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覺得你也應該可以自己挑選窄袖服了,所以今天才讓你單獨出門,結果呢?看你從剛才起就一副很高興的樣子。
你去什么地方買了?哦!牛搡那一帶嗎?還跑得真遠??!
那一帶通稱為舊衣大雜院,鋪子應該很多吧。古川橋那條路的左邊第三家?那,你展開讓阿母看一下。
哦……這是伊予染??墒悄阍趺刺暨@種古雅的灰色?不知道適不適合你。話說回來,你花多少錢買這件衣服?哦!怎么這么便宜?難怪你一直傻呵呵地笑個不停。
說的也是,阿母也認為的確很便宜。所以啊,你讓阿母仔細瞧瞧這件窄袖服,好嗎?
對了,今晚會很忙。有很多客人會來吃秋收做的蕎麥面。所以你現在趕快去幫你阿爸,先討好他,這樣不就可以要他下次幫你買條腰帶了嗎?
是阿鶴嗎?可以啊,進來。
哎呀,哪有人像你這樣大聲嚷嚷的。阿母的確把你買的窄袖服拆了??墒牵@是有原因的。我現在就告訴你,你別又哭又叫的。
阿鶴啊,阿母現在要說的,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都隨你。但是,阿母是為你好。
你聽過“付喪神”嗎?我們平常家里使用的器物,就是水桶、勺子、鍋子、梳子、鏡子、掃帚和簸箕這些東西,用久了會有一種類似生物的精氣,就是“付喪神”。
不過,與其說是神,倒不如說是一種妖物來得恰當。它會嚇人,讓人害怕,有時還會降禍。為什么呢?因為有恨意。
聽說器物這種東西啊,用了一百年就會有靈魂。當然,大部分東西都是早早就壞了,然后被扔掉,所以不大可能保存到能具有靈魂的地步。不過,偶爾有些非常耐用的器物,再過一年就是一百年時,卻突然被扔了,你說,它會怎樣呢?當然會很不甘心,會懷著很深的怨恨吧。結果,它們就變成了沒有靈魂的妖物,這就是“付喪神”?!案秵省币部梢詫懗伞熬攀拧?。你懂了嗎?
連廚房的勺子也可能具有靈魂,更別說人身上穿戴的東西了。這種會讓人心凝聚、附著的東西,觸摸時更得小心點才是。你每次跟阿母到舊衣鋪,老是說阿母是個吝嗇鬼,其實阿母不是怕花錢才沒買。阿母是認為,上一個主人的靈魂——而且是舍不得或對那衣服懷有恨意的靈魂,那靈魂所留下的東西,我們可不能買回來,才會每次都精挑細選。
尤其是衣服,很多都附著了女人的心……阿母會這樣想,是因為小時候耳聞目睹了一件很怪的事。我現在就告訴你。
那大概是阿母十歲時,季節(jié)跟現在一樣,也是快到秋分的時節(jié)。
阿母的阿爸是賣蔬菜的小販,那時我們住在深川冬木町的大雜院里。我家隔壁住了一個叫三造的男人,六十歲左右。在還是孩子的阿母看來,三造先生日子過得很寂寞。他一直一個人住,也不見有人來找他,更不見親人的影子。而且,他跟大雜院的鄰居也只是點頭之交。嗯,是個怪人,大概不喜歡和人來往吧。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三造先生不知從哪家舊衣鋪買來一件女人的窄袖服。
一個男人,而且是六十歲的老人,買女人的窄袖服很怪吧?不,是三造先生的話一點都不怪,因為他是賣袋子的。
就是在竹竿上掛一大堆小方綢巾啦、手套啦、煙管袋啦,反正就是在路邊賣很多漂亮的袋子。三造先生做的就是那種生意。雖是個男人,但手應該很巧。對了,好像聽人說過,他以前在一家和服大鋪子做事。
三造先生會到舊衣鋪采買縫制袋子的材料。比如,找些有污漬的瑕疵品,用很便宜的價錢買下來,再剪下可以用的部分。總之,這件窄袖服,三造先生起初也是買回來準備做袋子的。
三造先生看起來怪怪的——最早告知這事的是住在對面的小曲老師阿鈴。那天,我記得很清楚,天氣熱得好像夏天似的,大家都一身汗。
所以看到阿鈴老師額上冒著汗時,阿母和阿母的阿母都以為是天氣的關系,可是仔細一看,阿鈴老師全身都在發(fā)抖。
“怎么了,老師?”阿母的阿母問道。
阿鈴老師像溺水的人抓住竹竿那般,沖過來摟住我們?!拔覄倓偟饺煜壬莾海彼龤獯跤醯卣f,“本來想從他那兒買個新錢包?!?/p>
“三造先生回來了?”
