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靜之
我趴在地上,透過一道磚縫看到它紅紅的臉
—— 母雞要生蛋了,我安靜地等著那只蛋生出來當(dāng)早飯。
春天從什么地方來了,
昨天,看見甸子里開出了藍色的花,她迅速
的藍色讓人措手不及。春天來了。
去套車,老孫頭正在十點的陽光下喝早酒。
他手里有個很扁的瓶子,可以貼在胸脯上。
酒在瓶子里,比在他的肚子里更使他鎮(zhèn)靜,
我看過他沒酒時不斷咽口水的樣兒,沒酒,他的手抖得停不下來。
現(xiàn)在他每喝一口酒,就對陽光照一下瓶子,
那些透過陽光的酒,在他熱烈的目光下顯得更香了。
我摘下牛蒲包,摸到了骯臟的油膩,套繩連著很多零件但不亂。
我看見酒瓶子那面老孫頭放大的一只眼睛,在血絲的中心有混濁的瞳孔,
他的眼睛已經(jīng)不亮了,像風(fēng)里的一團沙粒。
槽梆里有昨天拉柴火落下的幾粒山丁子,蒼老的紅色,星星點點……
老孫頭撿起了一粒,放在瓶子里,他用這小的紅色點綴著他親愛的白酒。
……我看見了那只分娩的母牛。
那只叫黑花的母牛在陽光下站著,孤獨地生著小牛。
小牛的一條后腿已經(jīng)伸出來了,像根淋濕了
的柞木棒。
母牛的叫聲打在平原上。
老孫頭瓶子背面的眼睛是那樣冰冷。
小牛艱難地向這個世界退著,母牛抖動的腿
突然跪倒在我抱來的麥草上,
我覺得她可能要死了,大牛小牛都會死,
我拉著她的鼻繩,想讓她站起來,她無力地叫著。
春天來了,就這么殘酷地來了。
……老孫頭把眼前的酒瓶送到嘴邊,喝了最后的一口,
再看時,瓶子里只剩下一粒被泡大了的紅山丁子。
他從腰上解下根繩子拴住小牛的后腿,然后
用一只腳蹬住了母牛用力拉著。
他的酒變成汗流在臉上,他大聲說著臟話,一聲比一聲高。
小牛像是被水沖了出來的,嘩地落在地上,
活著的小牛,身上濕的,有胞衣,它一落地就想站起來。
老孫頭累得臉白了,他抓過酒瓶的手不停地抖著,那里一滴酒也沒了。
他看著那顆紅紅的山丁子,想把它倒進嘴里,
山丁子滾來滾去的不出來。老孫頭拿起一棵麥草,用心地夠著……
直到那顆紅色的小果子在他的嘴里磨動。
小牛站了起來,春天?。?/p>
春天來了。
想起葉賽寧的一首詩,詩的最后一節(jié)是這樣的:
“云兒在狂叫 金齒般的高空在呼嘯 我歌唱,我祈求:上帝,生牛犢喲!”
