短了一截。孫亮說他家二閨女明年大學畢業(yè),問我能不能找關系安排到政府機關。我告訴他那得參加公務員考試,他瞪著血紅的眼睛說:“考試還不是哄鬼?沒關系考得再好有屁用!”
孫正山就在這當兒拍響了桌子,他指著孫亮的鼻子罵:“大屁股,我和你們談正經(jīng)事,扯你家二閨女什么意思?”我想起來“大屁股”是孫亮小時候的外號,孫正山竟還記得。孫亮撇嘴笑,腳尖碰了碰我的腳后跟。孫正山說:“打造農耕文化博物館,錢不是問題,老物件更不是問題,老子一個月隨隨便便就能劃拉回三千件,最核心的問題是缺一件鎮(zhèn)館之寶?!北娙吮阌懻撌裁赐嬉鈨嚎梢宰麈?zhèn)館之寶,孫志強說扇車,因為他體量大。張二歪說,那還不如開來一輛手扶拖拉機呢。王天明說,二歪你私心太重,誰不知道你家場院里趴著一輛掉了車輪的手扶拖拉機?孫正山揚臂喝了杯酒,突然間拍了下桌子?!澳銈兯锒冀o老子住嘴,扇車,手扶拖拉機,狗屁,只有我爺爺那個鐵秤錘才配得上鎮(zhèn)館之寶!”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原來孫正山早有了答案,還討論個屁!我感覺酒勁兒一下就過去了。
孫正山站了起來,挨個兒瞅我們,目光落到誰的臉上都會停頓幾秒?!叭炅耍彼f,“我爺爺那個秤錘一直在我肚子里搖來晃去,老子心也疼,肺也擺,老子做夢都在尋找那個秤錘你們知道不?”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身子一歪,嗵一聲坐下,哇一聲哭了,抱頭痛哭。我們不知所措,小周慌忙跑到他身邊,一邊摸他的頭一邊安慰:“孫總誒,你不能這樣,乖,別哭,聽話……”這當兒,牛梅芳氣勢洶洶走了進來。她在餐廳幫廚,腰間還系著紅圍裙,顯得更胖了。她用粗啞的嗓音斷喝一聲,舉起小周剛才坐過的椅子就要砸,我們慌忙阻攔,小周機敏地跑出了包廂?!肮纺信?,狐貍精,王八蛋,惡心——”牛梅芳罵,孫正山抬起頭來,擰著眉頭望著他老婆。他突然間發(fā)出怪異的笑聲,把餐桌掀翻了。
2
孫正山的爺爺叫孫兔銀,那時候我們都喊他老銀。老銀留著山羊胡,駝背,吐痰吐得老遠。他當過生產隊會計,生產隊解散時花五塊錢買下了那桿老秤,它秤得起二百斤的重量。
老銀視老秤為珍寶。一有空,他就蹲在屋檐下,用蘸了煤油的棉紗擦拭那根磨得光滑明亮的秤桿,擦拭那個黑乎乎的鐵秤錘,一進他家院門就能聞到沁人心脾的煤油味。有一次,我聽到老銀的老婆,也就是孫正山的奶奶鄭改燕罵老銀:“你擦那桿破秤比擦屁股還上心呢,擦來擦去有屁用?”還有一次,鄭改燕罵的是孫正山:“兔崽子,你上個茅房比蓋房子上梁都費時間,拉出金蛋來了還是拉出銀蛋來了?你連你爺爺那個老不死的破秤錘都沒有屙出來!”
