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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初美國的意大利移民女工境遇探析
——以紐約市三角襯衫廠火災為例

2020-12-07 00:09何黎萍侯俊玲孫靜靜
安徽史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女工工人火災

何黎萍 侯俊玲 孫靜靜

(中國人民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2)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美國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建設中,意大利移民做出過重要貢獻。其中意大利女性移民作為這時期美國服裝業(yè)生產的主力軍之一,對美國服裝業(yè)的發(fā)展和移民女工地位的改善有很大作用。然而,目前關于意大利移民女工的研究并不多。在國內很難見到專門研究,一般都是鑲嵌在美國移民問題的主題中。如,梁茂信的《美國移民政策研究》(1)梁茂信 :《美國移民政策研究》,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鄧蜀生的《世代悲歡“美國夢”——美國的移民歷程及種族矛盾(1607—2000)》(2)鄧蜀生 :《世代悲歡“美國夢”——美國的移民歷程及種族矛盾(1607—2000)》,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他的另一本書《美國與移民》(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也論述了美國各移民群體的歷史。,黃兆群的《熔爐下的火焰——美國的移民、民族和種族》(3)黃兆群 :《熔爐下的火焰——美國的移民、民族和種族》,東方出版社1994年版。,李愛慧的《文化移植與適應——東歐猶太移民的“美國化”之路》(4)李愛慧 :《文化移植與適應——東歐猶太移民的“美國化”之路》,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年版。,他們都以美國移民群體為對象,或者對移民政策,或者對族群特點、移民歷史、身份等進行探討。僅有少數(shù)論文論及意大利移民與婦女問題。如,楊靜的論文《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女性移民的負面認知與社會改革》(5)楊靜 :《美國主流社會對東、南歐女性移民的負面認知與社會改革》,《安徽史學》2016年第5期。和她的博士論文《美國東、南歐女性移民經濟活動及其影響(1880—1920)——以俄國猶太和意大利移民為中心》(2015年)專門論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意大利女移民的來源、地位、身份、家庭、文化傳統(tǒng)、價值觀念和社會經濟活動。這兩篇論文給本文提供了參考資料的方向。至于對紐約市三角襯衫廠火災事件的研究更顯稀少。僅見的是王曄的譯文《三角襯衫廠公司的大火激起的義憤和改革》(6)王曄 :《三角襯衫廠公司的大火激起的義憤和改革》,《消防技術與產品信息》1994年第1期。,概要記敘了1911年紐約三角襯衫廠火災事件及其對工廠生產安全和消防管理的影響。

在國外,研究意大利女移民和紐約三角襯衫廠火災事件的成果則比較豐富。就意大利女移民的研究看,代表性專著如:米里亞姆·科恩的《從車間到辦公室:紐約市的兩代意大利婦女,1900—1950》(7)Miriam Cohen,Workshop to Office:Two Generations of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 City,1900—1950, 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3.,詹妮弗·古列爾莫的《經歷革命:紐約市意大利婦女的反抗和激進主義,1880—1945》(8)Jennifer Guglielmo,Living the Revolution:Italian Women’s Resistance and Radicalism in New York City,1880—1945 (Gender and American Culture),Chapel Hill: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10.,都從不同的視角,論述了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期意大利女移民的職業(yè)、生活、斗爭和角色。代表性的文章如:科隆巴·富里奧的博士論文《移民婦女和工業(yè):意大利移民婦女和服裝工業(yè)的個案研究,1880—1950》(9)Colomba Furio,Immigrant Women and Industry:A Case Study:The Italian Immigrant Women and the Garment Industry,1880—1950,Ph.D.Dissertation,New York City,1979.,則集中考察了全美服裝業(yè)的意大利移民女工的工作和生活狀況,闡釋了美國迅速崛起的工業(yè)社會對意大利女移民的影響,以及她們在美國工業(yè)騰飛階段的角色和作用。弗吉尼亞·揚斯-麥克勞林的文章《意大利裔女性與就業(yè):經歷和觀念》(10)Virginia Yans-Mclaughlin,“Italian Women and Work:Experience and Perception ”,in Militon Cantor and Bruce Laurie ed.,Class,Sex and the Women Worker,Westport:Greewood Press,1977,pp.101—143.,綜合探討了美國的意大利女移民就業(yè)的概念、內涵和經歷。此外,更多研究是在意大利移民的主題里討論意大利女移民。對紐約三角襯衫廠火災事件的研究,利昂·斯坦的《三角工廠大火》(11)Leon Stein,The Triangle Fire,Ithaca and London:An Imprint of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1.,利用原始文獻,梳理了火災的前因后果和火災之后的審判及引發(fā)的消防管理改革。理查德·格林沃爾德的《進步主義時代的三角工廠大火、和平協(xié)議和工業(yè)民主》(12)Richard A.Greenwald,The Triangle Fire,the Protocol of Peace,and Industrial Democracy in Progressive Era (Labor In Crisis), 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2005.,通過對火災前1909—1910年服裝工人的罷工和火災的考察,論述了火災之后對工廠管理的民主化改革。大衛(wèi)·馮·德雷爾的《三角工廠:改變美國的大火》(13)David Von Drehle, Triangle:The Fire that Changed America,New York:Grove Press,2003.,詳細論述了大火發(fā)生的社會背景、火災過程和災后調查,揭示了女移民的就業(yè)困境和火災給美國政治帶來的影響。

上述研究現(xiàn)狀給本文提供了重要的研究基礎,同時也留下了深入思考的空間,作為移民而來的意大利女工在20世紀初美國現(xiàn)代化工業(yè)的發(fā)展中,她們的工作待遇、狀況、權利、斗爭和地位究竟如何?發(fā)生在1911年3月25日的紐約市三角襯衫廠火災從一個側面向我們展示了意大利移民女工的工作狀況、權利和社會身份。鑒于此,本文將結合20世紀初美國的社會背景和意大利移民女工的特點,以紐約三角襯衫廠火災個案研究的方式來揭示這一時期她們的社會地位。

