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致諸弟
咸豐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澄侯、溫甫、子植、季洪四位老弟足下:
十月二十五日專人送信回家。魏蔭亭歸,又送一函。想先后收到。十一月二十一日,范知寶來九江,接澄弟信,俱悉一切。
部監(jiān)各照已交朱峻明帶歸矣。樹堂要功牌百張,又交蔭亭帶歸。余送朱峻明途費二十金,渠本解船來,故受之。送蔭亭二十金,渠竟不受,俟有便當(dāng)再寄渠。江隆三表弟來營,余念母親之侄僅渠有子,送錢四十千。渠買鹽花帶歸,不知已到家否?蔭亭歸,余寄百五十金還家,以五十周濟親族,此百金恐尚不敷家用。軍中銀錢,余不敢妄取絲毫也。名者,造物所珍重愛惜,不輕以予人者。余德薄能鮮,而享天下之大名,雖由高、曾、祖、父累世積德所致,而自問總覺不稱,故不敢稍涉驕奢。家中自父親、叔父奉養(yǎng)宜隆外,凡諸弟及吾妻吾子吾侄吾諸女侄女輩,概愿儉于自奉,不可倚勢驕人。古人謂無實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禍。吾常常以此儆懼,故不能不詳告賢弟,尤望賢弟時時教戒吾子吾侄也。
塔、羅自田家鎮(zhèn)渡至江北后五獲勝仗,九江對岸之賊遂下竄安徽境。余現(xiàn)泊九江河下,塔、羅渡江攻城。羅于二十一日與賊接仗,殺賊二三百,而我軍亦傷亡四十余人。此在近數(shù)月內(nèi)即是小有挫失,而氣則未稍損也。
水師已下泊湖口,去我舟已隔六十里。二十日夜,賊自江西小河內(nèi)放火船百余號,實以干柴、桐油、松脂、火藥,自上游乘風(fēng)放下,驚我水營。兩岸各千余人吶喊,放火箭、火球。其戰(zhàn)船放炮,即隨火船沖出,欲亂我陣。幸我軍鎮(zhèn)定,毫不忙亂,反用小船梭穿于火船之中,攻入賊營,燒賊船十余號,搶賊劃數(shù)十號。搖撼不動,是亦可喜之事。
余身體平安,癬疾近又大愈。胡須日長且多。軍中將士俱平安。余不一一,即候近佳,并懇稟告父親大人、叔父大人福安。
兄國藩手草(書于九江舟次)
唐浩明評點
湘軍在咸豐四年(1854)的這兩三個月來連克數(shù)城,一路凱歌, 不僅為湘軍有史以來所未有,也是朝廷自與太平軍作戰(zhàn)以來所未有。朝廷花千萬銀子供養(yǎng)、一年到頭操練的八旗綠營,臨到用時卻不及自籌糧餉、倉促成軍的團勇;以布陣扎營、行軍打仗為本職的將軍提督等,卻不及從不諳軍旅之事的文員書生。京師內(nèi)外朝野上下,對曾國藩及湘軍的贊美之聲一定是洋洋盈耳、不絕如縷。
面對著這驟然而起的大名,曾國藩的頭腦異常冷靜清醒。他認(rèn)為自己道德淺薄、才能欠缺,與眼下所享的大名比起來是名不副實。
古人曰:名滿天下者,其實難副。又曰:暴得大名者不祥。真正足以能承受滿天下之名的實,是很難得到的。倘若名實之間不能平衡,難測之禍就有可能發(fā)生。故曾國藩說:“古人謂無實而享大名者,必有奇禍?!边@樣的例子史冊上很多,筆者給大家說一個。
就在曾國藩寫這封信的時候,有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此刻正在跟著塾師念書。這孩子有著異于常人的聰明,書讀得好,文章作得好,更兼膽大志高, 真乃萬里挑一的人才。他23歲便中進士點翰林,34歲便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此人是誰,他就是著名女作家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張佩綸的奏疏寫得特別好,尤以議兵疏格外出色,分析形勢,提出對策, 把握時機,調(diào)兵遣將,方方面面都說得頭頭是道,連元戎宿將都在他的滔滔議論面前自愧不如。張佩綸遂得“知兵”美名,天下傳播,連慈禧都認(rèn)為他是一個軍事奇才。恰好中法戰(zhàn)爭在越南打響,慈禧便任命張佩綸為會辦福建海疆事務(wù)署理船政大臣。他到任不久,法國艦隊便攻打馬尾港。不料這位善談兵略的會辦大臣,在真正的戰(zhàn)火面前驚慌失措、一籌莫展。他不僅不能指揮戰(zhàn)斗,反而臨陣棄逃,致使福建水師全軍覆沒,馬尾船廠被炸,官兵傷亡七百余人。張佩綸也因此被革職戍邊,遭世人唾罵。
倘若張佩綸沒有“知兵”之大名,以他一個副都御史的身份也不至于被委派到前線去做司令官,當(dāng)然也就沒有后來的慘相。
曾國藩說:“名者, 造物所珍重愛惜,不輕以予人者?!边@的確是飽讀史鑒的明識。湖南鄉(xiāng)間有句俚語,說是運氣來時門板都擋不住。意謂好事降臨到你的頭上時,你想推掉都是不行的。那么,該怎么辦呢?曾國藩教了我們一個好辦法,即自我收斂,盡量淡化矮化自己的形象,將“靶的”面積縮小,以求少中矢。他于信中要家人“儉于自奉”“不可倚勢驕人”,便是淡化矮化形象的兩條具體措施。
我們還要記住他在這封信里說的另一句重要的話:“軍中銀錢,余不敢妄取絲毫?!边@種作風(fēng)通常都視之為廉潔。在讀此信的時候,筆者的感覺除道德層面的廉潔外,還帶有被迫的“儆懼”色彩。儆懼什么?儆懼“奇禍”!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過去總是批判孔夫子的這句話,說此話荒謬不經(jīng),是限制人的三道枷鎖。當(dāng)然,孔子“三畏”中的內(nèi)容可以分析批判,但人的畏懼之心還是不能沒有的。人應(yīng)當(dāng)畏懼道德良知,畏俱法律法規(guī),畏懼輿情,畏懼生命。倘若什么都不畏懼,人人都無法無天,這個社會還能安寧嗎?還能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