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433)

一、陳獨秀其人及其與毛澤東的交往

陳獨秀(1879—1942)，安徽懷寧人，早年留學日本，參加反清斗爭。1915年9月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后改名《新青年》)，1917年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五四運動中因散發(fā)傳單被捕，出獄后前往上海，并在滬成立中共早期組織。1921年7月，在中共一大當選為中央局書記，此后又連續(xù)四次當選中共最高負責人。1927年7月被共產(chǎn)國際停止職務(wù)?！爸袞|路事件”爆發(fā)后，陳獨秀致信中共中央，認為“武裝擁護蘇聯(lián)”的口號，非但“不能夠動員廣大的群眾，反而使群眾誤會我們只是盧布作用”。(1)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114頁。這引起了中共中央的尖銳批評，指責陳“離開了階級觀點，走入了社會民主黨的，實際上就是資產(chǎn)階級的國家觀點”。(2)《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5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0年版，第389頁。一石激起千層浪，此后，陳獨秀與中央舌戰(zhàn)不斷。1929年11月15日，陳獨秀被中共中央開除出黨。12月10日，陳獨秀發(fā)表《告全黨同志書》，就國共合作的決策、大革命失敗的原因，以及與中共中央的矛盾沖突等一系列問題進行辯白。此后，陳獨秀與彭述之等人發(fā)表《我們的政治意見書》，指責中共中央犯有“機會主義盲動主義與官僚主義”(3)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5、114頁。錯誤，并公開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左派反對派(布爾什維克列寧派)”。1932年10月，陳獨秀被捕(這是他一生中第五次被捕)，后被國民黨當局判處有期徒刑8年。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陳獨秀被提前釋放，后輾轉(zhuǎn)前往四川，1942年在江津病逝。

陳獨秀一生特立獨行，留下了許多有價值的思想。他是中共黨內(nèi)第一個提出“中國革命應(yīng)該由中國人自己來領(lǐng)導”的人，也是中國第一個反思蘇聯(lián)政治模式的馬克思主義者。

大約在1916年底或1917年初，毛澤東讀到了“經(jīng)楊昌濟介紹”的《新青年》，此后便成為“熱心讀者”。(4)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0、59頁。1917年4月，毛澤東的《體育之研究》刊登在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第3卷第2號上，這更激發(fā)了他對該刊的興趣。9月，張昆弟和毛澤東閑談時說：“前之譚嗣同，今之陳獨秀，其人者，魄力頗雄大，誠非今日俗學所可比擬?！?5)《張昆弟記毛澤東的兩次談話》，《毛澤東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0年版，第639頁。此言雖不出自毛澤東之口，但當時毛澤東、張昆弟等青年人對陳獨秀的推崇程度可由此略窺一斑。1918年8月，毛澤東等人為組織赴法勤工儉學運動來到北京，不久，毛澤東經(jīng)人介紹，擔任北大圖書館助理員，首次見到了心目中的偶像、時任北大文科學長陳獨秀。1936年毛澤東回憶說：“我第一次同他(指陳獨秀——引者)見面是在北京。那時我在國立北京大學。他對我的影響或許超過其他任何人?！?6)[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146、148、147頁。1919年7月，毛澤東模仿陳獨秀等人主編的《每周評論》，在長沙創(chuàng)辦《湘江評論》。在創(chuàng)刊號《陳獨秀之被捕及營救》一文中，毛澤東盛贊陳獨秀是“思想界的明星”，“陳君所說的話，頭腦稍為清楚的聽得，莫不人人各如其意中所欲出?！痹谖哪?，他高呼：“我祝陳君萬歲！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7)《毛澤東早期文稿》，第305—306頁。1919年底，毛澤東因“驅(qū)張運動”第二次赴京，后于1920年5月輾轉(zhuǎn)來到上海，再次見到了陳獨秀，并“同陳獨秀討論過組織湖南改造促成會的計劃和自己讀過的馬克思主義書籍”。(8)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20、59頁。當時陳獨秀正在醞釀組建中國共產(chǎn)黨，他同毛澤東談了自己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后來毛澤東對斯諾說：“陳獨秀談他自己的信仰的那些話，在我一生中可能是關(guān)鍵性的這個時期，對我產(chǎn)生了深刻的印象?！?9)[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146、148、147頁。在陳獨秀、李大釗等人的幫助下，到了1920年夏，毛澤東“在理論上，而且在某種程度的行動上”，“已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了”。(10)[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東方出版社2005年版，第145—146、148、147頁。在毛澤東走向馬克思主義的過程中，陳獨秀是重要的引路人，他影響了青年毛澤東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

中共一大以后，毛澤東回到湖南，組織湖南省地方黨組織，創(chuàng)辦湖南自修大學，并成功地領(lǐng)導了安源路礦工人罷工和長沙泥木工人罷工。毛澤東在湖南的出色工作，引起了陳獨秀的極大關(guān)注，他在中共三大上總結(jié)二大以來中央和各地區(qū)工作時說：“就地區(qū)來說……只有湖南的同志可以說工作得很好?！?11)《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72頁。毛澤東和陳獨秀的第三次見面正是三大上。在這次大會上，毛澤東以湘區(qū)黨代表的身份出席會議，并進入中央局，任中央局秘書，成為陳獨秀的助手，兩人共同負責黨中央的日常工作。

