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海
1
城東,鯉魚河鳴吼得厲害。河上唯一的一座廊橋,在洪流中顫抖著瘦瘦的身子。
橋頭,鎮(zhèn)水鐵牛也潛進了水里,似乎忘了身負的職責(zé),與河底魚蝦嬉戲去了。
立在堤上的歷屆縣知事的德政碑,被浪花刷得透濕。順河而來的臭狗、死豬、爛木柴,被惡浪卷上堤壩,在這些離任的縣太爺們德政碑前逗留不走。
縣衙當差的劉四,舉著傘,被腳下一只死狗尸首絆了一跤,顧不得體面,爬起來,踉踉蹌蹌穿過廊橋,直奔縣衙。
“老爺,不好啊,縣南四鄉(xiāng)全部受災(zāi),村莊都泡在水里了?!?劉四報告說。
縣知事馬宗彝望著木窗外面的鯉魚河,面色鐵青。
“去葛土司家借糧的邵三有沒有消息?”馬宗彝問。
“葛土司家拒不借糧,邵師爺又去城北幾家紳糧家想辦法去了?!眲⑺幕卮?。
馬宗彝恨恨地說:“葛狐貍,真是不顧恩情,前年被賀二麻子圍攻,要不是我們及時救援,他葛府早已覆滅葬身火海!”
劉四說:“老爺不要急壞了身體,下午邵師爺回來,說不定就有好轉(zhuǎn),到時候我們街頭煮粥賑濟災(zāi)民,也可以度過難關(guān)?!?/p>
馬宗彝沒有言語,披上蓑衣,戴著斗笠,帶著縣衙幾名差役,通知民團練勇,向城南災(zāi)區(qū)而去。直到傍晚,安頓了大部分災(zāi)民,粒米未進的馬宗彝回到縣衙,累倒在塌上。
今年全縣遇到百年難遇的旱災(zāi),去冬到今夏未降滴雨,所有農(nóng)田無法種植,災(zāi)難日重,馬宗彝下令開倉賑災(zāi),縣衙糧倉已空,紳糧家資也被消耗大半。沒想到的是,近兩日全縣突然普降暴雨,全縣瞬間從抗旱救災(zāi)的模式進入抗洪搶險模式,禍不單行啊!
縣域良田被淹,百姓流離失所。縣衙存糧告罄,朝廷賑糧未到。凄風(fēng)苦雨中,滿目是扶老攜幼的災(zāi)民。
歷史的考驗,擺在馬宗彝面前。這是他做官二十年沒有遇到的難題。
夜黑時分,到葛府借糧的邵師爺邵三騎著馬宗彝的黑馬回來了。芭蕉廊下,邵師爺走進了馬宗彝的視線。
馬宗彝說:“邵師爺,事情辦得怎么樣?”
邵三說:“馬大人,我都去葛府守候三日了,可無論我怎么求他,葛土司就是不肯借糧給我們。”
馬宗彝說:“你沒跟他說明年加倍還他嗎?”
邵三說:“說了,差不多都給他下跪了,但沒用。他倚仗自己朝中有人,不想幫這個忙,反而還趁火打劫,想借機哄抬糧價。并且,就在今天早上,葛土司居然還有興致,帶著幾個家丁去觀賞鯉魚河洪流,不顧民生多艱,吟詩作賦,當時正好從上游漂來一具女尸,他不但不叫人打撈,反而琢磨出幾句歪詩來,什么‘鳧女依岸白,窺鳥棲葦翠’,真是為富不仁?。 ?/p>
馬宗彝“啪”地一巴掌拍在廊柱上,罵了句“賊日的!”。
雨水越來越密,雨打芭蕉,如戰(zhàn)鼓擂,如兵戈殺伐,如楚兵哀嚎。
馬宗彝的腦海里突然浮上一個人的影子來。
馬宗彝咬了咬牙,說:“邵師爺,今晚你陪我去趟監(jiān)牢?!?/p>
夜色沉沉,冷雨敲窗。馬宗彝和邵三披著蓑衣,劉四打起燈籠,閃電中,三個人瞬間就被雨水吞沒了。
馬宗彝說:“你們兩個是我多年心腹,不瞞二位,今晚我要做一件可能丟烏紗帽甚至是性命的事,望二位齊心?!?/p>
邵三抱拳說:“愿意生死相依?!?/p>
劉四也應(yīng)諾。
三人像鬼魅出現(xiàn)在了死牢里。馬宗彝讓劉四支開衙役,死牢里只剩馬宗彝和邵三。
馬宗彝看見,死牢里,一個披頭散發(fā)、胡子蓬亂但又不失精神的中年囚犯,坐在草鋪上,正在閉目養(yǎng)神。
馬宗彝聽到了死牢屋頂雨水炸裂之聲。他想起前年在救援葛土司并圍剿綠林大盜賀二麻子的夜里,抓獲了這個殺死兩任縣知事的惡匪,也就是眼前的這個氣定神閑的中年囚犯。朝廷本要問斬,但馬宗彝認為賀二麻子罪不該死,因為他每次搶劫的都是達官貴人和富商巨賈,沒有亂殺窮人,偶爾將劫來的財物救濟窮人。在馬宗彝一再上書的情況下,賀二麻子得以緩刑處死,留在縣衙死牢。
馬燈忽閃忽閃,幾道黑影留在三人臉上。馬宗彝對著賀二麻子說:“賀二,我今天來是想和你做一筆買賣……”
鯉魚河畔,一夜電閃雷鳴。
次日,縣城傳出沸沸揚揚的新聞:綠林大盜賀二麻子越獄出逃,并連夜洗劫了葛土司家糧倉,帶領(lǐng)千人饑寒隊,把糧倉搬運一空。
雨水驟停。
縣衙外,葛土司率衛(wèi)隊練勇鬧得不可開交,葛土司揮鞭指著馬宗彝說: “馬大人,一個官府死囚,人人皆知的大盜,硬是在你眼皮下越獄成功,并洗劫土官糧倉,你不怕問罪?”
