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在顧頡剛的學術生涯中,孟姜女研究是一個持續(xù)相當長久的研究主題。其歷程主要可以分為如下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從1921年冬天注意到孟姜女故事開始,到1924年11月用三天時間寫成《孟姜女故事的轉變》截止。
1921年顧頡剛跟胡適、俞平伯一起討論紅樓夢,在胡適的引領下開始關注通俗文學。這場討論的目的是文學的,要為白話文運動出力;研究方法則是歷史的、社會的。這場討論打開了顧頡剛的視野。他比老師更進一步:既然通俗小說可以像研究歷史那樣去考證,可以作為很“正經”的研究對象,那反過來為什么不行?考證歷史也可以用通俗小說的材料。既然通俗小說可以,那么民間傳說也可以,沒有形成文藝的生活也可以,“于是超出都市而進入農村,超出中原而至邊疆,以今證古,足以破舊而立新,較之清人舊業(yè)自為進步”①顧頡剛:《顧頡剛讀書筆記卷7》,臺北: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90年,第4750頁。。這種認識是孟姜女故事研究的先導,也是古史辨運動的起念。
選擇以孟姜女故事為個案始于顧頡剛對鄭樵的關注。1921年冬天,顧頡剛輯錄鄭樵的《詩辨妄》時,看到《琴操》中有杞梁之妻的記載,稱之為“稗官之流所演成”②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自序,1926年),《顧頡剛全集1》,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8頁。。1923年春,顧頡剛讀姚際恒《詩經通論》,姚氏在《鄭風》的一個注釋中提到了孟姜女,原來孟姜女比杞梁妻的故事出現(xiàn)得更早③同上,第59頁。?!氨嗣烂辖?,孟姜是美女的通名??v向上的線索激起了顧頡剛研究孟姜女故事的興致:“從此以后,關于她的故事的許多材料,都無意的或有意的給我發(fā)見。我對于她的故事的演化的程式,不期地得到一個線索?!雹茴欘R剛:《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開頭》(1925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87頁。
正式形成孟姜女研究的文字則來源于編輯的約稿。1923年冬天,上?!段膶W周報》社要出百期紀念特刊,向顧頡剛約稿,他就想做一篇孟姜女故事轉變的文章,因為自己沒有時間,就把材料給了自己的表弟吳立模(秋白),吳寫出了很簡陋的《孟姜女故事的轉變》,刊登在《星?!飞??!敖浟诉@一回文字上的聯(lián)串,更把我的若明若昧的孟姜女故事的觀念變成了清楚明白的孟姜女故事的觀念?!雹兕欘R剛:《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開頭》(1925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88頁。
1924年暑中,顧頡剛翻到京漢鐵路局出版的《燕楚游驂錄》,其中有一篇介紹徐水縣的文章,里面記錄了明代幾部書里有關徐水縣孟姜女古跡的記載,還有《畿輔通志》《臨榆縣志》中關于孟姜女的記載,這令他意識到各地的孟姜女故事盡有不同,仿佛發(fā)現(xiàn)了一個寶藏般,顧頡剛感到極度的快樂。他立即要求跟董作賓談論。董作賓送給顧頡剛一個孟姜女故事的河南唱本,顧頡剛翻看后大吃一驚,發(fā)現(xiàn)除了幾個大情節(jié)相同之外,跟自己手里的蘇州唱本完全不同!在孟姜女故事的流傳中,原來除了自己研究歷史的縱的線索外,還可以從橫的方向來研究,還有許多橫的方面的材料可以搜集。民俗材料在這個維度上可以大展身手,而民俗材料的大特征就是地方性。據(jù)此顧頡剛后來又找到了不同的七八個“根據(jù)地”。
1924年底,北京大學《歌謠周刊》向顧頡剛征文,他“便破費了三足天工夫,寫成半篇《孟姜女故事的演變》,出了一期專號,把宋以前的故事系統(tǒng)理了出來”②顧頡剛:《孟姜女故事材料目錄說明》(1935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6頁。,發(fā)表在《歌謠周刊》第69號(1924年11月23日)。文章得到劉半農的激賞,很快名動天下,使得孟姜女的故事一時成為數(shù)十位學者的共同課題。鐘敬文日后回憶:“許多學者都被那新穎的論點、豐富的文獻資料和暢快的文字表達所驚動。我自己當時正是這般被驚動者中間的一個,那深刻的印象直到今天還沒有磨滅。它對我的此后決心從事這類學問,無疑是起了鼓舞作用的。”③鐘敬文:《一位百科全書式的學術大師》(1993年),載《顧頡剛先生誕辰110周年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65頁。
