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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進程與政治理念之間:論《史記》《漢書》的編次

2020-12-01 15:10
唐都學(xué)刊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年表漢書世家

伏 煦

(山東大學(xué) 文藝美學(xué)研究中心,濟南 250013)

自然時間對于歷史和歷史書寫而言皆是最重要的維度,編年體史書的體例便以時間作為最基本的標準組織歷史事件,《春秋》“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所以紀遠近,別同異也?!盵1](杜預(yù)《春秋左氏傳序》)但是比起“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xù)”[2]25的編年體史書,以人物為中心的紀傳體正史,歷史時間雖然在使用編年體寫作的帝王本紀、諸侯世家與年表之中依然占據(jù)者主導(dǎo)地位,但不再作為影響史書體例的唯一標準,單純地按照時間排列事件,必然無法全面反映歷史本身的進程以及史學(xué)家對于當(dāng)時政治秩序的理解,本文將以作為通代與斷代紀傳體正史首創(chuàng)之作的《史記》《漢書》的編次問題為例,來討論自然時間之外的兩個維度,即歷史進程與政治理念如何深刻地影響了史書體例與歷史書寫。

一、《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與世家中的西周春秋諸侯史

對于紀傳體史書而言,歷史進程首先是以自然時間來推進的,大部分本紀、年表、世家、列傳的編次都遵從自然時間所確立的秩序,以《史記》三十世家為例,《吳世家》第一至《鄭世家》第十二,是西周春秋的十二世家;位列十三至十五的是瓜分晉國的趙、魏、韓三世家,第十六是取代姜氏的田齊,以上是戰(zhàn)國四世家;第十七位是孔子,“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jīng)術(shù),以達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其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藝之統(tǒng)紀于后世”[3]5219-5220,孔子有德無位,以其學(xué)術(shù)文化上的功績和對于后世的深刻影響,故入輔弼天子的諸侯之列;第十八位是陳涉,“秦失其政,而陳涉發(fā)跡,諸侯作難、風(fēng)起云蒸,卒亡秦族”[3]5220,陳涉首倡反秦,功大而入世家;第十九位是西漢前期后妃(除呂后入本紀),作為西漢帝王之母妻,她們以合傳的形式集體入世家,并且排列在《楚元王世家》《荊燕世家》與《齊悼惠王世家》這些漢初宗室之前;漢初宗室三世家之后,分別是蕭相國、曹相國、留侯張良、陳丞相、絳侯周勃等西漢開國功臣,繼而司馬遷以文帝子梁孝王、景帝十三子(五宗)、武帝三王次于其后,是為三十世家。

上述《史記》三十世家的編次自然是符合歷史時間的,然而若詳細追究,我們或許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其中最大的一組,即西周春秋的十二世家內(nèi)部,又遵從了一個怎樣的標準?歷史時間是唯一的因素嗎?司馬遷以吳、齊、魯、燕、管蔡、陳杞、衛(wèi)、宋、晉、楚、越、鄭之次序排列春秋十二世家,為什么與《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中的十三國次序非常不同?《十二諸侯年表》以周為先,魯次之,以下是齊、晉、秦、楚、宋、衛(wèi)、陳、蔡、曹、鄭、燕、吳[3]896。通過仔細分析與對比,竊以為《史記》的西周春秋十二世家的次序反映了西周分封諸侯所建立的政治秩序,司馬遷基于對這種周王室政治理念的認同,以此為標準安排了春秋十二世家的次序;而《十二諸侯年表》的次序,是春秋時代諸侯力政、弱肉強食的歷史形勢的反映,則是以實際的歷史進程為標準。