秋天到來時老銀的桿秤才會派上大用場。莊稼人累死累活,需要老銀的桿秤檢驗一年的收獲。老銀心甘情愿為人民服務,傍晚時分便肩扛秤桿、手拎秤錘露面了,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像凱旋歸來的戰(zhàn)士。孫正山尾隨在他爺爺身后也覺光榮,蹦蹦跳跳,吸溜鼻涕的聲音格外響亮。來到打谷場,老銀吐一口痰,男人們匆忙迎上來敬煙。老銀把煙別到耳朵上,立馬又有人敬一支。如果他滿腦袋長著耳朵,肯定會別滿,那樣子太可笑了。秤桿的掛鉤鉤到口袋的箍口處,兩個男人面對面把糧食抬起來,老銀麻利地扒拉著秤錘的掛繩,秤桿剛到水平的位置,他就把一個數(shù)字喊出來。169,178,182斤半,他的聲音清脆響亮,這桿老秤有三十多年工齡了。
那一年風調雨順,玉米穗長得有腿肚子粗,谷穗像狗尾巴搖來擺去,老銀的秤錘在打谷場不翼而飛。我還記得老銀彎腰駝背站在馬路上一邊咳嗽一邊訴苦:“這都是命,咳咳,我感冒發(fā)燒雙條腿軟得像面條,咳咳咳,誰把我的秤錘找回來我給他五塊錢,咳咳咳……”老銀生病了,那天下午是孫正山把桿秤送到打谷場。孫正山也吸流著鼻涕訴苦:“我爺爺讓我保護好秤,人在秤在,人在紅旗在,可秤錘丟了……”他像走失的孩子一樣蹲在路邊號啕大哭。
孫正山后悔死了和王天明干架。他根本干不過王天明,平時只能挨打受氣,虛張聲勢喊幾聲。但那天他替爺爺把桿秤帶到了打谷場,這一事實讓他增添了膽量也孕育了力量。不記得孫正山為什么惹惱了王天明,王天明以一貫的做派踹了孫正山一腳。孫正山說:“王天明你找死。”撲上去杵了王天明一拳,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張二歪激動得手舞足蹈,孫志堅和孫亮喊:“揍扁他,揍扁他!”他倆雖然姓孫,但和王天明關系硬,肯定希望揍扁孫正山。我也喊:“揍扁他,揍扁他!”我希望孫正山贏,因為他是弱者。孫正山越戰(zhàn)越勇,并不吃虧。兩個人抱在一起打滾,滾到打谷場外邊的干草垛旁又滾回來。分開以后他們又比試拳腳,王天明的父親正在揚場,老遠吼了一聲兩人才分開。孫正山說:“看我把我哥叫來把你揍扁!”王天明說:“‘不吃,那你現(xiàn)在去叫呀!”孫萬山跟著鎮(zhèn)上的工程隊蓋房子去了,孫正山說:“我不讓你家用我家的秤!”王天明說:“就要用!”孫正山說:“不讓用!”王天明說:“就要用!”孫正山說:“不讓用!”他們再沒有打起來,就這樣頂嘴,比唱戲還無聊。
王鐵鎖家最先打完了谷子,他找孫正山取秤,孫正山抬手指了指,繼續(xù)沖王天明喊:“不讓用!”王天明說:“就要用!”王鐵鎖喊:“秤錘呢?怎么光有秤桿不見秤錘?”孫正山說:“不讓用!”他跑過去也沒有看到秤錘?!安蛔層?!”他顧不上和王天明頂嘴了,到處都找不到他爺爺?shù)某渝N。老銀后來說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當兒一邊咳嗽吐痰一邊像踩著棉花一樣輕飄飄來到打谷場?!拔业某渝N呢?咳咳,秤錘跑哪兒了?咳咳咳——”他扇了孫正山一掌,差點把自己放倒。孫正山嗚嗚地哭,老銀說:“就是挖地三尺,咳咳,也得把我的秤錘找出來!”