第二階段從《孟姜女故事的轉變》發(fā)表開始,到1927年《孟姜女故事研究》發(fā)表截止。
《孟姜女故事的轉變》并沒做完,顧頡剛還想做下篇。誰知此文一出,從各方面匯來了各種有關孟姜女的材料,使顧頡剛目迷心搖,再也無法迅速寫出預想中的下篇了,但也激發(fā)出他專門從事傳說研究的雄心。于是顧頡剛干脆從1924年12月開始在《歌謠周刊》上主持編輯了9期“孟姜女專號”,將征集到的孟姜女故事資料和自己的研究文章陸續(xù)登出,截止到1925年6月,專號共出了80版,在客觀上擴大和提升了《歌謠周刊》的影響力。顧本人心心念的續(xù)篇于一個月后作出,題名《孟姜女故事的轉變(續(xù))》,載于1924年12月21日《歌謠周刊》第73號,孟姜女專號二。
1924年12月16日,顧頡剛按照孟姜女研究的思路寫出了《紂惡七十事的發(fā)生次第》和《宋王偃的紹述先德》兩篇文章。前文是借紂惡世增代累的經過,以明春秋戰(zhàn)國民間所傳說的古史系統(tǒng)如何不可信,“希望大家把它當做《徐文長故事》一類書看,知道古代的史實完全無異于現(xiàn)代的傳說:天下的暴虐歸于紂與天下的尖刻歸于徐文長是一樣的”④顧頡剛:《紂惡七十事的發(fā)生次第》(1924年),《顧頡剛全集1》,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306頁。。說明了層累疊加偏離史實的原理,提倡用角色的眼光研究古史?!督B述先德》一文亦無非是要指出,宋王偃在古史中成為“淫昏暴虐”之君,主要因為他是“紂的后裔”。他提倡用看待故事的眼光來看待古史,做融會貫通的研究。
如果說精彩的“歷史演進法”令顧頡剛稍感得意的話,地域性的話題則給他增添了很多困擾。他似乎很想再拓出一條路來?!陡柚{周刊》1925年1月第76期上登載了顧頡剛的一則啟事①1925年1月3日為《歌謠》作《顧頡剛啟事》,刊登在1925年1月11日《歌謠周刊》第76號——孟姜女專號三——上。,他表示欲畫出一幀“孟姜女故事傳播地域圖”,請校內外讀者來信說明本鄉(xiāng)是否流傳孟姜女故事及流傳情況,指出“中國的傳說從來不曾經過整理,滿地都是很有趣味的材料”“頗想打出這一條路,使民間的傳說能夠得著它們的相當?shù)牡匚弧?。民俗研究至此也很有些被作者當作可以排解求知欲的一種獨立的有價值的事業(yè)來對待的意味了。
顧頡剛開始更加“猛烈”地搜集材料。從1925年2月開始,在《歌謠周刊》的孟姜女專號上,顧頡剛將各地談及孟姜女故事的來信略加按語,以《關于孟姜女故事的通訊》為題刊發(fā)。1925年3月22日在《歌謠周刊》第83號(《孟姜女專號五》)上發(fā)表的“顧頡剛啟事”中稱,他想對孟姜女故事作一番徹底的考察,請讀者給他寄關于孟姜女的新、舊材料,以及可以與孟姜女故事比較或者說明孟姜女故事的其他材料,并且提到劉半農給他從法國寄來了敦煌石室中寫本的孟姜女歌。在1925年3月22日到5月31日的《歌謠周刊》第83、86、90、93號,孟姜女專號5—8上發(fā)表了關于孟姜女的圖畫的文字說明4則。1925年4月8日到29日作“征求”,發(fā)表在1925年6月21日《歌謠周刊》第96號——《孟姜女專號九》上,分類整理了一下征求來的孟姜女資料的類型,就其提供的線索希冀得到進一步的材料。1925年4月9日,作《杞梁妻的哭崩梁山》,刊登在1925年4月12日的《歌謠周刊》第86號《孟姜女專號六》上。1925年4月24日作《孟姜女十二月歌與放羊調》,刊登在1925年5月11日的《歌謠周刊》第90號、《孟姜女專號七》上。1925年4月,顧頡剛在鐘敬文的來信《送寒衣的傳說與俗歌》后作按語,認為送寒衣之所以發(fā)生于唐宋,是因為唐代民眾的感情滿裝著“夫妻離別”的怨恨。民眾的意想和民眾的同情就是傳說成立與風行的原因。杞梁妻哭崩長城發(fā)生在漢魏,因為那時候流行天人感應。
1925年5月28日,顧頡剛作《杞梁妻哭崩的城》,刊登在《歌謠周刊》1925年5月31日的第93號《孟姜女專號八》上,改正了自己在《故事轉變》文中所發(fā)現(xiàn)的“兩處很大的錯誤。這兩處錯誤都是關于杞梁妻哭崩的城的”。其中,他就傳說中孟姜女哭倒的究竟是什么長城做了一番考辨,列出了不同時期不同長城的名字,指出傳說中的長城實在并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而是一個變化的過程。1925年6月16日,作《〈孟姜女專號〉的小結束》。1925年7月12日,說鳥的故事給周作人。周作人為此信加按語發(fā)表在《雨絲》上,改名為《伯勞的故事》。