一、意大利婦女移民美國和入廠為工的背景

美國內戰(zhàn)后,迎來了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和資本主義工業(yè)的高速發(fā)展與繁榮,吸引了東歐和南歐大量移民,形成美國歷史上第二個移民高潮。據(jù)美國移民局統(tǒng)計,1861—1870年總移民2314824人,東南歐移民33630人,占1.5%;1891—1900年總移民3687564人,東南歐移民1942164人,占52.8%;1900—1910年總移民8759386人,東南歐移民6302709人,占71.9%。(14)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1820 to 1910,61st Congress,3D Session,December 5 1910—March 4 1911.Senate Documents,Vol.20,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1,p.12.顯然,從19世紀90年代以后東南歐移民已經成為歐洲移民主體。這其中意大利移民數(shù)量最大,增長最快。據(jù)記載,1891—1900年意大利移民有655668人,占17.05%。1900—1910年上升到2049574人,占27.8%。(15)根據(jù)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1820 to 1910,61st Congress,3D Session,December 5 1910—March 4 1911.Senate Documents,Vol.20,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1,p.11,pp.42—44 和 G.E.Di Palma Castiglione,Italian Immigration Into the United States 1901—1904,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1,No.2 (Sep.,1905,pp.183—206)p.183的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而來。從而使意大利移民最終成為這時期移民的主流之一。

意大利人素來有移民的傳統(tǒng),不過,19世紀初,移民北美洲的意大利人很少。直到19世紀80年代起,才開啟了真正的意大利移民高潮。據(jù)美國移民局統(tǒng)計,19世紀80年代平均每年移民美國的意大利人有26766人,90年代平均每年60376人,20世紀頭10年平均每年214601人。(16)根據(jù)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1820 to 1910,61st Congress,3D Session,December 5 1910—March 4 1911.Senate Documents,Vol.20,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1,pp.34—44計算而來。在這一過程中,意大利婦女加入到移民的潮流之中。據(jù)美國移民局檔案顯示,從1869年有意大利女性移民數(shù)據(jù)記載起,至1910年,意大利女移民數(shù)量大約是618421人,男性移民大約是2218929人,意大利女移民約占男移民的27.9%,約占全部意大利移民的20%。(17)根據(jù)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1820 to 1910,61st Congress,3D Session,December 5 1910—March 4 1911.Senate Documents,Vol.20,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1,pp.30—44計算而來。其中,移民局缺少1893、1894、1895和1899年的性別數(shù)據(jù)。其中,1887年又是意大利女移民開始大量進入美國的一年。數(shù)據(jù)顯示,1886年意大利女移民為5975人,到1887年上升為10180人。此后一直呈顯著增長趨勢,在1907年曾達到61133人。(18)⑤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1820 to 1910,61st Congress,3D Session,December 5 1910—March 4 1911.Senate Documents,Vol.20,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1,pp.34—44;pp.95—96.為什么越來越多的意大利婦女選擇同男性一起移民美國呢?主要是基于下列原因。

意大利經濟在歐洲比較落后。尤其南部主要是農業(yè)區(qū),少有工業(yè),且實行大土地所有制,土地十分集中,多數(shù)農民土地很少,生活困苦。19世紀80年代,意大利爆發(fā)了嚴重的農業(yè)危機,一場可怕的自然災害摧毀了西西里島的葡萄種植業(yè)。同時小麥生產也大幅下降,導致大量農業(yè)人口失業(yè),這其中就包括許多女工,她們比男工更難找到工作,最后被迫流向海外去尋找生路。同時,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經濟高速發(fā)展,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所帶來的繁榮吸引著移民前去追求財富。一位意大利女移民勸她的朋友移民美國就說:“如果你不想去圣蒂諾(意大利地名),去美國好極了。在美國你會變的時髦和能干,也不會再那么窮了?!?19)Kathie Friedman-Kasaba, Memories of Migration:Gender,Ethnicity,and Work in the Lives of Jewish and Italian Women in New York,1870—1924,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6,p.89.而且,美國工廠紛紛創(chuàng)辦,加大了對勞動力的需求。美國政府積極實施吸引歐洲移民的政策,公司企業(yè)進行各種宣傳,這些措施對意大利女性很有吸引力。意大利傳統(tǒng)的婚姻家庭模式也促使意大利婦女想移民美國。意大利有包辦婚姻的傳統(tǒng),有許多女性不喜歡父母包辦的結婚對象,但又無力改變,只得選擇逃離。按照意大利人的結婚習俗,女兒結婚時父母都要送上一份體面的嫁妝,這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女兒出嫁后在家庭中的地位。但是在經濟蕭條影響下,許多家庭已經沒有能力提供這份嫁妝。她們必須自己去掙。于是,她們選擇到美國這個極具誘惑力的國家去尋找機會。

意大利婦女來到美國后很少干農活,除了做傳統(tǒng)的家庭主婦外,就是走進工廠,大量受雇于紡織業(yè)、服裝業(yè)、制煙業(yè)、人工制花業(yè)等工業(yè)部門,成了這時期美國中小型工廠的主力軍,引人注目。因為絕大多數(shù)意大利移民來自意大利南部農業(yè)經濟落后的梅佐戈羅地區(qū),他們多數(shù)是文盲,除了務農外,少有專業(yè)技能,只能靠出賣勞動力為生。據(jù)統(tǒng)計, 1899—1910年移民美國的南部意大利人有1911933,除了無工作的婦女和兒童440274人,到工廠做工的有626144人,占南部移民職業(yè)人數(shù)的42.5%,做農業(yè)工人的有507659人,約占34%,而做技術工作的只有215510人,占14.6%,做專業(yè)工作的僅6012人,占0.4%。(20)⑤Statistical Review of Immigration to the United States,1820 to 1910,61st Congress,3D Session,December 5 1910—March 4 1911.Senate Documents,Vol.20,Washington: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11,pp.34—44;pp.95—96.一般意大利男性都是家庭的經濟支柱,從事這些無技術的工作,收入低,還經常面臨失業(yè)或者間歇性停業(yè)的威脅。即使有一技之長的男性在美國也因為語言不通,難以找到合適的工作。意大利還有一個高生育率的傳統(tǒng),家庭人口較多,在20世紀初平均每個家庭人口大約在6人以上。加上美國是個高消費的社會,除了基本的吃、穿、住外,還有醫(yī)療、納稅等開支,這些費用驚人,超過意大利移民的預計和收入水平。僅靠男性家長一人的收入根本無法滿足這種大家庭的消費需求。于是移民家庭的婦女,包括女兒和母親都必須工作以維持家庭的生存。正如美國著名學者托馬斯·索威爾所說:“和在意大利南部的老家時不一樣,意大利移民中的婦女在美國也外出工作,但幾乎從不做女傭?!?21)[美]托馬斯·索威爾著、沈宗美譯 :《美國種族簡史》,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第2版,第122頁。

