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1904—1986),原名蔣偉,字冰之,又名蔣煒、蔣瑋、丁冰之。中共黨員,著名作家、社會活動家,代表著作《夢珂》《韋護》《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莎菲女士的日記》等。關于丁玲與瞿秋白之間情感狀況的猜測,丁玲在《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一文中提到瞿秋白在給她的信中說“只有天上的夢可才有資格批評他”。而丁玲又曾說,完整的這一句是:“只有天上的夢可和地上的冰之才有資格批評他?!?“夢可”是瞿秋白對妻子王劍虹的昵稱:而“冰之”正是丁玲的字……這半句,似乎補上了丁玲與瞿秋白二人情感拼圖的最后一片空白。
少女時代的丁玲興趣廣泛,涉獵頗多,不僅成績優(yōu)異,而且越發(fā)出落得亭亭玉立,端莊清秀,已經(jīng)成為湖南桃源縣第二女子師范學校里的風云人物。
其間,丁玲結(jié)識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王劍虹。1919年,“五四”運動如一聲驚雷,劃破了陰沉、晦暗的天空,沸騰了無數(shù)學子的熱血。王劍虹很快以出眾的口才和影響力成了全校學生中的領頭人物。此時,丁玲已經(jīng)和王劍虹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丁玲和王劍虹、王一等人帶著一腔熱血,上街游行、演講,希望借此喚醒更多人。
丁玲越發(fā)向往和平、民主的新世界,胸膛里激蕩著熱血,筆下流淌著激情。那時,丁玲做出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剪掉了長發(fā)。一時之間,各種異樣的眼光投來,有贊賞、欣羨,亦不乏驚訝、鄙夷、排斥……凡此種種,丁玲并未放在心上。
此時的丁玲,不僅相貌出眾,更是滿腹詩詞學問,很快成為學校平民夜校的老師。丁玲年紀雖小,卻充滿熱忱,被學生們親切地稱呼為“崽崽先生”。
然而,快樂的日子總是很短暫。這年暑假后,丁玲便轉(zhuǎn)到了長沙周南女子中學。入學后,由于聰穎好學,丁玲很快受到國文教員陳啟民的青睞,陳引導丁玲閱讀了大量具有進步思想的刊物,如《新青年》等。好景不長,沒過多久,陳啟民被學校解聘了。丁玲悲憤之余,將書本撕得粉碎,不肯再踏入周南女子中學的校門。
時隔不久,輟學在家的丁玲便規(guī)劃好了自己的前途,準備到上海平民女學就讀。
對于這段往事,茅盾在《女作家丁玲》中曾有詳細描繪:“大約是1921年吧,上海出現(xiàn)了一個平民女學,以半工半讀為號召。那時候,正當‘五四運動把青年們從封建思想的麻醉中喚醒了,‘父與子的斗爭在全中國各處的古老家庭里爆發(fā),一切反抗的青年女子從大家庭里跑出來,拋棄了深閨小姐的生活,到新思想發(fā)源地的大都市內(nèi)找求她們的理想的生活來了,上海平民女學的學生,大部分都是這樣叛逆的青年女性。我們的作家丁玲女士就是那平民女學的學生?!?/p>
彼時,丁玲最好的朋友王劍虹正在上海平民女學就讀。王劍虹也不失時機地邀請丁玲一起到上海平民女學學習。丁玲不勝歡喜,心中暗暗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去上海。