馬宗彝背著手,冷冷地望著天空。
午后,馬宗彝一副草民著裝,身后一個隨從,走過瘦瘦的廊橋。站在那一排前幾任縣知事德政碑前,馬宗彝對著縣城作揖說:“對不住了,我就要逃亡深山老林,銅縣子民,暫別了?!?/p>
身后隨從掩面而泣,此人正是劉四。原來,天亮前,邵師爺騎著馬宗彝的黑馬飛奔知州大人府上,狀告馬宗彝私放死囚。馬宗彝知道一切都暴露了,趁問罪之師未到,帶著劉四亡命山林。
2
馬宗彝和劉四一連在山林奔襲五、六天,夜不敢宿店,晝不敢停息,食野果,住山洞,精疲力竭。
這日二人走到山崗上,望著山腳一戶人家,屋頂炊煙裊裊,正是午飯時間。馬宗彝靠在樹上,對劉四說:“劉四你后悔嗎?當日我告訴你不要隨我亡命天涯,受我牽連,你就是不聽,你看,我們不知去哪兒安身!”
劉四說:“大人言重了,能追隨您是我福分。想我劉四流浪漢一個,沒有親人,是您馬大人將我收在縣衙,待如親人,現(xiàn)在您因為百姓黎民而落難,我應(yīng)該在您身邊效犬馬之勞啊。”
馬宗彝說:“哎,我半生閱人無數(shù),唯一對邵三這個‘爛桿苕’(華坪方言,壞蛋的意思)看走了眼,收他為師爺二十載,沒想到危急時刻竟是他坑了我?!?/p>
劉四說:“邵三這種人,只想著自己升官發(fā)財,沒有大志,是為小人,不會有好報。大人,我們幾日沒有吃油葷了,我去山腳這戶人家看看,能不能做頓飯給我們填肚子?!?/p>
馬宗彝擺擺手說:“不能去,我們雖然離開銅縣縣城百多里了,但州里一定在通緝我們,進入民宅,一旦暴露身份,就危險了?!?/p>
劉四說:“大人放心,我先去屋外門縫看看虛實,伺機而動?!?/p>
馬宗彝說:“你小心點。”
劉四一個人遛下山去,輕手輕腳到了屋后,小心探看這戶人家的情況。
馬宗彝靠在樹上休息,等劉四回來。半晌,劉四回來了。馬宗彝問:“怎么樣? ”
劉四說:“我觀察了,這戶人家有一個婦女和一個小孩在家?!?/p>
馬宗彝說:“那我們?nèi)ヒc吃的?”
劉四說:“大人,現(xiàn)在我要給你化妝,要不然你做官二十年,政聲又好,很容易被人認出來?!?/p>
馬宗彝說:“你要怎么給我化妝?”
劉四說:“我包里還剩一把黃豆,我在火里燒一下,然后你躺下,我把燒燙的黃豆放在您臉上,為您破破相!”
馬宗彝說:“這是一種民間古老的辦法,最后我會變成一個麻子。哎,想不到啊,我馬宗彝堂堂正正讀書人,卻要變成馬大麻子,而土匪賀二麻子卻是沒有麻子的人,硬是被官府說成是有麻子的人?!?/p>
于是,馬宗彝就按劉四說的照著做了。滾燙的黃豆放在臉上的時候,馬宗彝仿佛聞到了自己的肉香,八九個麻子窩留在臉上。馬宗彝腦海里,瞬間浮上老輩詩書傳家的教誨,浮上自己金榜題名時的喜悅,以及從政二十載的若干酸甜苦辣,面頰上不覺幾滴老淚橫溢。
劉四難過地說:“對了,大人還要改一個名字,就叫馬大麻子吧,馬宗彝這個名字從此就消失在世間了?!?/p>
劉四想想又說:“我們就裝扮成腳夫,大人今后還要少說話為好,因為你腹有詩書氣自華,一開口就容易暴露身份?!?/p>
二人到了山腳人家門口,叩門喊了幾聲,一個婦女走出來開門。門打開一條縫,露出婦女驚疑的目光,她看看二人,說:“你們是做什么的?”