意大利移民婦女大多選擇進入工廠工作,尤以服裝業(yè)為主,又與意大利性別文化和美國工業(yè)發(fā)展緊密相連。在意大利性別文化中,婦女都被要求做賢妻良母,所以掌握縫紉和刺繡的本領至關重要。意大利女孩子10歲前就開始訓練自己的縫紉和刺繡技術。有些家庭還專門把女兒送到當?shù)夭每p店或者刺繡工匠家里學習更精湛的手藝。在意大利對婦女來說,服裝制作是除農業(yè)外最容易獲得工作的行業(yè)。到美國后,服裝業(yè)自然成為意大利移民婦女的首選職業(yè)。美國服裝業(yè)的飛速發(fā)展也帶來了對婦女勞動力的大量需求。19世紀40年代隨著縫紉機的發(fā)明和廣泛使用,生產成本下降,使大規(guī)模生產服裝成為可能。內戰(zhàn)后,服裝生產效率更是大幅提高,進一步推動了服裝市場的發(fā)展,為意大利移民婦女提供了就業(yè)的廣闊空間。

二、火災的發(fā)生及災后處置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的服裝業(yè)生產模式多是一種家庭作坊式的小型工廠,也被稱為“血汗工廠”。(22)一般指資本家殘酷剝削工人、榨取工人血汗,勞動環(huán)境極其惡劣的家庭作坊和小工廠。它們一般設置在移民聚居區(qū)的居民樓里,因其空間狹小無法再專門設置一個類似車間的制作間,因而它既是工作區(qū)也是生活區(qū)。在作坊式的小工廠里,不僅有工人、屋主,還有一些寄宿者,屋主睡在狹窄黑暗的臥室里,寄宿者就住在機器旁,其工作條件和衛(wèi)生環(huán)境都極其惡劣。小作坊工廠一般實行計件工作制,工作時間長,工人沒有固定休息日,女工工資極低,還要遭受性別歧視以及老板的虐待。所以女工都愿意去大服裝廠工作。而工業(yè)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大城市就成為移民最集中的地方。紐約市是當時美國最大的港口和工業(yè)中心,吸引了眾多移民。當這些貧困的南部意大利移民們踏上美國時,幾乎身無分文,只得定居在剛落腳的港口城市,所以紐約市就成了南部意大利移民最主要的棲息地。紐約也是服裝業(yè)的中心,服裝工廠比比皆是,而三角襯衫廠又是紐約市最大的襯衫制造廠,意大利移民女工最多最集中,因此,本文就以該廠意大利移民女工為代表。

紐約三角襯衫廠位于阿什大樓內,處于華盛頓廣場和洛林街交匯處,在華盛頓廣場的東北部一角。該廠規(guī)模很大,據(jù)統(tǒng)計大約有700多名工人。其中移民女工(主要有意大利人、俄羅斯人、匈牙利人等)占絕大多數(shù),有600多人。男工只有100名左右。在這里做工的意大利等移民女工極少被關注。直到1911年3月25日發(fā)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火,從而改變了這里的女工以及整個意大利女工的命運。那天是周六,工人們都在上班,下午4點45分快下班時,突然發(fā)生了一場大火,燒了半小時左右,導致146名工人死去,其中95%以上是年青女工,還有更多人受傷。就在火災發(fā)生當時,便有聞訊而來的成千居民聚集在火災現(xiàn)場焦急觀望和試圖救援,其慘烈的現(xiàn)場使人們通宵達旦經久不散。緊接第二天即3月26日就有《紐約時報》整版連續(xù)以“141名男女工人死于襯衫廠火災,被困在華盛頓廣場高處,街道鋪滿尸體,大樓里成堆死者”;“生還者的故事,外面目擊者和救援者講述所見所聞”;“在烈焰中生存,但幾乎被淹沒”;“警察局里的人群,默瑟街變成急救醫(yī)院”;“死亡名單顯示身份不明”(23)New York Times,March 26,1911.災難發(fā)生初期因對死難者統(tǒng)計不詳而人數(shù)有誤,后來才確定死亡人數(shù)146人。的標題發(fā)表5篇文章報道大火。同一天,《布魯克林鷹報》在頭版刊登“150人,多數(shù)是女孩,死在大火中:不幸的工人被困于曼哈頓高樓”(24)“150 Persons,Most of Them Girls,Died as Fire”,Brooklyn Daily Eagle,March 26,1911.的報道。《芝加哥周日論壇報》也以“紐約大火致148人死亡:女孩受害者從工廠跳樓身亡”(25)“New York Fire Kills 148:Girls Victim Leap to Death from Factory”,Chicago Sunday Tribune,March 26,1911.為題報道火災。報紙對大火詳實的文字介紹,并配以血肉模糊的成堆尸體和燒焦的人體殘骸以及擺滿26街碼頭的遇難者照片,在人們中間激起震動,立刻受到社會廣泛關注。