天色暗下來,我父親用平車把五口袋谷子推回家。月亮升起,天晴氣朗,他踩著梯子把谷子扛上房頂,準備第二天攤開晾曬。他彎著腰扛了五次,梯子咯吱咯吱響。他坐在口袋上抽煙,把我喊上了房頂。他吸一口煙,呼一口粗氣?!澳阏f五個口袋哪個最重?”我嚇得屏住氣。父親說:“你說!”我抬手指了指。父親解開那條口袋的箍口繩,抓住口袋底部兩個角使勁一提,谷粒如洪水涌流。父親說:“我搬上平車時就覺得這個口袋有分量。”我看到了那個影子一樣黑乎乎的秤錘,它很快被淹沒。父親說:“我一腳把你踹下去!”他站起來,我一陣眩暈,感覺馬上要飛翔?!敖裉焱砩夏憬o老銀送回去,放到院門口。”父親說,我聽到了老銀的咳嗽聲,他在下邊喊我的名字。
母親迎接老銀,父親和我從房上下來。老銀問:“石頭,你知道誰把我的秤錘偷走了?咳咳咳……”母親說:“老銀叔,我家石頭不會干這種缺德事。”老銀說:“石頭綿善,咳咳咳,我是在找線索,咳咳咳?!彼e起一張煙盒紙,“我挨個兒調查,咳咳咳,明天找不到我的秤錘我就到派出所報案?!蹦赣H說:“不能放過壞蛋,也不能冤枉好人。”
當晚,王天明被他父親揍得鼻青臉腫,張二歪由父親帶著找老銀賭咒發(fā)誓,孫志強的母親和鄭改燕吵了一架,孫亮的母親跑到馬路上大喊大叫:“誰要偷走老銀的秤錘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出門讓車撞,挑水掉井里,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肚子里長腫瘤,口舌生蛆……”狗哇哇亂叫,我一夜無眠。
老銀咳嗽得越來越厲害,十幾天后不治而亡。我母親拎著燒紙和饅頭去吊唁老銀,回來說:“鄭改燕罵了老銀一輩子,死了還在罵,說那個老不死的本來就不該花五塊錢買那桿糟心秤。”父親沉默不語,老銀出殯時他抬棺材。老銀的兒子,也就是孫正山的父親孫根鎖是個瘸子,修水庫時砸爛了腳,他把老銀的秤桿放進棺材,做他的陪葬。
來年春天,母親到鎮(zhèn)上收購站賣爛貨,急匆匆抱著銹跡斑斑的一塊鐵疙瘩跑回了家。母親喊父親:“我看著這玩意兒像老銀丟了的秤錘,從收購站借回來了?!备赣H說:“你事可真多?!蹦赣H說:“越看越像?!蹦赣H抱著鐵疙瘩來到老銀家,雙手沾滿了銹,像沾著血。孫萬山一眼就認出了他爺爺?shù)某渝N,抓起秤錘往收購站跑,孫正山跟在后邊,孫根鎖一瘸一拐斷后。收購站的李老頭告訴他們,秤錘是傻子福虎昨天賣給收購站的。他們又去找傻福虎,尾隨的人越來越多,傻福虎嚇得鉆進了茅房。傻?;⒌哪赣H說:“天地良心,這個秤錘是我家?;暮訛├飺斓摹!睂O萬山從茅房把傻福虎揪出來,揚手一耳光,抬腿一腳。傻?;⑺さ乖诘?,手腳亂顫,口吐白沫,孫萬山再不敢造次了。
當晚,鄭改燕氣呼呼地把秤錘送回了我們家。她說:“這個老不死的秤錘就是個禍端,從哪兒拿的你還是送回去。”第二天母親把秤錘送回收購站,收購站寧可賠錢也不要了,傻?;⑦€躺在衛(wèi)生院。母親回家后唉聲嘆氣,十分委屈地說:“我確實是多管閑事,多管閑事沒好處!”