1925年8月1日,作《〈孟姜女故事的歌曲甲集〉弁言》及《序錄》,把已經在《歌謠》上登出的8篇歌曲編成一冊。9月份,這本書由北大研究所國學門歌謠研究會出版了。這本民間文學方面的書是顧頡剛個人編輯的書中第一本出版的。弁言中提到,民間文學的研究不要怕重復,重復的材料有??钡挠锰帲f明顧已經意識到民間文學重要的特征之一,即匿名性、集體性帶來的重復性,但同中有異。1925年9月21日,作《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開頭》,刊于1925年10月14日《歌謠周刊》升級版的《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周刊》第一期上,為《孟姜女故事研究之十》。在這里,他闡明了自己對孟姜女研究的態(tài)度,一是“要在全部的歷史之中尋出這一件故事的變化的痕跡與原因”而不是“考訂杞梁之妻的真事實”,這就是“古史辨”的態(tài)度,不是溯源,而是看變化的過程,并加以分析。這是社會史的研究。第二,就是目的不在于結論,而是要探求一種方法。什么方法呢?可以說是實證的方法。1925年10月30日到11月2日,作《唐代的孟姜女故事的傳說》①載于《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三輯。,述本年自己新發(fā)現(xiàn)或他人相告的三件唐代孟姜女故事。
1926年作《孟姜女故事研究》,其中“(一)”部分載于1926年5月15日到29日的《現(xiàn)代評論》第3卷第75到77期。后全文登載于1927年1月的《現(xiàn)代評論》二周年增刊上。該文在分別梳理了孟姜女故事的時間和空間系統(tǒng)之后總結道:“一件故事雖是微小,但一樣地隨順了文化中心而遷流,承受了各地的時勢和風俗而改變,憑藉了民眾的情感和想像而發(fā)展。我們又可以知道,它變成的各種不同的面目,有的是單純地隨著說者的意念的,有的是隨著說者的解釋的要求的。我們更就這件故事的意義上回看過去,又可以明了它的各種背景和替它立出主張的各種社會的需要?!雹陬欘R剛:《孟姜女故事研究》(1926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8頁。在這里,顧頡剛在整體上指出民間故事出現(xiàn)地域性的原因是時代文化中心的變遷,縱向變化的原因則是歷代時勢風俗的不同,而其存在的根本動力則是民眾的情感與想象。尤為難能可貴的是,顧頡剛也意識到了民間故事口頭性的特征,指出大量異文存在很大程度上源于講述者個人的意念和講述當時的解釋。不過顧頡剛沒有在這方面繼續(xù)發(fā)力。
第三階段從《孟姜女故事研究》發(fā)表開始延續(xù)到解放后,他不時在讀書筆記中記下一些對這些故事的思考,心心念將手里的資料結集出版。
1934年顧頡剛在讀書筆記中寫道:“月宮寶盒故事:阿刺伯國王亞美,為其權相杰法所逐,避至法國回王城,得見其公主甚麗。因隱入宮中,攀樹窺之。適公主游園,見水中有男子影。亞美下而求愛,公主允之。此與萬喜良入孟氏園,孟姜女撲蝶,落扇于池,捋臂取之,為喜良所見,孟姜遂求嫁者同?;蛎辖适轮幸褤饺氚⒋滩适轮煞趾??觀板橋三娘子故事又見《天方夜譚》,知此事大有可能。以唐代與波斯、大食貿易往來者之頻繁也。”③顧頡剛:《孟姜女故事有摻入阿拉巴故事之可能》,《顧頡剛讀書筆記卷3》,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63頁。
1935年7月19日,顧頡剛作《〈孟姜女故事材料目錄〉序》,刊載于1935年7月25日天津的《益世報 讀書周刊》第8期?!笆昵耙驅憽睹辖适碌霓D變》,收集材料甚多,前年燕大同學趙巨淵君到我家里,替我整理了一個月,編成材料目錄一冊。去年燕大同學張全恭君把我舊時論文借看,看得高興,自告奮勇,替我重寫;剛寫到唐朝,不幸他就因病回廣東去了,這工作又停擱了下來。這回天津《益世報讀書周刊》社來索文字……想起此目,就請北京大學同學張公量君為我抄出付刊……刪去了間接材料若干?!雹茴欘R剛:《孟姜女故事材料目錄說明》,《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7頁。提出故事像動物一樣,是有生命的,它會傳代、會走路。
