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飯局就像一次長跑,有啟動,有加速,有難熬,然后結(jié)束了?,F(xiàn)在,我們就身在飯局。幾個人從四面八方趕到一家飯店,然后一推門,進來,坐下,看看兩邊。于是飯局開始了,寒暄開始了,話題啟動了,話題加速了……
馬偉偉惡狠狠喝下一大杯啤酒說,第一次進城,感覺很不好,覺得自己像一只雞,鉆進大操大辦的酒席,害怕得要命。
你是說你上不了臺面?但是你當(dāng)時才十五歲,怎么會有上臺面的念頭呢?我繼續(xù)問他:你這個第一次進城的感覺,是你現(xiàn)在總結(jié)第一次進城時的感覺吧……
行了行了,喝酒吧你!馬偉偉不耐煩地端起酒杯打斷我。
我緩和一下說,不過你說得對,我第一次進城也感覺像一只小雞。
我們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把不舒服的回憶及其尷尬的細節(jié)全都包裹起來。我們在座的五個人,多年的朋友,都是郊縣的。這是我們的共同點之一。因為每個人都會遭遇第一次進城,此事注定要被我們反復(fù)提起,但又不能說得頭頭是道。當(dāng)然,第一次指的是能清晰記得的第一次,記不得的不算,比如我生下來不久得了百日咳,屢屢被抱到兒童醫(yī)院,這不算進城。我不能說我三個月大就來過南京了,除非我打算用此事來自我諷刺。
這次吃飯,是我專門請羅皓然,請酒賠罪。三天前,我們幾個人約好了吃飯,還有幾個不熟悉的朋友——這是我們的固定飯局,如果很多年之后你看到一些關(guān)于“周四飯局俱樂部”的記錄,那就是指我們的飯局。我們現(xiàn)在做的就是制造一點日常生活的樂趣,沒有自豪感,也不至于懊喪。這次輪到我組織及買單,但大家突然忙了起來,不能來了。我和馬偉偉商量后,決定本周取消,順延。但我忘記通知羅皓然取消吃飯了。那是下午五點的事,我正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太忙,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變得不再重要,失去了它們該有的分量和嚴(yán)肅性。我身在一個叫作“忙”的大房間里,對待所有的事都沒有敬畏,也做不到停頓了。之前我發(fā)消息通知羅皓然晚上吃飯時,他沒有回復(fù)我,這大概也是我忘記通知羅皓然飯局取消的原因。結(jié)果,一貫飯局遲到甚至?xí)R時玩消失不見的羅皓然,早早就來了,坐在我預(yù)定的包間里,孤零零一個人。包間在他的注視下越來越大,他也感覺自己的座位在逐漸升高,仿佛自己即將被萬眾矚目了。服務(wù)員過來招呼他,他說,等等。然后他打電話給我,手機沒電。再打給馬偉偉,知道了不吃飯的消息,他愣了一會,心想,這不是真的,是幻覺,我等十秒,要是還沒人來,那就是真的,飯局確實是取消了,一點辦法也沒有。在這十秒里,他發(fā)了一個消息把我臭罵一通。然后他貓著腰,把鞋子拿在手里,像貓一樣用肉腳走路,悄無聲息地從服務(wù)員眼皮底下跑了出來。好幾個服務(wù)員都看到了悄無聲息的貓著腰的羅皓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以為是幻覺,就默默看著。羅皓然用他的辛勤勞動讓雙方都避免了尷尬。
當(dāng)我想起忘記通知羅皓然時,已經(jīng)是八點多了,我心跳一陣加速,臉頰頓時火辣辣的,有點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渾身發(fā)熱……我趕緊給羅皓然打電話,但這時他的手機又打不通了。自從有了手機,就有了無數(shù)“你所撥打的手機暫時不在服務(wù)區(qū)或無法接通”。
晚上十點多,當(dāng)我還沉浸在先前的緊張刺激以及些許的失落中時,羅皓然打電話過來,語氣非常開心,很活潑。這讓我毛骨悚然,他嬉皮笑臉地和我說話,我緊張地回頭看了看,他確實不在我背后。
他說,你猜我遇到了誰,你猜我遇到了誰?你猜……
你遇到了人。
廢話,當(dāng)然是人了。
除了人你還可以看到車啊,還有狗,可能踩到了樹葉和塑料袋,肯定沒被汽車撞死……他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我遇到了我父母,他們在一家飯店吃飯,感覺像是約會。
我有點困惑。羅皓然貓著腰倉皇辭別飯店之后,帶著怒氣和與我絕交的沖動走在大街上。姓李的太過分了,他對著路燈這樣想,對著汽車這樣想,對著垃圾桶這樣想。他甚至開始在腦子里搜羅我類似的惡劣表現(xiàn),順便把其他朋友的類似事件暫時算到我身上,目的就是為了在這個有限的晚上把我罵個夠。老朋友就應(yīng)該這樣不留情面。
然后,他就看到他的父母,面對面坐在一家自稱“只做高檔火鍋”的某火鍋店里吃飯。玻璃后面的他們,像是一對情侶在進行第二次第三次約會那樣斯斯文文。
羅皓然大喊一聲,媽呀!
羅皓然像講八卦一樣把看到他父母的事說給我聽。我給他制造了麻煩,然而在這個麻煩中他又有了小小的奇遇,他覺得應(yīng)該把這個奇遇帶來的驚喜和我分享。
分享完了,他反應(yīng)過來,開始抱怨我取消吃飯也不通知他一聲。我心里一驚,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我恨不得他破口大罵幾句,這樣我會有種還債后的輕松。但羅皓然不愛罵人,他命令我:你要再請一次,請我喝酒,請喝酒……
于是,我們又坐到了一起吃飯,而且有了一個核心話題:羅皓然的父母為什么跑四十公里進城吃飯,吃得那么隆重、浪漫,并且不通知已經(jīng)在這個城里扎根的兒子一聲——順帶,我們談到了自己的第一次進城,如開頭所說。
關(guān)于羅皓然父母為何“私自進城”,我們一共討論了大約十個原因,這期間我們喝了大約十五瓶啤酒(其中的四五瓶被我們倒著拎起來,甩了又甩,確認(rèn)里面沒有酒了。為什么要用力往外甩?因為這段時間我們都沒錢,這段時間之后怎么樣又不清楚),抽了三四包煙,還涉及了很多話題,但都及時回到羅皓然父母這件事上來。羅皓然本人也貢獻了三個方案,最后,我們逼著羅皓然去問個清楚。
他說,我干嗎要問?他們到南京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p>
你問了可以解惑。
你問了可以了解中老年人在想什么。
你問他們,他們也會問你,你們可以交流。
早就不和他們交流了……羅皓然一揮手,然后像認(rèn)輸一樣說,好啦好啦,我?guī)湍銈儐枴?/p>
趙大雷斬釘截鐵地說:不是幫我們問,是幫你自己問。他們的現(xiàn)在就是你的將來!
馬偉偉繼續(x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羅皓然的將來不可能有他們現(xiàn)在好。
羅皓然眼睜睜看著話題在他頭上盤旋不去,越摞越高,彼此糾纏,趕緊端起酒杯對我說:李黎,喝酒喝酒……你最近忙什么???
我們都哄笑起來。我們幾乎每天都有聯(lián)系,三五天見一次,對這么熟悉的人說“你最近在忙什么”,等于對自己老婆說“晚上和我回家吧,好不好啊”?
羅皓然,你方寸大亂!
這時,我們看到外面有人在打架。我們坐在一扇大窗戶后面,外面的來來往往我們看得很清楚?,F(xiàn)在,這條叫作大方巷的巷子幾乎空了,路燈的光線異常純粹,不再被下班、覓食和閑逛的人切割成碎片。在這么單純的光線下一男一女像從地上長出來的一樣,一次性成長為成年人,充滿了情感困惑,并且不能解決他們的情感問題,于是開始吵架、扭打。
我們像看電影一樣看著他們在幾米開外動手動腳。他們爭吵的聲音中咆哮的那一部分我們能聽到一點。那個男的,穿著中央電視臺廣告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說是走向世界的西服,揮舞著胳膊,跺著腳,大概是在緩解被那個女人毆打的疼痛。他一邊躲閃一邊大聲求饒,似乎還在據(jù)理力爭。我們隱約聽到他喊:我沒有特權(quán),什么都沒有啊,一切都是你的,是我們大家的……女人氣急敗壞的樣子,她完全不顧自己穿什么、怎么化的妝、挎什么包,只顧拼命打著她的冤家,嘴里喊著冤枉,過分,瘋了,要我死啊……她狠狠地一拳下去,打在男人的鼻子上,同時喊出一句:這難道就是我的命?
作為記者的羅皓然笑著對我們說:看看,這就是愛情。
我們只是尷尬地笑了笑,誰好意思談這件事呢。你好意思談這件事嗎,你不覺得這是極丟人的事?你還有臉高談闊論嗎?
幾個路人和附近工地的民工把吵架的一男一女給圍住,有幾個人站在窗外,站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只能看到一個個奇形怪狀的后腦殼。后腦殼讓人覺得虛無縹緲。趙大雷有點憤怒地說,怎么一會兒就來這么多人,擋著我們看熱鬧。
男人被女人毒打,這個熱鬧很多人都沒見過。
陡然間,我們愕然地發(fā)現(xiàn),短短幾分鐘后就已經(jīng)成了男人在毒打那個女人,他只顧打,不說話,更不咆哮。女人只是在呻吟,伴隨著拳腳,她間歇性地呻吟。她的聲音是那么大,以至于我們隔著玻璃、巷子和人群都能聽得到。
這條巷子身在鬧市,因為擁擠與熱鬧,總給人一種沉甸甸的感覺,但是在深夜十點還聚集了這么多人,真是難得。我們端坐在小飯店的玻璃后面,目睹這巷子里的人越來越多,最初是來了很多保安,然后來了另外單位的保安,兩撥保安之間似乎發(fā)生了什么矛盾,以至于場面不僅沒有肅然,反而失控起來。幾個藝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乘機開始賣他們的畫,他們雙手舉著自己的畫,一般一平方米左右,有的更大,兩米乘三米的都有。他們高聲吆喝:“比北京便宜!”“一平方米不到一萬!”這又引起了混亂,不是因為他們攪亂了沖突現(xiàn)場,而是確實有很多人來買,很多人從鞋子襪子和內(nèi)衣里掏出錢撲過來,眼睛無限接近那些油畫,但不會碰到。幾個及時出現(xiàn)的警察,不得不臨時充當(dāng)起工商行政執(zhí)法人員維持起交易秩序,一個人還走到我們面前。隔著玻璃,我們看得很清楚,他如臨大敵一樣撥打工商部門的電話尋求支援,附近的幾家小店見這里聚集了幾百上千人,以為這里有大型活動,比如奧運會,就紛紛拎著成箱的礦泉水過來叫賣,還不時地對提出其他要求的人咆哮著“有”“有”!幾個流動攤販推著小推車沖了過來,車子上懸掛的食物晃晃蕩蕩,隨時都可能掉下來或者飛起來。
比較而言,我們這里非常安靜。房間里只剩我們一桌了,這讓我們沉思起來。我們也不關(guān)心外面那對男女后來怎么樣了,不會有什么意外的,類似的事情太多,或者說,太多事情都是類似的。
馬偉偉指著我對羅皓然說,你看看,只要有他在,你就能看到一男一女在干什么事情。上次你看到你父母在吃飯,這次你看到打架,下次你想看什么?
羅皓然瞪了我一眼,又覺得看錯人了,轉(zhuǎn)臉瞪了馬偉偉一眼,正要說話,外面?zhèn)鱽磙Z鳴,一個長期沒有演出機會的本市地下樂隊已經(jīng)搭好臺子開演了。他們對著圓圈中間被打得露出內(nèi)衣褲的女人,對著女人周圍一致彎腰的路人民工,對著穿插在人群中間的各類執(zhí)法人員,還有周圍的我們這樣的人,唱起一首喜慶的歌:“恭喜恭喜恭喜你……”
羅皓然哈哈大笑說,這個樂隊前途無量!