3
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學校組織社會實踐,我們在一個小縣城順路參觀了一家私人收藏館。收藏館一個展區(qū)陳列著各種各樣的秤,包括各種各樣的秤錘。大家沒興趣,老師感慨說:“別小看這些不起眼的秤,它們見證了古老的文明,展示著一個民族厚重的傳統(tǒng)文化?!崩蠋熞竺咳藢懸黄P于秤的文章,文體不限,我沒有能完成。
回家后父母親告訴我,孫萬山出事了,和秤錘有關。孫萬山和孫正山販糧食,他們開著農三輪,那一次收購的是葵花。他們買了一把桿秤,可以秤300斤。在一個叫青楊樹的村莊里,一個男人懷疑他們的桿秤做了手腳,和他們吵了起來。那個男人像孫萬山一樣高大威猛,他一腳踩斷了秤桿。中午時分,孫萬山就著干糧剛喝過酒,他抓起秤錘,砸在了那人腦門上。
“死了,”母親說,“孫萬山讓公安逮走了?!备赣H抽著煙沉默不語。
孫萬山還沒有判刑,當晚孫正山灰頭土臉來找我。父親給孫正山敬煙,沒等孫正山抽完他又敬一支。父親以長輩的口吻安慰孫正山:“正山,看開點,出事不由人,你還得照顧好父母?!睂O正山的奶奶鄭改燕已經(jīng)去世了。孫正山說:“石頭,你是大學生,你說我哥只剩下一條死路了對不對?”我沒有吭聲。我把孫正山送到院門口,他又嘆口氣說:“石頭,如果我爺爺那桿秤還在,也許不會出這種事,青楊樹那些人沒有道理懷疑一桿用了幾十年的老秤?!?/p>
我懷疑的是,孫正山來我家是為了討回他爺爺?shù)哪莻€秤錘。三姨夫是鐵匠,那年春節(jié),母親已把那塊惹是生非的鐵疙瘩送給了他。隔幾天,我去鄰村看望三姨和三姨夫,三姨夫早已不打鐵了。他舉著彎曲變形的胳膊讓我看,說只要日子過得下去,誰愿意受這種苦,誰愿意受這種罪?又說,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哪還需要打鐵的小作坊,都是機械化生產。我沒有和他提起那個秤錘。在一間堆放雜物的屋子里,我看到了落滿灰塵的各種鐵器。它們亂七八糟堆放著,那個秤錘也許還擠壓在下邊。
我的母親是大前年去世的,父親走得更早。安葬完母親后,我把老宅收拾了一下。那些用舊了的桌椅板凳,水泥砌的箱子,缺牙少齒的農具,它們再沒有任何用處。清掃完院子,我又把煤池壘了壘。用鐵鍬鏟煤的時候碰到了個硬物件,以為是煤矸石,挖出來看時竟是一坨鐵。我敲打那塊極不規(guī)則的、掛滿煤灰和黃斑的鐵塊,沉悶的一陣響聲后大致現(xiàn)出了原形,形狀近似一個秤錘,尖頂上甚至有一只若隱若現(xiàn)的眼睛,衰敗而憂傷的眼睛。我吃了一驚,再沒有與它面對。我又把它埋到煤堆里。
我與孫正山難免往來。他落魄的時候我借過他錢,雖然不多。有一次,他的摩托車讓交警扣了,我?guī)退懸鰜?。有一次,他的飯店承辦結婚宴席,飯后96個人同時拉肚子,我?guī)退笫禄 K团C贩忌藗€女兒,讀初中時我托人把他送進了最好的學校。他還想當政協(xié)委員,這事我?guī)筒簧厦?,但五年前他還是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政協(xié)委員,開會時和我坐到了一排。他穿著筆挺的黑西裝,戴著鮮紅的領帶,胸口掛著證件牌,容光煥發(fā)接受記者采訪,我望著他發(fā)起了呆。他還委托我開導開導牛梅芳,說女人不能拖男人的后腿,一個事業(yè)有成的男人不可能不和年輕漂亮的女性接觸的。我推辭不過給牛梅芳打電話,她訴了半天苦,罵孫正山是個比陳世美還要王八蛋的大王八蛋。
我老婆對孫正山不屑一顧,勸我別和他來往。“近墨者黑,當心他把你繞進去!”她說,我笑了笑。孫正山本性還是不錯的,畢竟是幼年的玩伴。我給我老婆舉例子,父母親去世后,操持后事離不開孫正山他們幫忙。去年夏天,父母的墳灌進去雨水,塌了個大坑,我剛好在外地開會,給孫正山打電話,他親自帶著挖機爬到墳地,不僅填好了坑,還修整了墳頭。我老婆是城里人,我給他這樣解釋:“一個從鄉(xiāng)村長大的人不可能斬斷與草木山川的關系!”