工會首先采取行動對死難工人進行調查。火災第二天即周日上午,就有一群全國婦女工會聯(lián)盟(The Women’s Trade Union League,簡稱WTUL)成員以國際女裝工人工會(International Ladies’ Garment Workers Union簡稱ILGWU)第25分會的名義拜訪受難者家屬。紅十字會緊急救援會與工會合作成立了一個聯(lián)合救濟委員會,統(tǒng)一負責救濟事務。同時,作為紐約市最主要的女工組織——國際女裝工人工會第25分會的執(zhí)行委員會和全國婦女工會聯(lián)盟代表在周日上午還緊急舉行了特別會議,決定采取三個行動:救濟、抗議和起訴。救濟工作最迫切。據(jù)記載,調查人員看到遇難者家庭時“沒有一個人不為如此深刻地揭露在我們面前的貧困、匱乏和艱難掙扎而吃驚”,他們發(fā)現(xiàn)“一個驚人的事實是,有許多女工經常是她們在俄國和意大利家庭的主要、甚至是唯一支柱”。(26)William Mailly,“The Triangle Trade Union Relief”,American Federationist,July 1911.pp.544—547.這些女工的死亡將導致她們家庭的崩潰。為此,工會迅速開始募捐,紐約市長蓋勒(Gaynor)也發(fā)起捐助倡議,富有同情心的市民紛紛捐款,達12萬美元,紅十字會也收集到10萬美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數(shù)額。聯(lián)合救濟委員會根據(jù)每個死傷者的工資及其家庭狀況分發(fā)了這筆款項,但是仍然有7具尸體因被燒的無法辨認身份而無從救濟。

空前的慘案首先激怒了社區(qū)居民,然后憤怒的情緒迅速蔓延到紐約市和全國。服裝工人工會決定一周內為死難者舉行葬禮,表達抗議。1911年4月5日,盡管下著大雨,仍有代表60個工會的4萬多哀悼者匯集在華盛頓廣場,“他們跟在一輛象征著所有遇難者的空靈車后面,穿過華盛頓廣場的石拱,走上第五大街,那里的門口和窗戶上都掛著紫色和黑色的喪服。成千上萬的人站在街道兩旁莊嚴地悼念死者。每一個參加游行或圍觀的人都知道,這次集會也是對不安全工作環(huán)境的抗議。人們舉著充滿悲傷和呼吁變革的橫幅,其中一條寫道:“我們要求防火?!?27)Brenda Longe,The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An imprint of Infobase Publishing,2008,p.66.

與此同時,人們一直在追問發(fā)生大火的原因和責任。3月27日,《紐約晚報》頭版刊登了一幅政治漫畫,畫面上是一個絞刑架,標題是“這應該適合某人,他是誰?”(28)“This Ought to Fit Somebody;Who Is He?” The New York Evening Journal,March 27,1911.其意就是在公開暗示,應該有人對這次火災負責。相關各方立刻出來為自己辯護,洗清責任。3月28日《紐約時報》刊發(fā)了“各方因火災的恐慌相互指責”的報道。指出,州長首先責備建筑部,但是建筑部防御區(qū)長喬治.麥卡內尼(George McAneny)立即反駁,他說:“修建華盛頓廣場這個大樓的計劃是11年前提交的,被認為符合法律規(guī)定?!?29)“Blame Shifted On All Sides For Fire Horror”,New York Times,March 28,1911.區(qū)、城市和州官員們都認為火災的責任應該由阿什大樓所有者約瑟夫·阿什(Joseph Asch)負責。但是阿什稱“當初(1901年)建造時,建筑師向他保證他的建筑是防火的,并符合建筑條例的規(guī)定?!?30)Katie Marsico,The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Its Legacy of Labor Rights,New York:Marshall Cavendish Benchmark,2010,p.44.地方檢察官惠特曼(Whitman)提出應該由州勞動委員會負責。但是州勞動委員會執(zhí)行委員威廉姆斯(Williams)拒絕接受這一說法,把責任又推給了建筑部。建筑部則把責任推給消防部。既然大家都聲稱自己沒有責任,那到底誰為這逝去的146個生命負有罪責呢?當然,早有計劃的工會已經在收集證據(jù),準備追責提起控訴。

4月22日《展望周報》刊文“阿什火災案件的起訴”(31)“Indictments in the Asch Fire Case”,The Outlook,April 22,1911.,29日又發(fā)表“確定責任”(32)“Placing the Responsibility”,The Outlook,April 29,1911.的文章來報道起訴的準備狀況,指出,原告(死者家屬)已有充分的證據(jù)以一級或二級過失殺人罪起訴工廠主艾薩克·哈里斯(Isaac Harris)和馬克斯·布蘭克(Max Blanck)。12月11日審判正式開始,先后有15名證人出庭。12月27日審判結束,讓人們沒想到的是,陪審團宣布哈里斯和布蘭克無罪釋放。理由是定罪證據(jù)不足,僅要求他們給每名受害者75美元的賠償。這讓人們很憤怒,認為審判不公。1912年1月6日《文學文摘》以“147人死亡,無人有罪”的標題報道了審判的結果,公開指出,“不管對結果如何解釋,正義實際上已經被阻擋了。這是這個國家最常見的令人沮喪的司法失敗之一?!?33)“147 Dead,Nobody Guilty”,Literary Digest,January 6,1912,p.6.這樣的報道反映了公眾的態(tài)度,人們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憤怒的情緒將人們的怒火引向了工廠環(huán)境和安全生產領域,人們要求徹查紐約市的工廠,清除工廠體系中的危險因素,改革工廠立法。由此引發(fā)了改革。