首先來看西周春秋十二世家的情況,有論者指出吳太伯為首反映了太史公自身所認同的道德觀念:“《伯夷列傳》和《吳太伯世家》分別被置于‘列傳’和‘世家’的第一篇,顯示了司馬遷的尊重讓國、讓天下之義舉的價值觀。這與《五帝本紀第一》有關(guān)禪讓的記事也有著聯(lián)系?!?1)(日)今鷹真《關(guān)于〈史記〉的編次——特別是關(guān)于〈吳太伯世家〉〈伯夷列傳〉分別置于“世家”“列傳”第一篇的意味》,載《司馬遷與史記論集》第3 集,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191頁。吳太伯作為周文王的長兄,其事跡當(dāng)在周滅殷商之前,故列其于世家之首,不僅與伯夷列于七十列傳之首的意味相似,都是推崇廉讓之節(jié),而且符合實際的歷史時間順序?!秴翘兰摇芬越档闹T篇,可以大致分為三組,其一是《齊太公世家》《周公世家》和《燕世家》,太公望“文武是師”,被尊為“尚父”,其位在周初崇高,后代桓公又有“九合諸侯”之功,故其位列西周立國后諸位同姓諸侯之前;緊跟其后的是周公、召公所分封的魯、燕世家,兩人作為武王母弟,輔弼成王,安定周室。第二組四世家皆與周初安撫前代的政策有關(guān),《管蔡世家》的主角管叔鮮與蔡叔度亦是武王母弟,“二人相紂子武庚祿父,治殷遺民”,然管蔡“疑周公之為,不利于成王,乃挾武庚作亂。周公旦承成王命,伐誅武庚,殺管叔而放蔡叔,……從而分殷余民為二。其一,封微子啟于宋,以續(xù)殷祀。其一,封康叔于衛(wèi)君,是為衛(wèi)康叔”[3]2252(2)《管蔡世家》亦交代武王其他幾位母弟的分封情況,排行第六的曹叔振鐸附后,行七的成叔武與最小的冉季載其“后世無所見”,霍叔處行八,其國滅于晉獻公,衛(wèi)叔封行九,入《衛(wèi)世家》。從這個意義上看,《管蔡世家》亦可看作武王母弟的合傳。。衛(wèi)國與宋國分列第七、第八位,是因管蔡之亂后分封,時間上晚于紹帝舜之后的陳國與紹夏禹之后的杞國。

第三組是晉、楚、越、鄭四國,其中,晉國始于成王之弟唐叔虞,時間上亦晚于周初封建的諸侯。次于《晉世家》的,是同樣受封于成王之世,且被視作南蠻的楚國:“熊繹當(dāng)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后嗣,而封熊繹于楚蠻”[3]2473-2474。春秋中后期,吳越兩國亦始通于中原并參與爭霸,吳國作為太伯之后位居世家之首,越國登上歷史舞臺較晚,根據(jù)《越王勾踐世家》的記載,越國亦是夏禹之苗裔,勾踐先人乃“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后二十余世,至于允?!?。 允常乃勾踐之父,之前越國的世系失載[3]2252-2553,便只能次于楚國之后了。鄭國始于周宣王庶弟友,“宣王立二十二年,友初封于鄭”[3]2584,此時距離周幽王被犬戎所殺僅有三十五年,分封時代較晚,而且春秋中期之后,鄭國處于晉楚爭霸的夾縫之間,艱難生存,國力亦有限,故而以鄭押尾。