你也前途無量。趙大雷告訴羅皓然。
但是也別忘了問問你父母他們那天到底怎么回事。馬偉偉提醒前途無量的羅皓然。
一轉(zhuǎn)眼又是一周過去,我們又坐到了一起吃飯,幾個人從四面八方趕到一家飯店,然后一推門,進來,坐下,看看兩邊……我們深感時間過得太快,似乎活著活著,時間變成了混沌的水,人被淹其中。所有的時間都是午飯后昏昏欲睡的時間,唯一的路就是下沉。我們坐在一起吃飯,和上一次吃飯明明相隔七天,但大家都認(rèn)為我們昨天剛剛一起吃過飯。甚至有人認(rèn)為,我們其實一直坐在一起吃飯,只是中途大家分別打了個盹、上了個廁所、去了趟單位,或者接了幾個陌生人的電話,解決了幾件和陌生人有關(guān)的事……從一個更高更遠的角度看我們,我們確實是在保持著同一種姿態(tài),蜷縮在桌子后面,不健康,不激動,夸夸其談。我們的身后是城市,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在飛速旋轉(zhuǎn),帶動各種顏色,不知道是吸納進還是拋出無數(shù)的眼球。
羅皓然剛坐下來就告訴我們,他知道他父母那天為什么到南京來。有一天老兩口在家里吃午飯時,一個推銷婚紗攝影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這個不速之客把羅皓然父母嚇了一跳,寂靜幽僻的鄉(xiāng)下一般不會來什么陌生人,尤其不會來衣著打扮都貌似演員的女人?,F(xiàn)在,他們看到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女人,穿著鮮亮的白色套裝,穿著大紅色的皮鞋和內(nèi)衣,夢境般站在他們家堂屋門口,手上拿著一疊色彩艷麗的宣傳冊。她一只腳大概已經(jīng)踩到了雞屎,因為地上滿是雞屎,新鮮的、風(fēng)干的和若隱若現(xiàn)的。幾只雞在她身邊走來走去,每一只雞的表現(xiàn)都不一樣,因為每一只雞的內(nèi)心都不盡相同。女人清清嗓子,站在絲瓜藤下面大聲對羅皓然父母說:大叔大媽你們好,我是“前世今生來世婚紗攝影”的客戶經(jīng)理,我們最近在全國各地尋找銀婚珍珠婚玉婚寶石婚藍寶石婚金婚鉆石婚夫婦,我看你們這么恩愛,吃飯還互相夾菜,我覺得你們一定符合我們的條件……
聽得頭昏,你到底干嗎來的?羅皓然父親不客氣地反問一句,聲音果斷、兇狠。對此,客戶經(jīng)理不以為然,因為她聽?wèi)T了官僚和老板的聲音,也知道農(nóng)民大聲說話的方式也僅僅是他們一個質(zhì)樸的習(xí)慣而已。鄉(xiāng)下開闊,不大聲說話房前屋后的人怎么能聽到??蛻艚?jīng)理堅定地說,我是“前世今生來世婚紗攝影”的客戶經(jīng)理,我們最近在全國各地尋找銀婚珍珠婚玉婚寶石婚藍寶石婚金婚鉆石婚夫婦,我看你們這么恩愛,吃飯還互相夾菜,我覺得你們一定符合我們的條件……
這個你剛才說過了!
你看你看,我一說,你就知道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這說明你都聽清楚了,我是想問你們,你們結(jié)婚多少年了?
羅皓然父母互相看看,父親丟下碗筷,想掰指頭算,但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在腦子里閃過:這樣會傷老婆的心。于是他拿起碗筷,用筷子輕輕敲打碗,“當(dāng)、當(dāng)”的聲音清脆可聞,每敲一次,代表一年,他敲到十六下時,羅皓然母親說:我們結(jié)婚29年了!
客戶經(jīng)理驚叫起來,啊呀,珍珠婚!你們是珍珠婚,真難得啊,那你們可以享受我們的珍珠套餐!她邊說邊往前走,被羅皓然父親一句話喝住了:我們是珍珠關(guān)你什么事!
客戶經(jīng)理往后退了半步,笑呵呵地說,不是你們是珍珠,是你們結(jié)婚29年了,結(jié)婚三十年就是珍珠婚,你們就要珍珠婚了,我們特地為你們推出了珍珠套餐,這個套餐相當(dāng)優(yōu)惠……
我們結(jié)婚28年,不是29年!羅皓然父親糾正說。
客戶經(jīng)理堅定地說:我們這套珍珠套餐,專門為廣大的珍珠婚夫妻準(zhǔn)備的,我們會派車把你們接到我們的總店,在總店有專業(yè)化妝師給你們精心化妝,然后根據(jù)你們的喜好,給你們拍五套精美結(jié)婚照,每套婚紗照都在不同的地方,風(fēng)景各不相同,然后把這五套精美結(jié)婚照用高檔相框裝裱好,專程給你們送上門……
羅皓然母親說:飯都涼了。
客戶經(jīng)理說話時一直不易察覺地往前挪,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順利地踩在自己的廣告語上面來到了羅皓然父母面前,她低頭一看,驚呼起來:大叔大媽你們吃得太健康了,完全是綠色食品,我們要向廣大客戶推廣夫妻恩愛的秘訣,我覺得你們的飯菜一定就是你們長久恩愛的秘訣之一,這么健康,這么綠色,這么讓人垂涎三尺。到了我們總店,你們一定要把你們拿手的菜告訴我們,我們會印在畫冊上向客戶做推廣,尤其是那些剛剛結(jié)婚的年輕人,他們都不愛在家里做飯,每天都在外面……羅皓然母親搶著說,對對對,我兒子羅皓然,就從來不在家里做飯,每天都在外面吃飯。羅皓然父親也表示同意,然后他看了看客戶經(jīng)理,招呼她說,來來來,經(jīng)理,你坐下來,要不要一起吃飯?你吃飯了沒有,這么遠跑到我們這里,對了,你是怎么來的?坐公交車還是自己開車?
我自己開車來的,客戶經(jīng)理告訴他們。如果你們想買我們的珍珠套餐,我下午就派人來接你們進城,到我們的總店。
總店在哪里?
在中央路,靠近玄武湖。
哦,是不是在物資公司旁邊?我過去經(jīng)常去,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讓我兒子羅皓然到物資公司上班。
物資公司?沒有什么物資公司吧,附近有幾家酒店,還有一家腫瘤醫(yī)院。
沒有物資公司?羅皓然父親問。
是啊,沒有什么物資公司,我在那一帶工作四五年了,從來不知道有什么物資公司。
不可能,中央路,靠近玄武湖,物資公司就在那里。你要是不知道,就說明你們總店不在中央路靠近玄武湖那個地方。
但我們總店確實就在中央路上啊,背靠玄武湖,走路五分鐘就到了。
不在!羅皓然父親斬釘截鐵地說。
客戶經(jīng)理有點尷尬,聲音低了下來說,可能是我記錯了,不過我確實從來沒有見到過物資公司。
你再想想!
真的沒有啊,旁邊有玄武飯店,有國際會議中心,有世貿(mào)大廈……
姑娘,你連物資公司都不知道,你怎么還能說你在中央路靠近玄武湖呢,你是不是在騙我們?你們這些做買賣的人,千萬不能騙人,不然怎么做好,怎么做大?
客戶經(jīng)理非常尷尬,讓她尷尬的不是羅皓然父親質(zhì)問的內(nèi)容,而是他說話的方式和老板居然是一模一樣的。她只能掉過臉對在腳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大黑狗說,啊呀,這條狗真好看,威風(fēng)凜凜,比城里的寵物狗好看多了!
羅皓然母親站起來,板著臉,拿起掃把照著狗劈頭蓋臉就打,嘴里罵著……然后她掉臉對客戶經(jīng)理說:這是王三金家里的狗,到處蹭吃蹭喝,死皮賴臉,剛才還不在我們家,一眨眼它就來了。然后她追打著狗一路跑出堂屋,一邊跑一邊喊,越跑越快,逐漸地,身影和喊打聲都漸漸淡了下去,像一縷煙一樣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老兩口就進城了。他們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補拍結(jié)婚照,二是看望一下兒子羅皓然,問問他愿不愿意和客戶經(jīng)理見見面,相相親。
客戶經(jīng)理同樣有兩個目的,一是給這對老夫妻拍五套結(jié)婚照,收費六千塊錢,二是和他們的兒子,我市著名記者羅皓然相相親。和記者相親應(yīng)該不是丟人的事,和記者相親不成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損失;和記者相親不成,應(yīng)該能混個臉熟;和記者成了熟人,應(yīng)該有些好處。
一路上,客戶經(jīng)理略帶羞澀坐在老兩口對面,平均每五分鐘回答一次他們的提問。由于很長一段道路都非常崎嶇,每三分鐘不到人就會在車?yán)镱嶔ひ幌拢蛻艚?jīng)理相當(dāng)于每顛簸兩次回答一個問題。如果顛簸兩次之后問題還沒有來,她會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次序和規(guī)律被打破的別扭油然而生。
老兩口費了很長時間,終于弄清楚,客戶經(jīng)理叫張小珺,安徽滁州人,在南京讀的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做起了客戶經(jīng)理。羅皓然母親不斷地強調(diào),不錯不錯,剛畢業(yè)一年就做到了經(jīng)理,很有出息。羅皓然父親則反復(fù)提醒自己,張小珺的珺,是王字旁加一個正人君子的君,他喃喃自語道,這個字我以前還真的沒見過。張小珺想,你沒有見過的字恐怕超過漢字的百分之五十吧,這樣想著,同時對羅皓然母親的夸獎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像是要微笑,又像是剛剛哭完。
家里還有什么人?一輪問話之后,羅皓然母親又開始問起來。汽車又一次顛簸起來,而且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的幅度,司機師傅罵了一句,這是什么破路!羅皓然父親在后排伸手拍拍司機的肩膀說,師傅,這條路很好了,你知不知道十來年前這條路什么樣子?見司機師傅沒有反應(yīng),羅皓然父親又問了幾句,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司機師傅說,知道知道,我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我一個親戚就在這里。這條路現(xiàn)在是好多了,以前根本不能開車,騎個自行車騎一半就騎不動了,車輪子上全是泥。羅皓然父親高興地說,是啊,所以現(xiàn)在好多了,你那個親戚是哪個鄉(xiāng)的?朱門鎮(zhèn)的,司機師傅說著,點上一根煙,然后問羅皓然父親,老師傅你抽不抽?羅皓然父親說不抽,張小珺在旁邊問,羅皓然抽不抽煙?
老兩口互相看了一眼,幾乎同時說:“不抽煙”“他抽煙”。
張小珺笑著問,羅皓然到底抽不抽煙?
有時候抽,司機師傅回答了一句,然后哈哈哈哈笑起來,老兩口也跟著尷尬地笑起來。羅皓然母親又問張小珺,小張,剛才問你,你家里還有什么人?有沒有兄弟姐妹?
張小珺看看老兩口,正要說話,羅皓然父親突然說,給羅皓然打電話,一會就要進城了。
才九點多鐘,他肯定還在睡覺,羅皓然母親白了丈夫一眼說。你等一會,等我們到了小張那里再打也不遲。
張小珺也說,是啊,等你們先拍好照片,那個時候應(yīng)該是吃飯時間,再打電話給羅皓然。
能來得及?
來得及,肯定來得及!
不是要換好幾套衣服嗎?
就外面一件換一下,不花什么時間。
哎呀我說小張啊,你做事千萬不要糊弄啊,你們千萬不要欺負(fù)我們農(nóng)村人。
農(nóng)村人當(dāng)然不是好欺負(fù)的,司機師傅插了一句。
張小珺說,大叔大媽,你們怎么這么想呢,我怎么會欺負(fù)你們呢,你們是顧客,我還要請你們不要欺負(fù)我呢!
老兩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羅皓然母親問,小張,剛才一直在問你,你家里還有什么人?有沒有兄弟姐妹?
張小珺的手機響了,一陣錯亂癲狂的音樂驟然充滿了這輛長安鈴木的車廂,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包括張小珺,然后她在音樂越發(fā)錯亂時按下接聽鍵。老兩口默默地看著窗外,熟悉的鄉(xiāng)村景觀在節(jié)節(jié)后退,城鄉(xiāng)接合處破敗的廠房、空曠的廣場和熱熱鬧鬧的集市開始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
快到南京了,羅皓然母親說了一句,語氣有些沉重。
從進南京開始,羅皓然父親就給羅皓然打電話,羅皓然母親在旁邊一個勁地勸他,現(xiàn)在不要打,打也沒有人接,現(xiàn)在肯定在睡覺。
張小珺明知故問地問:羅皓然早晨不用上班?
羅皓然母親抱歉地笑了笑說,他們都是夜里面把報紙做好,一般凌晨一兩點兩三點才下班,早晨基本上就不上班了。
有時候早晨有什么新聞要采訪,比如前兩天那個會議,什么全省殘疾人聯(lián)合會議,羅皓然要去采訪,就早起,而且比一般上班的人起得還早。
哦,挺沒有規(guī)律的,是吧?張小珺問。
難得,難得,羅皓然父親掛了電話回答她。難得沒有規(guī)律,一個月也沒有幾次,不會有那么多會要開的,那個聯(lián)合大會,幾年開一次不就行了,不可能半個月開一次吧。
會議還是很多的!司機師傅感嘆一聲,汽車拐了個彎,算是正式進城了。九點多鐘的地面交通不算很堵,但車速還是驟然慢下來,不斷地遇到紅燈,每個紅燈之間的時間,都不夠他們說上一句話。
羅皓然母親和張小珺推心置腹地說,羅皓然經(jīng)常一兩點下班了還去吃宵夜,有時候還去酒吧,我一直勸他早點休息,他從來都不聽。他給我買過不少健康的書,我看他才最不健康。書上說的,晚上九點到十一點,是免疫系統(tǒng)排毒的時間,這個時間人應(yīng)該安安靜靜的,看看書,聽聽音樂最好,他這個時候呢,正在單位里忙呢;書上還說,晚上十一點到凌晨一點,肝開始排毒,一點到三點,膽開始排毒,都要熟睡才行,這個時候他基本上都沒有睡覺;還有,脊椎造血也是凌晨那幾個小時,他那幾個小時都不睡覺,我每次見到他都覺得他背又駝了一點,肯定是造血不足。
瞎扯,怎么可能這么明顯!羅皓然父親搶白了一句。
他個子高,背一駝,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真是從來都不聽話!羅皓然母親說著,把慈祥的目光投在因為穿了制服而顯得成熟穩(wěn)重的張小珺身上,恨不得對她說,你以后要多照顧照顧羅皓然,讓他一下班就回家,其實抓緊的話,十二點左右就能忙完了,然后就回家休息,早點上床睡覺,早晨早點起來。就算不用上班,早點起來鍛煉鍛煉,做做家務(wù),不也是挺好的嘛。他喜歡打籃球,可以早晨到旁邊的食品大學(xué)去打球啊,不是有很多熟人的嘛……羅皓然母親盯著張小珺,在排練著如何勸說未來兒媳去照顧兒子的話。這段話她默默念叨過無數(shù)遍了,這足以保證將來兒媳不管是誰、哪里人、多大年齡、性格如何、血統(tǒng)如何、學(xué)歷如何、條件如何,她都能毫無障礙地對那個人說出同樣的話。
羅皓然父親又打了一次羅皓然的電話,然后嘆口氣說,還是沒人接。不是關(guān)機,是沒有人接,羅皓然父親強調(diào)一句。
羅皓然剛睡不久,極度疲憊,以至于電話響了兩次,他都絲毫沒有聽到。他那時在做夢,電話鈴聲順著他的靈魂(假如有的話)進入了他的夢境,成為一個場景的背景音樂,或者某個讓他觸景生情的主題曲。所以,不能說羅皓然沒有聽到電話鈴聲。他聽到了,但是電話鈴聲直接穿越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羅皓然,進入他的夢境,可能還左右了他夢中情節(jié)的發(fā)展。羅皓然對電話鈴聲和夢境都無能為力,任由它們自行其是。
一般來說,羅皓然三四點睡覺,十一點左右起床,自然醒。這是他作為記者的作息習(xí)慣。但作為男人,作為某個女人的男朋友,他的作息時間表難免被打亂,比如和女朋友吵架的時候,比如女朋友要求早起一起去某個地方。
昨天,女朋友雙念慈——出雙入對的雙,穆念慈的念慈——又因為羅皓然疑似和其他女人一起看電影而和他吵架。事實上羅皓然確實和別的人一起看電影了,但是在他看來,這屬于情非得已,屬于可以原諒的錯誤,甚至,無恥一點說的話,和別人看看電影還能增進自己和雙念慈之間的感情,因為他除了緊張刺激,還會羞愧,然后會因此對雙念慈好一點。
但是雙念慈的想法和羅皓然的想法完全不合拍,她直接把事情上升到愛與不愛的問題上,并且沖羅皓然大喊:“你根本不愛我”“你從來就不喜歡我”“你看不起我”“你從來沒有對我好過”……這一系列否定一切的、推倒重來的暴力措辭讓羅皓然憤怒不已,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雙念慈這么不依不饒。盛怒之下,他也對雙念慈怒吼:我確實是和趙琴看電影去了,你想怎么樣?你看著辦好了!