1924年底，毛澤東因國民黨右派的排擠離開上海，后在中共四大上未能進入中央政治局。此后，毛澤東與陳獨秀最重要的交往是在1926年底的中共中央特別會議和中共五大上。在這兩次會議上，時任中央農(nóng)委書記的毛澤東與陳獨秀在如何看待土地革命和農(nóng)民運動上意見相左，雖然毛澤東最后同意了陳獨秀的意見，但后來他說那是因為他“素以為領(lǐng)袖同志的意見是對的”(12)《毛澤東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7頁。，并非心悅誠服。

大革命失敗以后，毛澤東雖多次提及和評論陳獨秀，但兩人再未謀面?？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陳獨秀等托派分子陸續(xù)被釋放。出獄后陳獨秀等人希望與中共合作抗日，毛澤東和張聞天代表中共中央提出了三個條件，但陳獨秀對第一條，即“承認自己過去加入托派之錯誤”，極為反感，表示“我不知過從何來，奚有悔！”(13)高語罕：《陳獨秀入川后》，南京《新民報》晚刊，1947年11月13日。

1953年毛澤東視察安徽，在與當?shù)仡I(lǐng)導交談時，特意詢問陳獨秀家在何處、家人生活如何，當聽說陳獨秀兒子陳松年生活有困難時指示要加以照顧。(14)參閱傅大章、李奎：《永恒的懷念——毛澤東視察安徽紀實之一》，《江淮文史》1993年第3期。這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是毛澤東和陳獨秀交往的延伸。

二、毛澤東對陳獨秀的主要評述

毛澤東評述陳獨秀的資料散見于其文章、書信、談話和講演中。為了全面了解毛澤東對陳獨秀的評價，筆者除利用了建國以后中國大陸官方出版的《毛澤東選集》、《毛澤東文集》、《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毛澤東早期文稿》、《毛澤東年譜》，還參考了斯諾的《西行漫記》、竹內(nèi)實主編的《毛澤東集》和《毛澤東集補卷》等資料。筆者文章中提及的一些數(shù)據(jù)，如無特殊說明，都是根據(jù)上述資料統(tǒng)計所得。

毛澤東對陳獨秀的評述大致可分為正面、中性和負面三類。

(一)正面評價

1、陳獨秀是“五四運動風流人物”、“思想界的明星”(15)《毛澤東早期文稿》，第305頁。、“五四運動的總司令”(16)《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3、401頁。、“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17)《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283、294、307頁。他主張用革命的手段改造中國，當時在年輕人中影響很大。

2、陳獨秀在宣傳新文化、傳播馬克思主義、組建中國共產(chǎn)黨等方面是有功勞的，在黨史上的作用和地位“大體上如同俄國的普列漢諾夫”。(18)《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283、294、307頁。

民主革命時期，毛澤東曾兩次比較集中地肯定陳獨秀。一次是1936年與斯諾交談時，毛澤東幾次肯定陳獨秀，稱他是自己接受馬克思主義、走向革命的引路人；另一次是在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毛澤東從三個方面高度評價了陳獨秀：(1)創(chuàng)辦和主編《新青年》，“做了啟蒙運動的工作”，警醒了一批人；(2)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整個運動實際上是他領(lǐng)導的”；(3)在中國宣傳馬克思主義，影響和帶動了一批人，“他們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黨”。(19)《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283、294、307頁。

(二)中性述說

1、陳獨秀未參加中共一大，但“因為他有威望，選他當總書記”。毛澤東還稱陳獨秀為中共第一朝或第一代領(lǐng)袖，這與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共第一代領(lǐng)導核心含義不同，意指陳獨秀是中共第一任最高負責人。

2、陳獨秀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不搞陰謀詭計。毛澤東把反對分子分成兩類，一類是有綱領(lǐng)、有立場的公開的反對者，一類是在暗地里耍陰謀詭計者。陳獨秀屬于前一類，他搞托派，是有政治綱領(lǐng)的“公開”行為。

(三)負面評價

在評述陳獨秀大革命時期的錯誤時，毛澤東曾用過以下7個概念。

1、右傾機會主義。毛澤東認為，陳獨秀在大革命后期犯了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根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毛澤東使用“右的”一詞5次，右傾5次，右傾思想2次，右傾路線2次，機會主義8次，右傾機會主義24次，右的機會主義1次。毛澤東在使用這些概念時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并沒有作細致地考量，表達的基本上都是同一個意思。

什么是右傾機會主義？毛澤東解釋說：“當著群眾要求前進的時候，我們不前進，那是右傾機會主義?！?20)《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320頁。他認為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主要表現(xiàn)在：(1)“一切聯(lián)合反對斗爭”(21)《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03、401頁。；(2)壓制工農(nóng)運動，“拋棄了農(nóng)民這個最主要的同盟軍”(22)《毛澤東選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06頁。；(3)放棄無產(chǎn)階級領(lǐng)導權(quán)，“不要這個領(lǐng)導地位”(23)《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283、294、307頁。；(4)不重視武裝，不懂得“政權(quán)是由槍桿子中取得的”。(24)《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47頁。