相對于《史記》十二西周春秋諸侯世家的編次而言,《十二諸侯年表》的排列體現(xiàn)更多的是西周共和年間(前841—828)之后歷史進程的實際情況。年表首行為周,尊崇天子之意,次為魯,《春秋》以魯君系年,故而周、魯為先,與世家的排列相似,是政治理念的反映,也可視作提供了一個歷史時間的坐標。以下齊、晉、秦、楚、宋五國,在春秋中前期依次稱霸,很明顯是依據(jù)實際的歷史進程而建立的秩序(3)近代學(xué)者劉咸炘在《太史公知意》中認為:“(《十二諸侯年表》)本以魯為主,而齊、晉、秦、楚四大國次之,余則威服于四大國者也?!陛d黃曙輝編?!秳⑾虨詫W(xué)術(shù)論集(史學(xué)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49頁。;之后的衛(wèi)、陳、蔡、曹四國,雖然都是春秋時期的小國,但立國較早,十二西周春秋世家中的管止于管叔鮮本人,杞國更是“杞小微,其事不足稱述”[3]2291(4)太史公在此之后總結(jié)了“唐虞之際,名有功德臣也”之后代在西周的分封情況,其中,“滕、薛、騶,夏、殷、周之間封也,小不足齒列,弗論也?!笨梢?,極為關(guān)心三代帝王名臣之后的太史公,時常將歷史的實際情況作為更加重要的因素。,故而不入年表;衛(wèi)雖小國,亡于戰(zhàn)國末年,故次序早于陳(滅于哀公十七年)、蔡(滅于春秋后二十三年,晚于陳三十三年)、曹(滅于哀公八年);鄭國立國較晚,故又次于這些春秋小國之后,燕國雖然立國很早,而且始祖召公作為輔弼成王的重臣,享有較高的政治地位,然而燕國在春秋時代默默無聞,其國世系紀年雖然清楚,但紀事最早見于《春秋·襄公二十九年》“齊高止出奔北燕”[4](5)之后北燕在《春秋》的紀事依然極少,《昭公三年》記“北燕伯欵出奔齊”,《昭公六年》記“齊侯伐北燕”?!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的出奔國君是燕簡公,而《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與《燕世家》記載的是燕惠公,昭公六年齊侯伐北燕的目的,《左傳》與《史記》皆記載是納燕出奔之君,《史記》記載燕惠公于歸國之次年卒,而《左傳》未提及。一事,其國流傳的事跡極少,對春秋時代影響亦小。吳國作為春秋末期之霸主,在春秋末期國家實力和國際影響遠高于燕國,然而吳王壽夢(壽夢元年是魯成公二年)以前雖有世系而無系年,故無法編入年表,只能在《吳太伯世家》中述之;類似的越王勾踐之父允常以上,先代世系紀年皆無考,亦無法編入年表。

我們可以看出,《十二諸侯年表》的編排,主要原則是諸國在西周末年至春秋時代的實力和影響,作為西周初年分封的管、杞并未列入其中;客觀原因還有史料的齊備和缺失:燕國因為世系和系年的完整,列于失載春秋中前期系年的吳國之前,而越國的西周春秋世系整體缺失,故而無法編入年表。

通過以上對《史記》十二西周春秋諸侯世家與《十二諸侯年表》編次的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太史公在建立《史記》西周春秋史書寫體例的時候,存在著兩種標準:一種是西周初年周王室通過分封諸侯所建立的政治秩序,司馬遷認同這種政治理念,因而十二西周春秋諸侯世家的編次呈現(xiàn)出現(xiàn)在的面貌;但歷史的發(fā)展不可能在某種理念的支配下進行,歷史進程的展示也是史學(xué)家的基本任務(wù):“幽、厲之后,周室衰微,諸侯專政,春秋有所不紀,而譜牒經(jīng)略,五霸更盛衰,欲睹周世相先后之意,作《十二諸侯年表》第二。”[3]5209

這兩種標準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同時歷史時間作為一個始終產(chǎn)生影響的因素,亦在兩套不同的秩序中有所反映:十二西周春秋諸侯世家的排列亦大體按照歷史時間次序,晉、鄭等后封的諸侯國亦編于靠后的位次;另外,吳太伯是武王的伯父,周公、召公以至于衛(wèi)康叔,皆是武王的母弟,唐叔虞是武王的兒子,西周初的同姓諸侯王的次序依照的是家族的行輩,這也是時間順序的體現(xiàn)。在《十二諸侯年表》中,周、魯居前,周為天子,本不在十二諸侯之列(6)《十二諸侯年表》實際上記敘了十三個諸侯國的世系及大事,時培磊《試析〈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之“篇言十二,實敘十三”問題》,《唐都學(xué)刊》,2010 年第3 期。時文認為,“十二諸侯”的名稱并非學(xué)術(shù)史上所認為的那樣,去掉秦、吳、魯?shù)饶骋粋€諸侯國,數(shù)字只是虛指,十二諸侯之?dāng)?shù)的確立和《史記》各體例之?dāng)?shù)相合,十二本紀取法《春秋》十二公。;而《春秋繁露·三代改制》云:“故《春秋》應(yīng)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tǒng),王魯,尚黑?!盵5]在《春秋》公羊?qū)W的理論體系中,“王魯”之說具有重要的地位。《十二諸侯年表》將魯次于周,列于“春秋五霸”之前,以是出于政治理念而不是歷史進程的考量。兩者合而觀之,展示了春秋時代諸侯國力的升降對西周初期分封制度的破壞,司馬遷創(chuàng)制的書寫體例,實際上繼承了《春秋》的批判精神。