這下,吵架才算真正開始。那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的事情了,他們站在一條燈光灰暗的巷子里,兩邊的飯店基本上都打烊了,一些伙計正懶洋洋地在燈光下準(zhǔn)備明天的飯菜。雙念慈聽到“趙琴”兩個字,氣得幾乎要爆炸,要升空,如果她能飛向太空的話,那時她肯定“嗖”的一聲飛走了,是否回來,那要看情況。
羅皓然的臉在她的注視下始終保持著冤屈、憤怒和扭曲,讓雙念慈氣不打一處來,沖上去拳打腳踢。羅皓然沒想到自己發(fā)狠說出和別人看電影,居然招來一陣毆打,他原以為等待他的是雙念慈怪叫一聲然后跑開,這至少可以換來兩個人幾個小時的安靜啊——在安靜之中,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解決,不至于分道揚鑣。可雙念慈卻像走火入魔一樣,掄起手提包沖向羅皓然沒頭沒腦地打,左手如風(fēng),施展擒拿手法,抓羅皓然的手腕,同時右手駢起食中兩指,搶先點向羅皓然的雙目……羅皓然一時間無所適從,只得兩只胳膊胡亂揮舞,抵擋一陣再說。下午他為了和趙琴看電影,特地穿上了一套著名的被廣告形容成走向世界的西裝,胳膊肩膀非常緊繃,揮舞不開。沒幾分鐘,雙念慈連打帶踢擊中羅皓然十多下,好幾下打在關(guān)鍵部位,羅皓然痛得連連怪叫。
羅皓然本想怒吼一聲,讓雙念慈住手,但是他突然覺得,自己受雙念慈一通打是應(yīng)該的,于是他反而安靜下來,不僅沒有奮起反擊,還湊了上去任雙念慈打。你打夠了,我們再慢慢談吧,趙琴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難得回南京一次,我陪她吃個飯,敘敘舊,看場電影,打發(fā)一些時間,這有什么了不起,她是快要結(jié)婚的人了,我們無非就是說一些以前的同學(xué)和老師,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還活著。我不喊你一起吃飯,就是怕你誤會,怕場面尷尬,現(xiàn)在她事情辦完了,已經(jīng)走了,我碰都沒碰她一下。
羅皓然一邊被打一邊排練如何說服雙念慈,試圖以人情所迫為借口,化解掉自己的曖昧心態(tài)。但是雙念慈打了一會又開始喊出之前說過的話,“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我對你那么好,什么都給了你,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你怎么這么狠心”……一系列否定一切的、推倒重來的狠話讓羅皓然憤怒不已。他完全不能理解雙念慈為什么這么不依不饒。盛怒之下,他也對雙念慈怒吼:我確實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找的我,不是我找的你!
你想怎么樣?你看著辦好了!
這下,吵架才算真的開始。雙念慈怪叫一聲,沖到羅皓然近前,張口朝羅皓然咬過來,羅皓然伸手把雙念慈撥到一邊去,雙念慈嚎叫起來,你太沒良心了,你是不是人,我找你媽去,我知道你媽經(jīng)常來,我在樓下等她,告訴她你不是人!告訴她你們?nèi)叶疾皇侨恕_皓然氣得把槽牙咬得發(fā)脹,朝著雙念慈就是一個耳光,隨后又是一腳。雙念慈哀號起來,嘴里還是咒罵著羅皓然及其全家、親戚和朋友。羅皓然停了一下,心想干脆狠狠打她一頓,和她一了百了。不這樣不足以和她徹底分開。之前,分分合合不下十次,最終雙方還是互相原諒,這次就讓自己不能原諒吧。于是,還坐在飯店靠窗位置吃飯的人、路過的人、在這里做小買賣的人等各色人等,都在那個晚上看到了一個男人把一個女的打得蜷縮在路邊一家飯店的窗戶底下……
暴力并不能解決什么問題,羅皓然也意識到,自己把雙念慈這么毒打一頓之后,怎么收場是個難題,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開?那自己會被憤怒的群眾打死的,自己被打死,雙念慈怎么辦呢?如果不趕緊走開,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在下毒手打自己女朋友之后,還怎么面對她?賠禮道歉?哄她?賭咒發(fā)誓?好像都不是辦法。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站在被自己打得遍體鱗傷的雙念慈面前,站在自己剛剛揮舞出去的幾十拳加踢出去的十幾腳面前,站在自己剛剛下定的要和雙念慈來一個最無奈的徹底了斷的決心面前,站在自己和雙念慈認(rèn)識以來所受的那些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委屈面前,站在自己受到委屈之后紛沓而至的自私的想法面前……他覺得眼前這個衣冠不整連內(nèi)褲都半露在外面的女人,完全就是自己最近兩年多的人生,除此之外自己什么都沒有。如果自己是一幢被規(guī)劃好了要拆遷的破房子,雙念慈就是遲遲不肯搬出去的住戶,不論是因為貧窮還是因為戀舊。
羅皓然一時間沒了主意,茫茫然呆在那里。雙念慈似乎也被打得癡呆了,不哭不鬧,不喊痛不叫冤。他們兩個陷入僵持,圍觀的人群于是識趣地,有步驟地散去,花了大約一個小時。
羅皓然脫下外套蓋在雙念慈身上。雙念慈撥開外套說,蓋什么蓋,我又不是戰(zhàn)死了。
羅皓然想說,你身體真棒!但是怕自己這樣說的時候會笑出來,于是陰森森地說了句,你身體真棒。
沒有你棒,你累不累?雙念慈問著,站了起來。
羅皓然心里一涼,知道自己又要開始和雙念慈糾纏不清了。雙念慈站在他對面,憤怒地看著他,而不是走開,這意味她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事情當(dāng)成內(nèi)部矛盾,內(nèi)部解決,而不是你死我活的敵我矛盾,不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那種深仇大恨。
直到這個時候,羅皓然才真正絕望起來,讓他絕望的是自己終究不能和雙念慈一刀兩斷,必須面對與之有關(guān)的一切。就算這個叫雙念慈的女人沒了關(guān)系,還是會來一個叫單念慈什么的,自己終究不得不和一個或數(shù)個女人加起來的整體糾結(jié)到底。
十點半左右,羅皓然父母已經(jīng)到了張小珺所在的“前世今生來世”婚紗攝影店大堂內(nèi)。他們誠惶誠恐,面對俊男美女燈紅酒綠有些手足無措。張小珺安排他們在一張圓桌后面坐下來,但是桌子旁邊的高腳凳讓羅皓然父親很憤怒,嘴里嘟嚕著,這算什么凳子。他一邊攀登,一邊打羅皓然的電話,依然沒有人接聽。
羅皓然母親自從進了“前世今生來世”婚紗攝影,眼睛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張小珺,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面,只有她熟悉的身影是安全的。在羅皓然母親看來,張小珺的身材是完美的,適合生兒育女的,張小珺的面孔是最舒服的,適合婆媳相處的,張小珺的性格是溫柔的,足以成為家庭一員乃至支柱,張小珺的人品更是毫無問題的,足以寫進他們羅家的想象中的家譜……但是店里人來人往,一個不注意,張小珺不見了,羅皓然母親用目光搜索了一圈,沒有,她看看正在繼續(xù)打電話的丈夫,心里一陣忐忑。她突然害怕羅皓然責(zé)怪他們奢侈,居然花六千塊錢拍一套結(jié)婚照,這筆錢給羅皓然,能買一平方米的房子呢。想到這里,羅皓然母親更加緊張,悄悄對丈夫說,打通沒有,打通了問問他能不能拍這個結(jié)婚照!
丈夫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不滿,不知道是說“我們決定拍照片,關(guān)他什么事情”,還是在說電話依然打不通,你的好兒子真是好兒子??!
一個女服務(wù)員過來,后面跟著一位很瘦很高的光頭男人。服務(wù)員說,這是我們的首席攝影師,曹寇,Andrey Cao,你們喊他安德烈就行,他給中老年人拍結(jié)婚照特別拿手,是公認(rèn)的權(quán)威,拿過多項國內(nèi)外大獎,很多人還年輕但已經(jīng)和安德烈大師約好了,將來老了請他操刀拍寫真,一直拍到死為止。你們的五組照片,就由他給你們拍。我叫小敏,化妝師。
安德烈走上前和羅皓然父親握了握手,嘿嘿嘿笑幾聲,然后嚴(yán)肅地對他們說,老人家你們不要緊張,我聽小珺介紹了你們的情況,說實話,你們可能不經(jīng)常到我們這種規(guī)模的婚紗攝影店來拍照片,不過你們不用緊張,我們善待每一位客戶,何況我是小珺朋友,一定會盡全力為你們服務(wù)……說到這里,安德烈的表情幾乎可以說是森然,如果他立正、敬禮,羅皓然父親也會覺得順理成章。
羅皓然母親問,你是小珺朋友?
安德烈扭頭對她微微一笑,算是肯定。
有人把器材給安德烈大師拿了過來,放在桌子旁邊待命。小敏和安德烈陪老兩口翻閱店里的畫冊,確定他們五套結(jié)婚照都拍什么樣的,現(xiàn)代型的必不可少,外景的不可或缺,生活型的也一定要有,古裝的也可以考慮……羅皓然父親還在打羅皓然電話,依然不通。他嘟嚕了一句,這里信號好像不好。
那你出去打啊,羅皓然母親大聲說了一句,聲音大得幾個人都嚇了一跳。旁邊一個已經(jīng)穿上婚紗的準(zhǔn)新娘,看了看羅皓然父親的起皺的夾克,看看羅皓然母親掉得很高的褲腳和鮮紅的襪子,然后鼻子里哼了一聲,扭過頭。她的動作太猛了,臉上的粉底、腮紅紛紛掉落下來,假睫毛也歪了,掛在眼睛上。
羅皓然父親服服帖帖地走到外面打電話,感覺呼吸順暢了很多,心情也大為舒暢。過了兩分鐘,羅皓然母親丟下一句“我有些話和他說”,就快步走到丈夫面前,急促地問他,打通了沒有?
沒有,奇怪啊,羅皓然起來再晚,十一點也該起來了??!
十一點了?
十一點一刻了。
你剛才有沒有聽到這個搞攝影的說,他是小張的朋友?
聽到了。
他是小張的朋友!
那,那我們怎么和羅皓然說?
我們就不要和羅皓然說了吧?