把陳獨秀在大革命后期的錯誤界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并非毛澤東首創(chuàng)，而是來源于斯大林和共產(chǎn)國際。1927年7月10日，布哈林公開指責陳獨秀是“機會主義傾向最嚴重的領(lǐng)袖”(25)孫武霞、許俊基編：《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革命資料選輯(1925—1927)》，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15—516、534—535頁。；7月14日，共產(chǎn)國際執(zhí)行委員會通過的《關(guān)于中國革命目前形勢的決定》也認定中共領(lǐng)導機關(guān)近來“犯了一連串的重大的政治錯誤”，并號召中共黨員“起來反對中央的機會主義”(26)孫武霞、許俊基編：《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革命資料選輯(1925—1927)》，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15—516、534—535頁。；7月28日，斯大林文過飾非，說共產(chǎn)國際對中國革命的領(lǐng)導“是完全正確的”(27)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文獻資料選輯1926—1927》下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版，第265頁。，把大革命失敗的責任完全推給陳獨秀和中共中央。1927年8月7日，中共中央在漢口召開了緊急會議，接受了共產(chǎn)國際的決議，承認在大革命中“黨的指導有機會主義的錯誤”。(28)《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55頁。在“八七會議”上，毛澤東從國共合作、農(nóng)民問題、軍事問題和黨的組織四個方面對陳獨秀的右傾錯誤進行了揭發(fā)和批判。從現(xiàn)有資料看，毛澤東此后幾十年基本上未突破他在“八七會議”上的認識。

2、陳獨秀主義、陳獨秀路線。毛澤東先后使用過陳獨秀路線7次、陳獨秀主義14次。如毛澤東1942年在中央學習組作《如何研究中共黨史》的講話時說：“陳獨秀路線的根本特點，便是一切聯(lián)合反對斗爭”；“如果不強調(diào)斗爭，那就會又來一個陳獨秀主義”。(29)《毛澤東文集》第2卷，第401、406，292頁。毛澤東在提及陳獨秀主義或陳獨秀路線時，往往和右的、右傾思想、右傾路線、右傾機會主義等聯(lián)系在一起。在《〈共產(chǎn)黨人〉發(fā)刊詞》中，毛澤東更直接地說：“陳獨秀主義的特點，就是引導無產(chǎn)階級適合資產(chǎn)階級一群一黨的私利的右傾機會主義?！?30)[日]竹內(nèi)實主編：《毛澤東集》第7卷，蒼蒼社1983年版，第72頁。

3、投降主義。毛澤東認為，陳獨秀在大革命后期放棄了無產(chǎn)階級領(lǐng)導權(quán)，不敢發(fā)動農(nóng)民進行土地革命，不敢與蔣介石、汪精衛(wèi)等國民黨右派作斗爭，一味妥協(xié)退讓，實際上就是投降了資產(chǎn)階級。第二次國共合作期間，毛澤東告誡全黨“要記取陳獨秀投降主義使大革命遭受失敗的教訓”。(31)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111頁。在毛澤東的話語中，投降主義和右傾機會主義是同一個概念。

4、修正主義。毛澤東認為，修正主義就是右傾機會主義，只是叫法不同而已。“我們也有過幾次右傾機會主義的錯誤，拿現(xiàn)在的話就叫修正主義?！薄瓣惇毿憔褪切拚髁x右傾機會主義”、“是伯恩斯坦主義”。

5、尾巴主義。毛澤東認為，陳獨秀在大革命后期放棄了無產(chǎn)階級的領(lǐng)導權(quán)，“接受民族資產(chǎn)階級上層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以及鄉(xiāng)村富農(nóng)的政治影響，而把自己變成他們的尾巴”(32)[日]竹內(nèi)實主編：《毛澤東集》第5卷，第37頁。，故又把右傾機會主義稱為尾巴主義。1937年5月毛澤東提醒全黨在即將到來的第二次國共合作中，要警惕“陳獨秀尾巴主義的復活”。(33)《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64頁。

6、絕對主義。絕對主義是指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把“統(tǒng)一”或“斗爭”絕對化。毛澤東認為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一切聯(lián)合，否認斗爭”和“一切斗爭，否認聯(lián)合”都是犯了絕對主義的錯誤。(34)《毛澤東文集》第2卷，第401、406，292頁。前者是右，后者是左。陳獨秀在大革命中犯了右的絕對主義的錯誤。

7、保守的主觀主義。毛澤東認為主觀主義有“盲目冒進”和“消極保守”兩種表現(xiàn)形式，前者是左，后者是右。陳獨秀在大革命時期犯了“右的”“保守的主觀主義”(35)《毛澤東選集》第5卷，第94頁。錯誤。

除了大革命的失敗，陳獨秀一生中備受詬病的就是在1929年底公開組織“中國共產(chǎn)黨左派反對派(布爾什維克列寧派)”，并成為該組織的領(lǐng)袖。對于這一個問題，毛澤東的相關(guān)評述中使用的概念有：