把一只鳥拋進羽毛
它的肉身飛得可真高
一張紙上的鳥,有相同的姿態(tài)
只是那背景不夠藍
它讓我在靜寂中想到真實的高飛
那幾乎是一種快捷的消失
這話要再說一遍也可以是這樣
—— 你如果沒有在人群中消失就沒有飛高
在夜晚,夢見大樹被砍倒
秀綠的枝葉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像幼時看到的一位武生
凜然撲倒在鑼鼓的臺口
是我最初的震動,超過
真實的死亡,他那樣地撲倒
像一棵大樹離開山岡
帶著森林遼闊飛翔
春草在去年的舊地
綠了,在驛站換馬的早晨
回憶被忘記的一刻
新的春草綠了
單薄,堅定。她綠了
使看見的人低下頭
向陽敏感的一塊泥土上
春草,新的嬰兒綠了
春草使過慣冬天的人
措手不及,他們熄滅火
看到春草漫向高處
比雪地荒涼
春草年年,被北方的鐘聲聽見
被深處的種子看見
年年春草都不一樣
譬如今年,他們壓抑著憂傷
白馬走上高坡
他白色的身體收盡黑夜
他帶領(lǐng)整座雪原
走進清冷的早晨
白馬,白色的生命
在雪原上融化
身體像風(fēng)堆積的殘雪
白馬在遠處
在雪原之上
他的皮毛在春天泛綠
那上邊簇擁著野花
白馬在風(fēng)的喊聲中
消失
那輛木制的大車
空著一匹白馬的等待
你使我臨近天庭
達爾罕你遙遠的名字
使我接近月亮
在這樣的夜,空曠,獨自
達爾罕你漠視火和人聲
黑暗,靜止像往常一樣
達爾罕的月亮,頭頂?shù)墓饷?/p>
在照耀我嗎?或只是面對草原
把光芒從我身上移開
達爾罕的月亮,你使一萬年
都像這個夜晚
一樣的風(fēng),一樣的青草
一樣的光輝清冷
一樣的達爾罕
誰有力量走進你,喊你
使你答應(yīng)
讓我聽你最初的心
水,你的流走多像一個
連續(xù)的名字
讓我碰你的冰冷
逃走的花在呼喚時
也不回頭
讓我把聲音放進你的百合
在水的錦繡上,讓我
歌唱
讓我感覺到醒
白雪融化,巖石開花
什么樣的人才能接近源頭
什么樣的人在深處枕著河流
甚至不會再有相同的水
來清洗早晨
讓我跟隨,最終
接收你的專一和低吟,讓我
聽你最初的心,水
你的流走多像一個
連續(xù)的名字
寒氣從鹽湖吹來
打動四野的牧人
四野的牧人放牧四野
星空漫下明亮的羊群
羊群走動帶著歌唱
它們回頭放出光芒
獨自的牧人,獨自站立
有多少夜風(fēng)在穿透舊傷
最疼的不是眼淚
最遠的夜聲劃過心腸
也許是二十年或者更早
一個少年也曾這樣呆想……
這像在同一個夜晚
生命消失也不會改變
一樣的荒野和冥想
只是浮云再次把它擦亮
雨打在路上
雨輕的珠串
散落在草葉中
雨鼓動河流
在高原你走進雨
淋濕了飛翔的念頭
雨有最薄的覆蓋
馬匹輕快
傲慢的騎手在雨中昂首
雨從更高的山岡接近
它們的敲打,像
綿密的誦經(jīng)
像高原上最寧靜的部分
—— 牦牛站立
白塔清亮透明
雨打濕了打不濕的
地方,雨升高著
在你看到陽光的一刻
雨去了哪里
我將在秋天的傍晚死去
那是寧靜到達的時刻
土地等待成熟的果實
秋天的力量,他的雙手可以接收一切
我將在死去后進入黎明
那是不一樣的光芒,清晨
還有人們醒來的不同
我的溫?zé)釋⑴c陽光相握
我將聽到最后的風(fēng)聲和雞鳴
離開塵世
在秋天什么能夠阻止
成熟和決心
永遠,一個孩子說著,他說永遠
他對草和飛鳥說,他說
像莊嚴的獨裁者,他說永遠
用手指著山、太陽、河流
他說永遠,那語言多么簡短
他說,使衰草也盼望命名
永遠,他說著火焰和貼近的手掌
紅色的絲線纏繞著血脈
他攏起手向遠處呼喊
通知驛馬把這個詞寄給他的人
永遠—— 黑體字,鮮明。是永遠
他指出星星,把黑夜也包括進來
他只用一根手指說永遠
點鐵成金。呵永遠,多少人等到這天
金子的唾液,鋼花四濺,永遠
他說,像套馬的騎手,指向天邊
在墳場人群起立,永遠
他說,死亡再一次的關(guān)閉
永遠,他掌握了這個詞,一個孩子
說著,像劇院的守門人使世界對立
他說,永遠,輕聲地說,永遠
輝煌的事物就枯萎,在秋天
永遠!偉大的卡拉斯在清唱,永遠
那個孩子,他說,??!永遠
只用一根手指,他說,啊,永遠
指著土地莊稼還有樸素的旅葵,永遠
他們開始敲打,我們哭泣
你們宣誓,某些人沉默不語
永遠永遠,永永遠遠,巨大的歌詠
放棄了鐵鍬,懷中的戀人和錢幣,啊是這樣
永遠,說著唱著,他們歌詠,永遠
那個孩子進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