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垚
孟垚,河北人,1997年出生,旅居紐約和波士頓。本科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藝術系,現在美國哈佛大學神學院就讀,曾在《作家》《詩林》等發(fā)表作品。
中城
疼痛,未及肺部,卻滲入人造革鑲嵌的腳跟
月末的曼哈頓,行走快過時代廣場灰肥的鴿子
卻遲緩于,急救車滿載新瘟疫缺氧的靈魂
夕陽來時,男孩從男孩中穿過,與死亡在陣雨中休戰(zhàn)
陳年瀝青上他行走如同踏浪,地下鐵翻滾的心跳
把時間卷入中央車站的莊嚴彌撒,污穢的油漬
潤滑著晝夜不息的蜂鳴,與上帝翻起一部生銹的福音
他看到很多雙眼睛,棕色或黑色或藍色的恐懼——或愛
在有防爆玻璃的摩天大樓鑲嵌并敲碎一層層黃金
第五大道,郁燃的黑火吞吃晚間新聞的灰燼
在粗制水泥路緩緩開裂,溢著暴動的汽油和氣溫
“用歷史醫(yī)治歷史的病體,用罪醫(yī)治罪”
政治家和神父的念白在空中打卷兒,警笛登臺歌唱
仿佛帶著圓刺的路障,出入風議,或靡事不為
為彷徨尋找形狀,如同翻找左宗雞里缺失的花椒
或對福建套餐中的酸黃瓜視而不見,這一刻
男孩恍然想起舊帝國的二十四節(jié)氣,卻言之艱澀
如口中打滑的中文(或是更加陌生的威妥瑪拼音)
滾水般的腳手架上,來自法拉盛的勞工在鋼筋上撒下
沁著粗制煙草氣味的老繭,忽明忽暗的美國夢里
漂起一張選票,錯過子彈、天使,或庇護贖金
而瑜伽廣場里的蘇荷區(qū)少女,步風矯健得
讓金色馬尾的震蕩不輸于詭譎彈動的期貨曲線
拉伸小腹、肩頸、大腿,也拉伸一個幻覺時代的容顏
伴石而棲的美式榆樹越長越高,草坪越來越綠
垃圾桶中盛開的米勒鮮花和風中張揚的五色旗
成為靜默中一場靜默的爆炸,愛和愛的俘虜
在一場災難中想象一次革命,或歡呼新紀元的勝利
哈德遜河悠長,足夠,足夠讓人間的眼淚由此蒸發(fā)
并虛構人子們引以為傲的現代性和自以為是
有銳角屋頂的教堂,圣母子的石像深陷拋光玻璃
滿溢的陰影之中,一如千年前清冷的方舟面對酒色之海
那些依舊不理性的煩惱,抱持著欲與望的無常
把天色染暗,男孩仰頭尋找天空斜下的一朵霹靂
在帝國大廈的避雷針上,在流浪漢醉倒的眼光之中
二零二零年三月二十一日
寒冷的顆粒仍在旋轉,無法形容的顏色,無法
停止的震顫如同權力,干燥的肺彼此摩擦
一顆發(fā)白的瞳孔,或是兩顆,或是——更多
靈魂的余溫不再嘲笑人間的刻度,它在鐘擺中沉默
立春了。夜晚本不該如此漫長,本不該
在禁室中留下這些無法入眠的痕跡,坐起來
想到很多往事,在記憶的腫塊穿越迷宮
卻發(fā)現模糊的不是雙眼,而是這從未清晰的生活
但他仍愛著,或是不舍,人間的一場日出
(那是在腦中,還是在積雨云的背后)
寒冷并非一種死味,一個時代也不會因時間的紋理
感到愧疚,而誰是誰的賭價——約伯
望著窗外,他的新空氣,在高壓線上
和麻雀緩緩走過。一只流浪狗低頭安靜吃草
塑膠封條裂開的口子漏著冷風,而我們啞著,低著頭
如同瘟疫是一面鏡子,用死亡撬開久盲的眼睛
深圳—上海南
瘟疫的季節(jié)翻著身,輜重如華北
用咸空氣拍打酸渴的結膜
顫抖的車廂滲入老鄉(xiāng)的大鼾
漏著風,將網紅直播的鬼魅
經由啤酒腥味繡入佳節(jié)的縫隙
他對著不停的站臺禱告,在今夜
祭上臥鋪小窗里的北斗七星
祈求以夢和旅程對賭(但他尚未
決定神明的有無,只是傷心)
茫然的狂熱使心跳匆匆
按住手機的熒光,酒精擦了又擦
在起皺的新聞和微信公眾號里
五臟六腑和列車一起顛簸
冠以失眠太早,講孤獨顯得廉價
當事實不夠事實,熟練地
他裹緊棉被上的塵土——遠遠地看:
油漬車站的另一班慢車邊咳嗽
漸漸狼狽于對面嬰孩投擲的嗤笑
他讀著,直到列車加速轉彎,冷空氣
從后腦勺跌跌撞撞地刮下零點報時
東八區(qū)與一閃而過的路燈灑下嚎叫
起夜的人下車抽煙,或是就此
在短暫的清醒里錯過人生的一站
這么多年了,何必再為輾轉反側
感到遺憾??伤讶旧匣孟氲拿?/p>
當病氣是一面鏡子,用恐懼撬開
凝視恐懼的雙眼,他默念,流下淚
在午夜蜷縮如一包真空特產
聽血液從抖動的神經觸角凝結
泛白的瞳孔淌出發(fā)燒的太陽
人大南路
這座城市就是我的教堂
漫溢的道路,趴在臉上的
三月最初的潮濕空氣,吸吮
給予我的一切,如同他們抓緊
神話,在每個等待的夜里
而你卻如此依戀我的沉默
陳舊的房間里,重復未盡的夢
當我們跌入深水。你呼出的
二氧化碳,純粹得如同石灰
芬芳因狹窄而腐敗的陽光
光陰散盡,在無人隱蔽之地
夜的泉水從瞳孔汩汩流出
人類誠然丑陋,可我從未因春天
感到羞愧。當愛,是一滴露水
凝結在清晨的腳手架上
雪晨
第三場雪,就從
打落的目光順流而下
如同把夢當作一種常量
在腳下和頸后結冰,或放任
爐灶打火時尋找庇護的煤氣
往事半推半就,從左眼望向右眼
在雪路逆行,聽流行朋克
譴責已經冷掉的沙拉,譴責
APA引用格式,譴責夢中的歡愉
但常常只是笑過,只是向內的暴力
遺忘的邊緣,再一次
記憶里滲出一種缺血的飽滿
你唇紋里嵌著的死味,櫻桃木般
隱入加州紅酒一剎那的苦澀
“夢是遺忘的記憶”,是時差
在口腔打開和詞語溢出之間
從昨天望向明天,一個頓號
當你的發(fā)尾分叉,碾過抽搐的神經
在雪路逆行,在太陽升起之前
在遺忘吞吃遺忘的瞬間
一隅秋塵中所隱匿的寒露之前,落葉之始
聲音生出銅銹,頭發(fā)長滿荒草
深秋把我們嵌入收獲土礫的余香
衰老隱喻在九月,九月不再衰老
歷史的時態(tài)在剝落中被人遺忘
唯有母親,含淚之土和豐腴的紅薯
道路,焦躁的鍋和彈塵的屋頂
——打谷場的擁抱,和你
一針一線,繡出眼底溫酒似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