在兩種原則交織的影響下,太史公建立了一個相對嚴密的書寫體例,一方面是他自己認同的西周初期的政治秩序及其理念,另一方面是春秋之后時勢的變化發(fā)展,這一過程既非單純的建構(gòu),亦不是對客觀事實不加整理的接納。在《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聲稱“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盵3]5203但他亦以“作五帝本紀第一”等百三十篇,表達了自己通過紹續(xù)《春秋》以“成一家之言”的志向??梢娞饭陨淼亩ㄎ?,是在“述者”與“作者”之間的。

二、“光漢”:《漢書》對西漢前期歷史秩序的重構(gòu)

與《史記》類似的是,《漢書》在建構(gòu)文本秩序的過程中,亦存在歷史進程和政治理念的糾葛。班固在《漢書·敘傳》中聲稱:

漢紹堯運,以建帝業(yè),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紀,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太初以后,闕而不錄,故探纂前記,綴輯所聞,以述《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6] 4235

《史記》原名《太史公書》,尚有諸子遺意,司馬遷個人對歷史總趨勢的看法盡可以表達,不必為一朝一姓而作;而《漢書》作為“漢室之書”“斷自高祖,盡于王莽,……勒成一史,目為《漢書》?!盵2]20“班氏不滿史公將漢代‘編于百王之末,廁于秦項之列?!侍匾郧皾h為起訖,稱為‘漢書’,以與唐虞三代之書,爭光并美;其意在于尊漢,為漢代之統(tǒng)治者而著書,絕無標榜斷代之意。”[7]287在了解《漢書》“尊漢”與“光漢”的著述目的的前提下,我們就不難理解,班固雖然聲稱《漢書》百篇為“述”(7)《漢書·敘傳》依次羅列百篇之目錄,“述《高紀》第一”等;這與《史記·太史公自序》“作五帝本紀第一”等截然不同。劉咸炘認為:“(班固)改言述,蓋避作者之謂圣,而取述者之謂明也?!币娛献稘h書知意》,《漢書知意》為札記體,在每篇之下多有對《漢書》題目編次的解釋。參見黃曙輝編?!秳⑾虨詫W(xué)術(shù)論集(史學(xué)編)》,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233頁。,并且?guī)缀跞P接受了《史記》的文字,然而在書寫體例的建構(gòu)方面,我們可以看出班固“重構(gòu)”西漢前期歷史的意圖。

首先是在“傳”的題目上,《漢書》取消了世家,故而《史記·陳涉世家》以降的漢初后妃、宗室諸王、皇子與開國功臣等,在《漢書》中只能入傳;項羽亦不可能與漢代皇帝并尊,只能與陳涉合傳,居于列傳之首。《漢書》列傳前四(8)《漢書》前四篇傳,正是徐沖所謂的“開國群雄傳”“其書寫對象是與王朝‘創(chuàng)業(yè)之主’之間不存在原初性君臣關(guān)系的前代王朝之末世群雄;其在紀傳體王朝史中的位置則通常被置于本紀之后,諸臣傳之前?!睂τ凇稘h書》而言,“與王朝‘創(chuàng)業(yè)之主’之間不存在原初性君臣關(guān)系的前代王朝之末世群雄”這一定義,無法涵蓋《漢書》卷三十一至三十四的專主身份,這四卷傳記似乎是“開國群雄傳”“開國功臣傳”與“異姓諸侯王傳”相互混雜的產(chǎn)物。見氏撰《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quán)力起源》單元二“開國群雄傳”第一章《“開國群雄傳”小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79-81頁。,只有《張耳陳余傳》第二的安排,與《史記·張耳陳余列傳》第二十九相合(此前為先秦及秦代人物),《魏豹田儋韓(王)信傳》第三和《韓彭英盧吳傳》第四是漢初異姓諸侯王傳記,實際上重新整合了《史記》的《魏豹彭越列傳》第三十、《黥布列傳》第三十一、《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韓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和《田儋列傳》第三十四。關(guān)于《魏豹田儋韓(王)信傳》第三的安排,劉咸炘認為:“班斷代為書,分詳則傷煩,故合列三人,以其皆六國之后,意見贊中”[8]196。徐復(fù)觀先生雖然指出“《漢書》則魏豹、田儋、韓王信為合傳,因為這都是六國余蔭的異姓之臣。在形式上,《漢書》的排列似較合理?!钡ㄟ^分析《史記》將魏豹、彭越、韓(王)信、盧綰合傳的原因,以及彭越、黥布、韓信對于西漢開國的重要地位,便進一步得出“在問題的實質(zhì)上,則史公的安排為不可易”的結(jié)論[7]317-318(9)徐先生認為,班固“對于有損劉氏莊嚴的異姓功臣的諸記錄,他在良心及事實上不能不承認,但在承認中也做了技術(shù)性的處理,以減輕他們的分量,亦即所以維護帝統(tǒng)的莊嚴。”。

