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曼
欺騙了死神的西西弗斯,回到人間,重新享受陽光的照耀和水流的滋潤。惱怒的眾神對他實施了最嚴厲的懲罰:每天推動巨石,從山腳到山頂,然后巨石從山頂滾落,回到原點。西西弗斯將永遠周而復始地勞作——無效無望地勞動。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這更為嚴厲的懲罰。
千萬次的重復,消蝕的不僅是體力,還有生活的希望和激情。西西弗斯熱愛的人間將成為囚室。他獲得人間的永生,也獲得單調(diào)重復、索然無味的人生。
沒有變化,沒有挑戰(zhàn),完全是單純的體力勞動,周而復始。他無法創(chuàng)造什么,也不能改變什么,所有的勞累與疲倦都會在第二天再次出現(xiàn)。如果他專注于他的石頭,他的眼中只有石頭,他只能用一種最原始的方式推動石頭,推到山巔,然后看著它順著來路滾下山去。他走下山,從頭開始。他當然不能對一塊石頭做什么,他能改變的很少很少,這是懲罰的意義。無能為力的絕望和無功而返的失敗。他被這樣的絕望囚禁在無形的牢房中,他的刑期沒有盡頭。
今天的普通人何嘗不是這樣,當工作的意義和價值被不斷稀釋,那些自稱社畜的人們恰是現(xiàn)代的西西弗斯,他們只看到現(xiàn)實中茍且的巨石。每天重復的事,無論大小,都會帶來毫無意義的空虛。價值感、成就感和體力一樣消失殆盡。人人都有無法擺脫的巨石,勞苦而單調(diào)。
所有謀生的活計都是那塊石頭。而生活總有縫隙吧,在奮力向前的掙扎中,不要始終盯著那塊讓人沮喪的石頭。西西弗斯在群山與巨石之間,早已越獄。
推動石頭時,他可以看看天,看看山,注意沿途不要壓著一株野花,在某處與一只田鼠謙讓?;蛘叱ㄩ_衣襟,用胸膛去感受風在吹干汗珠時,皮膚露出的微笑。每一刻似乎都不同:晨曦與黃昏的霞光不同,春天的云影與夏天的云團不同,月初與月中的夜空不同。
不難想象,當石頭滾下山去,西西弗斯空著雙手,如釋重負。在夏夜海風的咸腥味中,他看到天空由矢車菊的淡藍,慢慢變成暮色。他嗅到薄荷、月桂的香氣,在燥熱的、寒冷的、潮濕的空氣中彌漫擴散。蘆葦在山腳下連綿,閃動著波濤起伏的光;牧人的笛聲穿過柏樹、樅樹、橄欖樹、楓樹、橡樹的枝丫。他走下山,像風、像陽光、像笛聲,穿過樹與樹的縫隙,云朵與雨水的縫隙,山與溪水的縫隙。
他在蟲鳴中摸索下山,在夜幕中辨認白天無暇顧及的身后。他用清涼的溪水,洗去一天的積塵和汗水。在水的濯洗中,他獲得一種新生。即使是一頓最簡單粗糙的餐食,也能讓饑餓的腸胃得到妥帖的安撫,然后倒頭大睡。在夢中,他擁有自由的人生。
即使明天依舊是無望的勞苦、艱辛,也會有新的期待:石頭不會改變,天氣也許會多云轉(zhuǎn)晴。一個樂于尋找生活趣味的人,他的眼中不只有巨石,他看得見流云,聽得到鳥鳴。
神呀,高居在奧林匹亞神殿之上,他們不太了解人的百轉(zhuǎn)千回。既然想象無法禁止,感官不能關(guān)閉,他們終究會在勞苦的命運中重新獲得歡騰的活力。
囚禁從不是物理意義的邊界,當眼睛不被石頭堵塞,人類將和西西弗斯一起越獄。悲劇會成為被征服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