現(xiàn)實往往是冷酷的。丁玲很快遇到了巨大的阻力,舅舅聽聞此事后,十分震怒。母親一直鼓勵丁玲求學上進,在舅舅看來,女孩子遲早是要嫁人的,不需要讀太多書。然而丁玲畢竟不是自己的女兒,且不需要自己供給一應費用,所以舅舅以往并未阻止丁玲求學。
其實,舅舅出面粗暴干涉,也是存有一種私心。舅舅的兒子與丁玲青梅竹馬,年紀相當,二人從小一起玩耍。外婆便為二人定下了“娃娃親”。如今,丁玲一年比一年出落得端莊,五官似有雕琢之美,且丁玲讀書多年,眼界、談吐也遠非尋常女孩可比。舅舅便想將丁玲許配給自己的兒子。
為免夜長夢多,舅舅命丁玲半年后便與表哥結(jié)婚。因為再過半年,丁玲剛好畢業(yè)。
知道舅舅的想法后,丁玲大為震驚。一直以來,丁玲對表哥只有兄妹之誼,并無男女之愛。丁玲對舅舅的決定十分不解,更難接受。一連數(shù)日,家中被一層陰霾所籠罩。在這場看不見硝煙的家庭大戰(zhàn)中,母親是和丁玲站在同一戰(zhàn)線的。
母親非常了解自己的女兒,心知丁玲思想叛逆,讀了這么多年書,越發(fā)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張,是絕不會屈就于包辦婚姻的。母親斷定,若女兒一朝嫁人,必定是自由戀愛的結(jié)果。
僵持了數(shù)日,舅舅方明白此事難成,憤慨之余,無奈地放棄了這一念頭。丁玲終于擺脫了這場包辦婚姻,心中如釋重負。仿佛一片廣闊天地展現(xiàn)在眼前,丁玲又對自己的前途和未來充滿信心。
再過半年,丁玲才能順利畢業(yè),并拿到文憑。然而,丁玲等不了那么久了。向來爽朗的丁玲輕易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畢業(yè)文憑,決心去上海闖蕩。舅舅雖一直想親上加親,讓丁玲做兒媳,卻從未真正表露心跡。自那日舅舅將一切言明,丁玲與表哥皆尷尬不已。同處一個屋檐下,進進出出,低眉抬眼間,偶然撞到對方的目光和身影,丁玲不由慌張閃躲,表哥也無法神色自若。表兄妹間一時尷尬、生疏起來。
一想到這一層,丁玲越發(fā)對上海充滿了向往之意。
1922年,丁玲來到上海,雖然她在上海沒有一個親戚可以投靠,除了王劍虹,也沒有相熟的朋友,但憑借獨立、堅強的個性,加上王劍虹的幫助,丁玲順利在上海安頓了下來,并如愿進入陳獨秀和李達創(chuàng)辦的上海平民女學。
丁玲外表端莊文雅,內(nèi)心卻向來有叛逆的一面,從此以“冰之”為名,廢去了“蔣”姓,以示對封建傳統(tǒng)的蔑視。這是繼剪發(fā)后,又一大膽的舉措。后因“冰之”二字,稱呼起來略有不便,便選了一個筆畫最簡單的“丁”字作為姓氏,以“丁冰之”自稱。
“世間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痹诙×崛胱x上海平民女學僅半年后,一切戛然而止。上海平民女學在辦學過程中遇到諸多困難,以至于難以為繼。漸漸地,學生們各尋出路,偌大的校園,很快空了大半。丁玲再次與王劍虹商量,二人思忖一番后,決定離開上海,到南京闖蕩。
到達南京后,丁玲和王劍虹吃住在一處,每日勤奮自學,互相督促功課,彼此都進步很快。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丁玲和王劍虹在機緣巧合之下,結(jié)識了瞿秋白。此時,瞿秋白剛從蘇聯(lián)回國不久,周身散發(fā)出一種進步知識青年所特有的氣息,見聞廣博,談吐不俗。三人一見如故。漸漸地,瞿秋白成了丁玲和王劍虹“家”的???。二人居住的地方雖然略顯簡陋,卻打掃得十分整潔,滿桌書籍文章,令瞿秋白不禁對丁玲和王劍虹刮目相看。