劉四說:“大嫂,我們出門找活干,走了多日,身無分文,實在餓得不行,請您行行好給點吃的?!?/p>
婦女說:“我男人出去砍柴沒有回來,不便請二位進來,你們就在門外等候,我給你們做點吃的。”說完關(guān)門進屋去了。
劉四和馬大麻子就在門外草垛上斜靠著,等婦女送吃的出來。
一袋煙工夫,就看見一個挑著柴的大漢從小路上走過來,劉四和馬大麻子主動上前打招呼。
挑柴大漢看看二人,劉四就把剛才對婦人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大漢放下肩上柴擔子,爽快地說:“二位若不嫌棄,就請進屋小憩,吃頓粗茶淡飯,我也是這山中樵夫,粗人一個?!?/p>
二人表示感謝,隨樵夫進入院子。婦人正在做飯,樵夫就與二人攀談起來。
樵夫說:“二位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劉四略微看了馬大麻子一眼,說:“我們在銅縣做雜役,遇到匪亂,待不下去了,就到其他地方去找活兒干,路經(jīng)這里,身無分文,只得化緣貴舍了?!?/p>
樵夫說:“你們應(yīng)該走大路才是,我家這里方圓幾十里沒有人家,去鄰縣道路不通啊?!?/p>
劉四說:“我們就是不熟路徑,誤入山中,困頓幾日,沒有主張?!?/p>
屋里婦人做好飯菜,擺到院中,家里還有一個八十老翁,拄著拐杖出來。樵夫說老翁是自家老父,耳聾在家。于是四個男的坐在院中吃飯,婦人和小孩在屋內(nèi)吃。
樵夫拿出一壺酒來,說:“這是前日到山外賣柴換來的酒,兩位嘗一口?!?/p>
樵夫又指著桌上一盆肉湯說:“這是前日山中打柴,遇到一條十來斤重的毒蛇,被我打死提回家來,與一只山雞煮成龍鳳湯,老父看了雞頭說今天會有客人來。我不信,說家里幾年都沒人來過,沒想到被老父說中了?!?/p>
馬大麻子和劉四又看看白發(fā)老翁,說:“老爺子真行!”
白發(fā)老翁低頭吃飯,沒有聽到大家說話,只說:“吃肉,蛇肉補氣?!?/p>
飯后,二人要道別,樵夫看看天色,說:“夕陽墜山,山林險惡,二位不妨住一宿再走,我家里有柴房一間,二位暫且窘苦而臥?!?/p>
馬大麻子施禮謝過,說:“一再勞煩主家,實在是過意不去,我們還是趕路算了。”
樵夫說:“出門在外,艱難險阻,二位不必客氣,只是屋舍粗鄙,臥榻簡陋?!?/p>
馬大麻子和劉四盛情難卻,于是謝過,留宿樵夫家。
夜晚,月上東山,山林松濤拂進柴屋,馬大麻子和劉四在柴房柴草鋪上,蓋著薄被,都沒有入睡。墻角蟲鳴涌起,馬大麻子和劉四開始夜聊。
馬大麻子低聲問劉四:“今天你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沒有?”
劉四說:“我覺得這家人不那么簡單?!?/p>
馬大麻子說:“對。首先,這個樵夫我見他第一面就看出,是練過武的人,步伐和眼神都穩(wěn)健靈動,一點都不像久居深山的木訥樵夫。再一個,吃飯的時候,我看見他腰部衣服內(nèi)層有一個葫蘆墜,繪有弓箭,這是蠻王寨兵營的標志?!?/p>
劉四說:“蠻王寨是邊關(guān)千總紫蠻王的領(lǐng)地,看來這里也是他的暗哨。我們處于危險之地,你為何答應(yīng)留下住宿了呢?”
馬大麻子說:“正因為這樣,我才決定留下來看看有什么蹊蹺。不出意外,邵三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銅縣的知事了,取代了我的位置。在被人通緝的情況下,我們留在這里反而安全一點。”
次日清晨,二人起來,樵夫一家招呼二人吃早飯。飯桌上,馬大麻子主動問樵夫:“昨日聞令尊大人會算卦,可否勞煩他老人家為我們二人看看前程?飯后我倆準備上路,不再打擾大兄弟一家了。”
樵夫愣了一下,略微遲疑,說:“其實,你二人可以多住幾日。老父算卦舉手之勞,稍等?!?/p>
樵夫從內(nèi)屋扶出老翁,湊在老翁耳邊大聲說明了意思。老翁看看二人,明白了他們的意圖,方促膝而談。老翁緩緩地說:“我打量二位已有一整日了,二位心神不寧,像是沒有確定去路,既然沒有決定去哪兒,就留下住幾日?!?/p>
馬大麻子抱拳說:“老人家眼慧,請繼續(xù)示教?!?/p>
老翁繼續(xù)說:“就說你吧,一臉麻子并不是老痕跡,而是新近所為,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給自己臉上留下永久的遺憾。諸多跡象表明,二位是有難在身啊?!?/p>
馬大麻子和劉四心悅誠服。
馬大麻子說:“老人家能否為我二人指點一個出路?”
