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張樹偉
作者供職于卓爾德環(huán)境研究中心(Draworld)
通過《能源法》的文本,我們能感受到了法律文本編制者的內心“糾結”與不同專業(yè)背景專家的“碰撞”。
2020年4月,政府機構發(fā)布了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能源法(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的公告。此次發(fā)布版本基于2017年送審稿版本。同時,該法律草案編制者對如何起草涉及的工作目標與思路進行了說明。
這一法律文本,并不是通常發(fā)揮規(guī)范主體行為、維護行業(yè)與社會秩序作用的法律語言,而更像一種政策宣示,作為很多專門性、部門性法律規(guī)定的“上位法”與頂層設計。因此,它的內容是總體性的,定位于對能源行業(yè)的“綜合性、全局性”問題進行規(guī)制,被認為有望成為能源行業(yè)的基礎性與根本大法。
基于這一對該法律地位、內容與目標作用的理解,卓爾德環(huán)境研究中心課題組對征求意見稿的內容進行了評估,形成以下討論內容。由于我們的專業(yè)優(yōu)勢主要在能源政策現(xiàn)狀理解與明確價值觀基礎的評估上,我們的重點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文本涉及的若干提法的“技術”合理性,是我們的認為,并不具有客觀性;另一方面是作為行為規(guī)制文件的語言的清晰性(clear,也包括精確,precision)與一致性(consistent,即自洽)。
文本涉及的法律文件專業(yè)化要求,我們根據自身的理解以及與大陸法系若干法學專家的討論,略有涉及,這方面內容是初步與簡要的。但是,我們必須強調,要構成一個有效、可實施、“具有牙齒”的法律體系,這方面的重要性同樣必須強調。
文本第十四條規(guī)定要“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這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的重要經驗總結,也是目前社會各界的大部分共識。這一原則意味著,資源配置的標準應該是經濟標準(成本或者收益),各主體分散決策與激勵相融,而不應該是其他,比如各種非經濟標準。沿著這一思路,文本中的有些條款與這一原則并不嚴格一致,特別是涉及電力行業(yè)的若干提法。
第十九條,“能源企業(yè)應當加強污染的源頭管控”。從技術上講,既有的電力、油氣行業(yè)經驗證明:源頭管控對于本地污染物治理往往是經濟上不合適的。特別是對于大型排放源,比如在電廠、鋼鐵廠、煉油等,末端回收是更加經濟有效的方式。
第四十七條,“集中式和分布式并舉”,以及其他“并重”(第四十條)的說法。如何理解集中還是分布,是個很模糊的問題,并且并舉需要有集體行動含義。
現(xiàn)實中的市場主體是超過一個的。這一發(fā)展布局是他們根據若干信號(哪里更合適,難度更低,更掙錢),獨立決策實施,往往有些是集中的,有些是分布的,沒有任何主體需要同時“并舉”。此外,一種觀點認為,我國電力本地消納或者外送的關鍵問題,往往并不是結合不結合的問題,不是集中還是分散的問題,而是缺乏統(tǒng)一本地與外送市場,僵直外送特權電,完全不考慮本地與受電區(qū)域需求變動的問題。
第四十八條,“節(jié)能低碳調度”,其調度的標準將是每種電源的能源效率與碳強度,這對于已建成的機組幾乎完全是個不可改變與施加主觀努力的“物理量”,無法解決市場經濟的激勵問題。事實上,在歐美國家,無論是管制性的電力系統(tǒng)(比如美國部分地區(qū)仍舊維持廠網一體,成本為基礎的utility定價),還是競爭性的,都采用的是經濟調度(economic dispatch)原則。更為重要的是,這種非經濟調度原則,很可能產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伴生負面影響(將另文論述),比如涉及天然氣的浪費以及成本非理性膨脹。
第六十五條,“能源資源更大范圍的優(yōu)化配置”。更大范圍跟“優(yōu)化配置”可能是矛盾的。既然市場決定資源配置(市場價格為信號)作為前提,那么是否“更大范圍”已經有個確定潮流流向的價值標準。這一額外標準完全是沒必要的,并且容易與之前的原則產生沖突。
第十五條,“合理的能源需求”的提法。編制者可能有他們充分的理由強調這一點。但是,能源是有價格的,并不是“敞口供應”白給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也不是配給制經濟。
市場主體是否消費某種能源,其根源于這種消費帶來的價值(或者效用)是否超過了其支付代價,而能源具有有限而非無限的價值(特別是無法儲存的電力,價格可以為負);只要它支付了相應的價格,無論是用來搞高耗能還是埋在地下(貢獻氣候變化問題解決),都已經實現(xiàn)了其價值,也就無須額外判定合理不合理。這屬于“二次懲罰”,在很多情況下將扭曲市場價格。
第十七條,“先進能源標準”的提法。雖然先進是個很好的詞匯,但是同樣很主觀,含義不明,有“多先進算先進”的問題。
在大方向上,我們認為標準體系的價值觀似乎并不應該是先進,而是應該合適——同社會經濟發(fā)展階段相適應。比如,有觀點認為,我國部分農村地區(qū)燃燒煤炭采暖,從過去幾年的政策實踐來看,幾乎是唯一燃料有保證、經濟負擔可承受、需求質量可以滿足的方式,那么這部分就不應該采用某種模糊的“先進”標準。
第六十七條,管制行業(yè)的“合理盈利”問題。自然壟斷行業(yè)通常仍舊遵循成本決定價格的方式,并且歐美通常遵循“零經濟利潤”原則。其理性根源于這些行業(yè)的無風險性質。合理盈利是無法界定的,建議更改為“按照零經濟利潤,考慮折舊”確定收入上限。
比如第四十五條提及,“未完成消納可再生能源發(fā)電量最低比重的市場主體,可以通過市場化交易方式向超額完成的市場主體購買額度履行義務”,我們困惑其交換的額度到底指的是什么。如果是電力,這些市場主體往往不是用電方,為何還要“額外購買”,給均一電力劃成分?
