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

鴉片戰(zhàn)爭時期有幾則故事，堪稱戰(zhàn)爭史上的奇談。其一為楊芳大擺馬桶陣。那是道光二十一年（1841）春，道光皇帝派楊芳為參贊大臣，隨靖逆將軍奕山赴廣州，防剿英國侵略軍。說起這位楊芳，原是清朝嘉慶、道光年間的一位名將，在鎮(zhèn)壓川、楚白蓮教及河南天理教起義中，屢立戰(zhàn)功，官也從把總一直升到提督，成為省一級的高級將領。當他初到廣東之際，人們耳聞他過去的事跡，“所到歡呼不絕，官亦群倚為長城” 。不想在他進入廣州之后，卻突發(fā)奇論，說是：我在實地，夷在海上，風波搖蕩，然而夷炮卻能經(jīng)常打中我，我炮卻不能打中夷，肯定夷人有邪術。于是傳令保甲大量收集婦女使用的馬桶，載在木筏上，派一副將率領，自己帶兵埋伏在岸上。約定當侵略軍來犯時，一聲炮響，所有木筏一字排開，馬桶口一齊指向敵人，他自己則從旁抄出夾擊。令下之后，保甲當然照辦，副將也遵命布陣。其結(jié)果當然可想而知。

其二為宋國經(jīng)驅(qū)遣面具兵出戰(zhàn)。侵略軍打到浙江了，杭、嘉、湖地區(qū)的行政長官、道臺宋國經(jīng)想以奇兵制勝。他想到了宋朝名將狄青披發(fā)、戴銅面具作戰(zhàn)的前例，便派人向市上購買紙糊面具數(shù)百個，召募了 342個鄉(xiāng)勇，裝成鬼怪，在衙門內(nèi)晝夜演習。操練純熟之后，再派都司一人、千總一人率領這支“ 特種部隊”出戰(zhàn)。那天是個大白天，342個鄉(xiāng)勇，人人帶著假面具，“ 跳舞而前” 。其結(jié)果，當然也可想而知。

其三為奕經(jīng)據(jù)簽語決定反攻時間。奕經(jīng)是道光皇帝的侄子，位居吏部尚書。道光二十一年（1841） 10月，道光皇帝任命他為揚威將軍，帶兵馳赴浙江，反攻英軍。途經(jīng)杭州時，在關帝廟求得一簽，簽語中有“不遇虎頭人一喚，全家誰保汝平安” 之句。奕經(jīng)大喜，決定以“ 虎”制敵。按舊時說法，寅屬虎，于是奕經(jīng)便選擇壬寅年、壬寅月、戊寅日、甲寅時作為反攻之期。這樣便把時間定在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九日（1842年 3 月 10 日）夜四更，共四虎。為了增加一“虎”，奕經(jīng)又特命生年屬虎的安義總兵段永福統(tǒng)率西路兵馬。根據(jù)這樣的原則確定的反攻，其結(jié)果當然更可想而知。

上述三事，第一事見于梁廷柟《夷氛聞記》與佚名的《夷匪犯境聞見錄》，第二事、第三事見于貝青喬的《咄咄吟》，都是當時人記當時事之作，所述自當可信。特別是《咄咄吟》，它的作者原是蘇州的一介書生，激于愛國義憤，自動投到奕經(jīng)麾下?！笆济雽幉ǔ牵瑐商揭那椋^命監(jiān)造火器，尋又帶領鄉(xiāng)勇派赴前敵，終命幫辦文案”?！皟?nèi)外機密，十能言之七八”。因此，他的著述就更加可靠。

鴉片戰(zhàn)爭中，堂堂的“ 天朝上國” 居然敗在“蕞爾島夷” 的手下，人們讀了這三段故事，也許可以恍然于其原因了。

三位領兵大員，均非等閑之輩。按今天的標準，都是部長、將軍級的人物。然而，一葉知秋，一斑可知全豹。這三個故事典型地表現(xiàn)了三位大員的昏庸、愚昧、愚蠢、顢頇和自大。他們是清廷腐朽、落后的象征。這樣的帶兵官，這樣的軍隊，這樣的官員，這樣的社會，這樣的制度，怎么可能和當時的英國及其軍隊打仗？！還怎么可能打勝？！

中國的封建統(tǒng)治者歷來重道輕器，把人倫、義理看得高于一切，視科學為雕蟲小技，再加上長期實行閉關鎖國政策，上上下下形成一種異乎尋常的、普遍漫延的昏庸和愚昧。龔自珍曾經(jīng)慨嘆，當時不僅沒有才相、才史、才將、才士、才民、才工、才商，甚至連才偷、才盜也沒有。楊芳、宋國經(jīng)、奕經(jīng)的事例雖是個別的，但又是有代表性的。其他人的知識水平并不見得比他們高明多少。官僚如此，百姓們又何嘗相反。以后來的義和團為例，相信一道靈符下肚便可以刀槍不入，其實和楊芳的馬桶陣之類并無多大差距。

愚昧不能抗敵，自然也不能興邦裕民。中國要奮飛，就必須于鏟除舊制度根基的同時，鏟除滋生于這一土壤上的形形色色的愚昧?！拔逅摹睍r期的先驅(qū)者于呼喊民主之外，又呼喊科學；今之國家領導人既提倡決策的民主化，又提倡科學化，都實在是對癥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