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萌
八年前,在一家名叫“海棠書房”的小書店里,我買了一本佩內洛普·菲茨杰拉德的《早春》,這本書至今我已經(jīng)讀過四遍,但是每一遍讀仍有新的體會。后來又陸續(xù)讀了《天使之門》《離岸》《書店》《藍花》,越發(fā)感到驚奇的是,她的每一本書皆發(fā)生在不同時代、不同國度,而她自如地切換著人物、地點、時間,就好像她對那些地方、那些人已經(jīng)熟悉了一輩子。
但這還不是佩內洛普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對我而言,佩內洛普不同于大部分作家,也不同于其他女作家的地方在于,她對于男性與女性內在無意識的深刻洞察與領悟,以及她不動聲色地將這些領悟隱藏起來,用最簡練克制的描寫一帶而過,因為她是如此相信她的讀者,她不解釋。
多年前,我曾經(jīng)和朋友們在讀書會討論《早春》,一個男生糾結于一個問題:主動離家出走的女主人公內莉最后為什么會回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男性的問題,而一個女生以非常女性的方式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為愛??!”
在佩內洛普的很多小說中,女性都扮演著一個看似被動、無辜、隨波逐流的角色,但實際上她們才是推動的力量,佩內洛普很好地向我們展示了女性的無意識,那就是以水作為象征的包容、孕育、滋養(yǎng)、凈化以及把握事物本質的力量。
男性的無意識則表現(xiàn)為創(chuàng)造力、勇氣、真摯,男性總是試圖去掌握世界,去創(chuàng)造歷史,改革社會,但到頭來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甚至無法獨立處理生活的變故,在佩內洛普的小說《天使之門》中,即使在最前沿的科學領域,也還是需要“女性”的一臂之力。
這里的“男性”和“女性”并不是生理意義上的,而是心理意義上的,同一個特質可以出現(xiàn)在任一性別身上。
可以說“無辜”是貫穿了佩內洛普創(chuàng)作的一個主題,“無辜”指的是人性中無意識、不自知的部分,而不是德性的無辜。
在佩內洛普的《無辜》這本小說中,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展示了她/他“無辜”的一面,因為他們是“無辜”的,所以我們很難不去認同他們,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琪婭拉是無辜的,她“相信她愛的人必然也彼此相愛”,所以她讓好友芭妮來家里,卻沒想到芭妮和她的父親格格不入,對自己的苦惱也完全不能領會。
芭妮也是無辜的,她相信自己完全不在意修女的教導,是獨立而自由的女性,但她的所作所為卻告訴我們,她內心非常恨嫁,她想要抓住隨便哪一個男性,哪怕是跟他父親差不多大的已婚男哈靈頓。
薩爾瓦托是無辜的,他一心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和熱情證明自己配得上貴族出身的琪婭拉,證明自己是一個具備理性的開放頭腦的知識分子,但到頭來卻出盡洋相,灰頭土臉想要自殺。
瑪塔姑媽也是無辜的,她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證別人的幸福,但她所有的努力都被證明是失敗的。
這樣的名單還可以列出長長一串,甚至腹黑的佩內洛普還把意大利共產黨領導人葛蘭西也加入到這個名單中,他用一套理想化的理念試圖去改造意大利,結果是他被囚禁起來,并且在死之前徹底否定了自己。
從一開始,佩內洛普就不相信男性世界的邏輯,他們改造世界的企圖被她在第八章中用一個鋼琴手和小提琴手的合奏段落的描寫深刻地諷刺了一番:
想想那些政治家,這個時候還夢想著歐洲能成為一個共同體!這里就有一個人類物種最為協(xié)調的樣本,他們以音樂的名義被判處締結這一靠不住的合伙關系。
在書中,“無辜”總是和我們尋求幸福的方式有關。每個人都希望幸福,都想要讓別人幸福,可是幸福卻并不總是愛的結果,相反,愛有時候恰恰導致了不幸,這就是“無辜”的地方,我們始終不能明白,為什么追求幸福的努力卻不能讓人到達幸福的彼岸,為什么對一個人的愛卻不能讓那個人幸福?