在解放后的筆記中他又寫到:“孟姜女故事之內部矛盾性:歷代統(tǒng)治者為保護其自身之利益,出兵征戰(zhàn)、戍守、筑長城,千百萬壯丁在外,其妻居家悲念,借孟姜故事以自抒其情感,故此故事之中心為下層婦女與統(tǒng)治者的矛盾,表現(xiàn)此千百萬婦女的冤苦。孟姜女故事之外部矛盾性(和它事物的關系):一、封建禮教;二、天人感應;三、新婚別(如杜甫所詠);四、籌衣寄遠;五、挽歌與樂歌;六、秦始皇筑長城;七、歷代的征戰(zhàn)與筑長城;八、唐代的征戰(zhàn)與筑長城;九、佛教思想傳入,滲入此故事。孟姜女故事所以突盛于明代,且各地為之立廟,蓋即以明成祖的筑長城,使得若干人民夫妻離散,在家之妻憶念邊陲之夫,表面上咒罵秦始皇,實際上即怨恨明成祖之一種集體的表現(xiàn)。其故事中心在山海關,即以明長城之東端迄山海關也。”①顧頡剛:《孟姜女故事》,《顧頡剛讀書筆記卷14》,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5—26頁。
戶曉輝認為,顧頡剛孟姜女的研究實際上是將歷史的眼光引入了民間故事的研究②戶曉輝:《論顧頡剛研究孟姜女故事的科學方法》,《民族藝術》,2003年第4期。,從民間文學學科本體出發(fā),確實可以作如是觀,顧頡剛將一個民間故事看成是一條線,將其層累的歷史析出,同時關注造成這種層累的地理和歷史因素。其最大的優(yōu)點是條理分明,顧頡剛自述“在極瑣碎的事物中找出一個極簡單的綱領來,那才是最有趣的事情”③顧頡剛:《兩個出殯的導子賬》(1924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26頁。。他得出的主要結論是民間故事是變動的,傳承研究中著重變異性,指出影響民間故事變動的因素主要有三點:主流文化的變遷、各地風俗的不同以及民眾情感的愛憎。尤其注意到了民間故事口頭性的基本特征,指出了“說者”意念和解釋是產生大量異文的一個重要原因。同時,其研究基本指向為了解民眾的思想情感。如果中國古代學術如蔡元培所說“從沒有編成系統(tǒng)的記載”,而現(xiàn)代學術的特征正在于胡適所說的注重“脈絡”“系統(tǒng)”和“科學化”,顧頡剛“不立一真、惟窮流變”的故事研究方法“放棄了對故事原貌之真的尋求,而改求故事演變之真”④戶曉輝:《論顧頡剛研究孟姜女故事的科學方法》,《民族藝術》,2003年第4期。,意味著沒有歷史的真實,只有后人的無數(shù)的傳說。這種“虛無主義”的目的以新的研究方式的建立為方法,“在對舊的古史敘事和傳統(tǒng)信仰加以消解和祛魅的同時,又為現(xiàn)代古史敘事和信仰舉行了新的奠基”⑤呂微:《顧頡剛:作為現(xiàn)象學者的神話學家》,《民間文化論壇》,2005年第2期。。這也是顧頡剛思維方式現(xiàn)代性的一種表現(xiàn)。
以今人之視角來看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本身,施愛東指出其有三點局限:“一源單線的理論預設與故事生長的多向性特點之間的不相符、故事講述的復雜多樣與文獻記載的偶然片面之間的矛盾,以及在材料解讀過程中基于進化論假設的片面性導向。”⑥施愛東:《顧頡剛故事學范式回顧與檢討——以“孟姜女故事研究”為中心》,《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這跟當時沒有接觸民間故事演述現(xiàn)場的研究方式有關,也跟顧頡剛所受的學術訓練系統(tǒng)有關,更與他本人的學術訴求與研究宗旨有關。下面筆者謹從知識分子與民眾關系的外部角度切入觀察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
孟姜女的研究是在進化論影響下,用歷史演化觀念來看待和審視古史傳說,并對之進行理性重建。在研究方法上“把清代以來盛行的源流考鏡方法引入民俗研究之中”⑦施愛東:《中國現(xiàn)代民俗學檢討》,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138頁。,堅持以現(xiàn)實民俗材料與古代文獻相結合、中國傳統(tǒng)的文獻材料和歷史演化的西方觀念結合,梳理孟姜女傳說的歷時變化和地域差異,探索出“書面?zhèn)鹘y(tǒng)、口頭傳統(tǒng)、景觀敘事與儀式表演齊頭并進”⑧岳永逸:《故事流:歷史、文學及教育——燕大的民間故事研究》,《民族藝術》,2018年第4期。孟姜女體裁非常廣泛,不僅僅是故事一種載體,還有歌謠、風俗、戲劇、歌譜、歇后語、繡像、圖畫等。