根據已經披露的信息,這一考核政策設計存在將各種同樣價值不可區(qū)分的電力按來源“劃成分”,割裂電力統(tǒng)一市場的問題。在小的地理與范圍尺度(比如售電公司)上這種考核完全無法操作,在省級層面的操作也存在著誤差極大的過度簡化(比如按照總用電量比例分外來可再生能源“電力”比例),看來只有省級統(tǒng)購統(tǒng)銷才能操作了。
再者,根據“交易”調整發(fā)電補貼趨向設計也非常費解。交易的目的既然是完成消納比例任務,這又跟致力于可再生能源發(fā)電商業(yè)可行目標的補貼政策有何關系?
第六十五條,“決定能源價值的機制”。狹義的講,人們通常理解的價格機制,就是供需(可以是跨期而非靜態(tài)的)決定價格。其他的因素即使有影響,也是通過調節(jié)供需的間接影響。
此外,環(huán)境成本往往是市場失靈(所謂私人成本不等于社會成本的外部性問題)下,通過額外價格“手段”(比如Pigou稅)糾正來體現(xiàn)的。這跟價格機制無關聯(lián)?!鞍l(fā)展可再生能源”,不是價值機制的功能與責任。
此外,諸如“基本需求”、“有效供給”、“符合條件”、“緊缺人才”、“加強高耗能進出口監(jiān)督管理”等詞匯可能都需要表達更明確的含義。
法律文本確定了政府與能源企業(yè)主體間的工作界面劃分,那么如何監(jiān)督主體的行為合規(guī)的監(jiān)管組織工作就是重中之重。這方面,課題組的視野有限,并不具有專家知識。但是從一般性的理解,這方面的體系安排可能存在與現(xiàn)有體制的不兼容,需要二次校核。
比如第十六條規(guī)定了中央、地方的工作分工,一個是“全國”,一個是“各地方”,但是二者的工作界面如何劃分?目前,比如電力部門的監(jiān)管,是能源局各地方派出機構的職責,而恰恰不屬于地方層面。
第七十五條第三款,第九十九條為其他同階法律法規(guī)與政府部門開了“口子”。按照我們的理解,這不是一個根本大法與“上位法”的角色,特別是不能給能源領域的下位法開口子。而應該反過來,上位法確定原則與依據,下位法細化實施。
以上的評論,并不代表我們對《能源法》立法存在本質性的意見。我們見證了過去若干年,中國能源行業(yè)從計劃到市場,從制造壟斷到擁抱競爭,從割裂市場到建設“統(tǒng)一開放競爭”市場,從市場與普遍服務混雜到力圖清晰賬目的巨大努力,充分理解并支持這一發(fā)展進化。
通過文本,我們感受到了法律文本編制者的內心“糾結”與不同專業(yè)背景專家的“碰撞”。事實上,這種糾結與碰撞在歐美同樣存在,特別是西歐大陸國家。
區(qū)別于英國與美國(還包括其他說英國的資本主義國家),歐洲大陸的資本主義更像是內嵌在社會(類似波蘭尼Polányi的主張)中,而不是反過來——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決定經濟、社會甚至意識形態(tài)。這一自由資本主義引發(fā)了社會急劇擴大的不平等與社會的張力與緊張。
《能源法》中涉及的基礎性能源規(guī)制與治理內容,將從經濟生產關系、政策范式安排、社會構建的更多討論中受益,最終豐富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準確內涵以及它在能源行業(yè)——這一仍舊高度計劃行業(yè)的體現(xiàn)。我們將繼續(xù)對此保持關注與參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