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波成
(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
一
戰(zhàn)國秦漢飲器以“卮”為主,即當(dāng)時的“單環(huán)耳筒形杯”。宋代《博古圖》誤將“耳杯”定為“卮”;又以造型相似之故,將一種雙環(huán)耳、深腹的器類稱之為“卮”[1]。近代以來,學(xué)者們認(rèn)識到這種雙環(huán)耳深腹容器流行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而非漢代[2]。1966年洛陽春秋墓所出同類器物,器底有銘曰“哀成叔之”。劉翔據(jù)自名“”改稱“卮”為“”[3]。2003年,李學(xué)勤將伯游父器自名“”隸定為“”,讀作“卮”[4]。本世紀(jì)以來,朱鳳瀚、齊耐心和路國權(quán)等排列銅類型,厘清了銅的演變序列[5],卻仍未能確定器名。此外,銅的性質(zhì)學(xué)界也是聚訟已久:宋人將銅視為飲酒器(卮、雙耳杯),《西清古鑒》則稱為“承盤之舟”[6],近來還有“酒器橢杯”“調(diào)食之盉”“代匜之注水器”“飲器兼盛酒器”“古之肥皂盒”等說[7]。至于上海博物館所藏自名為“左關(guān)之”的戰(zhàn)國齊地銅器,則為量器無疑。
《儀禮·士虞禮》:“匜水錯于盤中,南流,在西階之南,簞巾在其東?!薄渡倮勿伿扯Y》曰:“一宗人奉匜水,西面于盤東。一宗人奉簞巾,南面于盤北?!焙戮丛疲骸昂勔允⒔恚趶R門右。內(nèi)以西為右,尸入于此盥手?!盵21]黃以周曰:“門之設(shè)盤簞,猶庭之設(shè)洗?!盵22]春秋至戰(zhàn)國初年,“簞”與“盤”“匜”等器相配以沃盥,簞之深腹正適用于用于盛放巾、櫛等盥洗小件。《周禮·春官·司巫》《說文》中還有“宗廟盛主器”之“匰”。在《孟子》等戰(zhàn)國文獻(xiàn)中,又常見“簞食壺漿”“簞食豆羹”等內(nèi)容,顯然是將簞用于盛放飯食。
簞也是量器,松江本《急就章》“蠡斗參升半巵簞”[23],正以“簞”為“半量”?!墩撜Z·雍也》顏淵“一簞食”猶《漢書·項(xiàng)籍傳》“今歲饑民貧,卒食半菽”,孟康注:“半,五升器名也。”[24]“簞”即“半”,值晚周秦漢之五升,可供古人半饑半飽支撐一天,《莊子·天下篇》:“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饑不忘天下。”又:《說文》引《漢律令》曰:“簞,小筐也?!铮穑埰饕?,筥也?!_,?也。……?,一曰飯器,容五升?!薄墩f文》中筐、簞、筥、筲(?)等飯器渾言不別,皆容五升。《儀禮·聘禮》曰:“筥半斛。”《儀禮·聘禮·記》曰:“凡餼大夫黍粱稷筐五斛?!睗h魏《舊圖》云:“大筐受五斛,小筐受五斗”,或作“小筐受五升”[25]。是筐、簞、筥、筲諸器,小者為五升(半斗),中者為半斛,大者為五斛(半鐘),正與前述“左關(guān)之”以“”為“半量”相應(yīng)。
二
楚地戰(zhàn)國墓葬曾出土過一批“鏤孔杯”形器。有的為三矮足,如包山M2:172/195[26]、長臺關(guān)M1:242[27];有的為十字鏤孔杯底,如望山WM1:T81[28]、江陵雨臺山M264:31[29];有的無底,如曾侯乙墓E.3[30]。這類器形口徑大底徑?。ㄔ钜夷笶.3圖版可能是倒置),壁斜直,通體鏤孔勾連。在考古報告中,他們有鏤孔杯、奩、熏杯、筒形器等不同稱呼。程平山認(rèn)為它們是熏香器,與傳世文獻(xiàn)中“篝”關(guān)系密切[31];也有學(xué)者認(rèn)為鏤孔杯與酒器“卮”相關(guān)[32]。
“鏤孔杯”出土位置各有不同:包山M2:172出于東室第六層,四周都是放置絲織品的方形彩繪竹笥(如159、160號),包山M2:195出于東室第七層,附近有“會歡之觴”和人字紋竹笥,竹笥內(nèi)部大多殘有棗核或動物骨骼。長臺關(guān)M1:242出于墓室北側(cè),附近可能是銅鏡。望山WM1:T81出于頭箱西側(cè),附近為陶簋、陶匕與陶匜,出土?xí)r由絲帛包裹、杯內(nèi)有圓木和其他植物殘片。曾侯乙墓E.3出于東室第二層,附近金盞及其漏勺。從器物組合上看,“鏤孔杯”似乎與飲食器、容器、衣妝、熏香各有關(guān)聯(lián)。
《詩經(jīng)·召南·采蘋》“維筐及筥”毛傳曰:“方曰筐,圓曰筥?!盵45]是筥為圓口器。此外,《方言》謂“筥”為楚地之“篝”,而《類篇》又謂“篝”為“上大下小”,“白之”和“”都是上大下小圜口形,正與之相符。
明確“筥”的器型有助于確證春秋時代飲器“觶”的具體所指。宋人曾將商周之際的鼓腹束頸容器“祼雚”稱為“觶”,又把三足器“祼彝”稱為“爵”,并無可靠依據(jù)[46]?,F(xiàn)在我們知道,《儀禮》中的“爵”指的是“伯公父爵”一類的圈足圓口“斗形爵”,這正與北宋《新定三禮圖》的描述基本相符[47],《新定三禮圖》的價值也因此引起了學(xué)界的重視?!缎露ㄈY圖》透視技法古怪,但仍保留了器形的關(guān)鍵特征。以筒形容器為例,“铏”和“新莽嘉量”的實(shí)物上下等寬,《新訂三禮圖》的“铏”和“斛”也是兩壁平行[48];實(shí)物“上大下小”的“筥”,對應(yīng)在《新定三禮圖》中也是兩側(cè)線條向下收縮。有意思的是,與“筥”同形的正是飲器“觶”。就實(shí)物而言,西周中期至戰(zhàn)國早期確有一類與“白之”外形極為相似的筒形杯;這類筒形杯的輪廓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東周銅器刻紋”的射禮燕飲場景中。屬于這一器類的“萬杯”(《集成》06515)自名曰“()”,為“觶”字之異體[49]。在1961張家坡西周窖藏、安丘柘山鎮(zhèn)春秋墓、曾侯乙墓中,這類“筒形杯”還與當(dāng)時飲酒器“爵”同出一處且一一配對[50]?!秲x禮·鄉(xiāng)飲酒禮》曰:“獻(xiàn)用爵,其他用觶。”《儀禮》飲酒器的基本組合也正是“爵”與“觶”。此外,“筒形觶”與今日用于飲水飲酒的“品脫杯”(容積500~600ml)造型相似,也十分符合人們飲酒飲水的習(xí)慣。因此,西周晚期至戰(zhàn)國初年的飲酒器當(dāng)為“筒形杯(觶)”和“斗形爵”的組合,而非過去學(xué)者所說的“卮”(、簞)。
[1]王黼.重修宣和博古圖[M].揚(yáng)州:廣陵書社,2010:322-324.
[2]容庚.商周彝器通考[M].臺北:大通書局影印,1941:454.
[4]李學(xué)勤.釋東周器名卮及有關(guān)文字[C]//李學(xué)勤.文物中的古文明.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330-332.