老翁說:“二位有兩條路可選擇,方可避開劫難。一是此地東去五十里,有蠻王寨守關(guān)兵營一座,投身邊關(guān),為國家馬革裹尸,亦不失男兒之志。二是南去三十里有天師觀一座,二位出家為道,修身出世,了斷凡塵執(zhí)念,也不算窮途末路?!?/p>
二人默默不語。良久,二人向老翁深深作揖,告別樵夫一家,出門上路。一路上,鳥音稀少,天色晦明。
3
話說馬、劉二人逃離銅縣,邵三因舉報有功,被新任為銅縣知事,州縣發(fā)出通緝,抓捕馬、劉二人。邵三坐在馬宗彝原來坐的太師椅上,望著頭頂“明鏡高懸”的牌匾,用手在太師椅溜圓而光滑的扶手上擼了幾把,長嘆一聲:“老馬啊老馬啊,跟隨你二十年,我一直望著你的太師椅,妄想有朝一日坐上你的位子,今日終于實現(xiàn)夙愿。老馬啊,今夜你亡命何方???”
邵三走到馬廄,撫摸著黑馬,說:“你想念你的老朋友沒有?你不跟隨他去,也是好事,免得宿露餐風(fēng)、擔驚受怕,留在縣衙,隨我繼續(xù)巡視疆域,何其威風(fēng)!”
黑馬咴咴,打著響鼻,繼續(xù)吃豆子,不理會邵三。
邵三抽著綠玉石煙嘴的煙袋,坐在縣衙長廊,望著縹緲的天空,雨霧籠罩著鯉魚河畔,悠悠吐著煙圈。邵三不僅想寫詩,甚至想填詞,便命書童捧硯,食指勾起一支細長的狼毫,在蘭紋暗底箋上用精致小楷寫下一幀:
江湖飄零久,鐵硯磨穿何所有?文章嫁帝王,狼奔豕突鯉河柳。二十年來宦海夢,馬放南山無覓處,銅縣方可游。太師椅上北望,明朝快馬輕裘。
邵三呷了一口茶,大快,命衙役抬上滑竿,鳴鑼開道,穿過鯉魚河廊橋。邵三坐在滑竿上,享受著鯉魚河畔蒙蒙煙雨。退潮的鯉魚河中,一伙小兒游水嬉戲,像鴨子一樣在水里鉆來鉆去。一個稍大的娃娃見了滑竿上坐著的邵三過來,走過來施禮說:“縣太爺大人好!”
邵三面露悅色,問:“小娃懂事,知道我?”
小娃豎起大拇指說:“邵大人文章風(fēng)流,升任縣太爺,鯉魚河煙柳明媚,我們給大人出個節(jié)目?!?/p>
邵三大喜,示意衙役停下滑竿,欣賞小兒們的節(jié)目。帶頭小兒騎上河中鎮(zhèn)水鐵牛的脖子,指揮水中一群娃兒大聲念起童謠:
刀口架在耳朵旁,師爺抽煙莫慌張。三根扁擔橫官道,一根挑著假仁義,一根挑著腹中劍,一根挑著白眼狼。
念完,娃兒們嘩啦啦全部潛進水里,朝下游快速游走了。邵三坐在滑竿上略一沉思,臉色大變,咬牙切齒。旁邊一個衙役說:“大人,他們在罵你呢,刀口架在耳朵旁不是邵字嗎?三根扁擔橫官道不是三字嗎?”
邵三指著遠去的一群娃兒,大罵:“小鬼蛋子些給我滾遠些!”
河面只留下一些漩渦,卷些枯枝敗葉。
邵三忽然看到橋頭多了一塊新立的德政碑,原來是老百姓偷偷為馬宗彝立的。碑下還有被雨水澆滅的香。碑文正中是:馬宗彝老大人德政碑。銘文是:
朗朗乾坤,滔滔河水;銅縣有幸,舍你其誰?為官五載,功勛屬歸;肩挑大義,汗灑帳??;而今遠去,青山淚垂。
邵三內(nèi)心也感到欽佩馬宗彝,面露慚愧之色,說了聲:“非我邵三不仗義,是你釋放綠林大盜,犯下滔天大罪,上天給我邵三施展大才的機會!”
邵三帶人沿河而上,抵達城北葛土司衙署。
葛土司戴著狐貍皮帽,肩上蹲著一只老鷹,出門笑臉相迎。
“邵師爺,哦,不對,邵大人,別來無恙?”葛土司說。
“葛兄吶,不但是地頭蛇,更是鯉魚河邊一強龍!”邵三回禮。
“比起邵大人,袖里長風(fēng)、腹內(nèi)錦繡,我葛某差得遠??!”
