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魚
趴伏在橋欄上,雜樹生花的兩岸,窺得見民間煙火:幾件竹篙上的衣服,兩竹匾蘿卜干,蜿蜒河道邊,水色煙光里,幾個追逐的孩童。還有,還有我的不安、疼痛,和不敢觸及的愿望。
曾經(jīng)從喧嚷的河埠頭,穿長衫的外祖父,拎著沉重的藥箱,踏上橋階,一個趔趄,又迅速恢復站姿,他在河水湍急的腥味里看著我,以一個老中醫(yī)的犀利,而非外祖父的慈愛。
濕氣濃重的舊膠片也許有點走形,但觸手老石,隱隱覺出兩個時空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彎拱得恰到好處,延伸橫跨的篤定,類似于祖父們的驕傲。
關(guān)于兩端風云變幻的滄桑,侵蝕中被迫換下的條石,重新加固時骨骼的嘎吱作響,起點與終點的融匯重疊……
我擭住心頭的洪峰,在河水從容的流逝里,葉片般輕軟漂浮的身體,緊緊貼向他們的堅硬與穩(wěn)固。
一步一波光,若停下,則萬千翠瀉肩頭。
在五月,高山杜鵑是一枚笑瞇瞇的動詞,一邊撓著湖水的癢,一邊勾著魚兒的魂魄。
湖水終歸忍得住,知道寧靜才能給予眾生普度。
攜了疼痛進入的人,最好在湖水邊暫停片刻,體會懸在一朵杜鵑上顫悠悠的時間。
活著真好,可以擁有無數(shù)細微的悸動。時間也附著在一棵倒伏的死木上,在藻草的來回拂動下,緩緩地由翠變白,又由白變得與水土同色。
水里的云彩是卓瑪柔軟的腰肢和胸腹,水里的藍天是扎西的眼眸。而他們的牦牛,無疑是草地上散布的金子。不厭其煩地咀嚼,當時間青草一樣多汁,生死亦從容。
讓時間在一碗酥油茶里香著吧,也可以在殺牛的血腥里繃著。至于導游的嘴是用來削薄時間的:催促、游說、一大段一大段的鋪墊……她不知道,在這里除了時間,沒什么值得吝嗇。
穿過女蘿冷杉的糾纏,我用急速的行走領(lǐng)略慢,領(lǐng)略身邊的屬都湖、碧塔湖,它們松松地攤開著,慈悲地關(guān)照萬物的萌發(fā)和歸宿。
水也是有靈性的,向西再向西,她的心跳漸漸清晰。我有幸見過她原初的模樣——
慵懶而坦蕩,微微起伏的胸乳上,堆滿了白云和星星??上г谠搭^時間短暫,不能萃取她全部的秘密。
我的宿命早就固定在煙火濃密的中游,這里是她的一截腰身,被大壩卡著。每天我都能看到。她皮膚上蕩開的一波波皺紋和疤痕。她隱忍,從容,依舊沿用源頭的老月亮來計算經(jīng)期,按部就班地養(yǎng)活著一群又一群,一疇又一疇。
只是我感到詭異——
霧靄之沉壓得一座橋、一座城都在微微顫動,而她依舊平靜地喘息,我還看到一些夢游詩人,像一叢蘆葦,在她身旁,卸下口罩,大口大口地呼吸。
1
漁火熄滅后,江水的波紋更深了。潮濕的黑暗將夜灌滿,晴川閣隱在里面,唱和了半宿的人告別,剩下的半宿,給負疚的人校正弦聲。一個浪頭打來,崇高與卑微,很可能只是瞬間的愣神。一批剛下渡船的青年,他們興奮、期待。我夾雜其間,無數(shù)次此岸彼岸往返,像那時的江鷗翎羽潔白。
那一年,我牽著母親的手,第一次站在老漢口美麗圓頂法式火車站的大廳里。驚懼、好奇、憧憬。卻無法預料我與這個城市之間將要騰起怎樣的一場硝煙?
2
我沒上過晴川閣,但我愛過山腳下一棟同名的現(xiàn)代樓宇。不幸的是,我將它愛成了一座碑,轉(zhuǎn)身之后,卻不打算祭拜。沒有比這更好的葬處,青春就算覆沒,也是依山傍水。關(guān)于它何時更換了地毯,重貼了大理石地磚,新修了舞池,我一概不知。
二十年后,我在十七層之上俯瞰到春江花月,多少磨難摔打,她依然亮得美輪美奐。
我有淡淡的喜悅:所幸,江水是不腐的。
3
月湖是晴川閣下,一抹會發(fā)亮的寂寞。偶爾也倒映雅聚一堂的影子。一些糾結(jié)的暗影在水底。
彎折變形,因為學會了寫詩,我成為其中的一員。我們說起行為藝術(shù),沒什么可懷疑的,有時軀體更接近真諦,而語言更像水底那些彎折變形的倒影。
4
他拿鸚鵡賦恨。在美人面前揮灑筆墨。愉悅可能比恨意多。紅嘴鳥兒慣于學舌,重復多次便大有深意,就像詩詞里的沙洲,讀多了就有了誘惑。
第一次我看到的鸚鵡洲,風平浪靜,輕舟出沒。淡然如隱士的水墨。唯有大片的葦草在模擬傲骨,氣勢磅礴,但細看,一支支又不堪摧折。
5
對面蛇山上,我們曾碰見過真正的碑刻?;牟輩采锍霈F(xiàn)的字跡,模糊而又努力地想說出事實,然而事實是英雄隔世已久,春天越來越不復當年的綠。
在墓前一株搖晃的松柏前,我的恍惚是短暫的。事后我們在山腳下,火車的隆隆聲里,再一次遺忘。就像我們從彭劉楊路經(jīng)過,就只是經(jīng)過。大街上飄蕩著流行情歌,我們跟著哼唱,沒心沒肺。
聽歌流淚是多年后的事,封閉的城池,沉悶死寂了多少天的小區(qū)里,突然響起的祖國贊歌。這一次,人們怎會怎敢忘記逆行的英雄?這座城,英雄無處不在,可能就是你就是我。
英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