問題就在于,我們總是以“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的方式去愛別人,去給別人幸福,正如圣納扎羅深深相信,薩爾瓦托如果沒有了家鄉(xiāng)那20.5公頃的土地便不會幸福;正如瑪塔姑媽相信,讓老人和嬰兒待在一起便能制造一個人間天堂;或者正如芭妮相信,一個吃飯流口水的家伙絕對不可能給她幸福。
正因如此,書中展示給我們的是一幅可笑的世俗畫卷,每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追求幸福,可是幸福卻和他們捉迷藏,它從每一個語言的縫隙中滑落,它在每一次實際的行動中被撞得粉碎,幸??此平阱氤?,實際卻謬以千里。
其實,書的一開始,作者就提醒我們,“別那么在意,對于幸福這件事”,并且透過紅衣主教之口告訴我們:“人類的幸福應當留給天堂?!蹦敲匆苍S這本書也可以叫做“幸福”,到頭來就像《書店》一樣,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人們并不需要幸福,就像弗洛倫絲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居民不需要一家書店。
但是“不需要幸?!钡恼f法也不準確,準確的表達應該是:人們以為他們需要幸福,結果卻做了一切的努力來讓自己得不到幸福。
我們千萬不要以為佩內洛普因此就是悲觀的,事實上,她一點也不悲觀,在書的結尾處,她用一種類似“奇跡”的方式給了她筆下的人物以救贖。最后一章中,薩爾瓦托找到西薩爾,想要借一把獵槍殺死自己,西薩爾沒有阻止他,而是將上了膛的槍遞給了他(這是西薩爾的無辜),但是緊接著發(fā)生的兩件事卻改變了事情的走向,并將主題升華到了一個新的層次。
第一件事是琪婭拉心有靈犀般地打來了電話,西薩爾告知她薩爾瓦托打算自殺之后,她奇跡般地一反常態(tài),不再急于去做什么,而是知道該怎么做了——她什么都沒有說。而沉默對西薩爾起到了作用,他放下電話,朝薩爾瓦托走去。
第二件事是博納迪諾的出現(xiàn),這個在書中如同小丑般的仆人,除了自命不凡和擅長飼養(yǎng)兔子鴿子之外身無長物,卻在這個時候展現(xiàn)了“無辜”的力量,他奪走了薩爾瓦托手中的槍,因為他深信“直到第二片橄欖林北墻邊的每一樣東西都是我的”。
這兩件事扭轉了局面,不但拯救了薩爾瓦托,拯救了琪婭拉,也給“無辜”賦予了新的價值,證明“無辜”并不總是消極的,它也有自己的邏輯和目的,它兜兜轉轉,最終還是會回饋到“無辜者”本人身上。
而面對“無辜”的恩賜,我們需要做的是什么呢?啟示就在薩爾瓦托和西薩爾的對話中:
薩爾瓦托舉起雙手。
“我們要怎么樣?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我們可以這樣下去,”西薩爾說,“我們余生恰恰可以這樣下去。”
我想起了老子的“無為”,在這里,佩內洛普借西薩爾之口說出了這樣一個真理,那就是對于幸福,我們什么都不必做,因為我們其實從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不做”比“做”要難得多。
佩內洛普非常聰明地將書結尾在薩爾瓦托自殺的沖突解除之后,對于她筆下人物后來如何,她只用了非常少的筆墨點到為止,在第二部第二十三章中,她寫道:
琪婭拉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這地方對她來說是全新的。但是在她接下來的人生階段中,時不時地,當她過得不順的時候,這個令人困惑的句子總是突然浮現(xiàn)在她腦海。
這句話是否暗示了,琪婭拉往后的日子過得并不順利?至少它暗示了,琪婭拉終究和芭妮是越走越遠了,甚至再也沒有見面。這會是她的遺憾嗎?
我們也可以如此認為:每個人的“無辜”仍然繼續(xù)著,因為“一個思想嚴肅的成年人無法防備無辜”。
看起來,佩內洛普并沒有給“無辜”一個解決之道,但是其實解決之道已經(jīng)在書中了,如果我們能夠充分意識到自己的“無辜”,并且停止自己的行為,停止用那些觀念、理念、想當然耳的計劃和作為來制造幸福,來“愛”別人,那么也許我們就能夠一步一步地將“無辜”從我們的性格中剔除,那樣的話,真相就會一點一點顯露出來,這有點像一個自我認知的過程,只不過這個過程更多是關于“解構”而非“建構”。
另一方面,佩內洛普并不認為我們需要去對抗“無辜”,不如就讓它自然發(fā)展,在撞了南墻之后,我們可能醒悟,也可能不醒悟,我們一生有許許多多的“無辜”,它構成了我們的幸與不幸,去理解它,就像去理解命運、理解上帝一樣困難,但這正是人生有意思的部分——我們尚未掌握的人生主動權,恰恰藏在我們順應天意的決定中。這一點,書中也早就借琪婭拉的父親詹卡洛之口說了出來:
耐心是消極的,聽天由命則是積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