也是,小張她有朋友了,我們就不好讓羅皓然和她見面了。
要不要再問問小張?羅皓然母親不甘心地問。她還記得小張豐腴的適合生兒育女的身材。
應(yīng)該問問羅皓然,要是羅皓然也有朋友,那他們還是可以見見。
那你再打電話啊,再打一次,沒有人我們就問問小張去。
羅皓然的電話還是打不通,小張也不見了,可能是去做下一筆生意去了吧,可能又去了幾十里外的鄉(xiāng)下了吧。羅皓然父母站在陌生的婚紗攝影店里,突然疑惑起自己是不是有個兒子,現(xiàn)在正是需要他的時候,但是他似乎去了外地,更像去了外國。羅皓然父母互相看看,都覺得太不甘心了,要知道羅皓然現(xiàn)在的房子還是他們用了半生積蓄買的,他們想馬上就過去。
羅皓然還在睡覺。從八點半算起,他睡了三個小時了,正在沉睡中。八點半之前的七個多小時,大約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七個多小時,至少是最近的人生中最漫長的七個多小時。
按照養(yǎng)生保健的偽科學(xué)的說法,夜里十一點到一點,這段時間人體除肝臟外,大部分器官運作緩慢。肝臟利用這段空閑時間緊張工作,為人體排除毒素,但這一排毒過程必須在熟睡中進行。不過羅皓然完全沒有可能睡覺,他正站在被他毒打的雙念慈面前。他們相對無言,互相注視了大約一個小時。很多次,羅皓然想丟下雙念慈自己回家,他困了,一個過于豐富的晚上讓他渾身上下尤其是口腔里有種黏稠的感覺,像是吃了很多補品。但他忍住了,他告訴自己,如果還算個人的話,就再陪陪雙念慈吧。何況,和她之間可能還遠遠沒完,這不是結(jié)束,也不是開始,只是生活。
按照養(yǎng)生保健的偽科學(xué)的說法,到了凌晨兩點,膽開始有條不紊地排毒,到了三點左右,整個人都會得到休息。但這段時間羅皓然正和雙念慈走在回家的路上,像一對完全正常甚至恩愛的情侶一樣,只有走近才能看見雙念慈身上衣服多處破損,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羅皓然也因為過于疲憊而完全不是那種討好身邊女士的男人。他們走過一條條熟悉的馬路,穿過一條條熟悉的巷子,他們在回家。多么溫馨的場面,兩個人,一個家,好多夢。
凌晨三點到五點,按照養(yǎng)生保健的偽科學(xué)的說法,是肺排毒的時間,咳嗽的人在這段時間咳得最劇烈,因為排毒運作已走到肺,有咳嗽癥的人此時不宜用止咳藥,以抑制廢積物的排出。羅皓然在這個時候也因為抽煙太多而咳嗽起來,剛剛過去的幾個小時,時間走得太慢,簡直像是在爬——時間這個龐然大物從他身上緩慢艱難地爬行了三四個小時,羅皓然遍體鱗傷,更要命的是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不停地咳嗽。
在羅皓然的咳嗽聲中,雙念慈又哭起來,眼看就又要鬧起來,羅皓然只覺得眼前發(fā)黑,身子發(fā)軟,身體里原本柔軟的部分這個時候都融化了,他一下子沖到雙念慈面前……
他能做什么呢,用媒體的話形容就是,他有什么選項呢?第一個是抱住雙念慈,吻她?第二個是一拳把她打暈?第三是跪下,泣不成聲,所有的傷心委屈在這個時候都一起說出來?第四則是哄她,承諾,說一些承諾中的承諾?
凌晨五點到七點,按照養(yǎng)生保健的偽科學(xué)的說法,是大腸的排毒時間,人會血壓上升,心跳加快,即使我們想睡覺,但此時肌體已經(jīng)蘇醒。因為大腸排毒活躍,所以,此時是大便的好時光。但羅皓然還在哄著雙念慈,他們已經(jīng)順利地回到羅皓然家,休息片刻之后,雙念慈開始收拾她的物品,說是要和羅皓然分手。羅皓然有說不出的憤怒,因為這個時候他太困了,而且身體自以為是地打算排便。他對雙念慈說,你實在要走的話,能不能下午再來收拾東西,一大早就收拾,你東西這么多,怎么能收拾完?
說到這里羅皓然似乎覺得,雙念慈的行為只是賭氣,而不是真的打算分手。她東西太多,光衣服就有三四箱,不心平氣和,絕對收拾不完。他于是轉(zhuǎn)身倒了一杯開水給雙念慈喝。
雙念慈說,我要喝牛奶!
羅皓然煩躁地說,我家里沒有牛奶!
那你去買!
到哪里去買?超市那么遠。
你打車去,我就要喝牛奶!
羅皓然不說話了,下樓去買,臨走的時候關(guān)照一句,不要收拾了,早點休息吧。然后他帶著責(zé)任感和挑戰(zhàn)苦難的勇氣走出門。按照養(yǎng)生保健的偽科學(xué)的說法,零點到四點是脊椎造血的時間,必須在熟睡中進行,一直沒有睡覺的羅皓然脊椎看起來彎曲了很多,他往雙念慈的眼睛里丟下一個憔悴的背影。
按照養(yǎng)生保健的偽科學(xué)的說法,上午七點到九點,是小腸活躍時期,這個時間應(yīng)吃早餐。這是小腸大量吸收營養(yǎng)的時段,不吃早餐者應(yīng)改變飲食習(xí)慣;為保護肝臟,此時最好不要飲酒。但羅皓然在超市里看到了啤酒,激動之下買了兩瓶,又買了一些面包和脫水果蔬片,還有一包煙,像一個晨練歸來的健康中年人那樣大步朝家走去。剛上樓梯他就接到了雙念慈的電話,說她走了,白天單位事情多,她現(xiàn)在去單位睡一會,盡量恢復(fù)點精神好對付白天的工作。
八點半左右,羅皓然喝完了兩大瓶啤酒,還就著啤酒吃完了半袋切片面包,嚼了幾塊果蔬片,在極度疲勞和輕微的眩暈中躺到床上睡著了,鞋子沒脫,衣服沒脫,手機沒關(guān),燈沒關(guān),桌子沒有收拾……
羅皓然父母又打了差不多十次電話最終放棄了。然后他們面面相覷,覺得這是件很棘手的事。
找不到在南京工作生活的兒子,那這個城市還叫南京嗎?
羅皓然父母覺得被丟到了一個陌生的荒原里,感覺很惶恐。更重要的是,在張小珺有朋友和羅皓然不知道去了哪里這兩件事的夾擊下,他們確信,讓羅皓然和張小珺見面是不可能的。如果張小珺和羅皓然不能見面相親,他們此次進城就毫無意義。本來,結(jié)婚照對他們而言毫無意義,就像他們的長相對對方而言已經(jīng)毫無意義一樣,就算為了拍照而喬裝打扮,一樣毫無意義。
羅皓然母親回到大堂里,對小敏說,我要見小張!
小敏感覺到這對老夫妻神情異樣,回答一句,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但羅皓然母親堅持問其他人張小珺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大概此時張小珺正在和另外一對老夫妻交談甚歡吧。
羅皓然父親說,我們不拍了,把訂金還給我們,我們要走了。
首席攝影師安德烈和化妝師小敏都緊張起來,他們幾乎叫起來,怎么能說不拍就不拍了?這絕對不行,不可以的!
為什么絕對不行?有什么不可以的?羅皓然父親膽怯但固執(zhí)地問,你說說,為什么絕對不行?
當(dāng)然不可以,你都到我們店里來了,我們,我們都開始給您化妝了!安德烈指著旁邊的攝影器材說,我們都準(zhǔn)備好了,再說,你們交了訂金,等于是簽了合同,怎么能說走就走?
羅皓然父親翻來覆去就是幾句話:我們不拍了。把訂金還給我們,我們要走了。開始的時候他站在桌子邊說著,接下來他開始在大堂里走動,邊走邊說,看到店里的職工就上去跟人家說。好幾位準(zhǔn)新郎準(zhǔn)新娘因為看上去像店里的員工,也被羅皓然父親當(dāng)作傾訴或央求對象。一時間店里有些亂。這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虛偽的、張口閉口滿是贊譽之辭的環(huán)境,突然間就被羅皓然父親弄得有些像一個菜市場,他只顧討價還價。
一個負(fù)責(zé)人說,不拍可以,訂金是不能退還的了。羅皓然父親想,如果拍要再交五千四百塊錢,訂金要不回來,但也省了這么多錢,可以接受。羅皓然母親不能接受,看到丈夫心滿意足的樣子,就不斷拽他的衣角,然后過去和負(fù)責(zé)人大聲說:訂金為什么不要,我們要是拍了訂金當(dāng)然就不要了,我們現(xiàn)在沒有拍,就是坐你們的車到這里來了,坐你們的車能值多少錢,十塊錢?
你以為公交車??!
那五十塊錢!不得了了吧!
你知道現(xiàn)在汽油多少錢一升?
那最多最多算一百塊錢吧,你們退我們五百塊!她頓了頓,環(huán)顧四周繼續(xù)說,我們喝了你們兩杯水,還見了你們首席照相師傅,這些全算上,算一百塊吧,你們退我們四百塊!她對周圍已經(jīng)呈圍觀趨勢的人說,你們說對不對?是不是只能收我們這么多錢?
小敏見事情解決不了,就說了句:你們實在要走就趕緊走吧,不要影響其他人,六百塊錢一分錢不能少!
負(fù)責(zé)人幾乎氣急敗壞,擠到小敏前面對老夫妻強調(diào):你們交了六百塊錢訂金,這就等于簽了合同,你們怎么能無故反悔!
羅皓然父親說,我們什么時候簽了合同?合同在哪里?他看看幾個店里的人,一一發(fā)問,你們說合同在哪里?
負(fù)責(zé)人說,好好好,那你們也沒有交訂金,你們要走就走吧!
你剛剛說我們交了六百塊錢訂金,不退了,你們都聽到了吧,剛剛才說過就想不認(rèn)賬?
幾個女顧客又惡心又開心,心花怒放地笑出聲來。而幾位新郎覺得,如果再這樣鬧下去,自己也會跟著不愉快,自己可是鼓足勇氣、耐著性子到影樓來忍受這些偽專業(yè)人士的折磨與說教的,現(xiàn)在一切剛好可以忍受,不能被這對老夫妻攪黃了。于是,本著幫別人等于幫自己的想法,幾個新郎紛紛幫老兩口說話,讓影樓退還他們的訂金,趕緊把事情解決了。最后,羅皓然父母拿回了五百塊訂金。店里只打算給四百九十九塊或更少,老兩口和幾個客人一起,花了大約四十分鐘時間讓店里拿出了五百塊。
老兩口拿到錢走出店門時,已經(jīng)中午一點了,他們都感到餓了。一輛輛汽車在他們面前呼嘯而過,這讓他們又餓又怕,一時沒顧上給羅皓然打電話。
羅皓然還在睡覺。之前他醒來過一次,看了看手機,見上面顯示“11個未接來電”,立刻就一陣抵觸和憤怒,一個人反反復(fù)復(fù)打自己電話,一般都是比較鉆牛角尖的人。他沒有把父母算入打電話給自己的人之列。羅皓然把電話扔到一邊,繼續(xù)睡。又覺得應(yīng)該是雙念慈打來的,于是拿過手機看看,見是父親的電話,就又把手機扔到床邊的沙發(fā)上,心想他們有什么事,要是真有事,待會還會打過來的,這么想著,繼續(xù)睡了起來。
羅皓然父母站在“前生今生來世”婚紗攝影店門口愣了一會,為了不讓店里的人看到他們,他們往一邊挪了挪,躲開了落地窗。他們看著眼前的中央路,不知所措。對這里,他們既不是完全陌生,又沒有多么熟悉;沒有到問路的地步,又拿不定主意,一想到萬一走錯了方向會耽誤時間,他們更加拿不定主意。兩個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流之后兩個人都清楚,現(xiàn)在先要找個地方吃飯了。
貼著墻走,走到路口,他們看到一條空空蕩蕩的巷子,兩邊太干凈了,巷子幾乎會隨風(fēng)抖動,完全不像有適合自己吃飯的小店的樣子。他們于是繼續(xù)貼著墻走,又過了一個路口,看到一條類似農(nóng)貿(mào)市場的巷子,巷子幾乎被攤販塞滿了,一眼望過去,感覺賣什么的都有,眼前走來走去的,既有城里人,更多的是鄉(xiāng)下人打扮,兩個人于是長呼一口氣。
坐在“小解小吃店”的門口等飯菜的時候,他們放松下來,互相看看,議論要不要給羅皓然再打個電話,還是吃完就直接回家。
羅皓然母親說,我已經(jīng)五個多月沒見到羅皓然了,勞動節(jié)之后就沒見到,國慶節(jié)他又沒回家。
五個多月就是半年。
他也半個多月沒打電話回家了,我們還是去看看他吧。
他要是不在家呢?羅皓然父親問。
那就收拾收拾,在他那里歇一會再走。
羅皓然父親皺皺眉,同意了。他最后一次去羅皓然家里,好心好意想給羅皓然收拾一下,但是第二天羅皓然就打電話過來沖他大發(fā)雷霆,說是把他的東西全部弄亂了,要什么找不到什么。羅皓然父親當(dāng)時什么都沒說,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把散落在家里的大約一百份報紙和一百本雜志全部摞到一起,本來還打算用尼龍繩扎起來,因為找不到就算了,把羅皓然的啞鈴壓在上面,興沖沖地走了。
羅皓然發(fā)脾氣的原因是那些報紙雜志都是他最近做版要用的資料,現(xiàn)在好了,全部摞在了一起,從上百份報紙里找出需要的一份然后再找到需要的那點東西,這要花多少時間?這相當(dāng)于從一個垃圾場里找一根粘上了一點口紅的牙簽。
羅皓然父親當(dāng)時心里來氣,回了句,好好好,以后我不去了!