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也是整體性的,他不僅從歷代史書、筆記、類書、文學作品中找出大量的記錄材料,還廣從社會收集,凡神話、傳說、歌謠、戲曲、說唱、寶卷以及典籍、寶卷、小說、碑帖中的圖畫等,都成為他關注的對象。1925年《關于孟姜女的圖畫五則》關注的就是孟姜女哭城的樣子。根據(jù)中國獨有的藝術文類現(xiàn)狀展開全面的跨文類的考察,也是顧頡剛中國氣派的歷史民俗學的特色。的立體研究,在一個較長的時段內,為故事發(fā)生的變化找出某種解說,是有中國氣象的民俗學研究方法①1926年,顧頡剛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對清代到當代孟姜女故事的敘事已經采用了情節(jié)單元(1938年艾伯華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德文版出版,此時的顧頡剛是否接觸到國際的民間文學類型學研究方法還不得而知。)形態(tài)學沒有成為顧的訴求,是他腕下使用的方法。,“使傳說研究自起始之日便站在一個較高的起點上”②王堯:《民間傳說研究七十年》,《民間文化論壇》,2019年第4期。,成為民間文學史上光輝的典范。因這種“歷史演進法”的主題流變研究的目的是為其古史辨學派層累造史提供證明,因此筆者在本文中將其稱為“古史辨派”的傳說研究范式,以體現(xiàn)其鮮明的中國氣派③跟當代學者的論述相比,顧頡剛的文字更為生動洗練,平易近人。沒有外文資料的引用,頗多古書的記載,古今相連、相洽。。
臺灣學者黃瑞旗評價說,顧頡剛在孟姜女研究中著力最深的是“文化中心說”和“時勢風俗說”,“開啟了中國學術界以自己的歷史研究民間故事的方法,這種研究以歷時性的研究為主,因而著重故事的前后演變以及它們之間的關聯(lián)。而不太注重將故事獨立為單一個體來看,純粹去研究這個故事本身內在的問題。”④黃瑞旗:《孟姜女故事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2頁。在歷時與共時的張力中,顧頡剛更偏重歷時的主題流變,符合中國歷史悠久的國情。于歷史中縱橫捭闔信手拈來的組合方式,令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顯示出一種宏大的氣魄,在具體的研究領域中落實了“五四”思潮中知識分子頗為關注的“民間”。
在研究的內部,民眾主體以內在的形式浮現(xiàn)出來,但研究的旨趣與田野資料的采集則均是士大夫式的,體現(xiàn)了新舊交替的時代特色。
傳說的創(chuàng)作、流傳主體是民眾,但顧的孟姜女研究并沒有因此而將側重點放在民眾身上,指向的依然是自己感興趣的古史研究。1925年顧頡剛在《孟姜女故事研究的第二次開頭》中明確指出,他的根本目的還是要用傳說的豐富性來重證古史的真相。把散漫的傳說故事系統(tǒng)化,目的是以例子來生動地說明、展示這種方法,給大家研究古史使用。
顧頡剛的材料來源主要為士大夫的記載,以古籍鉤沉為主,早期的相關經典文獻他都爬梳完備,將其命名為“朝章國故”⑤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的轉變》(1924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頁。,他認為學者更應注意“民間的國故”——民間傳說的材料,但他的民間國故的來源依然是文字記載。顧本人對此有清楚的認識:“我只是比顧亭林們考據(jù)孟姜女故事的文字多走上一步罷了,我們的成績依然是限于書本的。書本雖博涉,總是士大夫們的孟姜女。”⑥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集〉序》(第三冊,1928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5頁。正因為他所獲得的都是文獻或印刷流通的資料,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得出了“文化中心說”的結論,也就是說傳說故事“隨順文化中心而遷流”,這個結論被后來的學者認為“頗有問題”⑦黃瑞旗:《孟姜女故事研究》,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3頁。,原因就在于他士大夫式的田野資料采集方式。因為民間故事本來是代代以口傳為流傳方式,文獻典籍中記載的不是民間故事主流的存在狀態(tài)。孟姜女研究材料來源上的遺憾也在某種程度上催生出了妙峰山的調查和中山大學民俗學會陣地的建立。