1、托派、托陳取消派。托派是毛澤東經(jīng)常用來述說陳獨秀的一個概念，毛澤東一共使用過反對派1次，托派4次，托陳取消派4次，托洛茨基陳獨秀派1次，托洛茨基主義2次，取消主義2次。

托洛茨基是托派的精神領(lǐng)袖，陳獨秀是中國托派分子中最有影響的人物。陳獨秀等人認為大革命失敗后，蔣介石和資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建立了穩(wěn)固的統(tǒng)治，此時中國革命不宜采取罷工、示威、武裝暴動等進攻性的路線，而應(yīng)該轉(zhuǎn)向退卻和防御，要以國民會議為中心，通過積極有效的合法斗爭，爭取群眾，等待時機。這一思想被當時的共產(chǎn)國際和中共領(lǐng)導人認為是主張取消革命的取消主義，因此托派又被稱為托陳取消派。

結(jié)合毛澤東使用這一概念時的其它內(nèi)容，可以明白，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下，托派被當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反動組織，托派分子就是反革命分子，而陳獨秀作為中國托派的頭子自然也就是反黨、反革命的領(lǐng)袖。

2、宗派主義。毛澤東有時也把陳獨秀在1929年下半年與主持中央工作的向忠發(fā)、李立三等人的沖突看作是只要民主，不要集中，不遵守個人服從組織原則的“宗派主義”。(36)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卷，第673頁。

3、搞分裂。毛澤東3次用“搞分裂”，1次用“分裂黨”來談?wù)撽惇毿愕耐信蓡栴}。

此外，毛澤東評說陳獨秀的負面概念還有：

1、反革命。在八七會議上，毛澤東說：“廣大的黨內(nèi)黨外的群眾要求革命，黨的指導卻不革命，實在有點反革命的嫌疑。”(37)《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46頁。這是毛澤東第一次用“反革命”一詞來談?wù)撽惇毿?，此時陳獨秀雖離開中央領(lǐng)導崗位，但仍留在黨內(nèi)，所以毛澤東用“有點”“嫌疑”，以示謹慎、留有余地。1929年底，陳獨秀被開除出黨，此后毛澤東使用“反革命”一詞時不再這樣小心翼翼，譬如在七大預備會議上，毛澤東直接說：“后來，陳獨秀反對我們，搞成托陳取消派，走到反革命方面去了?！?38)[日]竹內(nèi)實主編：《毛澤東集補卷》第7卷，蒼蒼社1984年版，第263頁。

2、假馬列主義。毛澤東認為陳獨秀之所以在大革命后期犯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是因為他不懂馬克思主義、不要馬克思主義。毛澤東認為陳獨秀雖然也曾“信仰”過馬克思主義，但從本質(zhì)上看，他“不是馬列主義者，而是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激進派”，“是假馬列主義”。

3、叛徒。1936年毛澤東在和斯諾談及大革命失敗的責任時說：“陳獨秀是個不自覺的叛徒”。(39)[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第154—155頁。毛澤東此時的意思是陳獨秀對大資產(chǎn)階級退讓導致了大革命的失敗，是不自覺地出賣了無產(chǎn)階級的利益。1949年以后，他再用叛徒這一概念來評說陳獨秀時，則是把他看作“階級敵人在我們黨內(nèi)的代理人”。(40)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2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46頁。

4、獨裁者?！瓣惇毿闶侵袊h的徹頭徹尾的獨裁者，他甚至不同中央委員會商量就作出重大的決定?！话压伯a(chǎn)國際的命令給黨的其他領(lǐng)導人看……甚至于不和我們討論這些命令?！?41)[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第154—155頁。

毛澤東稱陳獨秀是獨裁者，而不是我們熟知的“家長制作風”，聯(lián)系前后文看，可能是指陳獨秀對共產(chǎn)國際的某些指示，如對“五月緊急指示”，采取了拖延、虛與委蛇等做法。事實上，當時有蘇聯(lián)顧問和國際代表在中國直接指導中國革命，陳獨秀要完全不傳達、不討論、不執(zhí)行是做不到的。瞿秋白曾明確說：“盡管獨秀有這樣那樣的錯誤，有的錯誤甚至是嚴重的，但是一些重大問題，是經(jīng)中央集體討論的。”(42)周永祥：《瞿秋白年譜新編》，學林出版社1992年版，第208頁。

5、不成材、不成器。毛澤東認為陳獨秀雖在中共一大到五大被選為黨的最高領(lǐng)導人，但他“不成材”、“不成器”，沒能很好地承擔起黨賦予他的重任。

毛澤東還給陳獨秀貼過“壞人”(43)《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02頁。、“敵人”、“反面教員”(44)《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2、331頁。、“不可救藥”(45)《毛澤東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72、331頁。、“投機分子”等標簽。