阿鈴老師連連搖頭:“還沒回來。可是門開著……”
現在沒有人會這樣了,過去住大雜院的人,有時出門或睡覺也不會把門關上,反正家里也沒什么好偷的。
“我進了屋子等他回來。坐在入口的地板邊,等了一會兒……”阿鈴老師像是怕隔壁聽到似的壓低聲音。隔壁正是三造先生家,跟我家只隔著一面薄墻。
“墻邊的衣架上掛著一件窄袖服。
是黃綠色的,很漂亮的窄袖服,上面有絲線刺繡?!?/p>
“啊,那個是三造先生用來做生意的。他說得掛在衣架上去去霉味?!?/p>
阿鈴老師又露出一副擔心隔壁動靜的表情,“我也是這么想的,因為太漂亮了,就一直看著,心想,在三造先生剪成碎布之前,不知能不能整件賣給我。”
“結果呢?”
阿鈴老師又冒出汗來,“從那窄袖服的袖口伸出兩只白白的手,還對著我招手?!卑⑩徖蠋熣f完便抱著頭蹲了下來。
阿母嚇得全身都無法動彈。
可阿母的阿母一副生氣的模樣,扶起阿鈴老師說:“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種怪事。萬一晚上尿床,很傷腦筋呀!”
阿母的阿母把阿鈴老師送走后,回來對阿母說:“她剛剛說的,不要放在心上,懂嗎?”阿母點頭。事情也就暫時告一段落。
謠言都是飛毛腿,不到三天,舊窄袖服伸出手的事,傳遍了整個大雜院。俗話說越怕越想看,如今與三造先生沒什么交情的人,也爭先恐后地跑來偷看。
要是平時的三造先生,因為自己的事在大雜院引起騷動,即使自己沒錯,也一定會跟大家鞠躬道歉,讓事情圓滿落幕。他就是這樣一個溫和到有點怯懦的人??墒?,那次他卻一反常態(tài),態(tài)度強硬地告訴大家,他家沒有這種窄袖服,一定是看錯了。
三造先生本來就跟大家沒什么交往,之后就像用剪刀剪斷那般,完全斷絕了往來。他不管遇到誰,連笑都不笑。
不過,還是經常有人趁三造先生不在家時偷偷跑來,想看那窄袖服,結果三造先生也想出對策,每次出門做生意,都疊好一起帶出門。
那些人找不到那件窄袖服,很快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家都忙著賺錢糊口,根本沒閑工夫管別人的事,何況管的又是沒錢可賺的事。
但是,對住在三造先生隔壁的阿母家來說,可就不同了,不但問題沒有解決,反而朝更恐怖的方向演進。
阿鶴,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每天晚上三造先生家都會傳來笑聲。
每天晚上到了睡覺時間,就會聽到三造先生愉快的笑聲,說起當天做生意的情況,或在外面碰到的趣事,有時還會抱怨。
很可怕啊,阿鶴。阿母一家人,每天都像是睡在濕淋淋的棉被里。雖然每天都盡可能地將棉被挪得離那面墻遠一點,可是,再怎么挪也有限啊。最后,阿母一家三口每晚都摟在一起睡。
而且,還有一件更恐怖的事。那就是,三造先生,他一天比一天瘦了,臉上也逐漸失去血色。當他背著掛上商品的竹竿出門時,腳步顯得踉蹌,而且越來越嚴重,嚴重到仿佛日影變化般一眼就能看出來。
大雜院里的人,打從發(fā)生這件事以來,對三造先生更加厭惡了,大家都不想與他有任何牽扯。
我們一家三口,想盡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說是三造先生家大概來了客人,我們像這樣亂說一氣,忍耐了一陣子。可是,就在快忍耐不了時,大雜院的管理人來了。他每個月會來收一次房租。
管理人一看到三造先生,似乎馬上就明白他有些不尋常,因此馬上到阿母家來詢問。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于是阿母一家將事情的經過全說了出來。聽完后,管理人要求當晚睡在我們家里。等他親自確認三造先生的確與人說話,這才回去。
“你們再忍耐幾天,我去拜托能夠處理這種事的人來幫忙?!惫芾砣苏f。