三人相聚一處,總有說不完的話題。瞿秋白常與丁玲、王劍虹暢談文學,談人生,也談社會時事。不知不覺間,時間飛逝,窗外已是日落黃昏,三人便一起出門到街邊吃餛飩。有一次,吃飯時,瞿秋白詢問二人今后的打算,丁玲略微一怔,王劍虹手中的筷子也停頓下來。
時間過得很快,丁玲和王劍虹早已習慣了南京的生活,習慣了這里的長街窄巷,街邊的小吃。至于今后,二人心中尚未有規(guī)劃。此時聽瞿秋白提起,丁玲和王劍虹才感到南京并非長久之地。
時隔不久,瞿秋白就離開了南京。丁玲和王劍虹心中不由一陣悵惘,少了一個可以談心和互訴衷腸的朋友。一連幾天,丁玲心中空落落的。丁玲對感情后知后覺,此時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對瞿秋白生出一種難舍難分的情愫。
此時的南京,在丁玲眼里,已物是人非。沒有了瞿秋白的南京,便是一座空城。
1923年夏天,丁玲和王劍虹又回到了上海,在上海大學中文系旁聽。而瞿秋白正是上海大學社會科學系主任。亂世之中,能再次相見,三人皆不勝歡喜。丁玲見到瞿秋白,雖滿腹情思,卻不曾傾吐半句。三人還像以往一樣,經(jīng)常相聚一處,暢談詩詞歌賦,慨嘆世事磋磨。
丁玲和王劍虹很快適應了新的校園生活。在上海大學的時光,同樣是充實而快樂的。更令丁玲驚喜的是,她還在上海大學見到了一些曾經(jīng)的師生。陳望道在此擔任教務長,自己一直仰慕的茅盾也在上海大學教授小說研究。再次入學,丁玲愈加勤奮,每日忙于功課。
一日,丁玲偶然在王劍虹處看到一沓詩稿,少女情思,躍然紙上。丁玲手握詩稿,不由一陣眩暈。此時她才明白,一直以來,鐘情于瞿秋白者,并非只有自己一人,王劍虹同樣深愛著瞿秋白。一個是最好的朋友,一個是鐘情的男子。一時之間,丁玲不知如何是好。
這件事令丁玲內(nèi)心格外頹唐、沮喪,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自己一直傾慕瞿秋白,只是羞于表明心跡,不想王劍虹也是如此。二人果然是至交知己,秉性相近,愛上同一人,懷著同樣的心事。
丁玲細細回想著,揣測王劍虹是何時對瞿秋白生出好感的,卻茫無頭緒。正在自己猶豫不定時,王劍虹向丁玲表示要回四川老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丁玲不由方寸大亂。一直以來,她早已習慣了和王劍虹相依相伴,一想到這樣的時光就要戛然終止,丁玲內(nèi)心先彷徨起來。
一時之間,丁玲顧不上二人與瞿秋白之間復雜而微妙的情愫,決定先設法使王劍虹留下來。王劍虹并不知道丁玲已看過自己的詩稿,此番回四川老家,內(nèi)心已決定要揮劍斷情。
在丁玲心中,王劍虹是世上最好的人。丁玲不想與王劍虹分離,更不希望王劍虹帶著滿腹深情和心事與瞿秋白天各一方。王劍虹和丁玲一樣,都是內(nèi)里情思澎湃,外表不顯露分毫的人。王劍虹雖然是果敢的女子,在感情上卻格外含蓄。相比之下,丁玲更豪爽一些。丁玲再三思忖后,覺得應該讓瞿秋白明白王劍虹的心跡,令有情人終成眷屬,也可以使王劍虹順理成章地留在上海。
丁玲當下拿著王劍虹的詩稿找到瞿秋白。瞿秋白看到詩文中流露出的真摯而熾烈的感情時,驚問詩文是何人所寫。得知是王劍虹的手筆后,心中越發(fā)驚訝,不由恍惚,一時無話。半晌,瞿秋白才醒轉(zhuǎn)過來,詢問丁玲的看法。
丁玲從瞿秋白的眼眸中讀出一種難言的深情。原來一直以來,自己并非單相思,瞿秋白亦對自己有意。