實際上,20世紀初正是美國進步主義運動時期,是一個空前改革的大時代。由于壟斷資本主義的飛速發(fā)展,導致了美國嚴重的政治經濟腐敗和各種社會問題,為此,以中產階級為主力掀起了廣泛的群眾性改革運動。當時婦女改革者提出的改革內容很廣泛,涉及婦女選舉權、女工和童工保護、食品藥品安全、學校教育、城市環(huán)境、貧困階層的住房和衛(wèi)生健康、移民問題、休閑及對窮人的慈善救濟等?;馂那?,女工問題正在經歷變革。作為這時期美國重要的婦女改革家弗洛倫絲·凱利(Florence Kelley)對女工問題極為關注。早在19世紀90年代她就訪問了芝加哥約1000名服裝業(yè)血汗工廠工人,了解了她們的生活和工作。1892年,她寫了一份很有影響的關于血汗工廠的報告。通過大量事實揭露血汗工廠女工的惡劣工作條件。在她的影響和努力下,1893年伊利諾伊州通過了第一部工廠法令,在美國歷史上第一次用法律明確規(guī)定了女性實行8小時工作制。該法律還規(guī)定控制血汗工廠和家庭作坊發(fā)展,建立伊利諾伊州工廠監(jiān)督部門。后來她成為伊利諾伊州第一位女首席工廠監(jiān)督員,調查了該州更多血汗工廠和家庭作坊。但該法很快就在1895年被最高法院廢止,凱利本人也被解職。但她沒有停止活動,1899年擔任全國消費者聯(lián)盟(National Consumers League)秘書長后,領導該組織堅持改革。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生了三角襯衫廠火災慘案,立刻點燃了中產階級婦女和工會的憤怒火焰。

火災不久,以中產階級婦女為主的全國婦女工會聯(lián)盟就開始通過當?shù)貓蠹埌l(fā)放調查問卷來了解工廠的環(huán)境,收集了成百上千名工人的回復,從而掌握了諸多惡劣工廠的情況。她們以此為據(jù),要求州立法機構成立調查委員會對工廠進行調查。在改革者的壓力下,紐約州長約翰·迪克斯(John Dicks)在6月30日簽署法令正式成立工廠調查委員會(Factory Investigating Commission,簡稱FIC)。該委員會在紐約全州范圍內對許多工廠展開調查。調查第一年,調查員直接進入工廠檢查,內容涉及工作的不安全和不衛(wèi)生環(huán)境、低工資、長時間工作和童工等方面。第二年即1912年,調查范圍不僅是服裝廠,還擴大到肉類加工廠、面包廠、印刷廠、化學制造廠等。前后調查了1200家工廠,共舉行59次公眾聽證會,先后有472名證人出席,包括工廠主和員工、工會領導、市民代表和來自消防、建筑、供熱、照明、通風以及其他領域的專家,制成了7000多頁的證詞。最終委員會提出了26個草案,其中13個被通過成為紐約州法律。(34)Brenda Longe,The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pp.77—78.這些法案制定了許多嚴格的規(guī)定,包括防火、衛(wèi)生、通風、電梯安全和各種機器安全等,可以說是這次火災結果的直接體現(xiàn)。另一個成果是工廠調查委員會在第一年調查期間提出的關于防火的法案——《蘇利文-霍伊防火法》(TheSullivan-HoeyFirePreventionLaw)在1911年10月通過,依據(jù)該法成立了紐約消防局,這不僅終止了各個市政部門和機構之間責任互相推諉的局面,而且擴大了該局的權限和責任,制定了更嚴格的消防規(guī)則。在接下來的幾年,新的市議會也陸續(xù)對市政建筑規(guī)則做出改變,規(guī)定了防護措施,要求建筑里必須有安全設施,包括防火材料、樓梯井、火災報警器、滅火器和消防水管。此外,工廠調查委員會推動通過的一系列法律還要求企業(yè)主為工人提供基本的衛(wèi)生和舒適設施,包括功能齊全的衛(wèi)生間和座椅,都有助于改善工人的工作環(huán)境。工廠調查委員會一直存在到1915年,為工人的保護和工廠安全生產做出了積極的貢獻。作為調查委員會的重要委員,弗蘭西斯·珀金斯(Frances Perkins)很自豪地說,“是他們將三角襯衫廠的火焰變成了照亮工業(yè)場地的火炬”。(35)Katie Marsico,The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Its Legacy of Labor Rights,p.60.

三、對意大利移民女工地位的思考

雖然進步主義女性改革者已經開始關注女工問題,但是她們的改革多是分散進行,基本局限在各州范圍,主要在伊利諾伊州。進步主義時代,政治腐敗是改革的重點,也是改革阻力最大的領域,因為火災發(fā)生前政府各級機構的腐敗現(xiàn)象依然存在,因此改革所達到的效果就很有限。更重要的是,改革主要對象是血汗工廠,根本沒有注意到大型工廠的問題。而紐約三角襯衫廠在人們的眼里是一個大型的現(xiàn)代化工廠,它所在的阿什大樓是一棟現(xiàn)代化鋼結構高層建筑,共10層高達135英尺,每層樓的可用面積約9000平方英尺,大約相當于血汗工廠面積的30倍。(36)David Von Drehle,Triangle:The Fire that Changed America,p.46.雖然工廠只占有8、9、10三層,但是功能、布局明確。8層是工廠的裁剪車間,9層是縫紉車間,10層設有接待室、行政辦公室等。工廠配備了奧德斯電梯、貝爾電話、勝家縫紉機,還有安全通道、樓梯和消防水桶,墻上也貼有禁止吸煙的警示以預防火災。從外觀上看,三角襯衫廠與當時頗受責備的血汗工廠完全不同。然而,正是這場火災才讓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所謂現(xiàn)代化的大廠實際是經過偽裝和隱蔽的“血汗工廠”。

