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魘鎮(zhèn)與禳解
——工匠的信仰與精神世界①

2020-12-07 16:58南京林業(yè)大學家居與工業(yè)設計學院江蘇南京210037
關鍵詞:魯班工匠

杜 游(南京林業(yè)大學 家居與工業(yè)設計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7)

楊瑩婷(南京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南京 211135)

魘鎮(zhèn),或稱魘勝、厭勝、巫蠱,是舊時人們?yōu)榱私禐挠谒硕褂玫囊环N迷信儀式,帶有巫術的性質。魘鎮(zhèn)是人類共有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早在原始時期就已經存在,關于它的起源、流傳等問題已難以確考。在中國歷史上,上至宮闈,下至鄉(xiāng)閭,魘鎮(zhèn)之術都曾大行其道。由于其歹毒、神秘的特性,魘鎮(zhèn)儀式只能秘密地舉行,一旦事情泄露往往會引發(fā)嚴重的后果,甚至引發(fā)軒然大波。漢武帝晚期發(fā)生的宮廷魘鎮(zhèn)事件,波及皇后和太子,受牽連者達數十萬人之眾,史稱“巫蠱之禍”,影響深遠。

由于認識水平的原因,魘鎮(zhèn)之術在民間尤受崇信,但因普通民眾對此心存懼意,敬而遠之,唯恐受其禍亂,所以對其不夠了解。晉代干寶在《搜神記》中收錄了這樣一則故事:

魏郡張奮者,家本巨富,忽衰老,財散,遂賣宅與程應。應入居,舉家病疾,轉賣鄰人阿文。文先獨持大刀,暮入北堂中梁上,至三更竟,忽有一人長丈余,高冠,黃衣,升堂,呼曰:“細腰!”細腰應諾。曰:“舍中何以有生人氣也?”答曰:“無之?!北闳?。須臾,有一高冠,青衣者。次之,又有高冠,白衣者。問答并如前。及將曙,文乃下堂中,如向法呼之,問曰:“黃衣者為誰?”曰:“金也。在堂西壁下?!薄扒嘁抡邽檎l?”曰:“錢也?!痹谔们熬呂宀健!鞍滓抡邽檎l?”曰:“銀也。在墻東北角柱下?!薄叭陱蜑檎l?”曰:“我,杵也。今在灶下?!奔皶裕陌创尉蛑旱媒疸y五百斤,錢千萬貫。仍取杵焚之。由此大富。宅遂清寧。

在這則故事中,一大宅先后易手于張奮與程應二人,結果一衰一病,大宅遂成為一棟典型的“兇宅”。此后,第三任戶主阿文膽大心細,通過一系列打探分別在堂西壁下、井邊五步、墻東北角柱下和灶下挖出金銀與杵,將杵取出焚燒之后“宅遂清寧”。

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中記載了這樣一則軼事:

唐文德中,小京官張寓蘇臺,子弟少年時在丈人陸評事院往來,為一美人所悅,來往多時,久而心疑之,尋病瘠,遇開元觀吳道士守元,曰:“子有不祥之氣?!笔谝砸环9悔て麈咀?,背書"紅英"字,在空舍柱穴中。因焚之,其妖乃絕。

一張姓小京官,被陸姓官吏家中一美女迷惑而生病,幸得一道士授符,在家中的空舍柱穴中找到一個冥器女俑,燒掉之后,妖異便不再出現(xiàn)。

此后關于屋宅魘鎮(zhèn)的記載更加頻現(xiàn)于各時期的野史筆記之中,其中又以明清時期的江南地區(qū)最多,“今之巫覡,江南為盛。”[1]明楊穆在《西墅雜記》中有如下記載:

余同里,莫氏故家也。其家每夜分聞室中角力聲不已,緣知為怪,屢禳之弗驗。他日專售于人而毀拆之,梁間有木刻二人,裸體披發(fā),相角力也。又皋橋韓氏,從事營造,喪服不絕者四十余年,后以風雨敗其垣,壁中藏一孝巾,以磚弁之,其意為磚戴孝也。又常熟某氏建一新崖,最后生女多不貞,二三世如之,一日脊敝而葺之,于椽間得一木人,為一女子,三四男勾引淫褻,急去之,帷箔方始清白。

這段記載分述了三則類似的小故事:一莫姓人家自從造好新房后,家中始終不得安寧,每至深夜,室內角力摔跤之聲不絕,人人皆驚詫不已。莫姓富戶多次請人攘拔而無效,房子無奈被拆之后于房梁之間發(fā)現(xiàn)了兩個木刻的裸體小人正在角力,深夜的摔跤聲即由此而來。一韓姓人家造房之后,家中死喪不絕長達四十多年,后來因雨院墻毀蝕,偶然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方用磚掩蓋的孝巾,拿掉之后,家中從此太平。還有常熟一戶人家,家中女子竟二三世不貞,也是一次偶然的機會才發(fā)現(xiàn),在椽間竟藏著一女形的木偶,正被三四個男形木偶“勾引淫褻”。所有一切事端皆由此而起。