“切,算了吧,”她嘲諷我,“你是擔心孫正山挖了你家的祖墳!”
4
張二歪又想出個歪主意。他建議大家依照記憶中老銀那個秤錘的樣子各自搞幾只,由孫正山挑選一只作為鎮(zhèn)館之寶。“其實也就是滿足一下正山的虛榮心,安慰安慰他受傷的靈魂!”他專門建了個微信群,拉孫正山進群前講了這句高級的話。他讓大家隨時通報信息,孫正山?jīng)]有發(fā)表任何意見。
幾個人隔三差五就會在群里曬出秤錘的照片,圓錐形的,橢圓形的,方形的,有一只的樣子像啞鈴,另外一只像手榴彈,記憶居然存在如此大的偏差。孫亮說:“我記得老人家那個秤錘就是這樣子,站都站不穩(wěn)?!蓖跆烀髡f:“怎么站不穩(wěn),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睂O志強說:“我記得秤錘那個眼有小拇指的指尖粗,穿著條麻繩?!睆埗嵴f:“不是麻繩,是細鐵絲?!睂O志強說:“麻繩!”張二歪說:“鐵絲!”孫志強說:“麻繩!”張二歪說:“鐵絲!”兩個人吵起來,@孫正山,孫正山一言不發(fā)。王天明問我找到秤錘沒有,我只好說:“能找來的秤錘和記憶中那個秤錘不太一樣?!蓖跆烀髡f:“你不是作家嘛,長短也得找?guī)讉€?!睂O正山突然發(fā)言:“屁話!”
并不是搪塞王天明,我真希望把記憶中那個秤錘找到。我在網(wǎng)上至少搜索了五百張秤錘圖片,他們找的我好多都見過,那只啞鈴形狀的秤錘出產自明朝,適用于一斤十六兩的秤桿。我真想再往三姨家跑一趟。我甚至讓大學同學往那家參觀過的私人收藏館跑了一趟,他告訴我那個位置現(xiàn)在是一家豪華的洗浴中心。
時隔兩個多月,孫正山再次邀請我們回去議事。這次他沒有打電話,而是在微信群@所有人。他說:“你們用不著裝逼了,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爺爺那個鐵秤錘?!蔽掖蟪砸惑@。
沒想到農耕博物館建造速度如此之快。爬到山頂,一座占地足有三百平米的建筑物赫然出現(xiàn)在面前。建筑物是彩鋼搭建的,外墻貼了壁紙,不細看還以為是紅磚砌的墻,或者涂著泥巴。屋頂上搭苫著麥秸,屋檐下碼垛著玉米穗,掛著一串一串的紅辣椒,格子紙窗上貼著紅喜字。屋前是一棵老棗樹,樹下是一盤大石磨,石磨旁臥一條黑狗。王天明摸著狗頭說:“假的,真的怕咬傷人,現(xiàn)在什么玩意兒都可以造假?!睂O正山又罵他:“放屁!”
進了建筑物,迎面是一個二尺高、兩米見方的白色大理石臺面。燈光幽暗,隨處可見各種各樣的農用品,各種各樣的老物件。展區(qū)已經(jīng)分開,小周身著制服戴著耳麥為我們講解:“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游客——”她捂著嘴笑了,“哎呀孫總,我真干不了講解員的,人家干這個還不是大材小用?”孫正山擺擺手:“你先講一次,反正今天來的還不是正經(jīng)游客?!毙≈芏鍍上履_,是有點冷。
孫正山讓我修改過不知從哪兒整來的解說詞,來到第四展區(qū)時我還是有些驚訝。本展區(qū)設計成一個農家院落,土坯屋子前蹲著一個老頭,正用棉紗擦拭秤桿,旁邊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三尊泥塑根本談不上惟妙惟肖,但我還是一眼就把老銀認出來了,一眼就把憨笑的孫萬山和彎著腰欣賞他爺爺擦拭秤桿的孫正山認出來了。再看,幽暗的屋子里一個白發(fā)老嫗正望向窗外,那還不是鄭改燕嗎?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老太太的聲音:“你擦那桿破秤比擦屁股還上心呢,擦來擦去有屁用?”“兔崽子,你連你爺爺那個老不死的破秤錘都沒有屙出來!”