就女工的工作環(huán)境來說,其實根本不具備所謂現(xiàn)代大工廠的條件,更談不上寬敞舒適。表面上工廠面積很大,但是就工人的數(shù)量而言就很擁擠。700多工人集中在8—9層勞動,每一層平均350多人和200多臺縫紉機,還有許多其他設備、裁剪桌、衣架、布料、衣服以及各種碎屑垃圾等,將9000英尺的面積全部占滿。工人頭上則掛滿一排排衣服。正如史料記載:“三角工廠在很多方面都是當時典型的服裝廠,這意味著它過于擁擠,缺乏通風、照明和其他舒適條件?!薄暗?層擁擠著250多臺縫紉機,排成狹窄的16排,工人的椅子背靠背放著,緊緊擠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這里燈光很差,通風和新鮮空氣都很少?!?37)Brenda Longe,The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p.47;pp.51—52.“碎布散落在已經雜亂不堪、幾乎無法通行的人行道上。衣帽間、衣柜和盥洗室也占滿第9層?!?38)Katie Marsico,The Triangle Shirtwaist Factory Fire:Its Legacy of Labor Rights,pp.22—24.這樣的生產狀況實際是將許多不同類型的小作坊綜合到了一個大的場所里,其從事服裝加工的各個流程與小作坊的生產方式并無二致。從這次火災所揭露的真相來看,這種生產環(huán)境會帶來的危險后果工廠主并非不知道。

作為一個高層建筑,依照當時建筑法規(guī),每一層樓的面積超過5000平方英尺就要安裝3個樓梯,而阿什大樓實際只有兩個。就在這樣的狀況下,廠主居然罔顧工人生命,將工廠設在這種違規(guī)大樓里,合法經營他們的業(yè)務,以致慘案發(fā)生。據(jù)報道,大火發(fā)生時,女工想從樓梯逃生,但是樓梯太少,很多女工慌亂中根本找不到樓梯門的入口。安全通道的鐵制樓梯因為不易行走又極其狹窄,致使很多女工逃跑時跌落致死,后來搜救人員在這里發(fā)現(xiàn)幾十具尸體。所謂的安全樓梯最后也被大火焚燒變形。兩部現(xiàn)代化的電梯此時只有一部運行。僅有的一部電梯因為逃生的人太多根本無法正常運行,停在樓下。那些等在電梯外的絕望女工因為擠不上電梯不得不瘋狂地打破電梯的玻璃門,直接跳到電梯頂上,撞擊而死,有的則跌落在電梯井里摔死。后來搜救隊發(fā)現(xiàn)在電梯井和電梯頂部堆滿了尸體。更為嚴重的是,部分女工好不容易找到進入樓梯的門,卻發(fā)現(xiàn)在華盛頓街一側的門鎖著,最后被迫從窗邊跳下摔死在人行道上。只有那些幸運的女工發(fā)現(xiàn)了位于洛林街一側的樓梯門開著,才從這里順利逃生。這充分說明,如果不是工廠鎖閉樓門,這部分女工能夠逃生。按照州勞動法規(guī)定,工作時間工廠不能鎖門、拴門和扣緊門,工廠的門在建造時應該設計成向外打開,但實際都是向里打開?;馂暮?,幸存者說,三角襯衫廠的樓梯門在工作時間一直鎖著。目的是一方面防范女工利用空閑之機偷帶工廠的財物,另一方面是防范工會人員進入工廠聯(lián)系女工。工廠規(guī)定只有上下班時才開樓門。而且工人每次下班只能從洛林街一側的小通道出去。這是每次僅能容一人通過的小門,以方便檢查員仔細檢查每個女工的手袋和衣服。資本家為了剝削工人,竟然不顧女工生命安全違規(guī)鎖閉大門導致女工死亡的真相被揭露出來后,廠主以及經理居然矢口否認鎖門一事。即使火災后廠主被告上法庭,他們依然堅持。雖然證人拿出證據(jù),但是陪審團和被告律師卻以當時紐約絕大部分工廠都在工作時間鎖門的事實為依據(jù),強調鎖門是工廠的慣例,而且工廠主并不是故意要在發(fā)生火災時鎖門,他們并不知道火災當天工廠門被鎖。于是,法庭以此斷定他們無罪。

當然,陪審團認為工廠主無罪,其實并不能真正開脫他們的罪責。因為從火災發(fā)生原因來看,更加顯示布蘭克和哈里斯二人難辭其咎。事實上,火災后,消防局長比爾斯(Beers)就對三角襯衫廠主、阿什大樓業(yè)主和其他13人進行了調查,以確定火災的確切起因。他得出的結論是沒有發(fā)生爆炸,“一根燃著的火柴被扔進了油桶附近的垃圾箱里,或是扔進了8層格林街一側的二號裁剪桌下面的邊角料中,引起了這場大火?!?39)③“Blame Shifted On All Sides For Fire Horror”,New York Times,March 28,1911.服裝業(yè)是一個極易發(fā)生火災的行業(yè),幾乎每一層車間都張貼了英語、意大利語和意第緒語(40)意第緒語屬日耳曼語族,主要使用群體為猶太人。的禁止吸煙標志,卻有一些男裁剪工無視這些規(guī)定經常在車間吸煙,火柴和煙頭有時被扔到裁剪桌下面堆滿易燃物的垃圾筐里。比爾斯對現(xiàn)場的勘察就證明了這一點,他說“有很多煙盒,是在起火點附近撿到的,可以證明吸煙是經常行為?!?41)③“Blame Shifted On All Sides For Fire Horror”,New York Times,March 28,1911.既然禁止吸煙,為什么還有工人經常吸煙呢?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工廠管理不善。工廠管理者和廠主根本就不關注吸煙危害女工生命安全問題,所以放任自流。他們只關心生產效率和產品質量。因為這些意大利移民女工在工廠地位最低,待遇最差。據(jù)火災后的調查發(fā)現(xiàn),紐約三角襯衫廠實際早已在服裝業(yè)工人中被稱為“監(jiān)獄”,就是由于異常嚴苛的紀律和微薄的收入而得名。的確,三角襯衫廠有金字塔般的等級制。在工廠里等級最高的是工廠主哈里斯和布蘭克,他們被稱為紐約市的“三角襯衫業(yè)之王”,是工廠的所有者,將業(yè)務出租給承包商經營。他們只在上班來的時候從8層到9層巡視一遍。第二等級是承包商。他們是工廠實際經營者和管理者。為了賺取更多利潤,他們盡量壓低成本,直接盤剝女工。第三等級是裁剪工。多為男工,因為他們的技術是工廠運作的基石,所以享有較高地位和待遇。經常欺負移民女工。第四等級是檢查員,也多為男性,主要負責對下班女工進行搜查,常常借機刁難和調戲女工。最低等級的就是移民女工。她們幾乎都是未婚的年青女孩,年齡一般在16—22歲之間,也有少數(shù)14歲以下的女童工。她們在工廠人數(shù)最多,從事最低級的工種。與小作坊女工相比,她們缺少自由,要嚴格遵守工廠的各種條例,吃飯、上廁所、上下班都有人嚴格監(jiān)控。每天工作10—12小時,每周工作6天。雖然有固定的休息日,但由于服裝業(yè)的季節(jié)性特點,女工們也無法按時休息。在旺季,生產量加大,女工就需要加班,有時甚至工作到晚上9點,卻沒有任何加班費和晚餐費。一個女工描述了這個一年中最漫長繁忙的工作階段:“我們一周工作8天,……,你可能覺得奇怪……但是我們從早上7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很晚,有時工作一個半星期?!?42)David Von Drehle,Triangle:The Fire that Changed America,p.75.而在淡季,生產量下降,她們又面臨被解雇的風險。意大利移民女工認為自己擺脫了血汗工廠,但實際上承包商和廠主的殘酷剝削以及危險的工作環(huán)境與小作坊一樣始終存在。