如果我們從建構(gòu)文本秩序的角度看,史學(xué)文本秩序所折射的,一方面是撰述者的政治理念,另一方面則是實際的歷史進程,《漢書》為光大漢室而作,自然要以更加規(guī)整而嚴密的形式,來達到這一目的,確立政權(quán)本身的合法性,故而實際的歷史進程是在政治理念的支配下進行的。有趣的是,在這一調(diào)整過程中,《漢書》傳記的題目中加入了許多在司馬遷看來無足輕重、事跡附他人傳記而傳世的人物。如漢初唯一善終的異姓諸侯王長沙王吳芮,《史記》僅在《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中為其國留有一席之地,而《漢書》將其列入漢初異姓諸侯王專傳之末,雖然吳芮事跡無多,亦無奇行,班固的目的在于完整地呈現(xiàn)漢初國家機器的構(gòu)成,自然不會遺漏任何有一定政治地位的人物,使得自己精心建構(gòu)的秩序留有瑕疵。

同理,這種建立完整秩序的“重構(gòu)”活動,還見于《高五王傳》第八、《張陳王周傳》第十與《張周趙任申屠傳》第十二?!案咦姘俗?,二帝六王。三趙不辜,淮厲自亡,燕靈絕嗣,齊悼特昌。”[6] 4248其中,對于淮南王劉長,因其子謀反不得善終,《史》《漢》皆單獨立傳,齊悼惠王一支在鏟除諸呂之時頗有建樹,故《史記》以《齊悼惠王世家》紀其事,而并未給三位趙王和燕王四王立傳(10)徐復(fù)觀先生認為:“《史記》‘高祖八子’之名,及齊悼惠王肥、趙隱王如意、趙幽王友、趙共王恢等的遭遇,因系呂后專制,大發(fā)其毒狠之私的結(jié)果,而諸人又無獨立行誼可述,故《史記》皆附見《呂后本紀》?!谛问缴希?《漢書》)較《史記》為整備;但不僅在內(nèi)容上無所增益,且史公由諸王之遭遇以集中寫出呂后的兇殘成性,借此以暴露此段歷史之真相的用心,反因之模糊消失。”《兩漢思想史》(第三卷),314-315頁。。實際上,班固的做法,與《史記》立《管蔡世家》《陳杞世家》有類似之處:管叔鮮因作亂廢死,曹叔振鐸亦無甚事跡,杞國小微而無足稱道,然而他們或是文王嫡子,或是先代帝王之后,《史記》為其立世家,亦是政治理念與相關(guān)歷史事實的反映,劉咸炘在《太史公知意》的“管蔡世家”條指出:“此篇承太公、周、召之后,收拾文王諸子,下則列三恪及衛(wèi),次第甚明白,……曹國非重,豈宜獨夾于三公、三恪之間哉?且此篇雖題管蔡,實總敘文昭,曹亦文昭,故敘于此,猶《萬石張叔列傳》后敘周、趙、任、申屠,史公篇題本不取該備也。”[8]76從這個角度看,吳芮、高祖諸子進入《漢書》列傳的意義,與《史記》西周春秋諸侯世家亦是相似的(11)《漢書》改《史記·梁孝王世家》為《文三王傳》亦是同理,劉咸炘認為:“馬之《梁孝王世家》實文三王世家也,班詳其標目。”參見《劉咸炘學(xué)術(shù)論集(史學(xué)編)》,202頁。。