“葛兄家族居鯉魚河明清兩朝,雄風(fēng)不倒,犬牙護院、鷹爪凌云,不簡單?。 ?/p>
“哈哈哈哈哈!”兩人一番謙讓,踏著磚縫綠苔,入得葛府深院。只見得院內(nèi)北苑春深、南窗簾重,畫眉深淺入時無,別有一番婉轉(zhuǎn)。
酒桌上,二人一番推杯換盞,開始把話題回到正題上。
葛土司二指捏著小酒杯,望著杯中酒,正言道:“邵大人,不瞞你說,過去五年馬宗彝做銅縣知事,軟硬不吃,導(dǎo)致土官與流官配合不暢,一縣治理呈現(xiàn)二馬逆向?,F(xiàn)在邵大人執(zhí)掌縣印,有什么打算?”
邵三略一思索,狡黠地說:“葛兄放心,你為地頭蛇,我做強龍,龍蛇合流,銅縣地界就是你我的了!”
葛土司說:“邵兄堪為俊杰。”
邵三說:“下一步,你我合力要做的事情有兩件?!?/p>
葛土司說:“明白。一是盡快鏟除大土匪賀二麻子這個后患。二是追殺馬宗彝?!?/p>
邵三說:“賀二麻子現(xiàn)在糾集舊部,占據(jù)老鷹山,不及時清剿,恐夜長夢多。至于馬宗彝,現(xiàn)在流亡山林,暫時構(gòu)不成威脅,但有機會必除之而后快!”
葛土司說:“賀二麻子是我多年仇家,屢次清剿,總讓他逃脫。老鷹山地形我已經(jīng)摸清楚,只待時機成熟,便可一舉剪除?!?/p>
邵三說:“銅縣最宜廣種大煙,利益豐厚,你我當強制縣民廣泛種植,富民強軍,今后方可圖大業(yè)?!?/p>
“干!你我英雄所見略同?!倍碎_始放懷暢飲。
葛府上空,月如鉤。
邵三離開葛府,回到縣衙后,立即行文張榜,推行大煙種植。山區(qū)或半山區(qū),原來那些紅土上的包谷和大麥換成了罌粟。葛土司所屬夷民紛紛效仿,廣袤山區(qū)到了罌粟花開時節(jié),美麗的罌粟花流淌成河。收獲時節(jié),銅縣東西南北四方各設(shè)趕煙會的市場,外縣外省的軍部和地主收購煙土的馬隊,紛沓而至。是年,邵三與葛土司大收煙款煙稅,瞬間暴利,肥得流油。第二年春,邵三請風(fēng)水大師卜居鯉魚河西岸,建邵家大院,占地十余畝,亭臺樓閣,好不威風(fēng),與城北葛土司府隔山隔河對峙。邵三又擇日與葛土司聯(lián)姻,將年滿十六的女兒嫁給葛土司弱智的小兒子,完成強強聯(lián)合,銅縣完全落入二人掌中。其他鄉(xiāng)紳豪族敢怒不敢言,懼怕葛土司衛(wèi)隊與邵三民團的二百多條槍,有的主動巴結(jié)、趨炎附勢,有的惹不起只好敬而遠之,不與邵、葛爭利。
話說賀二麻子自打搶了葛土司糧倉之后,奔襲老林,重整舊部,拉起五六百人、兩三百條槍,占據(jù)鯉魚河源頭的老鷹山,扯大旗、建碉堡、壘營寨,重新做起了山大王。賀二麻子雖是個殺人如麻的綠林大盜、土匪頭子,但清楚自己這條命是原縣知事馬宗彝給的,雖然當夜大牢中二人達成的是一筆買賣,賀二麻子出獄當夜就率人拿下葛土司糧倉,賑濟災(zāi)民,算是扯平了。但賀二麻子內(nèi)心還是敬重馬宗彝,如果不是馬宗彝壓著,自己早就行刑問斬了,哪里能夠等到重回山林的一天。于是賀二麻子也遣人四處打探馬宗彝的下落。這日,一個線人來向賀二麻子報告:馬宗彝在天師觀出家為道。賀二麻子計上心來,決定會一會這位昔日的銅縣知事馬大人。
4
馬大麻子和劉四在樵夫一家指引下,在蠻王寨與天師觀二者之間,最終選擇在天師觀出家為道。一年多時間,在道觀修行,馬大麻子從縣知事到一個地地道道的麻子流亡山林,再到一個入了道行的修行人,人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常常一把老淚仰望落葉,棄了四書五經(jīng),在青燈之下讀起《道德經(jīng)》來。
這天,劉四打柴歸來,遞給馬大麻子一封信。劉四說:“道觀外路口遇到一個人,讓我把信帶給你。我當時大吃一驚,竟然有人知道你的下落,感覺不是一般人物,沒有多問,迅速回來了?!?/p>
馬大麻子打開書信,一張草紙上歪歪斜斜幾行字:
行跡蕭蕭改名姓,炒豆換容入山林。青燈難改士者心,重歸人世收太平。申時天師觀北路口見,老鷹山賀二頓首。
馬大麻子收起信件,走到院心,輕輕說了句:“世事難了,塵世未平,該見的人還得見?!?/p>
申時,馬大麻子和劉四到了約定地點,三個穿著羊皮褂、蓬頭垢面的大漢果然等候在那里。
中間大漢扯開纏在頭上的黑布,正是賀二麻子。向馬大麻子抱拳施禮道:“馬大人一年多來受苦了?!?/p>
馬大麻子說:“換個活法而已,體驗人生另一種況味,不失一種風(fēng)景?!?/p>
賀二麻子說:“青燈之下不是大人的歸宿,世道上的事情還沒有了結(jié)。你一身才華,難道要帶到棺材里去?”