他又補充一句,你不喊我,我就不去了。
羅皓然當(dāng)時想笑,但是父親又說了句,你也不想想房子是誰給你買的,我誠心誠意給你收拾一下,狗窩一樣的,你還發(fā)脾氣。羅皓然聽到這里,丟下一句,不要你收拾,就掛了電話。
想到這里,羅皓然父親就覺得不舒服,狠狠朝外面路上吐了一口痰,羅皓然母親趕緊制止他,安慰他,但是這并不能讓羅皓然父親馬上就笑逐顏開,他保持著生氣的狀態(tài),而且因為生氣,連電話也不想打了。
老兩口默默地吃著榨菜肉絲面和豬肝肉絲面,既然不急著回家,那么面條可以吹冷再吃,小小的店面里立刻充滿了他們吹面條的“呼呼呼呼”的聲音,吹完之后是面條進嘴的“嗖嗖”聲,咂嘴聲緊隨其后,一時間,已經(jīng)午休的小店顯得熱熱鬧鬧,生機勃勃。
面條還沒吃完,突然下起雨來。羅皓然父母和店里的幾個人都奇怪地看著外面,說下就下,十月份能這樣實在少見。那就等吧,一個伙計見老兩口一時走不掉,給他們一人泡了一杯茶,茶葉雖然粗大,但是杯子里的茶水綠幽幽的,透著親切,看著茶杯像在鄉(xiāng)下的家里看著窗外一樣。羅皓然母親不喝茶,她不知道店里的人居然會給自己倒茶,茶杯遞過來時她已經(jīng)來不及說什么了。
整個下午,羅皓然父母就坐在“小解小吃店”的門口呆呆地看著外面,雨一直下,不僅沒有停下來,而且越來越大,伴隨著狂風(fēng),像一只只拳頭落在地上、身上、屋頂上和樹上,很快行人都不見了,幾輛汽車顫顫巍巍地從巷子里開過去,像是從此就要報廢掉。大雨把所有的人和車子都清空了。
老兩口坐在門口,嘴越張越大。居然下起這么大的雨!這輩子都沒見過十月份還能下這么大的雨!即使夏天的暴雨好像也從來沒有這么大的!
隨著雨越來越大,他們一點點往后退,不讓身上都淋濕了。店里的人決定關(guān)門了,不過他們也沒有讓老兩口現(xiàn)在就走,能上哪里去呢。羅皓然父母見他們要關(guān)門,不好意思地往后站了站,意思是你們關(guān)門吧,不過我們還得在這里等一陣子。這時,一只尺把長的卷毛狗從天而降,“啪”的一聲落在了店門前的水泥路面上,小狗哼哼幾聲就一動不動了,緊接著又在積水表面浮起來,慢慢地漂往巷子深處去了。
幾個人張大嘴巴,扭頭看著小狗漂走,一直到看不見了,才把腦袋縮回來,像狗一樣甩了甩頭發(fā)上的雨水,驚魂未定地互相看看。他們還沒有決定好說什么話來表達自己的驚詫,外面又傳來一陣陣清脆的碰撞聲,聲音蓋過風(fēng)雨聲傳到店里。幾個人再次往外面看去,看到路面上的積水里突然出現(xiàn)了幾十部手機,五顏六色的,什么款式都有,看看天上,還有一些手機正在往下落,有的在還沒有撞上地面之前就已經(jīng)散架了,一個個零件和一部部手機一同落下來,濺起污濁的水花。
羅皓然母親大聲喊了句,手機!其他人看看她,意思是大家都知道這是手機,但是有什么用,都壞了。
幾個人吃驚地坐回店里,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外面,看看還有什么東西掉下來,然后漂走。他們看到了自行車、移動硬盤、顯示器、數(shù)碼相機、打印機、毛衣、箱子、豆?jié){機、冰箱、空調(diào)、洗衣機、紫砂壺、眼鏡、玩具娃娃、登山鞋、圍巾、拖鞋、小汽車、嬰兒車、搖籃、寫字臺、牛奶、消防栓等物品,不斷地從天上掉下來,又被水沖走了。
老板突然感慨,為什么沒有什么東西被沖到我這里來呢?這么多東西來了又走了,太可惜了!一個人看著外面,嘴里嘰里咕嚕地說個不停,一會說,這是數(shù)碼類的,一會又說,這是箱包服裝類,這是旅游戶外類……他正在給從天而降的物品按商場的要求歸類。幾乎所有能買到的東西,今天都從天上掉下來過。
羅皓然父母一直津津有味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一開始的驚愕慌亂逐漸蕩然無存,他們覺得自己大開眼界,看到了鄉(xiāng)下平時不容易看到的一切,回去之后,可以驕傲地對身邊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吹噓:我們今天進城,先去東方商城逛了好半天,又去了銀河商廈,還去了萊迪廣場——城里的好東西真是多啊!
直到晚上六點多,雨才停下來,街道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干凈,空氣里彌漫著水汽,逐漸亮起的燈光把積水和干凈的樹葉照得發(fā)亮,整個城市像一只新年前一天被擦洗一新的熱水壺。羅皓然父母對店里的人道了謝,然后匆匆走出來。
他們也沒有決定好要去哪里,不過,在人家店里耽誤了一下午,趕緊走開才不會讓人家覺得討厭。再打羅皓然電話,不是沒有人接,而是占線。整整一個下午,羅皓然都在和雙念慈打電話,談?wù)撍麄冏蛱焱砩系氖?,以及之前的事,又談到現(xiàn)在的大雨,以及他們今后的事情。他們似乎和好如初了,幸虧這場駭人聽聞的大雨,不然他們和好的時間要推延一段時間,并且充滿了障礙。
說話的同時,羅皓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四,就找個借口掛了電話,然后果然看到了我發(fā)給他吃飯時間地點的短消息。他起初很疑惑,這么大的雨還吃飯?但是他沉浸在和雙念慈快速和好的喜悅里——和好的速度讓他覺得高興,這意味著自己對雙念慈的優(yōu)勢,而不是和好本身,他未必希望和雙念慈和好。
羅皓然一身輕松地去我預(yù)定好的飯店,但是,那里沒有人,因為大雨,很多人覺得此行困難重重,固定的飯局于是被取消了,而羅皓然并不知道。
在一陣抱怨之后,羅皓然無可奈何地在大街上隨意走著,這時他想到中午的時候父親曾經(jīng)打過電話,于是一邊大口呼吸著還沒有被汽車和人污染的新鮮空氣,一邊給父親打電話,但是傳來手機已關(guān)機或不在服務(wù)區(qū)的提示音。自從有了手機,就有了無數(shù)“您所撥打的手機暫時不在服務(wù)區(qū)或無法接通”。
這時羅皓然父母也隨意走在大街上,他們打羅皓然電話打不通,現(xiàn)在自己手機又沒電了,羅皓然父親抱怨了一陣子,又把電池拆下來在大腿外側(cè)摩擦了幾十下再裝上。還是沒有用,他憤憤地把手機塞進腰上的手機套里,昂首闊步朝前面走去,以強悍的姿態(tài)來掩飾心中的驚慌失措。他們決定找個地方吃晚飯,決定之后,四只眼睛就不停地打量街邊的飯店,大多數(shù)是一些一看就感覺很貴的飯店,兩個人不知所措地走了很遠,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地磚上,地磚縫隙里濺出的水和路上的積水把他們弄得濕漉漉的。風(fēng)吹過來,兩個人不禁覺得孤苦伶仃,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折騰了一天,沒有見到兒子一眼,這是最讓他們覺得難過的地方,相比之下,白白損失了一百塊錢以及飯錢和路費,倒是其次心痛的事情了。
在一家火鍋店的櫥窗外,羅皓然父親看著里面發(fā)呆,目光從一張桌子移到另外一張桌子,幾張桌子邊坐的都是一對一對的男女,有的大口吃菜,喉結(jié)翻滾,有的談笑風(fēng)生,情意濃濃。羅皓然父親看了一會,轉(zhuǎn)身對老婆說,我們就在這家吃飯吧,沒拍成結(jié)婚照,我們好好吃一頓。然后拖著老婆進了飯店,幾乎是把她按在座位上,強迫她坐好,強迫她像自己一樣把外套脫下來,強迫她看菜單。
點菜沒有花多少時間,無非就是幾種火鍋套餐,牛肉羊肉或海鮮為主,外加一些蔬菜、面食做搭配。
羅皓然母親嘮叨著,這個地方太貴了,要不要喊羅皓然一起來吃?
怎么喊!喊他干什么!他自己不會找我們嗎!羅皓然父親沖老婆喊道。
可以跟別人借手機打給羅皓然……
算了算了,這次不找他了。羅皓然父親嘆了口氣,眼神中流露出濃濃的無可奈何,這些無可奈何飛快地掉進火鍋里,就要和湯水底料一起沸騰,就要被他們兩口子吃下去了。
羅皓然這個時候剛剛往家里打了幾次電話,一直沒有人接。他也不打算糾纏父親的電話了,先找個地方吃飯再說,于是朝漢中門方向走去。那里有條巷子,小飯店很多,旁邊還有幾家酒吧,每天晚上都有駐場樂隊和一些似曾相識的女孩子。他大踏步朝前走,遠遠地看到自稱“只做高檔火鍋”的火鍋店。他知道那是一家專門給夫妻情侶就餐的火鍋店,里面的桌子全部都是兩個人的,小孩擠一擠問題不大。想到小孩,他一陣驚慌,母親最近兩三年來一直催他結(jié)婚,然后生小孩,并列舉了至少十個同齡人已經(jīng)生兒育女的例子。他潛意識里知道,最近幾年如果要小孩,唯一的可能,就是和雙念慈結(jié)婚,但自己的手上還留有毆打雙念慈帶來的疼痛和顫抖。
路過火鍋店時,羅皓然猛地停住,探頭看了一眼又飛快地往前走去。這個急停轉(zhuǎn)身的動作讓他冒了一絲冷汗。他看到了他父母,在窗邊的座位后面相對而坐,他幾乎看到他們脈脈含情、幸福安康的樣子,眼角枯黃的皺紋里正在往外流淌著難得一見的甜蜜溫柔,泥土色的。羅皓然的心怦怦怦跳了一陣,幾次回頭看看,沒有人追出來。
在他身后,他父母扭頭看看窗外,確信羅皓然走遠了,才互相看了看,表情木然。
為什么不喊他?
為什么不叫羅皓然?
都看到了為什么不喊他一起吃飯?
羅皓然母親一個勁問丈夫。
說好了這次不見他的,不見他!羅皓然父親一直隱忍,突然回了一句,語氣非常沖,聲音非常高。旁邊幾對年輕人好奇地打量他們,臉上鄙夷而自大的神情似乎在說,你們不應(yīng)該在這種飯店里面吃飯,你們應(yīng)該蹲在街角,吃六塊錢一份的盒飯,如果嫌菜冷,可以多喝一碗免費熱湯,然后趕快回到你們的老家去吧。
母親打電話過來的時候,牛山正站在會議室里同時處理七八件事。說同時,也總有先后次序。和出版社王主任的設(shè)計合同,給郵局馬老師的方案,給“閱讀辦”做的禮品書函套打樣,給老同學(xué)設(shè)計的婚禮請柬,還有一位客戶在咨詢他小孩學(xué)藝術(shù)的事情,老婆徐明月的同學(xué)在推銷位于奧體公園附近的寫字樓,以前學(xué)校的同事邀請他加入一個視覺文化的公號……這些只是眼見著可以處理完畢的,一時處理不完的還有更多,新的事情也在不斷冒出來,難以用具體數(shù)字來形容。最近,牛山非常喜歡在寬大的會議室里工作,首先是這里風(fēng)很大,穿堂風(fēng)不僅撲面而來,而且四面八方,整個人恍惚間像站在童年時的江邊大風(fēng)中,看著遠方的輪船緩緩而來,看著江水舒緩地拍打沙灘。同時,在會議室里看著人來人往而自己指揮若定的樣子,會慢慢產(chǎn)生一種幻覺,幻想自己正在一場偉大征途的核心階段,在奮力搏殺并且碩果累累。母親的來電鈴聲是單獨設(shè)置的一首Yesterday,她并不常常打電話過來,音樂響起的時候牛山覺得有些陌生,他俯視著眼前大面積的街道和屋頂,似乎旋律是從那里傳來的。一兩秒后他反應(yīng)過來是手機,屏幕上的“媽媽”讓他心里一驚,他拿起電話快步走回辦公室,帶上門。最近這些年,自己每周固定打電話回家,一般是周日上午,偶爾延遲到下午甚至晚上。年邁的父母不再有什么新鮮事,所有事情都在例行的通話中說完了。他們主動打給自己的電話,不是壞事就是急事,甚至是喪事。牛山又朝窗外的半空看了一眼,天空蔚藍深邃,屋頂像一個個生動的玩具,夕陽的光芒像是人為制造出來的一樣斜斜地鋪過來。