顧頡剛的孟姜女研究資料采集方式也是士大夫式的。到田野里采集文本,與文獻文本比勘究變可以說是顧頡剛的理念,在這種方法中,田野是重要的一環(huán)。如何獲得田野材料?顧頡剛走出了自己的“士大夫”式的道路。顧頡剛自己主導的孟姜女研究的材料不能像歌謠的搜集那樣,由北京大學行文到各地教育部門進行動員,他只能依賴于刊物和報紙的陣地,在上面呼吁同行們給自己提供相關資料,“孟姜女的故事,本不是士大夫們造成的,乃是民眾們一層一層地造成之后而給士大夫們借去使用的。幸賴諸同志的指示,使我得見各地方的民眾傳說的本來面目!”①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第三冊序,1928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5頁。學術不僅僅是個人的研究,而是具有某種學術運動的特點,新知識分子群體在刊物、研究傾向和共同課題的感召下更緊密地聯(lián)系為同路人群體,在這個過程中,民間傳說也逐漸在學術殿堂取得了一個相當?shù)匚弧N航ü髞碓诨貞浿姓J為《歌謠》所出的專號中,“成績豐富多彩的是顧頡剛先生主編的《孟姜女》,顧先生用史學研究的方法、精神來對舊社會認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故事傳說進行研究,一時成了好幾十位學者共同的課題,有幫助收集歌謠、唱本、鼓詞、寶卷和圖書、碑版的,有通訊分析討論故事內容的……最典型地體現(xiàn)了人們自發(fā)自愿、肯想肯干、互相啟發(fā)、不斷影響的范例。”②魏建功:《〈歌謠〉四十年》,《民間文學》,1962年第2期。之后的妙峰山進香專號,在組織文稿上依然采取了此法,不斷有人寄來資料,共同切磋、討論,彌補個人感官上的不足。顧頡剛也都將這些信件刊發(fā)。新知識分子群體自我啟蒙的重要方法之一就是在既是學術又是啟蒙的運動中進行。這個運動的主體是新知識分子群體,這個運動也同時造就、生成著這個群體。
小群體中對話交流的方式也讓顧頡剛的文風別具一格。或許是少年時期曾刻意學習梁啟超的文風,他的寫作常帶情感,向讀者袒露自己。比如在發(fā)現(xiàn)馮夢龍的《山歌》時他說:“拿蘇州歌謠來編成一部書,我總是第一人了;將來再有人做這個工作時,他總須奉我為始祖了!那里知道:去年朱瑞軒先生發(fā)現(xiàn)了這部奇書……從此我的炎炎的氣焰又給他澆滅了!唉,驕傲是這樣不容易維持的!……當時我也不在意,他走后翻開一讀,竟把我驚奇得跳起來……我連連慶賀自己的眼福,覺得坐也不是,立也不是?!雹垲欘R剛:《〈山歌〉序》,《顧頡剛全集14》,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05頁。夾敘夾議自己找到資料的過程,“我真快樂”這樣的話縈繞文中。之后中大出版了《孟姜女故事研究集》,顧頡剛把很多給他提供資料人的信都編輯出版了。即使當時不能在《歌謠》周刊和國學門周刊上全文發(fā)表出來的,也要一一列上篇目,表示收到了,很感謝。
顧頡剛對傳說學研究路線圖的規(guī)劃是:畫出故事通流區(qū)域的圖表,指出故事的演變法則,成就故事的大系統(tǒng)。具體需要考察了解的有四個方面:各地交通的路徑、文化遷流的系統(tǒng),宗教的勢力,民眾的藝術。④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第一冊自序,1928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頁。最終達到“認識各地民眾的生活方法和意欲要求”⑤同上,第4頁。的目標。但認清楚這些“生活方法”和“意欲要求”其實不容易。民眾的東西是被士大夫階級壓服的、在書面系統(tǒng)里“無影無蹤”,出去搜集時又“無窮無盡”。
顧頡剛作出的貢獻是,他將傳說故事看成是各種階層文化的匯聚。他認為“傳說是一個隨物賦形的開放體系,可以領受來自各個階層的文化與思想,其中最主要的當然是民眾的思想感情”①陳泳超:《中國民間文學研究的現(xiàn)代軌轍》,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9—130頁。。故事的演變無稽中有“無稽的法則”②顧頡剛:《古史辨第一冊自序》(1926年),《顧頡剛全集1》,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0頁。,其中最主要的是“作者要求情感上的滿足”③同上,第19頁。。跟知識分子固守禮法相比,民眾的情感自由奔放:“后來變?yōu)榭拗?,善哭而變俗,以至于痛哭崩城,投淄而死,就成了縱情任欲的民眾所樂意稱道的一件故事了?!雹茴欘R剛:《孟姜女故事研究》(1926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7頁。