“三造先生到底怎么了?”阿爸哭喪著臉問。
他說:“真可憐,那個男人,可能被妖怪附身了?!?/p>
幾天后,管理人不知從哪個寺院找來一個大和尚。在這期間,阿母一家只有一次親眼看到那件窄袖服。
那晚是滿月。三造先生跟平日一樣愉快地說著話,當他突然靜下來時,傳來拉開拉門的聲音。
阿母一家三口在漆黑的屋里,不知彼此對看考慮了多久。
“我去看看?!卑终酒鹕韥?,“你們待在屋里?!?/p>
可是,也不能讓阿爸單獨一個人出去。阿母的阿母和阿母兩人牽著手,悄悄從拉門后面探出頭來。只見阿爸蹲在拉門的一旁,揮手示意我們蹲下。因為三造先生就在前面,離我們非常近。
三造先生背對著我們站在大雜院的大門前,抬頭看著夜空圓圓的月亮。他那瘦得不成人形的肩上背著那件窄袖服。
我知道啦,不是背著,是披著。可是啊,阿鶴,那時看在阿母的眼里,三造先生真的是背著那件窄袖服。
跟阿鈴老師說的一樣,是件黃綠色的窄袖服,肩上、袖子和下擺有華麗的絲線刺繡,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三造先生好像背著孩子似的,對背后說:“你看,是月亮,很漂亮吧?!辈⑶衣亍⒙刈笥覔u擺身體,好像口里還在哼歌。
三造先生只要搖動身子,那件窄袖服就會隨著微微的晚風飄動,每一飄動就會隱約看到衣服的整片里子都是緋紅色——鮮血一樣的顏色。
而且,阿母看到了——那窄袖服的兩個袖口,伸出兩只夜里也看得到的白皙的手,緊緊摟住三造先生的脖子!
由于阿爸揮手示意,我們都回到屋里,整晚都沒合眼。
接下來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三造先生躺在昨晚那個地方死了,是早起的豆腐鋪主人發(fā)現的。聽說地上就只有三造先生,窄袖服不見了。
管理人跟大和尚來時,已經太遲了。管理人整理了三造先生的東西,并讓大和尚做法事驅邪,但之后讓那個房間整整空了一年以上。
“那件窄袖服,大概附著了死于非命的女人的靈魂。這在舊衣服里是很常見的。仔細檢查的話,有時會發(fā)現血跡,或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賣的壽衣?!惫芾砣苏f。
“可是,那種東西,三造先生為什么……”
為什么那么珍惜,并愉快地對著衣服說話,甚至背著衣服賞月?阿爸這么問,管理人說:“三造大概太寂寞了?!?/p>
阿鶴,我也這么認為。只要看到那一幕賞月的光景,任何人都會這么想——三造先生,他其實是很滿足的。
對了,還有一件事。三造先生過世后,窄袖服也跟著消失了。
這時又發(fā)生了令整個大雜院天翻地覆的騷動。阿鈴老師說:“我看到的確實是黃綠色窄袖服,可里子不是緋紅色而是白色。我發(fā)誓,真的是白色?!?/p>
阿母說了這么久,你累了嗎?雖然這事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不過確有其事。
你不要嚇成這樣。那件窄袖服,再怎么說,應該老早就變成灰了。什么?你一輩子絕不穿黃綠色衣服?哎呀,看來嚇著你了。
你現在應該知道阿母為什么要把你買的窄袖服拆了吧?我是想仔細檢查有沒有可疑的地方,畢竟價錢太便宜了。
結果啊,阿鶴,阿母發(fā)現了這個,你看——我總覺得腰身太窄,原來是重新將腰身縫窄了。拆開一看,就發(fā)現這條縫,剛好在側腹的地方,難道是刀傷……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這有什么好哭的?那,這件窄袖服,阿母找個理由退還舊衣鋪好了,還是今晚擱在這里,看看會不會有什么動靜?
真是的,我不是故意捉弄你啊。別哭了,別再哭了。
(摘自《幻色江戶怪談》,北京聯合出版公司,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