確實是壞事,舅舅胃里長了一個瘤,在中西醫(yī)結(jié)合醫(yī)院做手術(shù),現(xiàn)在瘤已經(jīng)切除了,情況還算不錯,但畢竟年齡太大,有些虛弱。牛山在電話里一個勁地問,胃里面有個瘤什么意思,就是一個瘤吧,不是腫瘤吧?得到不是腫瘤的答復(fù)后牛山放松下來,但是這個放松極其輕微,因為他并不知道舅舅如果是腫瘤自己會多么沉重。為了讓放松變得確切,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這下舅舅不能喝酒了,喝了五六十年了,不能喝酒可能比長個瘤對身體更不好吧。母親沒有接話,她一直對喝酒深惡痛絕,可身邊偏偏都是一些喝酒的人,包括牛山,一度喝得天翻地覆,聲譽全無。母親讓牛山明天去看看舅舅,送兩千塊錢。牛山問,舅舅住院幾天了?母親告訴他已經(jīng)六天了。牛山站起來確認(rèn)辦公室的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然后壓低嗓子厲聲問,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告訴我。母親被嚇住了,愣了好一會,牛山緩和了語氣說,我明天一早要出差去北京,你要是早點告訴我,我就可以早點去看舅舅了,現(xiàn)在要一周之后才能去看他了。似乎為了回?fù)魟偛排I降膰?yán)厲,母親帶著鄙夷說,你經(jīng)常不在南京,還問我哪天住院干什么呢,早告訴你也沒用。這次輪到牛山沉默了,他用鼻子深深呼了一口氣。這么一來一往之后,還是母親緩和了口氣,告訴牛山他們也是昨天才知道,而且已經(jīng)來看過舅舅了,你朱文梅姐姐一直沒告訴其他人,我們?nèi)チ?,她還一直關(guān)照不要告訴你們幾個。現(xiàn)在你舅舅要出院了,我給你打電話,你直接過去,到醫(yī)院再給你姐姐打電話,他們也不好攔著吧。市場部經(jīng)理徐雨馨悄聲走了進來,瞥了一眼牛山的茶杯,給他加滿,把茶杯旁邊的紙筆和一些書與文件稍加整理,又把散在茶幾上的幾個茶杯端到旁邊的衛(wèi)生間去洗。牛山也用輕松的語氣說,能這么快出院,那就是沒什么問題啊,舅舅身體就是好啊。母親又用駁斥的語氣說,還是很危險,幸虧發(fā)現(xiàn)得早,什么身體好,身體好會有這種毛?。窟@要是突然死了,留下一大攤子的家業(yè)還不被人笑死!連個兒子都沒有。說著,母親嘆了一口氣。牛山咳嗽了一下,說了句我想辦法改一下車票,先去看看舅舅再出差。說完,不等母親開始例行公事一樣教育他,就直接掛了電話。
母親教育的內(nèi)容大體有五點,一是和徐明月好好過日子,二是把女兒小牛照顧好(有時候這兩點會合二為一),三是不要熬夜,不要因為手上的活多就熬夜加班,四是不要喝酒,五是對周圍的人對客戶尤其是大客戶要和顏悅色、低調(diào)誠實。她總是習(xí)慣性舉一個例子:你再有本事,開飛機不要油,人家不要你開你能有什么辦法。十多年來就是這些話,偶爾與時俱進,引用社會新聞或者小道消息,乃至一些虛張聲勢的文章。但偶爾牛山也不給她說的機會,像今天一樣硬生生掛了電話。母親從來沒有因為牛山掛了電話而追打過來,換成徐明月,一定會立刻撥過來把話說完,但這也是熱戀時的情形,如今的徐明月和牛山幾乎不打電話了,發(fā)發(fā)消息就把所有事情都解決了。徐雨馨從洗手間里出來,把茶杯放回茶幾,快速地抽出幾張紙疊在一起把杯子擦干,然后坐在對面看著牛山。牛山走過去對她說,明天的車票可能要改一下,我要先去醫(yī)院看看我舅舅,他做了一個手術(shù),我媽剛在電話里告訴我的。舅舅沒兒子,從小就對我還有兩個表哥像兒子一樣。徐雨馨說,舅舅本來就是最親的,我看看下午的車票還有沒有。他不一樣,他年齡比較大,比我媽和姨娘大十幾歲,對她們本來就很好,對我們也好,然后又想把我們當(dāng)兒子養(yǎng),對我們好得有點過分了,我有一次聽我爸爸非常憤怒,說到底是我兒子還是他兒子。徐雨馨大笑起來,但即使如此,她還是牢牢抿著嘴,只是眼角驟然間笑出了皺紋,隨著表情的回復(fù)又馬上舒展開來。牛山看著她,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只是裝扮得太職業(yè)而讓年齡因素變得不突出。牛山帶著輕微的感慨說,還有三個月了。徐雨馨又笑起來說,去讀書,又不是去太空探險,你想去隨時去看我好了。牛山?jīng)]說話,徐雨馨說了句我去忙了,一會早點走,回家要收拾衣服,要帶的衣服太多了。記得多帶點那個咖啡?。∨I?jīng)_著她的背影叫了一聲,徐雨馨笑了笑,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太小氣了吧,出差還要喝我的咖啡,隨即又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下班是一個過程,從第一個人離開到最后一個人離開有一個多小時,有時更久。牛山一般在規(guī)定時間半小時后離開,六點鐘前后,這樣一些人可以在他離開時依然工作,給他留下一個辛勤專注的印象。這也是觀察后得出的結(jié)果。作為這家設(shè)計公司的老板,牛山一度最后一個離開,這無形中給少數(shù)性格敏感的員工帶來了不小的壓力,遲遲不敢下班,直到被牛山趕走。次數(shù)久了牛山疑惑起來,尤其是看到幾個人無所事事地在電腦前亂點,或者湊在一起聊天但就是不離開之后,他猛然發(fā)覺了這件事,當(dāng)即決定自己盡可能早點離開。最近一年多牛山六點準(zhǔn)時出門,要么回家,陪小牛寫作業(yè),要么去徐雨馨家,但更多的還是去陳強那里坐坐。也可以這么認(rèn)為,正是因為陳強做了中豪集團下屬地產(chǎn)公司的負(fù)責(zé)人,擁有了一間大得漫無邊際的辦公室之后,牛山才多了一個下班后的去處,一個自由自在、幾乎沒有外人的地方。很多時候,陳強那里也有客人,但這些陌生人恰恰如路人一樣保證了生活氣息。陳強的辦公室目測有一百平方米,還不包含暗門后的洗手間和休息室。這里都可以遛狗了!牛山第一次去的時候大聲喊了出來,這句話大概把沙發(fā)上坐著的幾個人惹得很不高興,似乎他們是狗。牛山對陳強的客人都很客氣,別人對他也非常有禮貌,畢竟他是陳總的弟弟。有的人以深奧的微笑掩飾自己的身份,有的人則急于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事業(yè),甚至成就,牛山也和這些人中的很多位成了熟人或者生意伙伴。偶爾這里有一個或年輕或成熟的女人,陳強不介紹牛山也不多問,也從不對家里任何人提這些。今天舅舅的病情讓他有些沮喪,他又有了去陳強那里坐一會的理由,于是打電話給陳強說一會過去。陳強說沒問題,現(xiàn)在也沒有人在。
在去停車場的路上,牛山給徐明月發(fā)了一條消息,說晚上遲一點回去,但也不會很晚,去陳強那里聊點家里的事情。徐明月晚上一般不吃飯,用一盤綠油油的蔬菜沙拉打發(fā),小牛也跟著她吃,只是多加幾片水煮雞蛋,或者一小塊牛排。牛山不回家吃飯她求之不得,只要不是太晚,沒有喝得酩酊大醉,她都不會說什么。如果很晚或者喝多了回家,徐明月會讓牛山不要回來,去另一個房子里住,早晨記得回來送小牛上學(xué)就行。今天徐明月有些不高興,她讓牛山盡量早點回來,她說小牛下午回家之后就一直忙著做一個歪歪扭扭的盒子,說是好朋友盧奇過生日,要做一個禮盒,里面放上家里最好的巧克力,作業(yè)到現(xiàn)在都沒做,恰巧今天作業(yè)很多,都在期中復(fù)習(xí)了。牛山笑著說,以前不也偶爾這樣嗎,突然間有了一個不做作業(yè)的理由了,隨她去吧。徐明月帶著情緒說,作業(yè)也不能不做啊,每次這樣,都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睡覺,才三年級啊,初中怎么辦呢。牛山沉默了一下說,我盡量早點回去。他心里想的是,照這樣下去,初中高中之類的,不上也罷,如果每天都像機器一樣完成固定的任務(wù),沒有必要的變化,從來沒有可以專門用來浪費的時間,她長大了會變成什么樣的人呢?反正不是自己想要的人。
到了中豪大廈后,牛山下到停車場負(fù)三樓,向直往陳強辦公室那層的電梯那邊開去,可不斷有車出來,牛山不斷往后退,繞來繞去有點暈,干脆找個空位子停下來下車,走了好一會才來到電梯間。陳強泡好了一壺滇紅等著牛山,暗紅色的茶水在小小的茶杯里明晃晃金燦燦的,他招呼說,我先喝了,幾千塊錢一斤的茶葉確實不錯。牛山大口喝了兩杯,沒覺得有什么好,只是解渴。沒有應(yīng)酬的時候,陳強晚上也盡可能少吃飯,實在餓了才吃點面包充饑。牛山說你這樣不好,有應(yīng)酬的時候吃的喝的堆成山,沒事又不吃,這就是饑一頓飽一頓。陳強說,那還是比每天大吃大喝好啊,至少有時間休息。坐下來之后,牛山身體放松地往后靠著,狠狠伸了一個懶腰。這個懶腰來得太遲,在身體最舒展的時刻牛山有些頭暈,周圍的一切有些旋轉(zhuǎn)和失真?;謴?fù)之后牛山問陳強,舅舅住院了你知不知道?
陳強說不知道,沒有人跟我說啊。他甚至帶著微笑,但牛山看得出來,他是在掩飾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的尷尬,在掩飾和舅舅他們已經(jīng)很陌生的失落?,F(xiàn)在沒事了,明天就要出院,我媽給我打電話讓我明天去醫(yī)院看看,不然要等下次回家才能看望他,不知道要多長時間呢。陳強說,回去也隨時可以啊,要不我們找個周末一起回去。說著他稍微猶豫了一下,牛山知道,他想到陳壯了,不知道該不該喊上陳壯一起回去。和身為集團公司高層的陳強不一樣,陳壯在一個深不見底的巷子里盤下一間小小的門面,早晨賣煎餅,其他時間修自行車。修自行車是他的強項,十幾歲的時候他就可以把一輛自行車拆散了再裝起來,當(dāng)時這個本領(lǐng)只是被當(dāng)作聰明來夸獎,沒想到二十年后他真的以此為生。有一次牛山帶小牛專門去吃煎餅,小牛沖著牛山和陳壯大喊,我不要吃,煎餅里面有螺絲!陳壯哈哈哈大笑起來,沖著小牛說,吃幾顆螺絲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還能跟別的小朋友吹牛呢,但是小牛幾乎要哭出來了,鬧著要走,牛山只得厲聲命令她不許鬧,必須吃一個煎餅再走。牛山那天非常愧疚,也有些悲傷,陳壯算是完蛋了,只能勉強糊口。想到這里,牛山說,一起回去也麻煩,我要看徐明月的時間,有時候小牛要上補習(xí)班,也沒時間,還是各自回去吧。牛山說著,從茶幾上拿了一根陳強的煙自顧自抽起來,嚴(yán)格說這也不是陳強的煙,就像茶葉也不是陳強的茶葉,辦公室不是陳強的房子一樣。抽了兩口煙之后,牛山對陳強說,我明天去北京出差,可能去不了醫(yī)院,要不你代我和陳壯去一趟吧,陳壯就不喊了,去了又是吵吵鬧鬧的,說不了幾句話就跟人發(fā)脾氣。
陳強不動聲色地說,我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去啊,今天晚上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去辦。牛山看看陳強,非常奇怪,這么多年來這種直截了當(dāng)?shù)木芙^很罕見,而且陳強說“重要的事情”的時候表情有些不自然,皮膚之下的猙獰被故作輕松的表情壓制住了。牛山從小和陳強一起長大,非常熟悉這個表情,他笑笑問道,什么重要的事?
陳浩叔叔約我單獨見面談一下。
牛山在沙發(fā)上坐直了,脫口而出,陳浩放出來了?
放出來了,好像是幾天前才出來,當(dāng)時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就是告訴我他出來了,就掛了電話,我當(dāng)時正在開會,上面派人來巡查,也沒顧得上。本來我應(yīng)該主動去找他,他又找過來了,就今天晚上九點。
你告訴陳壯沒有?
這個時候才想著找他,換成你是陳壯,你會不會恨我?不找他了,我已經(jīng)跟一個朋友說好了,晚上他帶兩個人陪我一起去,真要有什么問題,他們會處理的。兩個人中有一個是陳波,那個打獵的,你記得的吧?
牛山長長地呼出一口煙說,先感謝感謝他,不要說誰對不起誰,再看看他什么意思?
跟他說這些干什么?說了這些,他又找我要錢怎么辦,我到底要給他多少錢呢?
不存在給他錢。你們在哪里見面?
他本來要約我在天堂村那邊的一個修車廠,那邊太亂了,我說要見面只能去三江路夜市那邊,在大排檔找個地方見面,那邊人多。
反正你小心一點吧!要不要我也一起去?