這種解讀未能脫離書寫文化的主觀解讀模式。“縱情痛哭的記載,首先出自于《檀弓》《孟子》以及《說苑》《列女傳》等書,這些都是智識階級的文字,如何可以確定它代表的就是民眾的感情呢?戰(zhàn)國以后禮崩樂壞的時代潮流,難道是民眾造成的嗎?”⑤陳泳超:《“寫本”與傳說研究范式的變換——杜德橋〈妙善傳說〉述評》,《民族文學研究》,2011年第5期。正如當代學者指出的,“建筑在書寫文本認識上的各種分析模式,也因其無視或無力在文本與地方社會民眾生活之間搭建關聯(lián),不能為理解生產文本的主體——民眾提供足夠的認知信息,從而逐漸喪失揭示民眾口頭傳統(tǒng)的有效性?!雹蘅蝶悾骸睹耖g文藝學經典研究范式的當代適用性思考——以形態(tài)結構與文本觀念研究為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01期。學者面前的是文本,而不是人群,民眾的面目不清,非常模糊,看不到一個個講述傳說的人的身影和神態(tài),傳說流轉的動力歸納難免偏頗⑦而這一點在今人陳泳超的傳說研究中得到了很好的呈現(xiàn)。參見陳泳超:《“傳說動力學”理論模型及其反思》,《民族藝術》,2018年第6期。。
但通過民間故事來探索民眾的情感帶來了兩點影響,第一是繼續(xù)歌謠研究以民眾的文藝形式為研究對象進而讓民眾主體浮現(xiàn)。越接觸民俗的材料,越體會到民俗學對故事考辨的重要。他想透過民俗學的研究,尤其是神話和傳說,以及民間的風俗信仰的分析與整理,“把漢以后民眾心中的古史鉤稽出來”,和文人學士所寫定的古史并行。這樣以前隱藏在神秘的影子里的古代面貌漸次明朗,中國的真面目于是開始顯露出來。沒有民眾心中的古史這一端,“真”是不可能達到的。知識分子要求真,不可能離開民眾。知識分子只有求到了融合了民眾知識的歷史,才算是得到了“真”,經過自我啟蒙得到這樣“真”的知識分子才有資格去進行啟蒙的運動,去啟蒙別人。
孟姜女故事的演變過程中,民眾的心意和情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這里,顧頡剛引入了民眾。正如袁先欣所說,“‘真’同樣可能蘊含在民眾對歷史和故事的接受、解讀、改頭換面之中,而在追尋這流變之真的過程中,作為歷史和故事之接受主體的民眾就被凸顯了出來。”⑧袁先欣:《構筑民間:1920年代的文化運動與民眾政治》,清華大學2015年文學博士學位論文,第84頁。研究古史方法調整以后,歷史便不僅僅是真?zhèn)巫冃芜@一種解釋。變化是什么樣的,為什么這么變,要理解這個問題,就要把眼光放在后世的人怎么接受歷史,如此一來,作為接受主體的民眾浮現(xiàn)了。這是民眾主體登上歷史舞臺在學術界的一種反響,它與設想和實踐一種直接接入的行動一樣,成為民間登上舞臺的一端樣貌。
第二是新知識分子為自己找到新的位置。孟姜女處在故事學的領域,顧頡剛有他自己開辟故事學研究的野心?!拔覀儸F(xiàn)在盡出孟姜女專號,并不是心目中只有一個孟姜女,我們只是借了她的故事來打出一條故事研究的大道?!雹兕欘R剛:《〈孟姜女專號〉的小結束》(1925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65頁。故事研究的目的是促進古史研究的革命。從故事學到歷史學,顧頡剛順應經學轉化為史學的趨勢、舊經典失去了地位,成為普通的材料。從民間、西方以及經典中的反叛者中找新材料,沖出舊見解的牢籠,來建設新經典、新權威(歌謠研究是為了論證《詩經》,孟姜女故事是為了探討古史演變,妙峰山進香是研究春秋以來的社祀)。因此,顧頡剛自認為是一個“對于二三千年來中國人的荒謬思想與學術的一個有力的革命者”②顧潮:《我的父親顧頡剛》,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99頁。。他重新安排了過去與現(xiàn)在的關系,相信在中國的過去中既有足以破壞舊傳統(tǒng)、又足以建立新傳統(tǒng)的令人鼓舞的源泉。
打倒舊偶像,也許并不是為了建立新偶像。但實際上科學方法、現(xiàn)代民族國家等新崇拜、新偶像已經在建設中了。在1928年6月25日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第三冊自序中,顧頡剛著重強調“世界是進步的”③顧頡剛:《孟姜女故事研究集》(第三冊自序,1928年),《顧頡剛全集15》,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5頁。,其線性的、進化的時間觀非常明確,過去是舊世界,前方是新世界。民間則是建立這新偶像、新理想、新世界的重要資源。