馬大麻子說:“你我自銅縣一別,就井河有別,各奔前程?!?/p>
賀二麻子說:“你士大夫情結(jié)太重了。我為匪,臉上清清白白,你曾為官,臉上卻留下麻子。這不是天大的諷刺是什么?”
馬大麻子說:“命運捉弄,人生如此?!?/p>
賀二麻子說:“你在四川老家的家人,去年我已派人及時轉(zhuǎn)移,免遭迫害,現(xiàn)尚且安全,你就不想東山再起,與家人團聚?”
馬大麻子面色紅光綻放,說:“此話當真?”
賀二麻子說:“一言九鼎?!闭f完拿出一個銅鈴,遞給馬大麻子。
馬大麻子接過銅鈴,仔細端詳,說:“這是我老父的信物,不錯。”說完向賀二麻子施禮答謝。
賀二麻子說:“我在老鷹山尚缺軍師,誠聘你赴任?!?/p>
馬大麻子說:“你保護我家人,恩重如山。赴任閣下軍師一職,待我思索一下,酉時回話。”
賀二麻子說:“靜候佳音。”說完與兩個隨從走進樹林去了。
馬大麻子與劉四回到天師觀,在天尊神像前焚香一柱,叩拜三首,說:“神佑我族,今我馬氏不肖子孫馬宗彝馬大麻子就要屈身綠林,匪盜為生,下輩子轉(zhuǎn)世做個孝子?!?/p>
說完淚下,再三叩拜,收拾行當,與劉四步出靜悄悄的道觀,回首窺視,白云鎖翠,青鳥寂寂。
老鷹山寨,賀二麻子隆重歡迎馬大麻子榮任軍師,劉四也成為山寨頭目。山寨殺了十多只山羊,抬出幾十壇白酒,寨門、山洞口披上紅布。兩排匪兵站成八字,十二支老火槍朝天一齊轟響,山鳴谷應(yīng),山崖上老鴉噗嚕嚕騰空飛起,黑壓壓遮了匪寨上空。賀二麻子一聲山喝:“兄弟們,在這不渾不濁狗日的年代,大家一起死死生生,今天迎得老馬當我們山寨軍師,老馬是飽讀經(jīng)書、見過世面的人,也是我賀二的恩人,得到這樣的人物是山寨有幸,今天開始,喝了這碗酒,老馬的話就是我的話,老馬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干!”
寨中幾百人一起山喝海吃,異常熱鬧。
馬大麻子坐在賀二麻子旁邊的太師椅上,居高臨下,看著莽莽匪寨,一顆顆攢動的人頭,光頭的,披頭散發(fā)的,戴著帽子的,青面獠牙的,胡子拉渣的,仿佛進入一個從未到過的世界,拉開一個提槍耍腦袋的野蠻世界,一時心底蒼涼,眼眶一熱,滴下一顆淚來。劉四在一旁看見,趕緊湊到馬大麻子耳邊說:“不可啊,你是山寨二當家了,要給大家一種霸氣,今后才能服眾。”
馬大麻子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將剛才的難堪掩飾過去。高舉酒碗,“啪”一聲砸得粉碎,高唱山歌,邁著虎步,與匪兵樂到一起去了。
隨后,賀二麻子聽從馬大麻子建議,到鄰縣綁了劉、何、陳三家大戶的票,收獲極大,利用幾十箱鴉片換得不少槍支,擴充了山寨硬實力。為了瓦解銅縣最大的兩股勢力葛土司和邵三,山寨派人下山挑逗邊關(guān)土酋紫蠻王和葛土司的矛盾。因葛土司多年來有搶親習(xí)慣,恃強凌弱,每年都會做兩次混事,把民間新娘轎子抬到葛府,強行與新娘“過初夜”,第二天才將新娘放還回去。這一惡行使得民憤深重。
這天,賀二麻子部下打探到一個消息:過幾天就是紫蠻王大兒子成親的日子。賀二麻子立即安排部署,定下一計。
到了紫蠻王大兒子成親的日子,紫蠻王家護衛(wèi)隊與娶親隊伍抬著新娘花轎路過山道,賀二麻子山寨隊伍偽裝成葛土司的人馬,將紫蠻王娶親隊伍攔截,擊斃部分護衛(wèi)隊人員,揚言是葛土司要強行納新娘為妾,放走幾個人回蠻王寨報信。山寨匪兵將新娘轎子抬上,往葛土司府悄悄進發(fā),到葛府附近扔下新娘及轎子,迅速撤離。