你不要去了,陳壯也不要去,他們很靠譜。
你自己也行!牛山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毫不客氣地拿起茶幾上的兩包煙站起來準(zhǔn)備回家。一邊走一邊說,你確定不去看舅舅了?那我明天改簽一下車票,看了他再出差吧。
不去了。他們都不告訴我,我去干什么。我去了心里也難受,舅舅跟爸爸也沒區(qū)別,他們看到我估計也不舒服,還會想到陳壯。
我去他也會想到陳壯啊,都是外甥,從小就鬧著要把我們當(dāng)兒子抱走。牛山說著笑了起來,似乎在春節(jié)聚會時敘舊。電梯的門開了,牛山把要說的話都咽了下去鉆進電梯。
徐明月對不好的和更好的牛山以及很多事物也沒有興趣了,無論牛山拿到多大的訂單,或者顯得多么疲憊和病態(tài),她都視而不見。幾天前牛山跟她商量換一輛車,把現(xiàn)在開的雷克薩斯賣了,加三十萬買一輛奔馳。徐明月直接說不需要,現(xiàn)在車況很好,三十萬可以去好幾個國家參加馬拉松比賽了。她本來就計劃等小牛放暑假的時候去參加兩到三場馬拉松,都在國內(nèi),沒想過出國?,F(xiàn)在既然有這么多錢,那就支持一下,十五萬就足夠了。牛山有些猶豫,總覺得花這么多錢在這種事情上有些浪費,大筆的錢換來的無非就是穿著緊身的跑步服對著鏡頭傻笑的照片,這有什么意思呢?徐明月有點不依不饒,牛山感覺一場馬拉松或許就要開始了,趕緊答應(yīng)下來。在小牛出生之后,徐明月開始對自己的身材極為在意,對減脂瘦身之類的事高度重視,最后,她選擇了長跑作為核心的應(yīng)對辦法,輔以盡可能沒有油鹽醬醋糖的食物,身材也逐步恢復(fù)??伤謴?fù)到正常水平后卻沒有及時停下來,一路往下瘦?,F(xiàn)在的徐明月,身高一米七,但體重只有九十出頭,好看是好看,但有些不近人情。她常常整個晚上去跑步,從熱身到跑步到回家做拉伸,再到洗澡保養(yǎng),四五個小時就這么過去了,一個精致的但拒人千里的徐明月會在午夜時出現(xiàn)。牛山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不跑步,不節(jié)食,不講究,因為忙于工作時間上也有點雜亂無章,和徐明月有種漸漸分開的感覺。有一次牛山甚至用開玩笑的口吻對徐明月說,怎么有了小牛我們反而疏遠了,徐明月對此充耳不聞,是否疏遠、是否出問題,在她那里已經(jīng)連問題都不是。牛山理解她從跑步這件事獲得的滿足感,甚至包括生理層面的愉悅,都遠遠大于從自己和家庭得到的。漸漸地,牛山刻意泄露出自己和其他女性交往的一些信息,潛臺詞就是既然你通過跑步得到了諸多滿足,連碰都不愿意讓我碰,那我可能也要想其他辦法了,徐明月依然當(dāng)作沒聽見。
在小區(qū)樓下的地下車庫,牛山熄了火,靠在座椅上休息一會,打算抽兩根煙再上樓。他有些擔(dān)心陳強,也非常好奇,后悔自己沒有堅持要跟他一起去,哪怕在旁邊看著也好啊。想了會,牛山還是給陳壯打了個電話,告訴他陳浩約陳強見面的事情,也說了自己的猜測,陳浩估計是看到陳強現(xiàn)在混得非常好,想勒索他一下,不知道他是直接開口要錢,還是讓陳強給他安排工作之類。
不出意料,陳壯在電話那頭怒不可遏地叫起來,陳浩有什么臉來找陳強,有本事來找我?。∷麄冊谀睦镆娒??牛山故意裝作吃驚的樣子說,我忘記問了,我也想去,陳強不讓我去,說來說去忘記問他在哪里見面了……陳壯不耐煩地打斷說,我自己找陳強去吧。牛山降低了聲音說,你就讓陳強處理吧,我跟陳強說了,見到陳浩還是要客氣一點,如果不是陳浩干這種事,陳強就沒有現(xiàn)在的工作了,事情總有兩面性的。陳浩找人害姨父姨娘,自己不也坐了十年牢,也夠了。只要他不威脅陳強,陳強也不用跟他來硬的,我覺得陳浩也不敢,不管從哪個方面他都弄不過陳強。
那我呢!要不是陳浩干那種事情,我們還能繼續(xù)吸沙,我怎么會像現(xiàn)在這么窮!牛山嘆口氣說,哥哥啊,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如果不是陳浩叔叔干那種事,你們肯定還繼續(xù)在長江吸沙,然后呢,你覺得你能靠那個發(fā)財?出事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你們了,再出幾次船,肯定抓你們啊,那坐牢的就不是陳浩叔叔,就是你們一家人了,一個跑不掉,你和陳強最嚴(yán)重。我知道你恨陳浩,恨他想把姨父姨娘害死,自己獨占那個船,但是你看,他有什么好下場沒有?他其實是讓你們從吸沙這件事上面脫身了,不然一個晚上幾萬塊錢的收入,憑你和陳強兩個,能自覺收手?你們不被抓起來根本不會收手的。事情就是這樣有好有壞,你現(xiàn)在混得不好,到底跟誰有關(guān)系呢?你自己心里沒數(shù)嗎?
陳壯有些泄氣,但還是怒氣沖沖地說,我們不會等到別人來抓我們,賺到錢就不搞了。牛山說你少來吧,只有賺不到錢才會收手,賺到錢你會停下來不干?打死我也不相信。你看看四方洲上的馬寶才,一家全部抓進去了。當(dāng)時我媽就跟我說過,要不是因為陳浩害你父母,被抓的就是你們一家,國家怎么可能任由你們干這種破壞環(huán)境的事情呢。陳壯不耐煩地說,就算出事了,花錢也能擺平,陳浩就是讓我們家破產(chǎn)了!這種人還有臉找陳強,他是不是覺得陳強現(xiàn)在有地位了就會怕他?他小看陳強了,陳強連我都能下手,還在乎他陳浩!
牛山不知道該說什么,停了一會帶著弟弟不該有的嚴(yán)厲說,你以后不要再說陳強對你下手這種話了,最好連想都不要想。
這下輪到陳壯沉默了。牛山又點上一根煙說,舅舅生病了,你知道嗎?陳壯說,我都看過他了,給了一千塊錢意思一下,給多了我也沒有。文梅姐姐給我打電話的,我在醫(yī)院陪了兩天。
牛山有些失落,這么多年,姐姐文梅還是對陳壯最好,最放心。他故意提高聲音說,你幾天前就去過了?那后來我們還在一起吃過飯吧,你怎么不告訴我!今天我媽給我打電話我才知道。你說舅舅他們?yōu)槭裁床辉敢飧覀冋f這件事呢?陳壯哈哈大笑著說,不就是沒兒子嘛,想想自己生病只能讓女兒女婿張羅,他就覺得有些丟人啊!
他不是一直拿我們?nèi)齻€當(dāng)兒子嗎,現(xiàn)在怎么又不算了!
陳壯嘆口氣說,我也問過姐姐這個問題,姐姐說,再怎么當(dāng)兒子也不是兒子,你們?nèi)齻€長大之后哪個聽過他的話呢?牛山你上學(xué)最好,舅舅就想你學(xué)醫(yī),當(dāng)個醫(yī)生,一家人生病都不用操心了,你非要學(xué)什么藝術(shù)!陳強更不聽話,本來好好地做茶場,再不賺錢一年也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幾十萬的進賬,非要砸鍋賣鐵搞吸沙船,等于是做強盜啊,還是偷國家的江沙……牛山打斷說,你看你看,你不是也后悔搞吸沙船,你明明知道是犯罪!陳壯又喊了起來,我當(dāng)時才二十幾歲,我怎么能做主,陳強要怎么搞就怎么搞,我有什么辦法。
牛山看看汽車中控上的時間,已經(jīng)九點整,估計陳強已經(jīng)和陳浩碰到了,自己該打個電話過去問問,就對陳壯說,不說了,你也不要找陳強了,我明天出差,周末我回來找你喝酒,還在上次那家江鮮館,到時候跟你聯(lián)系。陳壯答應(yīng)一聲,但不知道是答應(yīng)周末一起吃飯還是答應(yīng)不去找陳強。
牛山掛了電話,下了車,打算去買瓶牛奶再上樓,于是拐到了小區(qū)地面上。剛一冒頭,一陣極為嚴(yán)厲和粗鄙的訓(xùn)斥就在耳邊響起來:你是不是想死??!你怎么還不去死!你快一點啊我的老祖宗……這種訓(xùn)斥聲牛山很熟悉,徐明月對小牛的措辭就是這樣的,但現(xiàn)在發(fā)出這個聲音的,是小區(qū)里的一位老奶奶。她應(yīng)該是一個人過,從早到晚都在遛狗,并且對狗大加訓(xùn)斥,叫得每個路過的人都心驚膽戰(zhàn),都難免感覺到被訓(xùn)斥的對象就是自己。而且她每一天的活動范圍就在小區(qū)內(nèi)外,一個人,拎著一個小板凳,還有一只布包,后面跟著她的狗,四周圍繞著她自己發(fā)出的咒罵訓(xùn)斥聲。最多時,牛山一天能遇到她和她的狗四五次。有一次小牛問牛山,為什么這位老奶奶總是無處不在?牛山驚嘆說,你怎么會無處不在這個詞的?小牛說外婆教的。牛山說,那你以后就叫這條狗無處不在狗吧。小牛對此很是開心。那條渾身雪白的狗被罵得始終垂頭喪氣的,嘴角眼角都耷拉下來,腦袋都被罵禿了,像極了一個無能的丈夫,或者一個苦苦等待長大后就遠走高飛的少年。牛山看看夜色中緩緩?fù)白叩陌坠泛屠夏棠蹋行┗?,但也更有些熱切。她們?xùn)斥聲,像黑夜之中的燈火高懸在前方,讓周圍的一切像尋常的人生而不是絕境。
徐明月突然迎面跑了過來,像一個野生動物一樣矯健無聲。牛山一把攔住她說,你怎么在這里???徐明月帶著讓人陌生的微笑說,我在跑步啊,你沒看到啊。牛山帶著錯愕說,跑步你不是去十月會所嗎?去望川公園也行啊,在小區(qū)里跑什么?不等徐明月回答牛山又問,小牛呢,小牛一個人在家?你怎么能讓她一個人在家?太過分了吧。
徐明月一直保持著跑步的姿勢,只是因為遇到牛山她不好跑開,就一直做著原地跑的姿態(tài),像一葉扁舟在水面上顛簸一樣在牛山眼前起起伏伏,整個人就像是一臺沒有熄火的車準(zhǔn)備隨時加速走開。牛山的質(zhì)問讓她停了下來,她微微喘著氣說,小牛一個人在家沒問題。牛山抬高聲音說,怎么沒問題,她才九歲啊,出事了怎么辦?觸電了怎么辦,爬窗戶掉下來怎么辦,失火怎么辦……徐明月打斷牛山的排比,帶著一絲冷笑說,小牛沒事的,她一個人在家很多次了,至少有三十次了吧,從五歲開始就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了,這些你都不知道,你根本就不關(guān)心她。
牛山有些錯愕,扭頭四處看看,似乎周圍的事物可以證明他身在一個巨大的幻覺甚至夢中。徐明月在牛山還沒有扭回頭時又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怎么看待小牛的,你覺得她什么都不會,覺得她不需要好好學(xué)習(xí),現(xiàn)在要好好玩,不需要什么應(yīng)試教育。你說的那些也沒什么錯,但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小牛,不知道她是什么性格,不知道她適合什么樣的教育,你就是有一些自以為是的觀點而已,你都是從你自己理解的出發(fā),還用你自己也不理解的狀況來衡量別人,包括你的女兒。
徐明月的這句話很長,但是牛山一直不敢轉(zhuǎn)頭看著她。小牛一個人在家不會有事的,我還裝了兩個攝像頭,可以隨時看到她,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今天回來太早了,才九點多十點不到,以往不都是十一點左右才回家嗎,看看小牛,說一個小故事你就覺得自己在照顧她了。要不是早晨你送她上學(xué)的半個多小時,你就相當(dāng)于很多天都不和她在一起,她就像沒有爸爸一樣。她一個人在家已經(jīng)很多次了,能有什么問題!說完徐明月繼續(xù)往前跑去,消失在小區(qū)濃密的樹蔭里,腳步聲一直都在,像鐘表的滴答滴答聲一樣響起,有節(jié)奏地傳來,也有節(jié)奏地弱下去,以時間的形態(tài)一點點消失了。
牛山茫然地站在花圃旁邊,目光都不知道該放在哪里。往前是小區(qū)后門,出門是一條熱鬧非凡的巷子,每晚的夜市要到凌晨才結(jié)束,夜晚帶來了夜市又驅(qū)逐了夜晚。往后,是地下車庫的入口,繼續(xù)走可以走出小區(qū)的大門,那是一條寬闊的主干道,夜晚時反而顯得十分冷清,連路過的車輛都忍不住加速沖過去,誰也不會瞥一眼小區(qū)門口虛張聲勢的祥瑞雕塑。牛山不知道去哪里,電話也及時地在他不知道該去哪里的時候響了起來,陳壯在那邊喊:陳強怎么不接我電話?