但移民女工的收入最低。工廠是依據(jù)個人技術決定工資高低。三角襯衫廠的服裝生產有十分詳細的分工。每一種分工在工廠都處于相應的等級——從最低級的剪線頭的練習生到手藝精湛的樣品制作人(裁剪工的一種),每一等級對應著不同的工資水平。其中,練習生的工資最低,每周只有1.5美元;裁剪工的工資最高,每周可以拿到12美元以上。受技術和經驗限制,大部分意大利移民女工在工廠里是做練習生或學徒,工資最低,即使她們可以在兩至三周內熟練地掌握縫紉機,仍然只能拿到很低的工資,大約每周3—5美元之間。部分有一定技術和經驗的女工的周工資在5—8美元之間。即使如此,在女工極其微薄的工資里,因為使用了工廠的針線、機器以及用電,還要扣除針線錢、電費和機器損耗費等一些名目的費用。她們有時還會支付額外的費用,比如罰款、物品損壞賠償?shù)?。既然女工是工廠最受壓迫和歧視的群體,她們對這些高高在上的管理者、監(jiān)工和裁剪工只能忍氣吞聲,面對那些男裁剪工吞云吐霧、明目張膽的吸煙行為,明知后果嚴重卻敢怒不敢言。

因廠主和經營者不關心工人生產安全,消防部門主動警告他們存在潛在火災隱患也就無濟于事。消防隊長愛德華·克羅克(Edward F.Croker)早先就指出在大樓里安裝噴水滅火器的重要性。消防委員萊茵蘭德·沃爾多(Rhinelander.Waldo)本來決定在全市多數(shù)工廠倉庫安裝這種噴水滅火器,卻遭到業(yè)主保護同盟的反對,其中就有三角襯衫廠業(yè)主,認為是讓他們浪費錢購買不合理的設施,拒絕安裝滅火器。此外,消防部門一再要求他們進行消防演習。1909年哥倫畢業(yè)大學防火專家麥吉恩(P.J.McKeon)(43)他受三角襯衫廠投保的保險公司委托對該廠防火設施進行考察。對紐約三角襯衫廠進行考察時立刻發(fā)現(xiàn)工廠擁擠和華盛頓街一側樓梯門被鎖的情況,當他了解到工廠從未舉行過消防演習后提醒管理者和廠主,如果不演習將十分危險。于是,他強烈建議進行一次消防演習,并推薦了一位有才干的防火專家波特(H.F.J.Porter)。波特專門給三角襯衫廠寫信預約消防演習一事,但他從未得到工廠回復。在廠主和管理者看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為他們根本不愿意多花一分錢來改善防火設施和提高工人的防火意識。在他們眼里,沒有工人的生命安全和生存,只有金錢和利潤。因為工廠主早就為自己的工廠買好了保險。他們計算過,如果一場火災能使業(yè)主增加收入而不是蒙受損失,一份價值5萬美元的財產能夠獲得10萬美元的賠償,那么他們完全不用顧忌工人的安全生產環(huán)境了。

由此來看,三角襯衫廠這場大火的發(fā)生是遲早的事。只是這些可憐的移民女工們面對突發(fā)大火完全不知所措,再加上逃生樓梯太少以及不熟悉消防通道,大量女工不得不就近選擇跳窗逃跑。有的女工寄希望于消防隊的梯子,但救生梯只能到達7層,本想跳到梯子上去,結果墜落摔死。也有一些女工看見下面消防員布置的救生網,以為可以攔截,殊不知從8、9層的高度跳下,救生網毫無作用,女工身體巨大的撞擊力迅速穿破網面直接跌落在地上而死。來不及逃跑的女工被火直接燒死。實際上,在起火開始,如果有前面提到的那種噴水滅火器就能有效消滅火勢。據(jù)考證,起火是在8層。工廠主哈里斯的妹妹發(fā)現(xiàn)了火苗,但是,旁邊的工人卻沒能有效滅火。因為擁擠混亂的環(huán)境、滿地堆積的碎布垃圾以及空中掛滿的衣服都是易燃物,導致火勢瞬間擴大和蔓延,等工人從遠處找來水桶滅火時已經沒有效果。水桶里的水實在微不足道,火勢迅速從地上燒到了屋頂,全屋濃煙彌漫。等發(fā)現(xiàn)水桶沒有作用后,他們才趕緊跑到電梯井找消防軟管,但是消防軟管里根本沒水。這樣的場景真實地證明了安裝滅火器是多么重要。但正是廠主無視工人安全,拒絕安裝,使本來可以控制的火勢很快變成了熊熊大火,迅速燒到9層和10層,最終導致146名工人喪生。