三、辯證地看待毛澤東對陳獨秀的評述

毛澤東對陳獨秀的評述經(jīng)歷了從贊頌到批判的過程。1927年以前，毛澤東對陳獨秀充滿了崇敬。1927年因陳獨秀不贊成毛澤東在湖南搞的農(nóng)民運動，雙方漸起沖突?！鞍似邥h”是毛澤東對陳獨秀的評價從頌揚到批判的轉(zhuǎn)折點。會議正式解除了陳獨秀中共最高負責人的職務(wù)，并承認此前的中央指導機關(guān)犯了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毛澤東在會上認定“國際代表報告的全部是很重要的”(46)《毛澤東文集》第1卷，第46頁。，并揭發(fā)和批判了陳獨秀在大革命中的錯誤。從1927年到1949年，毛澤東雖多次批判陳獨秀，提醒全黨不能重犯陳獨秀的尾巴主義、絕對主義等右傾錯誤，但也始終承認陳獨秀是其接受馬克思主義、走向革命的引路人，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做了啟蒙運動的工作，創(chuàng)造了黨”。(47)《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294頁。新中國成立以后，毛澤東仍在不少場合提起陳獨秀，但與1949年以前相比，批評、指責的多，正面肯定的少。1951年，毛澤東欣然同意胡喬木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三十年》中把陳獨秀是五四時期“最有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宣傳者和黨的發(fā)起者”改為“有很大影響的社會主義宣傳者和黨的發(fā)起者”。(48)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949—1976)》第1卷，第361頁。1953年底，在民國時期累計印刷10次，共計印行3.2萬冊的《獨秀文存》被禁。該書收錄了陳獨秀從1915年到1921年所寫的主要論文、隨感和通信。

據(jù)筆者統(tǒng)計，毛澤東先后提及陳獨秀近120次。如何辯證看待毛澤東的這些評說？筆者認為以下幾點需要特別重視：

(一)毛澤東的任何一次評價都不是對陳獨秀一生的評價，不能以其某次評價作為對陳獨秀的蓋棺定論。陳獨秀一生變化繁復，康黨——革命黨——自由派——共產(chǎn)黨——反對派——自由派，這個人生軌跡中的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簡單地用片言只語來評判。比如毛澤東曾稱陳獨秀為反革命，這個概念不僅不能用來概括陳獨秀的一生，而且也不宜用來評價脫離共產(chǎn)黨之后成為反對派領(lǐng)袖的陳獨秀。當時陳獨秀等人雖然不贊成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武裝斗爭，但他們只是在言論上發(fā)發(fā)聲，在行動上并沒有采取任何反共措施。他們是把蔣介石和國民黨作為自己主要敵人的。因此從某種角度看，他們應(yīng)該是共產(chǎn)黨的同路人。值得一提的還有，九一八事變后，陳獨秀不僅率先提出建立“抗日聯(lián)合戰(zhàn)線”，還與彭述之、羅漢聯(lián)名致信中共中央要求合作抗日，但當時中共正處在極左路線統(tǒng)治下，對陳獨秀等人的建議未予理睬。

(二)毛澤東對陳獨秀的一些正面評價，如“五四運動的總司令”、“五四運動中代表左翼”、“創(chuàng)造了黨”等雖已被學者們普遍認可，但對這些說法的理解其實也存在簡單化問題。

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思想解放的潮流，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研究陳獨秀，毛澤東的《如何研究中共黨史》及其在中共七大期間的一些講話、報告被發(fā)掘出來，成為替陳獨秀翻案的重要依據(jù)。這個工作有利于推倒過去強加給陳獨秀的不實之詞，但這些提法仍需要進一步地分析和研究，不可因為它們肯定和褒揚陳獨秀就簡單地全盤接受。

“陳獨秀是五四運動的總司令”。很多學者都借毛澤東的這句話來高度評價陳獨秀在五四運動中的貢獻。但五四運動有廣義和狹義之分。狹義的五四運動是一場自發(fā)的群眾性愛國運動，它的發(fā)生跟梁啟超、林長民、蔡元培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跟陳獨秀的關(guān)系并不大。有人舉出陳獨秀刊登在1919年5月4日《每周評論》上的文章《兩個和會都無用》，論證他和五四運動的發(fā)生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但他們忽視了時間問題，即北京各高校的學生醞釀游行示威是在5月3日，5月4日學生們走上街頭時沒有也不可能讀過陳獨秀發(fā)表在5月4日《每周評論》上的文章。

相比較而言，毛澤東的另一個評價——陳獨秀是“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要恰當一些。五四運動時期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大體上等同于新文化運動時期。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在當時對一般青年確實有非同凡響的影響力，因此稱之為“五四運動時期的總司令”有相當?shù)牡览怼５瑫r要看到，倘若沒有胡適倡導的白話文運動，沒有蔡元培力邀陳獨秀出任北大文科學長，沒有北大“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文化氛圍，《新青年》會有多大的影響、新文化運動能形成多大的聲勢都未可知。為此，陳獨秀曾撰文說：“五四運動，是中國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之必然的產(chǎn)物，無論是功是罪，都不應(yīng)該專歸到那幾個人；可是蔡先生、適之和我，乃是當時在思想言論上負主要責任的人?！?49)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第545頁。