《史記》為蕭何、曹參、張良、陳平、周勃各立世家,凸顯五位開國功臣對于漢初政局穩(wěn)定所做出的貢獻,不得不說,《漢書》將其壓縮入《蕭何曹參傳》和《張陳王周傳》,且置于漢初宗室、皇子之后,至少沒有特別表彰五人的意圖。其中,蕭何和曹參是高祖和惠帝之時的丞相,陳平是卒于文帝初年,周勃繼任。其中,曹參去世后,王陵為右丞相,陳平任左丞相(12)高后元年,王陵為太傅,陳平為右丞相,呂后親信審食其任左丞相,見《漢書》卷十九《百官公卿表》,752頁。,《史記》將王陵附于《陳丞相世家》,并未單獨立傳,《漢書》將其列入具有丞相傳性質(zhì)的《張陳王周傳》,實際上肯定了王陵“任氣,好直言”的品行,反對呂后立諸呂為王[6]2047;不僅如此,王陵的加入也使得《漢書》列傳第九、第十更加完整,通過諸丞相的事跡反映了漢初的政治結(jié)構(gòu)。同樣,《史記·張丞相列傳》實際上是漢初御史大夫傳,后附周昌、趙堯、申屠嘉之傳,《漢書》將三位列入題目,不單單是承認他們的歷史地位,更是完整地呈現(xiàn)漢初國家機器運作的需要。從這個角度看,班固的調(diào)整不能簡單地看作“點鬼簿”,即史料的堆砌、人物的羅列,他需要完整地展示西漢初期的政治秩序,國家機器如何通過某一職位上的個人得以運行。

與《史記》相比,《漢書》在編次上亦有一重大調(diào)整,那就是作為后妃合傳的《外戚傳》極其靠后,位列第六十七位,其后只有《元后傳》(漢元帝王皇后)和《王莽傳》(13)徐沖認為,《漢書》最后三篇的安排,“當(dāng)反映了班固及其背后的東漢朝廷對于西漢王朝之終結(jié)的歷史認識”,關(guān)于漢代的外戚問題,亦可參考徐書《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quán)力起源》單元三“外戚傳”與“皇后傳”第一章《漢代的“外戚傳”與外戚權(quán)力》,127-141頁。。劉知幾在《史通·編次》批評《漢書》“后外戚而先夷狄”,是以后世的史學(xué)觀念論之,班固的編次反映的是對西漢歷史的認識,西漢亡于王莽篡漢,王莽身為孝元王皇后弟子,其權(quán)力來源于西漢一朝對外戚地位的認可,“及王莽之興,由孝元皇后歷漢四世為天下母,享國六十余載,群弟世權(quán),更持國柄,五將十侯,卒成新都?!盵6]4035因此,《元后傳》列于《外戚傳》與《王莽傳》之間,三者皆在漢代諸臣及四夷之后,實際上反映的是西漢政權(quán)如何轉(zhuǎn)移到外戚之手,最終導(dǎo)致了王莽篡漢的歷史后果,正所謂“明以王莽之勢成于元后,史家微意寓焉”。[9]

《元后傳》有相當(dāng)篇幅記錄了王氏兄弟子侄政治發(fā)跡之事,盡管這與《外戚傳》以后妃為主、其家附傳的結(jié)構(gòu)類似,然而衛(wèi)、霍等功業(yè)顯著的外戚中有專傳,西漢中后期的宣帝祖母史氏、母家王氏與哀帝祖母傅氏之外戚,亦有合傳《王商史丹傅喜傳》?!啊锻馄輦鳌穼嵰院箦c其親屬同敘,《元后傳》亦王氏傳也。王氏傳本當(dāng)在《外戚傳》中,以其事多而別開之,……《莽傳》本應(yīng)連元后,元后本應(yīng)在《外戚》,故并《外戚》移后,而抽出元后、王莽別開專篇也?!盵8]228

