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竹青
夜很深了,稿紙寫滿一頁又一頁
他似乎要把自己的影子
傾泄,又好像
要抽盡黑的血液,讓黑先消瘦下來
但他并未察覺
燈光也在取走他的汁
你聽,麻雀吱吱多么像骨頭漸漸坍塌
散架的聲音
——黎明即將來臨
梨樹豎起耳朵,仿佛一直在傾聽冬天那些
被它們切割的天空的荒蕪而雜亂;每一塊藍都在抽動和掙扎
燃燒一冬的時間讓梨花一夜盛開
盛開成春風的樣子在春風里徜徉
每一只蜜蜂
都是游泳圈,那些無中生有的綠
從鐵器里爬出并迅速遮蓋了天空
開始在自我的懷里育詩,從此多情的風反復 朗讀
在朗讀中豐盈,在朗讀中釀制果實的甜
天空有心嗎?要是沒有
它怎么會飛落那么多銀雪
你看見過它的心嗎
它偶爾的雷霆早已不在
雪是它沉默的愛嗎
不是?是語言嗎
我已聽到它化雨的聲音
鉆入土地融入土地,又
從木葉尖爬出,那
晶亮的一滴。在我轉(zhuǎn)身的一剎
我看見了天空有一顆透亮的心
小河帶走了落葉也帶走了他的父母
落葉不斷回到枝頭
他一直在等父母回家
那一夜一片漆黑,爺爺?shù)臒熁鹁褪菨M天繁星
我依稀聽到了咳嗽聲
今夜繁星滿天,我再也找不到爺爺?shù)拿嫒?/p>
泡沫樹果實長成星星
孩子的誓言像匕首扎進女巫的法器
月亮像個紅蘋果被烏云慢慢吞食又
吐出來,被時間反復定制的窗玻璃
抽出晨曦的甜絲,涂在母親撫摸我的手指上
在茂麓
看煉銅爐時
他靜默無言
正用它青澀的歷史
填滿時光的空余
夢想成冰的雪花很快就融化滲入現(xiàn)實的土壤
那是因為有你
用億萬根琴弦彈撥出愛的樂音
面對我們,天空不斷伸出它的左手和右手指向人間
那是因為所有逝去的靈魂編織而成
因為寒冷它掏出肺腑里的火焰
因為黑暗它掏出意念里的燈盞
有一場無形的火在春日的炎山路燒
兩排梧桐樹比賽對抗,把一生的疤痕展示
落葉紛紛被風推走,發(fā)出沙沙脆響
我也被風推著走,腳下的碎離聲
像我老去的童年,喊疼
很快,那些落葉不見了
仿佛回到了記憶的瘡疤
或樹的身體里。只有新的落葉在往下飛
而一些落葉,已在我的內(nèi)心
爬上枝頭,擠出黃豆綠
所有的樹集體長高了幾分。此時
麻雀安詳、悠閑地跳來跳去,它也看慣了
落葉的來去和人世的興衰
翻過山脊。陽光已布滿溫暖的舌頭
我將遇見你像一葉草芽挺起身子
借春風的巧舌
——吐出群花,和夢里的美好
為此,我詩中的詞語生長出一雙蝴蝶的翅膀
悄悄靠近你的臉龐聽你薄如羽翼的嗓音
隨著鳥鳴聲趕來喚醒
一些死去的部分。開始釀制內(nèi)心的蜜
與遠山的雪相呼應的是,炎山路的梧桐葉
踩上去有同樣的輕響同樣的冰涼,和碎離
一片片黃葉落下,像斑駁的血跡漸次消融
有相同的平靜和絕望,失落和悲傷
塵世的路,太多薄涼
歸鳥最后一聲鳴叫讓白晝走上絕路,反芻胃 里的苦疼,和記憶的風雨
那落日深深的齒痕
正好吻合了疤洞的鐵灰、凹凸與漩渦
這被時光密謀的創(chuàng)口
泄露著修正的刀斧、遲疑和愛恨
兩排根部漆上的石灰白,像一根一根的白發(fā)
像寒冷像告白針灸那看不見的
隱秘和滄桑
風有一紙搜查令從不示人,在它眼里
世間一切都是赤裸裸的透明的
所有人都只剩一副骨架,在一個醫(yī)生眼里
我先于他們掉光了葉子
路燈驚叫一聲,怔住我,把我和梧桐樹的影子分開
任由風軟纏硬磨地撕扯
他都堅持在原有的位置
任由夜無數(shù)次吞噬
他都努力靠近陽光
在落下來的一刻
被命運踩碎像一聲驚嘆:
從土里來
回到土里去
我要回到媽媽肚子里睡覺
媽媽的肚子
已被醫(yī)生縫起
我要變小,再
變小
緊緊貼在媽媽的肚皮上
鉛筆犯的錯由她擦去
鉛筆再犯錯
還是她,擦去
她一直沉默
不計較失和得
就這樣
他們擠在小小的文具盒里
慢慢老去
它埋著頭。黑色血液爬完一個格子,下一個
耗盡一截換一截
它已顧不上曾經(jīng)的那點錯
占領(lǐng)的土地有多少成為廢紙,它不計較
它只想耗盡畢生尋找一條出路
遇到更多光,或眼睛
看到它:它沒有昏睡
它沒有虛度光陰
縱使一生徒勞
夜色在加深
她突然發(fā)燒41℃。已經(jīng)昏睡
像一具小火爐炙烤著我的心
急忙打車去醫(yī)院:
掛號,付款,貼藥
推藥時她喊了一聲“媽媽”
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燈
挺亮
覆蓋了一路的黑
能留下你的腳印或被你占有
都是自己的榮幸
那漫長的等待和焦慮
終可結(jié)束
你的夢想會發(fā)芽開花
月光之手澆灌且疼愛過的森林
猛長在黎明,長得太急了
就從骨縫里擠出鳥鳴
心思是一只騰飛的鷹在天空盤桓
俯視綠海和無聲的浪濤
有時忍不住贊嘆自己
來一聲劃破長空的嘶嚎,令所有的風潰退
唯有我迷失在小徑
撿拾枝葉縫隙里漏下的短句
離群寡居后,你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自我 覺醒
根部的固執(zhí)深深沉入泥土
一些茂綠的孤獨交付給枝葉交付給雷電,雨 露,陽光
和那些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人群
有的敬而遠之默默祭拜,有的撫摸你的滄桑
帶著多少幻想
有的把你當作一首上世紀的朦朧詩
有的把你當作紅土地上高高舉起的綠火把
但這些都不是你的本意
其實你什么都沒想……此時,我的落日已大半淪陷
遠山,我首先交出了殘體其次是白發(fā)的妥協(xié)
接下來是沒有星子的夜,無限只黑螞蟻將我啃噬
而這一些都是我不能選擇的
一個夢中赤身裸體的我,像冬日愧疚而戰(zhàn)栗的喬木
把天空收縮為一個黑點
是時間的風把我們拖入宿命,但我依然相信:
你是我心中綠光的燈燭,必將照亮我的靈魂
身體發(fā)燒40℃
護士給我打針時
燈光直刺眼睛
我的老沙眼直流淚
她出門時順便把燈關(guān)了
我真感謝她無微不至的護理
突然想到一個老男人的淚
像被歲月熔煅的銅水
水終歸要化為空氣
去逡巡灰塵的沉浮和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