這種空前慘案使大量移民女工失去生命。然而,對工廠主來說,這場火災不算什么。從人身安全上說,他們活了下來;(44)火災時,工廠主二人都在10層,他們都順利通過屋頂?shù)奶焯莸竭_旁邊的紐約大學而逃離。從經濟上說,整個工廠的框架還在,保險公司的巨額賠償足夠讓他們東山再起?;馂漠斕欤且r衫廠就獲得了199750美元賠償;(45)Leon Stein,The Triangle Fire,p.169.從勞動力上說,紐約市從不缺乏廉價勞動力。新移民正源源不斷涌入,下東區(qū)住滿了渴望工作的年輕人,而且吃苦耐勞。對二位廠主來說,可能只落得一個不良業(yè)主的罵名。其實,三角襯衫廠的惡名早已名聲在外了。因為他們?yōu)榱朔乐古て饋矸纯?,嚴格防控工會勢力進入工廠,所以該廠一直沒有工會組織。這種情況是少見的。當時紐約市是美國工人運動的中心,很多工廠都有工會,都在積極開展工人罷工。三角襯衫廠女工不可能不受到影響。1909年三角襯衫廠100名工人要求公平發(fā)放津貼遭到拒絕后首次要求加入工會,被工廠解雇了。于是她們求助工會。國際女裝工人工會第25分會決定聯(lián)合婦女工會聯(lián)盟在全紐約市舉行一次全服裝業(yè)大罷工,以借機爭取改善整個服裝業(yè)女工的待遇。1909年11月23日開始罷工,目標是工資提高20%,工作時間減少到每周52小時,付給工人加班費,承認工會,改善工作環(huán)境。因為罷工人數(shù)達到2萬人,被稱為“2萬人起義”,其中三角襯衫廠就有400多女工參加。由于三角襯衫廠廠主帶頭組建了一個雇主保護協(xié)會,通過招募新工人,雇傭打手襲擊罷工工人,與之繼續(xù)對抗,警察也大肆逮捕工人,最終在1910年2月15日罷工以失敗結束。

罷工失敗后,三角襯衫廠仍然回到了沒有工會的老路。這使意大利移民女工的權益無法得到有效保障。意大利移民女工對工會也沒有積極的興趣,這主要是罷工中女工與工會產生了一些矛盾。在工會看來,女工并不真正認可工會,加入工會是為了爭取某些權利,罷工一結束,她們就離開了工會。工會說服裝工人是“易激動的罷工者,也是冷漠的工會主義者”。(46)Richard A.Greenwald,The Triangle Fire,the Protocols of Peace,and Industrial Democracy in Progressive Era New York,p.29.女工們卻認為工會有私心。本來1909年12月與工廠談判已經滿足了女工要求,但是由于工廠否認工會的合法而遭到工會拒絕。之所以有這樣的矛盾,主要還是種族差異所致。土生美國人平時很少關心移民女工的利益,也不發(fā)展她們加入工會,以致三角襯衫廠這種以移民女工為主的工廠就成了非工會工廠,肆意受到廠主的剝削。對女工來說,她們自然缺乏工會意識,在罷工中加入工會是為了權益之計。在移民女工眼里,工會是比移民女工高一等的土生美國工人的組織,不是她們的代言人。更重要的是,領導工會的土生美國工人無法真正了解和感受移民女工的需求與困難。他們沒有充分認識到移民女工有很大的流動性,尤其是季節(jié)性的服裝女工,在淡季時經常失業(yè)而離開工廠。據(jù)統(tǒng)計,國際女裝工人工會第25分會的成員每三年就要改變一次。(47)Susan A.Glenn,Daughters of the Shtetl:Life and Labor in the Immigrant Generation,Ithaca: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0,p.217.因此,工會將移民女工視為不堅定的工會主義者和工會的絆腳石。正因為如此,意大利移民女工仍然是工會運動的邊緣群體和社會的底層,罷工失敗后的地位與處境沒有改變。直到這次火災,社會各界才真正意識到了移民女工的艱難狀況,借著進步主義運動的潮流,掀起了大規(guī)模的改革之風。國際女裝工人工會積極與雇主談判,致力于監(jiān)督和報道紐約市服裝廠的工作環(huán)境。隨著改革的深入,紐約服裝廠的狀況得到改進,對女工的保護立法也逐步實行。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全國至少有39個州規(guī)定了女工工作時間在10小時以內,其中有5個州實行女工工作8小時制。1916年立法禁止在工廠吸煙。這正如國際女裝工人工會主席大衛(wèi)·杜賓斯基(David Dubinski)在1961年火災50周年紀念大會上所說:“這些亡者是我們的殉道者,因為我們向雇主講道理、請愿、爭論都不能獲得的成果,她們通過自己的死亡取得了?!?48)Triangle Fire and the ILGWU,http://trianglefire.ilr.cornell.edu/legacy/TFAndILGWU.html,March 20,2016.火災后,意大利移民女工的斗爭意識開始加強,充分認識到工會的重要性。一名三角襯衫廠的意大利移民女工就說:“如果當時是工會取得了勝利我們就安全了。我們罷工的兩個要求是足夠的逃生梯和從工廠向街道方向打開的門,但是工廠老板擊敗了我們,我們沒有實現(xiàn)我們的要求,所以我們的朋友死在了火災中。”(49)Leon Stein,The Triangle Fire,p.168.意大利移民女工開始加入和依賴工會,日益興起的工會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也對她們產生影響,讓她們明白了自己的責任,她們不僅要為自己,還要為下一代移民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這就促使她們將眼光轉向政治和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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