這一事件導(dǎo)致了蠻王寨與葛土司徹底翻臉,紫蠻王率領(lǐng)邊關(guān)千總營兵,以及積怨頗深的夷民數(shù)百,連夜圍攻葛土司府,月黑風(fēng)高,將柴草團團放置葛府院墻四圍,用硫磺布團置于箭羽尖端,萬箭齊發(fā),葛府瞬間變成火海,火槍手伏擊于葛府大門外,逃出的人紛紛被放翻。葛府主仆及衛(wèi)士百多人,無一幸免,只有葛土司弱智的小兒子因住在邵三大院,方得幸免于難。
鯉魚河畔,世襲百年的葛土司府一夜之間葬身火海,成為銅縣歷史大案。紫蠻王擅誅土官,自知朝廷即將問罪,回到蠻王寨,一把火燒了幾百年建立的邊關(guān)兵營,投靠寧遠府去了。
事情發(fā)生以后,馬大麻子突然發(fā)現(xiàn)事情鬧得太大,雖然鏟除了銅縣大惡霸葛土司,但傷及許多無辜,更重要的是紫蠻王丟棄邊關(guān)投靠外省大員,致使銅縣與臨省邊境失去屏障,今后更多的匪亂和戰(zhàn)爭會不期而至。為此馬大麻子后悔不已,請來幾位術(shù)士,到山下為死者招魂,念經(jīng)超度亡靈。
賀二麻子認為馬大麻子是婦人之仁,說沒有殺戮就沒有明天。為此,賀二麻子認為應(yīng)該趁葛土司被剪除的時機,一舉下山全力拿下邵三大院,占領(lǐng)縣城,把事業(yè)做大。
對于這個決策,馬大麻子堅決制止,說:“邵三一介貪吏,為獲取暴利,廣種罌粟,危害銅縣,遲早自有督軍問罪,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們傾巢攻打縣城,必然生靈涂炭,傷害一縣百姓,會導(dǎo)致一縣多年不能振作。況且,到時候上頭派大軍圍剿,我老鷹山一干弟兄危矣!”
賀二麻子很是惱火,連連嘆氣,抱怨軍師,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5
這天,賀二麻子告訴馬大麻子,黑山紳糧劉大坤出資請山寨為他辦一件事情,需要帶幾個弟兄去商談,就麻煩軍師去走一趟。馬大麻子騎著馬,叫上劉四,帶著十多個嘍啰,往黑山去了。到了黑山劉家,劉大坤見了馬大麻子等人,一聽是老鷹山的人,嚇了一跳,感緊恭恭敬敬招待。提起賀二麻子所說的事情,劉大坤一頭霧水不知所云。馬大麻子才知道是賀二麻子故意將他支開,心里馬上明白了:賀二麻子要出兵攻打銅縣縣城!
馬大麻子茶水一放,帶著兄弟立即往回趕。劉大坤以為招待不周得罪了老鷹山的人,連忙趕出來留客,馬大麻子一騎絕塵,馬后十多個人飛沙走石,瞬間沒了蹤影。
回到老鷹山,不出馬大麻子所料,賀二麻子只留下十多個守寨老兵,全部下山攻打縣城去了。
稍作安排,馬大麻子與劉四二人騎馬下山,抱著能制止賀二麻子屠城的愿望,直奔縣城。在半路,聽聞縣城槍聲大作,賀二麻子與縣城民團已經(jīng)交上火。原來賀二麻子早有安排,遣心腹混入縣衙,做了內(nèi)應(yīng),攻打縣城時內(nèi)應(yīng)打開城門,賀二麻子一槍洞穿民團團首鄢老大的喉嚨,北門告破。賀二麻子犧牲了二十來個弟兄,就一舉拿下縣衙,民團守兵紛紛投降,被賀二麻子繳了槍支,全部關(guān)進大牢。賀二麻子另外派了一支人馬攻打邵三家新修不久的邵家大院,家丁衛(wèi)隊守不住,邵三肩部中槍,騎著黑馬從后門奪得一條生路,單槍匹馬往山上奔來。黑馬馱著邵三,驚魂未定,轉(zhuǎn)過一片樹林,正好遇到縱馬趕到的馬大麻子和劉四。馬大麻子一眼看到熟悉的黑馬,自己曾經(jīng)的坐騎,再看看馬背上狼狽不堪的邵三,大喊一聲:“邵師爺哪里走?”