毛澤東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分為左翼和右翼，認為“陳獨秀、李大釗是代表左翼的”(50)《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289—290、358頁。，胡適是“五四運動的右翼”。新文化運動是一場以提倡民主、科學，反對專制、愚昧為中心的思想啟蒙運動，自由的思想、自主的精神和批判的態(tài)度是五四精英群體的共性。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們信奉“君子和而不同”、“真理愈辯愈明”和“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個體之間思想有差異，乃至進行思想交鋒都是正常的行為。毛澤東把胡適認定為“五四運動的右翼”，可能與胡在《每周評論》上發(fā)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有關(guān)。但李大釗在致胡適信中明確說自己有的觀點和胡適“完全相同”，“有的稍相差異”(51)《李大釗文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8頁。，這說明李、胡的觀點并非完全對立。胡適以君子態(tài)度行事，為李大釗的來信加上“再論問題與主義”的標題，全文刊載在自己主編的《每周評論》上，雙方開誠布公地討論、切磋，兩人的友情絲毫未受影響。1922年5月，胡適提出以建立“好政府”為核心的政治改良思路，此時李大釗已是中共北方地區(qū)的負責人，但他仍在由胡適起草的《我們的政治主張》上簽名表示贊成。對胡、李二人關(guān)于問題與主義的爭論，陳獨秀表示：“改造社會和行船一樣，定方向與努力二者缺一不可?！?52)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著作選》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8頁。

毛澤東說陳獨秀“創(chuàng)造了黨”。這是說陳獨秀是黨的締造者之一，即陳獨秀和其他人一起“創(chuàng)造了黨”。這一看法無疑是正確的。從陳獨秀在建黨時期的貢獻看，他應(yīng)該是“最有影響的馬克思主義宣傳者和黨的發(fā)起者”，即黨的最主要的締造者之一。

(三)在毛澤東有關(guān)陳獨秀的評述中，討論陳獨秀大革命后期錯誤的內(nèi)容最豐富，辯證地對待這些論述，應(yīng)該看到：

1、毛澤東曾用“幼年性”概括大革命失敗的原因，這非常值得重視。提及大革命失敗的原因，過去講得最多的就是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但實際上毛澤東還有如下一段表述：“中國共產(chǎn)黨方面，在第一次統(tǒng)一戰(zhàn)線時期，它是幼年的黨，它英勇地領(lǐng)導了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七年的革命；但在對于革命的性質(zhì)、任務(wù)和方法的認識方面，卻表現(xiàn)了它的幼年性，因此在這次革命的后期所發(fā)生的陳獨秀主義能夠起作用，使這次革命遭受了失敗。”(53)《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316頁。毛澤東這里提及的“幼年的黨”、“幼年性”，很形象、很貼切。從1920年中共早期組織成立到1927年大革命失敗，中共不過7周歲，而它的合作者中國國民黨，若從1894年興中會成立算起，已過而立之年，有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有領(lǐng)導辛亥革命、護法運動等光榮歷史，還有孫中山這面在當時的中國影響很大的旗幟。(54)在1923年12月北京大學建校25周年時舉辦的有各界人士參加的民意測量中，孫中山得票473張，成為當時國內(nèi)最有影響的人物。陳獨秀雖然排名第二，但得票僅173張，比孫中山少300張。參閱朱務(wù)善：《本校二十五周年紀念日之“民意測量”》(一續(xù))，《北京大學日刊》第1411期，1924年3月5日。幼年的共產(chǎn)黨雖然初生牛犢不怕虎，敢想敢干敢革命，但在如何革命，即“對于革命的性質(zhì)、任務(wù)、方法的認識方面”還很懵懂，還不懂得把革命的原則性與策略性統(tǒng)一起來，還缺少革命斗爭經(jīng)驗。目前學界從黨的幼年性來研究大革命失敗原因的文章還很少見。

2、毛澤東主張既要弄清問題、又要團結(jié)同志，反對把陳獨秀一棍子打死。1945年5月，針對有的同志不愿意選犯過錯誤的人作中央委員，毛澤東指出：“如何對待犯錯誤的人，過去八七會議不要陳獨秀出席，后來又不選他，過去還有人主張所有犯錯誤的人都不要，這些都是不對的。”(55)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中卷，第599—600頁。黨的六大“把陳獨秀趕走得干干凈凈”，“選舉出的中央純潔得很”，但并沒有從此萬事順利，后來還是“翻了筋斗”。(56)《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289—290、358頁。他認為當時中央在處理陳獨秀的問題上有不妥之處，“一方面，沒有使干部在思想上徹底了解當時錯誤的原因、環(huán)境和改正此種錯誤的詳細辦法，以致后來又可能重犯同類性質(zhì)的錯誤；另一方面，太著重了個人的責任，未能團結(jié)更多的人共同工作?！?57)《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938、953—954頁。毛澤東指出，過去中央以懲辦主義的方式方法對待犯錯誤的人，從感情上說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夠冷靜和理智，沒有“把理智放到第一位”?！斑^去對陳獨秀，對李立三，痛快明了，從感情上說倒很痛快，沒有煩惱，但結(jié)果搞得不痛快，很煩惱?！晕覀円聸Q心不怕麻煩，下決心和犯過錯誤的同志合作?！?58)《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362頁。毛澤東認為對待犯錯誤的人，要采取“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團結(jié)同志”的方針，才能達到“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目的。