張二歪說:“像,太像了,正山你真是個全世界都少有的人才?!蓖跆烀髡f:“我們請了專業(yè)團隊,加班加點,任勞任怨?!睂O亮指著老銀,不,指著老銀的泥塑說:“可是秤錘呢,還是沒有秤錘?!蓖跆烀髡f:“這是我們的商業(yè)機密,解說詞還沒有寫這個。”孫正山說:“王天明閉上你的臭嘴!”王天明假裝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轉回門口,孫正山讓王天明關好門,燈光突然間暗下來,更暗了。小周說:“尊敬的各位領導,各位游客,這邊請——”她又捂著嘴笑,把我們帶到一個相對空曠的區(qū)域。等我們坐到板凳上,面前的白墻變成彩幕,突然響起了刺耳的音樂。小周慌忙指揮墻角那個小姑娘調試設備,孫正山扭頭說:“干不了回家去喂豬!”調試好設備,先是播放景區(qū)的宣傳片,這個片子我也把過關,孫正山讓快進,他的聲音脾氣越來越大了。然后我們看到了農耕博物館的效果圖,小周說:“尊敬的各位領導,博物館這塊我們還沒有合成到宣傳片里呢,我們正在加緊運作?!睂O正山說:“停!”他站了起來,幕墻上呈現(xiàn)出一個巨大的秤錘。“你們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爺爺用過的那個鐵秤錘,老子夜不能寐,苦思冥想,總算把它的樣子想出來了?!彼穆曇暨煅势饋?,不像哭,像某種受傷的動物急迫地喘氣。小周靠過去說:“孫總別激動,大家都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睆埗嵴f:“太像了,這個秤錘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孫亮說:“我也記得是這個樣子?!睂O志強說:“當年我還摸過它呢,摸了一手煤油?!蓖跆烀髡f:“正山還有大手筆,他要打造一個一千斤重,和他爺爺?shù)某渝N一模一樣的全世界最大的秤錘,放到那個大理石臺子上。”孫正山抓起板凳向王天明砸過去。
孫正山和我商量,他想以景區(qū)的名義搞一次征詩大賽,全稱叫“仙人谷杯‘秤錘賦全國詩歌大賽”,除了獎金,一等獎的作品將鐫刻在那塊大理石基座上?;蛟S因為喝了酒,我爽快地答應了。我聯(lián)系省城作家手印和陳克江與我共同操持這件事,擬由《鄉(xiāng)土文學》雜志作為承辦單位。干這樣的事情我還算得心應手吧,我想象那個正在打造的一千斤重的大秤錘矗立在大理石底座上的情景,想象開館當日北風獵獵,彩旗飄飄,鑼鼓喧天,某一位領導和孫正山共同把蓋在秤錘上的紅綢揭去的情景。它是當之無愧的鎮(zhèn)館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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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深夜,孫正山給我發(fā)了條微信。他寫了一首詩,請我指正并修改潤色。他說:“兄弟,我憋了三天三夜才寫出來,作家也不是好當?shù)??!?/p>
我默讀他分行的文字:
秤錘賦
天地間一桿秤
秤的是正義和公平
秤錘上一只眼
審視(審問?還是審查?)你我的良心
秤錘搖搖擺擺
走過歲月的風塵
秤桿起起落落
穿越(穿透?)歷史的煙云
……
“兄弟,看完了嗎?覺得怎么樣?”
“還好,還好吧?!?/p>
“兄弟一定要認真修改,我準備把它刻在大秤錘的底座上。”
“那不是一等獎的待遇嗎?征詩活動來稿踴躍。”
“兄弟,我覺得一等獎可以空缺,你說呢?”
【作者簡介】楊鳳喜,供職于晉中市文聯(lián),著有長篇小說《銀谷戀》,短篇小說集《憤怒的新娘》《玄關》,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