[5]a.朱鳳瀚.中國青銅器綜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262.b.齊耐心.東周青銅卮的整理與研究[D].陜西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1.c.路國權(quán).東周青銅容器譜系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198-201.
[6]梁詩正.西清古鑒[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88.
[7]同[5]c:199-203.
[8]裘錫圭.齊量制補(bǔ)說[J].中國史研究,2019(1).
[9]a.同[5].b.同[7]:200.
[10]a.同[3].b.同[7]:201.
[11] 山東省濟(jì)寧市文物管理局.薛國故城勘查和墓葬發(fā)掘報告[J].考古學(xué)報,1991(4).其中M4:6 登記為Ⅱ式壺(Ⅰ式為“醴壺”),Ⅱ式壺造型與同時期自名曰“盥壺”的君壺相似。
[12]同[3].
[13]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等.淅川下寺春秋墓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插頁.
[14] 原釋為“二椹錢”。劉信芳.包山楚簡解詁[M].臺北:藝文印書館,2003:287.
[15] 盞屬食器,參見程欣人,劉彬徽.古盞小議[J].江漢考古,1983(1).
[16] 陳劍.青銅器自名代稱連稱研究[C]//中國文字研究(第1 輯).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2007.
[17]上海博物館編.齊量[M].上海:上海博物館,1959:31
[19] 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甘肅省博物館.武威漢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63:124.
[20]皮錫瑞.駁五經(jīng)異義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14:327-329.
[21]郝敬.儀禮節(jié)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763.
[22]黃以州.禮書通故[M].北京:中華書局,2007:895.
[23] 顏師古本改“斗”作“升”,改“簞”為“觛”,參見張傳官.急就篇校理[M].北京:中華書局,2017:216.
[24]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1803.
[25] a.李昉等撰.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3374.b.聶崇義.新定三禮圖[M].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06:641.
[26] 湖北省荊沙鐵路考古隊(duì).包山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189.
[27]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信陽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51.
[28]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望山沙冢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78.
[29] 湖北省荊州區(qū)博物館.江陵雨臺山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89.
[30]湖北省博物館.曾侯乙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249.
[31]程平山.鏤孔杯淺議[J].華夏考古,1995(4).
[32]同[14]:255.
[33]同[26]:515.
[34]同[14].
[35] 郭若愚.長沙仰天湖戰(zhàn)國竹簡文字的摹寫和考釋[J].上海博物館刊,1986(3):21-34.
[36]a.同[26].b.同[14].
[37]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750.
[38]同[26].
[39]同[14].
[40]同[37]:1273.
[41] 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發(fā)掘報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3:150-151.
[42]同[24]:420.
[43]朱彬.禮記訓(xùn)纂[M].北京:中華書局,1996:879.
[44]同[43]:670.
[45]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9:80.
[46] 謝明文.談?wù)劷鹞闹兴稳怂^“觶”的自名[J].中國文字,2016(新42):135-144.
[47] 李春桃.從斗形爵的稱謂談到三足爵的命名[C]//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018(89.2):47-118.
[48] a.同[15]:393.b.裘錫圭.鋞與桱桯[C]//裘錫圭文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2:7-11.
[49]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M].北京:中華書局,2008:127.
[50] a.中國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長安張家坡西周銅器群[M].北京:文物出版社,1965:22圖版三二.b.同[30]:370-371圖229、圖版一三五.c.安丘市博物館.山東安丘柘山鎮(zhèn)東古廟村春秋墓[J].文物,2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