3、毛澤東把陳獨秀作為大革命失敗的第一責任人問題。當時的中國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國際的一個支部，在政治上和組織上受共產(chǎn)國際領(lǐng)導。由于多種原因，共產(chǎn)國際又被蘇共和蘇聯(lián)所控制，成為維護其利益的工具。所以，斯大林及其領(lǐng)導下的共產(chǎn)國際才是第一責任人。陳獨秀在《告全黨同志書》中說：“我自從一九二〇年(民國九年)隨諸同志之后創(chuàng)立本黨以來，忠實的執(zhí)行了國際領(lǐng)導者史大林、季諾維也夫、布哈林等機會主義的政策，使中國革命遭了可恥的悲慘失敗。”(59)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第85頁。有人認為陳獨秀這是為自己開脫，斯大林和共產(chǎn)國際是宏觀的指導者，陳獨秀領(lǐng)導下的中共中央是具體指導者，理應(yīng)負更大更直接的責任。歷史的事實是，當時陳獨秀和中共中央在中國應(yīng)如何革命的問題上真是“使喚丫頭拿鑰匙——當家做不了主”。共產(chǎn)國際“提供給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不是什么‘意見’，而是干脆發(fā)的命令，中國共產(chǎn)黨顯然甚至無權(quán)不接受”。(60)[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第155頁。更有甚者，“從1923年到1927年的5年中，蘇共中央政治局為討論中國革命問題開過122次會，作出過738個決議，平均下來一年是147.6個決議，也即平均兩天半一個。這么大量的決議、指示像雪片似的從莫斯科飛來，有的是直接給中共中央的，有的是通過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來指導中共中央的。大事如孫中山在世時為實現(xiàn)國共合作，要共產(chǎn)黨員加入國民黨，小事如蔣介石執(zhí)掌國民黨大權(quán)以后，什么時候派什么人去找蔣介石談話，談話要注意什么等，都有指示。”(61)馮東書：《陳獨秀一案有了新說法》，《炎黃春秋》2004年第1期。1924—1927年，共產(chǎn)國際有代表常駐中國指導中共工作，大批蘇聯(lián)顧問直接參與中國革命，指導國民黨的改組、建軍、北伐等具體工作，他們的實際權(quán)力超過中共的領(lǐng)導者，遇有重大問題往往只能聽從他們的意見。

在把大革命失敗的主要責任推給陳獨秀的同時，毛澤東在《關(guān)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和其他一些論述中，對陳獨秀在這一時期的歷史功績采取了淡化的敘事方法，其責任則被凸顯出來了。譬如《決議》中寫道：“中國人民的反帝反封建的大革命，曾經(jīng)在共產(chǎn)國際的正確指導之下，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正確領(lǐng)導的影響、推動和組織之下，得到了迅速的發(fā)展和偉大的勝利。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全體同志，在這次大革命中，進行了轟轟烈烈的革命工作……在中國革命史上寫下了極光榮的一章。但是……由于在這次革命的最后一個時期內(nèi)(約有半年時間)，黨內(nèi)以陳獨秀為代表的右傾思想，發(fā)展為投降主義路線，……以至于當國民黨叛變革命，向人民突然襲擊的時候，黨和人民不能組織有效的抵抗，這次革命終于失敗了?！?62)《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938、953—954頁。

4、毛澤東雖然批判了陳獨秀右傾機會主義，但他在反思“陳獨秀主義”中提出的革命原則與策略應(yīng)該得到珍視。過去說陳獨秀在大革命時期實行“一切聯(lián)合，否認斗爭”政策，不敢同國民黨右派斗爭，放棄了無產(chǎn)階級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的領(lǐng)導權(quán)，主要是指中共在國民黨二大、中山艦事件以及整理黨務(wù)案問題上的三次妥協(xié)。目前學者們根據(jù)史料已經(jīng)得出了明確的結(jié)論：在國民黨二大上主張讓步的是蘇聯(lián)顧問鮑羅廷，其目的是“不嚇跑中派和不無謂地刺激右派”；中山艦事件發(fā)生后，中共廣東區(qū)委和蘇聯(lián)顧問季山嘉主張反擊，但比季山嘉地位更高的蘇聯(lián)訪華使團團長布勃諾夫建議退讓，最終莫斯科采納了布勃諾夫的主張；蔣介石在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提出“整理黨務(wù)案”時，彭述之受中共中央委派到廣州指導出席此次會議的中共黨團，曾明確表示“不能接受”，后來鮑羅廷卻按照莫斯科的指示接受了蔣介石的要求。(63)參閱唐寶林：《陳獨秀全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431—444頁。

對于所謂陳獨秀壓制工農(nóng)運動的問題，不少文獻都能證實，隨著北伐戰(zhàn)爭而興起的工農(nóng)運動雖對革命的發(fā)展有積極的推動，但也存在著不少過火行為。當時武漢、長沙、廣州等地的工人“工資加到駭人的程度，自動縮短工作時間至每日四小時以下，隨便逮捕人，組織法庭監(jiān)獄，搜查輪船火車，隨便斷絕交通，沒收分配工廠店鋪，這些事在當時是極平常而普遍的?！?64)劉少奇：《關(guān)于大革命歷史教訓中的一個問題》，《黨史研究資料》1980年第5期。在鄉(xiāng)村，農(nóng)民喊著“有土皆豪，無紳不劣”的口號，吃大戶，游街，擅自捕人斗人乃至殺人的現(xiàn)象隨處可見。陳獨秀一方面積極鼓勵黨員“到農(nóng)民中去”，并成立以毛澤東為書記的中央農(nóng)委，指導農(nóng)民革命，另一方面及時糾正工農(nóng)運動中“左”的做法，這一切無可厚非。過去人們認為“工農(nóng)運動天然合理”，“把大革命失敗的原因看成是糾‘左’的結(jié)果，其實，這是一種歷史的誤解”。(65)孔凡嶺：《重評陳獨秀大革命中的糾“左”問題》，《齊魯學刊》2005年第5期。