“尊重歷史的記錄,鄙棄民間的口傳”④容肇祖:《我最近對于民俗學要說的話》,《民俗》周刊,1933年第111期。是我國知識分子一貫的做法,在學術研究領域經由顧頡剛孟姜女研究,民俗資料逐漸得到重視,成為和文獻資料同等重要的研究資源。相應的,典籍中的文字也就失去了神圣的色彩。劉宗迪認為,在顧頡剛的孟姜女故事和古史研究中,憑借故事學的眼光,“傳統(tǒng)的史官史學或正統(tǒng)史學的虛幻和偏狹才被徹底揭穿,中國史學才走出王道歷史的狹小天地,走向風光無限的民間歷史,原先被視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古圣先王被趕下神壇,為薦紳君子所不屑的民眾野人成為歷史圖景和歷史敘述的主角,原先被深信無疑的圣書經典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懷疑和詰問,落于傳統(tǒng)史學視野之外的野史村俗卻被當成活生生的史料?!雹輨⒆诘希骸队霉适碌难酃饨忉尮攀罚赫擃欘R剛的古史觀與民俗學之間的關系》,《合肥聯(lián)合大學學報》,2000年第6期。民眾成為歷史敘述主角之后,民眾主體以一種內在的形式浮現(xiàn)出來了。正如袁先欣指出:
歷史不僅僅是原初敘事在后世經歷的真?zhèn)巫冃螁栴},后世人們出于不同的時間、空間,不同的時勢環(huán)境、媒介方式,愿意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接受和看待歷史,并且視其為‘真實’,也構成了全新的問題。而要追問這一種接受層面上的歷史真實,又必須引入作為接受主體的‘民眾’。如何看待和處理‘民眾’,因而構成了顧頡剛學術研究的另一層重要面向。⑥ 袁先欣:《顧頡剛的古史與民俗學研究關系再探討》,《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第31卷)。
這一學術研究的內在邏輯要求也迫使顧頡剛在其后走向田野現(xiàn)場,試圖走近民眾、體認民眾。
當然民眾在學者的研究中以一種邏輯的方式成為主體,也是實際社會思想的一種反映。美國學者列文森研究太平天國運動后指出,投身太平天國的邊緣知識分子意圖反地主、反儒教,在他們的思想中已經把自己所在的下層人民與他們反對的統(tǒng)治階級區(qū)分開來,并認為儒家文化并不是他們自己的文化:“當儒家傳統(tǒng)(以及與它有關的一切)被認為只屬于某一階級時,那么,不是整個中華民族,而只是一個階級與它有必然的歷史聯(lián)系?!雹賉美]列文森著:《儒教中國及其現(xiàn)代命運》,鄭大華、任菁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21頁。太平天國運動在思想資源中將社會分為地主和農民兩個上下的階層,正是為了把農民轉化為革命的同盟和有生力量。到了20世紀20年代,知識分子吸收了前輩的思想遺產,將傳統(tǒng)二分,貴族與平民對立,民眾成為革命的想象資源和唯一能夠被調動的社會積極因素,而且是既非西方又非封建的傳統(tǒng)力量。民眾在知識分子的設定中完成了成為歷史主體的轉化,民和“群”成為對中國革命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興起具有舉足輕重作用的主體。呂微指出:“民間即生活于傳統(tǒng)的下層的民眾具有傳統(tǒng)中最富有道德價值的那部分內容,這部分被壓抑的傳統(tǒng)(如胡適的“白話傳統(tǒng)”)正是傳統(tǒng)中可以轉化或激活為現(xiàn)代性要素的內容,因此,持有這部分傳統(tǒng)的下層民眾自然成為‘五四’學者所矚目的走向現(xiàn)代而不是回到古代的現(xiàn)實力量?!雹趨挝ⅲ骸冬F(xiàn)代性論爭中的民間文學》,《文學評論》,2000年第2期。
新知識分子希望消解民對于官府的依附性生存,建設一個學術社會,在啟蒙的視域中,這個學術社會是一個知識分子和民眾平等的社會。民俗學者采取民眾的方式、挖掘民眾的文化就是為了啟發(fā)民眾自我意識,讓他們改變依附性生存的狀態(tài)。正是在社會思潮和具體研究的互相激蕩下,民間和民眾越來越成為時代的主題,并在政治中顯示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