邵三勒住馬,定睛看到一臉麻子窩的馬大麻子,一臉疑惑,再看另一人,認出是劉四,再看看馬大麻子,不覺大驚。邵三見二人也不掏槍,稍微安定,雙手整整衣冠,故作鎮(zhèn)定地說:“二位老朋友別來無恙?”
馬大麻子說:“邵師爺啊,你我二十年交情,就不如你頭頂?shù)囊豁敒跫喢?。你也得到了你想得到的東西,今欲往何處去?”
邵三說:“榮華富貴一場夢,鯉魚河邊的太師椅,今天再次易主。求二位不計前嫌,寬恕于我,讓我逃出去,后會有期?!?/p>
馬大麻子說:“我可以不計前嫌,但我的坐騎可能不會隨你去了?!闭f完將二指放進嘴里,一聲口哨吹響,黑馬聽到老主人熟悉的聲音,前足高高騰起,一聲天朗氣清的嘶鳴,差點把邵三顛下馬背。
任憑邵三揮韁繩、打馬背,黑馬就是原地打轉(zhuǎn),舉足不前。邵三一急,拔出腰刀,往黑馬背上扎了一刀,黑馬一聲厲叫,向小路上亡命奔去。
劉四拔出手槍,要開槍,馬大麻子止住他,說:“隨他去吧,秋后寒蟬而已?!?/p>
馬大麻子和劉四到縣城,賀二麻子已經(jīng)控制了縣城,將一縣幾十家紳糧集中到縣衙,控制了人質(zhì),收繳了槍支。賀二麻子派人將馬大麻子迎接到縣衙內(nèi),馬大麻子看到,賀二麻子坐在自己曾經(jīng)坐了五年的太師椅上,自己斟上一碗酒,舌頭舔咂著嘴唇,長長嘆了一口氣,對馬大麻子說:“軍師啊,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師爺,我要昭告全城父老,我賀二麻子就是一縣父母官!我老賀亡命山林的日子從此結(jié)束了!”
賀二麻子坐在太師椅上,用雙手擼了幾把太師椅光滑如玉的扶手,很是享受,望著頭頂上空布滿灰塵的“明鏡高懸”的牌匾,高喊一聲:“老子等這天等了三十年?。 ?/p>
馬大麻子說:“恭喜賀大人榮登寶座!我到城外去轉(zhuǎn)轉(zhuǎn)?!?/p>
鯉魚河畔,又下起了一年中最后的秋雨,空空濛濛,沒有邊際。馬大麻子一個人穿過河上瘦瘦的廊橋,走到了那一排歷屆縣太爺?shù)牡抡?,看到了最新的一塊碑,碑中一排大字:馬宗彝老大人德政碑。接著看到左下方銘文:
朗朗乾坤,滔滔河水;銅縣有幸,舍你其誰?為官五載,功勛屬歸;肩挑大義,汗灑帳帷;而今遠去,青山淚垂。
晚上,賀二麻子在縣衙酗酒,醉醺醺之際,劉四上來稟報:“賀大人,城北崖下尋到邵三尸首,旁邊還有一匹黑馬,是墜崖而死?!?/p>
“哦,罪有應(yīng)得?!辟R二麻子醉眼朦朧,一臉得意。
“另外,軍師一個人不辭而別,不知去向。”劉四又說。
“娘的,看不起我!現(xiàn)在銅縣是老子一個人的,看還有誰能滅我?”賀二麻子沉著臉說道。
夜色已深,鯉魚河邊一片死寂,賀二麻子一個人在縣衙太師椅上睡著了。鼾聲雷動,頭頂上方高掛的“明鏡高懸”橫匾上,落下許多灰塵,洋洋灑灑,在賀二麻子酒杯里和臉上蒙上一層土灰,如霜如雪。
三個月后,賀二麻子因壓榨鄉(xiāng)紳,將囤積的鴉片賣往外地,致使銅縣民不聊生。省督軍派軍隊對銅縣展開了為期三天的圍剿。銅縣縣城上空,槍炮之聲不絕于耳,流民四散。賀二麻子神勇,守著最重要的南門,一連三天惡斗,槍管都打紅了。夜色即將破曉,戰(zhàn)斗停息,一片死寂。迎著曙色,城門大開,劉四用盤子端著賀二麻子的人頭,向官軍團長獻上。
一縣戰(zhàn)亂平息,由省府委任的新一任縣知事如期而至。太師椅上,又有人擼著更加光滑的椅子扶手,仰頭享受地望著頭頂上方的牌匾。劉四因除惡立功,封為銅縣民團大隊長,奉命守衛(wèi)銅縣。
鯉魚河畔,又響起衙門辦案的聲音。至于那個不辭而別的馬大麻子,不,前任縣知事馬宗彝,他的故事還在銅縣縣城茶館與坊間流傳,有人說他回到天師觀繼續(xù)做他的道士,有人說他到廣州加入了國民革命軍,在討伐陳炯明的戰(zhàn)爭中還立了戰(zhàn)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