有關(guān)陳獨秀不重視軍隊工作、不懂得武裝斗爭的重要性問題。事實是莫斯科和共產(chǎn)國際一直不允許中共組建自己的軍隊。蘇聯(lián)出人出錢幫助國民黨建立黃埔軍校，培訓軍事干部，并多次送給國民黨大量的軍刀、大炮、來復槍、機關(guān)槍，卻只給中共送來一些馬列主義的小冊子，沒有給過一桿槍和一顆子彈。在大革命中，陳獨秀曾向國際代表交涉，希望能把支持國民黨的槍械勻出一些給中共，以武裝農(nóng)民，建立“獨立的軍事勢力”，卻被國際代表以容易“惹起國民黨的疑忌及農(nóng)民反抗國民黨”為借口嚴辭拒絕。(66)任建樹等編：《陳獨秀著作選》第3卷，第88頁。許多人都把“五月緊急指示”中提出的“動員兩萬共產(chǎn)黨員，再加上來自湖南、湖北的五萬革命工農(nóng)，組建幾個新軍”(67)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chǎn)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文獻資料選輯(1926—1927)》下卷，第299頁。，作為斯大林重視中共軍隊建設(shè)的依據(jù)，拿陳獨秀拒絕執(zhí)行莫斯科的這一命令作為他犯了右傾機會主義的證據(jù)。問題是此時已經(jīng)到了1927年6月，當時中共如何能一下子獲得這么多軍械，并迅速把普通工農(nóng)訓練成軍隊？沒有槍支，怎么組建軍隊？沒有槍械，沒有訓練過的普通工農(nóng)又怎么打仗？

綜上所述，大革命時期中共雖然存在著不少右傾錯誤，但把這些錯誤全部歸到陳獨秀身上有失公允。

因此，若把大革命的失敗都歸結(jié)為陳獨秀的右傾機會主義，明顯不符合歷史實際，但毛澤東是個善于總結(jié)歷史經(jīng)驗、善于從失敗中尋找新路的偉人。他把大革命的失敗歸罪于陳獨秀而不是斯大林和共產(chǎn)國際，可能是因處在特殊歷史環(huán)境下無法言說。(68)毛澤東曾在六屆七中全會上說，在《關(guān)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對共產(chǎn)國際的錯誤問題是“故意不提”。參閱《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283頁。但是他提出的不少建議，如要注重軍事，黨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要保持獨立性等，確實切中了大革命失敗的要害。此后，在探索中國革命的道路中，毛澤東把新民主主義革命界定為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農(nóng)民革命，并把統(tǒng)一戰(zhàn)線、武裝斗爭、黨的建設(shè)概括為“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中國革命中戰(zhàn)勝敵人的三個法寶，三個主要的法寶”。(69)《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06頁。1930年他提出“中國革命斗爭的勝利要靠中國同志了解中國情況”(70)《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115頁。，開始獨立自主地探索中國革命的道路。后來獨立自主成為毛澤東思想活的靈魂之一。這些都與毛澤東對大革命時期“陳獨秀主義”的反思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

如本文第二部分所述，毛澤東在評說大革命后期陳獨秀所犯的錯誤時，除用過右傾、右傾機會主義這些學界熟知的概念外，還用過很多概念，如投降主義、修正主義、尾巴主義、絕對主義、保守的主觀主義等。這些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是有很大差別的，用來闡述陳獨秀在大革命后期的錯誤，并不能引導人們從多角度來認知，反而容易導致誤解和誤讀。比如“投降主義”，陳獨秀一生雖然多次被捕，但從未對敵人屈服，或出賣階級、國家、民族利益。大革命時期中共對國民黨有遷就和妥協(xié)，但當時是國共合作，對國民黨讓步不同于向敵對勢力退讓，更何況這些讓步執(zhí)行的是共產(chǎn)國際的指示。

“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71)《傅斯年文選》，四川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64頁。史料的收集、整理、辨析是歷史研究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黨史也是歷史，它的繁榮、進步需要不斷發(fā)掘資料，大量占有資料，然后從中得出實事求是的結(jié)論來。倘若不是這樣，而是從某些文件或某個領(lǐng)導人的論述出發(fā)，找些一鱗半爪的史料作支撐，甚至“削足適履”，閹割或曲解史料，必然影響黨史的科學性和嚴肅性。毛澤東對陳獨秀的許多評說非常精彩，但倘若我們不是在充分占有資料的基礎(chǔ)上辯證地對待這些論述，那么就不可能對陳獨秀一生的是非功過作出符合客觀實際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