丁玲躊躇了一番,仍決定成人之美,便坦蕩、自然地表示自己年紀尚輕,暫時不想考慮愛情與婚姻;又說起王劍虹的種種好處,希望瞿秋白能與王劍虹結(jié)為伴侶。
瞿秋白沉默了。他走向丁玲,輕輕握了下丁玲的手,仿佛是一種無聲的安慰,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瞿秋白順應了丁玲的意愿。
瞿秋白和王劍虹由此走到了一起。王劍虹自是喜不自勝,打消了回四川老家的念頭。她沉浸在與瞿秋白的二人世界中,對于丁玲所作出的犧牲毫不知情。
在王劍虹飽受單相思的煎熬,決定回老家時,丁玲極力促成了這一對佳侶。但二人真正在一起后,每日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襯托得丁玲形單影只,他倆與丁玲相伴的時光也少了許多。
原本三人經(jīng)常在一起談論文學。瞿秋白不僅知識淵博,且教授技巧嫻熟,很快便使丁玲和王劍虹初步掌握了俄語。如此一來,二人便可以更好地閱讀俄羅斯文學,領會普希金詩歌的美妙之處。
在瞿秋白心中,丁玲和王劍虹都是心思玲瓏、文采斐然的女子,尤其是丁玲寫得一手錦繡文章。瞿秋白希望丁玲日后能走上文學之路,“飛得越高越好,越遠越好”。對于丁玲,瞿秋白無疑是寄予厚望的。在瞿秋白的鼓勵和期望下,丁玲對未知的前途充滿了信心,并且一直為此暗暗努力。
如今,三人相聚在一處的時光少了許多。
1923年夏天,丁玲度過了人生中一段低落的時光。轉(zhuǎn)眼到了冬天。天氣晴好時,丁玲偶爾也會和王劍虹、瞿秋白相聚一處,暢談文學和詩歌。是年冬天,王劍虹和瞿秋白結(jié)為伉儷。對于這一天,王劍虹期待已久。
這樁美滿的姻緣,得益于丁玲的撮合。丁玲暗暗告誡自己:從此之后,一切便只能深埋在心底了。那一腔不為人知的深情,一段無法言說的愛意,今生再也無法言說,也不必再言說。
丁玲深知,瞿秋白是謙謙君子,既與王劍虹結(jié)為秦晉之好,便不會再對自己存有憐惜之意,心中不由對瞿秋白又多了幾分敬重。她告訴自己:人生路漫漫,難免與一二知己擦肩而過。今生有緣無分,唯愿各自安好。
王劍虹結(jié)婚后,便搬了出去,不再與丁玲同住。
但當聽聞瞿秋白生病了,丁玲還是帶著瞿秋白最喜歡吃的點心、水果,來看望他。幾日不見,瞿秋白清瘦了許多,王劍虹也是滿面愁容。丁玲的內(nèi)心有微微的痛楚,卻面色如常,如尋常朋友一般,關切地詢問了幾句。王劍虹不時替瞿秋白應答幾句,神色間略顯不自然。丁玲捕捉到王劍虹愧疚、尷尬的神色,猜知王劍虹可能已經(jīng)知道自己和瞿秋白之間曾經(jīng)有過的一段朦朧的情愫。
原本以為,一切會被歲月深深湮沒,不想王劍虹還是知道了??啥×岵⒉幌氪驍_王劍虹的幸福。
彼時,丁玲人雖還坐在王劍虹和瞿秋白家中,卻已暗下決心要離開上海。如此一來,王劍虹便不會對自己心生芥蒂。自己和王劍虹的友情,王劍虹和瞿秋白的愛情,便都可以保全。
丁玲在王劍虹和瞿秋白家中又坐了片刻,叮囑瞿秋白按時服藥,要多休息,便離開了。王劍虹送出門來,丁玲對王劍虹提起自己打算離開上海的念頭,王劍虹吃了一驚,勸說丁玲留下來,然丁玲去意已定。
世事如滄海桑田多變幻。對丁玲而言,此時的上海,早已不是自己當初滿懷期待和憧憬的熱土。世事蹉磨,她的愛情之花,未及盛開,便無聲地凋落,永遠埋葬在此地。
(摘自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丁玲傳:歷盡磨難,一生燦爛》 ? 作者:張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