我怎么知道他為什么不接你電話!牛山頓了一下說,你在家吧,我們還是去喝點酒吧,我現(xiàn)在沒事。
對于這樣的要求陳壯一般都會答應(yīng)的,今天也不例外,牛山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往地下車庫走去。坐上車他有些不甘心,很多話想對徐明月說,又知道這只是自己的辯護,而不是想和她好好說話。牛山打電話給徐雨馨,想喊上她一起去喝酒,但那邊傳來手機停機的提示聲,牛山帶著不相信的心情又撥打了一次,聲音響起時牛山匆匆掛了,似乎明知故犯是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隨即牛山給她發(fā)了一條消息,只有常見的“回電啊”三個字。
車子開出車庫時突然下起了大雨,從車窗看出去,雨水像是給雙眼蒙上了一層劣質(zhì)的毛玻璃,在勉為其難的凝視中可以看到樹葉在狂風(fēng)中上下抖動,像要掙脫主干,朝想去的地方飛去。自古以來,樹葉都不知道自己一旦離開樹枝就成了落葉,每年都有那么多的樹葉義無反顧地飛離枝干,成了落葉。但它們好歹也算是飛翔過一次,猶如一個人的青春時代。
牛山把雨刮器調(diào)到最大才能勉強往前開,路上的車輛不多,絕大多數(shù)人此刻像流淌到最低處的水,待在一個地方不動了。看看手機,徐雨馨沒有回應(yīng),陳壯也沒有消息或者電話取消喝酒,那么就繼續(xù)開吧。
到了陳壯家樓下,牛山把車停在臨街的一家文具店門口。店早已關(guān)門了,但牛山還是看了一會。陳壯在這家店買過一大堆文具送給小牛,作為伯伯祝賀小牛上小學(xué)的禮物,這些禮物攤開來很多,但牛山知道不值多少錢,可能連一瓶好酒的錢都不夠。陳壯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牛山非常理解,并且莫名其妙地對這家店充滿好感,專程帶小牛來逛過。牛山打電話給陳壯,問他去哪里喝酒。陳壯帶著遺憾說,下大雨了,燒烤都沒有了,要不就去那家東北水餃店吧。牛山冒雨跑出來從后備廂拿了一把雨傘、兩瓶酒。后備廂有三種酒,一種紅酒,一種來歷不明的原漿酒和昂貴的劍南春。猶豫了半秒鐘,牛山拎起了劍南春的袋子。
走到水餃店門口,牛山看到陳壯正在給老板遞煙,朗聲大笑,聲音蓋過燈光在漆黑的夜色中的閃爍,自己其實是看到了陳壯的笑聲才走過來的。落座后陳壯一把拿過酒,擰開酒瓶往玻璃杯里倒酒。牛山說,這么晚可能沒有代駕了。陳壯說,那你打個車回家去就是了,明天我把車子送到你公司去。牛山說也行,明天我先去看看舅舅,再去北京,你把車子放公司,鑰匙給前臺就行了。陳壯笑笑沒說話,牛山說,我周六才回來,你遲幾天再送回去也行。
我哪里用得到你的車,要用也是貨車。
牛山說,這也不是什么好車,你拿它拖貨也沒事。
陳壯嘿嘿笑笑,突然說,舅舅你還是不要去看了,他們又沒喊你去。
他們怎么好喊我去,難道說,我生病住院了,你來看看我啊??隙ㄊ俏抑鲃尤グ?。
反正你不要去了,剛才我還問過姐姐,她說你來不來有什么意思呢,你一年也見不到幾次舅舅,這次也就不要見了吧。
牛山覺得這些話說得都對,沉默不語。陳壯嘿嘿笑笑,又認(rèn)真地問,陳強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牛山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十點整,按理說陳強和陳浩的會面應(yīng)該結(jié)束了。手機上有一條消息,是徐明月發(fā)來的,她在小區(qū)后門外的一家店里躲雨,問牛山在哪里,讓牛山來接她。牛山打了一行字說:你自己回去吧,我不在家,在和陳壯喝酒,等陳強的消息。想想她并不清楚自己為什么要等陳強的消息,解釋起來又非常復(fù)雜,就干脆刪除了要回復(fù)給徐明月的消息,就當(dāng)沒看到吧。但徐明月的消息又冒了出來,你在哪里,為什么不說話?牛山還是刪了這則消息,他在心里的答復(fù)是,既然你已經(jīng)當(dāng)我不存在,現(xiàn)在找我算什么呢,大家已經(jīng)是陌生人了,這不是什么丟人的事,只需要繼續(xù)陌生下去。
陳壯催牛山給陳強打電話,牛山故意說,你怎么不打?陳壯哼一聲說,我不會給他打電話的。牛山說,那你催我干什么呢,他談好了自然會打電話給我,沒打就是沒談好,或者覺得等一等再找我比較好,管他呢。陳壯說,我是怕他有什么危險,陳浩太狠了,身上可能有好幾把刀子,我親眼看到過的。牛山也替陳強捏著一把汗,又安慰陳壯說,不要緊,陳強帶了幾個人一起過去,陳浩再厲害也不是幾個人的對手,陳波也一起去了。
不就是打獵嗎,我要是去打獵肯定不會比他差,又沒力氣又不狠,就是個窩囊廢啊。陳壯紅著臉說著,眼前的一杯酒他已經(jīng)喝完了,牛山才喝了三分之一。牛山覺得自己也是窩囊廢,因為徐明月無論如何都掌握著一種對他徹底否定的辦法,像訓(xùn)練有素的戰(zhàn)士揮舞著武器一樣。怎么走到這一步的,這就是自己的窩囊之處了。
要是我過去,陳浩動都不敢動!陳壯順勢——順著牛山嘆服而悲哀的表情說著,同時把腳翹在凳子上,使勁抓著。
牛山把臉背過去,看著店外。外面大雨如注,雨水讓昏黃的路燈光芒變得黏稠,像是一塊布掛在眼前。在雨水的沖刷中,這塊布正在褪色,只是新的顏色像生活一樣不斷填補上來,這塊布還是很厚重。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一個陌生的號碼和一個陌生人,他在電話那頭大喊,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牛山有些茫然,雖然自己確實是老總,但自己對此毫無經(jīng)驗,一般別人喊自己牛老師就十分滿足了。陳壯隔著聽筒都聽到了對方的話,搶在牛山之前說,是的是的,你是誰!牛山也跟著問,你是誰?是不是跟陳強在一起?
風(fēng)雨聲蓋過了人聲從電話里傳過來,牛山只聽到嘩嘩的聲響,剛才的聲音似乎是一種幻覺。他對著電話喊了幾聲,那邊的回應(yīng)也只是司空見慣的風(fēng)雨聲,和水餃店門外的聲音完全一樣,像一段二重奏。陳壯伸手要搶手機,牛山憤怒地把他的手打開,大叫道:你手那么臟別碰我手機啊。陳壯也帶著怒氣喊,就你干凈!牛山抬頭看看陳壯,這樣的憤怒讓牛山想到很多年前的陳壯,當(dāng)年的他就是這樣,一言不合就怒不可遏,每句話都像是吵架。最近幾年因為實在沒錢了才收斂了很多,但他的本色還是憤怒,還是不管不顧,還是什么都無所謂,還是張口就吵架。
牛山幾乎有點開心,因為陳壯不講理的回答讓他猶如身處十來歲的時光。那個時候一切都不好,但也沒有如今的一切煩惱。
手機里還是悲鳴和呼嘯,還是狂怒和吼叫,牛山忍不住也喊起來,你是誰,是不是陳強讓你打過來的?你是誰,說話!沒有回話,倒是手機在牛山的怒吼之中突然變得柔軟和順滑,緊接著開始粉碎,牛山的手上幾乎感受到了這部手機變成幾十萬上百萬顆粒的過程?;蛟S它原本如此。陳壯也是這樣,原本滿臉笑容坐在對面喝酒,眼睛開始變得通紅,聲音也變得頻繁,陡然間一切都不見了,對面空空如也。
牛山想了想,確實,自己不該見到陳壯。樂山臆想著他和陳強一起坐牢,他們的吸沙船被水警抓個正著。那么大的船,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等待在水面上被繳獲的那一刻。他們也想著逃跑,但是吸沙船開不快,水警也用擴音器反復(fù)強調(diào),不要逃跑,不要跳水,乖乖到甲板上來,不要想著任何形式的反抗……母親下午的電話也有了全新的意思:你舅舅三個外甥,現(xiàn)在兩個在坐牢,你是剩下的那一個,要去看看他。
只是母親不知道,自己也是身在牢籠之中,或許比陳強陳壯還要長久,其間的每一天,或許比他們更為難熬。牛山記得自己聽了母親的話之后,在心里問了一句,這是我們的命嗎?這樣的問題有時候會突然降臨,就像眼前的大風(fēng)大雨,沒有征兆,并且因為太猛烈而讓人感覺會一直這樣下去,很多人就是在這樣的風(fēng)雨中倒了下去,再也沒有爬起來?;蛘哒f再也沒有干爽。牛山用力把最后三四個水餃吃下去,最后一個他只吃了餡,皮實在是吃不下去了。旁邊的啤酒還剩下小半瓶,不喝就不喝,除了自己沒有人責(zé)怪自己。他喊了一聲,老板多少錢?老板說十九。牛山一言不發(fā)站起來,拿起手機對著玻璃門上的四五張二維碼中的一個掃了一下,因為大雨網(wǎng)絡(luò)有些遲滯,頁面遲遲不出來。牛山也不急,他希望頁面始終不要出來,自己可以在水餃店耗更長的時間,因為接下來去哪里自己沒有想清楚。幾百米外就是公司,中豪大廈幾個大字一到夜晚就無比明媚,無論多大的風(fēng)雨都阻擋不了它的閃爍??梢曰厝ィ习羼R維國常常通宵在那里,他的家也確實在附近的小區(qū)。大家都說馬維國家庭關(guān)系很差,不然一個人怎么會沒日沒夜耗在單位呢。牛山常常在單位里待到很晚,不斷地調(diào)試一些設(shè)計稿的效果,這些設(shè)計稿基本已經(jīng)由馬維國敲定,別的人往往微調(diào)之后就可以交差,牛山則不斷調(diào)試其中各個部件的大小和位置關(guān)系,不斷調(diào)整顏色和明暗,不斷調(diào)整上面的字體字號。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樣調(diào)整,這個習(xí)慣造就了一個個無底洞放在他的眼前,讓他忙不完,出不來。有時候一些方案已經(jīng)問世,在圖書上,在路邊,在手機上,而位于公司會議室隔壁房間靠窗位置的牛山還在不斷修改這個方案——無論他怎么改,這個方案都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因此它也沒有開始的時候,只能等到另外的事情出現(xiàn),才有可能把此前的想法用上。一個方案像一個命運,很多都早早結(jié)束了,牛山努力讓它們不斷被修改,不斷變化,不要定格。這一切也像一種命運,牛山覺得既安全又危險,既心平氣和又倍感恐怖。
大雨之夜的公司已經(jīng)沒有人在了,牛山有些意外,他覺得應(yīng)該有三五個人還在這里才對。墻壁上有一排日光燈的開關(guān),他打開了最左邊的一個,最里面的燈亮了,光線從里往外一路暗淡下來,到自己的腳下已經(jīng)有些漆黑了,而房間的另一面是落地窗,漆黑的夜色隨著日光燈的亮起一下子消失了,變成自己這邊的反光。牛山往自己的工位走去,看了看時間,十點半,這讓他有些猶豫。十點半鐘趕到單位加班有些不正常,尤其是沒有任何緊急的事情。就當(dāng)學(xué)習(xí)吧,就當(dāng)用單位的條件設(shè)備給自己學(xué)習(xí)了。牛山安慰自己,坐下來,按下電腦開關(guān)。
一陣輕微的叫聲從旁邊傳來,牛山覺得有些奇怪,他站起來走到過道上仔細聽。左邊是前臺和市場部,自己站在設(shè)計師們待的辦公室門前,右邊是大會議室,往里是休息區(qū)和躲在后面的馬維國的辦公室,再里面是另外一間大辦公室,門對著走廊,里面放的是印刷打印設(shè)備和堆積如山的耗材,整個公司就這么大,也不小,差不多有五百多。牛山聽到聲音是從馬維國的辦公室里傳出來的,他有些泄氣。從馬維國辦公室傳出來任何聲音都不算聲音,自己不能看不能問,毫無樂趣。他看了看寂靜的過道,沒有風(fēng)雨聲,只有一些白天晃動的聲音還在依稀晃動著,久久不散的氣味是最好的證明。
牛山轉(zhuǎn)身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身后傳來高跟鞋的腳步聲,一轉(zhuǎn)身,牛山看到徐雨馨昂首走了過來。兩個人都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這個時間遇到彼此,徐雨馨吃驚地問牛山,你怎么在這里?牛山看看徐雨馨的身后,沒有人,便帶著憤怒問她,剛才是你?你和馬維國在辦公室里的?我打電話給你怎么關(guān)機了?你什么意思?
徐雨馨臉色漲得通紅,在沉默之后她帶著不屑說,什么時候輪到你管我了?我跟誰干什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牛山攥緊拳頭,控制住自己打人的沖動,又一把把徐雨馨拽到自己的辦公室里,狠狠關(guān)上玻璃門。她皺著眉頭沒有叫出聲來,兩只手用力地打著牛山的胳膊。牛山放開徐雨馨,又害怕又憤怒,把臉湊到徐雨馨眼前問,你這么晚在馬維國辦公室干什么?
你又沒有自己的辦公室!你把我抓到這個房間有什么用,這個房間里有十幾個人辦公!等你有了辦公室再找我吧,那天是我喝多了,也是同情你才滿足你一下。我們沒關(guān)系了,你不要再找我好不好!
牛山往后走了幾步,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說,這些話你以前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可以好好跟我說,不需要在手機上把我設(shè)置成黑名單,不需要裝著不認(rèn)識我,也不要故意為難我。實在不行我換工作就可以了,你這樣我不知道怎么辦。
你現(xiàn)在知道了。徐雨馨冷冷回答一句,牛山靠在一張桌子上默不作聲。徐雨馨緩和了語氣說,我對你也沒什么意見,只是那次實在是偶然情況,過去就過去了,你直接要跟我結(jié)婚,我受不了,你拿什么跟我結(jié)婚呢,沒有房子沒有車,你收入多少我清清楚楚。再退一步,這些也都無所謂,慢慢都會有的,但是你跟我說什么你媽媽每天跟你以淚洗面催你結(jié)婚。我就算跟你在一起,也未必就一定很快結(jié)婚啊,不只是我,誰也不會跟你馬上就結(jié)婚吧,還說什么媽媽身體不好,什么胃要被切除三分之二,什么你舅舅的家產(chǎn)以后都是你的,神經(jīng)病??!你太恐怖了你知不知道?
牛山抬起頭來,不知道是委屈還是氣憤,想要說些什么。徐雨馨馬上又說,你不要抓住我不放,我不會跟你在一起的,三個月后我就要去日本讀書了,晚上剛剛和馬維國辭職,他想上我,我沒答應(yīng),拉拉扯扯半天才出來。你不是有個初戀叫徐明月嗎,還設(shè)計那么多款海報送給她,你去找她吧。牛山垂頭喪氣,像是掛在桌子上。徐雨馨拉開玻璃門說,你去找她吧,反正不要找我了!我們不認(rèn)識。說完后,她昂首離開了辦公室,往暴雨如注的黑夜中走去,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