到了《三國志》《后漢書》以降,《皇后傳》或《后妃傳》的名稱代替了《外戚傳》,并且列于列傳之首(14)《史通·題目》篇云“馬遷撰皇后傳,而以外戚命章。案外戚憑皇后以得名,猶宗室因天子而顯稱,若編皇后而曰外戚傳,則書天子而曰宗室紀,可乎?”《史通通釋》,85頁。,實際上亦是繼承《史記·外戚世家》的位置(《外戚世家》實際上是西漢世家之首),故而我們不難理解劉知幾的批評。有趣的是,后世有人特意改動了《漢書》的安排,《梁書·劉之遴傳》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時鄱陽王范得班固所上《漢書》真本,獻之東宮,皇太子令之遴與張纘、到溉、陸襄等參校異同。之遴具異狀十事,其大略曰:“……又今本《外戚》在《西域》后,古本《外戚》次《帝紀》下。又今本《高五子》《文三王》《景十三王》《武五子》《宣元六王》雜在諸傳秩中,古本諸王悉次《外戚》下,在《陳項傳》前。”[10]

《梁書》中所提及的“《漢書》古本”,從編次看應(yīng)該出于后世觀念。不僅是《外戚傳》的次序,皇子作為同姓諸侯王,其傳記一般都按照時代散入諸臣傳記之中。正如劉咸炘在《漢書知意·高五王列傳》的批評:“史篇次序,本非朝儀,傳以釋紀,當(dāng)依時敘。諸王既不別為世家,則與諸臣雜編,固其宜也。蕭子顯、魏收始聚宗室于首,他家猶不盡從,奈何謂班氏已如蕭、魏乎?”[8]198-199“古本”的編者將其依次列于《外戚傳》之下,強行按照政治地位而非歷史進程重新編次《漢書》,當(dāng)然不可能如流傳至今的版本符合實際的歷史進程。有論者指出正史編次中政治地位代替時間順序的過程:“就二十四史的范圍來看,列傳編次原則的定型化約在南朝前期。沈約《宋書》的列傳大略可見是以時代、政治地位編排,唐初所修五史,列傳的政治因素十分鮮明,這種標準在此后也得到延續(xù)。沈約《宋書》與唐初五史的另一共同點是,它們形成的漫長過程基本都限定于官修史體系之內(nèi),……呈現(xiàn)‘兼顧’的過渡狀態(tài)的正史(《三國志》《后漢書》與唐修《晉書》的西晉部分),是混合了官修史的編次思路與受《史記》傳統(tǒng)影響的私人史家的編次思路所致。因此,這種‘過渡’不是在體條發(fā)展線索內(nèi)的編次思路的逐漸變化,而是兩條線索即兩種編次思路所形成的文本的影響力此消彼長?!盵11]可見,以南朝之后流行于官方史學(xué)的意見,來“重構(gòu)”所謂的“古本《漢書》”,便是用單一而僵化的標準,抹殺了《漢書》本身在多重考慮之下做出的合理安排。

三、結(jié)語

無疑,《史記》《漢書》具有不同的撰述目的與歷史觀念,但作為紀傳體史書創(chuàng)體階段的著作,在以編次來構(gòu)建文本秩序的過程中,尚有比較大的發(fā)揮空間,本文所強調(diào)的歷史進程和政治理念兩個因素,對《史記》《漢書》文本面貌的影響表明了司馬遷和班固并沒有秉持單一的標準,而是綜合各種因素,包括充分考慮時間順序本身,盡量做出合理的、符合更多標準的選擇。在分析《史記》《漢書》編次的時候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實際的歷史進程與政治理念之間相互交織,比如西周與西漢開國初年對功臣的封賞,就是在歷史進程之中確立本朝的政治秩序,后世史家出于這種秩序的認同而形成特定的政治理念,也正是兩者之間一表一里的共同作用,使得中國傳統(tǒng)的史學(xué)呈現(xiàn)出復(fù)雜而生動的樣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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