以上事例中,雖無直接出現(xiàn)工匠的身影。但其敘事結構與方式已與后來許多筆記中的“工匠鬼術”條十分類似,實際上在人們的觀念中,“梓人(木工)造屋,必為魘鎮(zhèn)”。[2]“凡梓人造房,瓦人覆瓦,石人甃砌,五墨繪飾,皆有魘鎮(zhèn)咒詛?!盵3]人們完全確信,工匠是通曉魘鎮(zhèn)之術且會經常使用的一類人群,能在屋中埋物降魘而不易使人發(fā)覺者,除工匠者外無有他人。因此沒有明言魘術乃是由工匠所下,實在是因為已無須特別說明。

南宋洪邁的《夷堅志》中出現(xiàn)的這則故事,足見人們已經意識到此類狀況是由工匠的魘鎮(zhèn)禍亂所致:

中大夫吳溫彥,德州人,累為郡守,后居平江之常熟縣。建房方成,每夕必夢七人,衣白衣,自屋脊而下。以告家人,莫曉何詳也。未幾,得疾不起。其子欲驗物怪,命役夫升屋,撤瓦遍觀,得紙人七枚于其中,乃圬者以傭直不滿志,故為厭勝之術,以禍主人。時王顯道?為郡守,聞之,盡捕群匠送獄,皆杖脊配遠州。吳人之俗,每覆瓦時,雖盛署,亦遣子弟親等其上臨視,蓋懼此也。

而這也并不是由于人們對工匠的偏見而產生的誤解,實際上工匠在營宅建屋的過程中確實會趁機降魘妨害主人。關于這一點在作為古代工匠指導用書的《魯班經》中可以找到明確的證據:

一個棺材死一人,若然兩個主雙刑,大者其家傷大口,小者其家喪小?。ú靥梦輧辱蕛龋?。

黑日藏家不吉昌,昏昏悶悶過時光,做事確如云蔽日,年年瘧疾不離床(藏大門上枋內)。

鐵索中間藏木人,上裝五彩像人形,其家一載死五口,三年五載絕人丁(深藏井底或筑墻內)。

一塊碗片一枝箸,后代兒孫乞丐是,衣糧口食嘗凍餓,賣了房廊住橋寺(藏門口架梁內)。

門檻縫中書一囚,房若成時禍上頭,天大官司監(jiān)牢內,難處監(jiān)中作死囚(藏門檻合縫處)。

覆船藏在房北地,出外經營喪江內,兒女必然溺井河,妻兒難逃產死厄(埋北首地中)。

一塊破瓦一斷鋸,藏在梁頭合縫處,夫喪妻嫁子拋離,奴仆逃亡無處置(藏正梁合縫內)。

……[4]

《魯班經》又稱《魯班經匠家鏡》,全稱為《新鐫京版工師雕斫正式魯班經匠家鏡》,所謂“匠家鏡”,言其對于工匠的作用就像一面鏡子,有“指南”或“手冊”的意思,這一名稱清楚地反映出此書是一部供匠人使用的工具書?!遏敯嘟洝肥敲魅f歷年間由北京提督工部御匠司司正午榮等三人匯編而成。一般認為《魯班經》是在其前身——長期在民間流傳的手抄本《魯班營造正式》的基礎上經重新整理、匯集和增補而成的一部全新的著作。在這部由官方組織編修刊印的權威的木工匠作則例中,從所收錄的諸多咒符魘術的功能、用法、形制以及藏處來看,都與前例中的記載完全吻合,足證建屋工匠確實是下蠱降魘的元兇。

《魯班經》中的記載表明,工匠魘鎮(zhèn)必須要通過具有象征和模擬性質的媒介才能實現(xiàn),這些媒介本身所具有的性質、情狀、動態(tài),又會給屋宅主人帶來類似的結果。這種施法的手段具有原始巫術的思維特征,符合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所提的“順勢巫術”的原則。所謂的“順勢巫術”是根據對“相似”的聯(lián)想而建立起來的一種“應用巫術”,即只要能在兩種事物之間找出某一“相似點”,那么這種巫術便具有了實施的基礎和空間。[5]16-17這是一種十分原始的巫術,從弗雷澤所舉“順勢巫術”的例子看來,多是一些諸如新幾內亞、美拉尼西亞等偏遠地區(qū)的原始部落,弗雷澤自己也說,這是一些“野蠻人所恪守的禁忌”。[5]22從以上歹毒至極的工匠口訣中,也確實完全體現(xiàn)了出這一點,恐怖野蠻,全無文明社會的痕跡,實在難以想象這是出自于文化經濟繁榮的明萬歷年間,且具有官方背景的工具書。

但若深入分析,便可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并非是不可解釋的。工匠作法魘鎮(zhèn)最直接的原因是報復雇主的壓榨、不公和克扣。關于這一點古人也非常清楚,“木工于豎造之日,以木簽作厭勝之術,禍福如響,江南人最信之,其于工師不敢忤嫚。歷見諸家敗亡之后,拆屋梁上,必有所見,如說聽所載,則三吳人亦然矣。其它土工石工,莫不皆然,但不如木工之神也?!盵1]清楊式傳在《果報見聞錄》中也說:“(魘鎮(zhèn))皆主人造屋薄待工匠或克減工食之故?!盵6]因為傳說中,工匠有魘鎮(zhèn)的本領,他們的形象也變得恐怖起來。隨著這一傳說的盛行,唯恐工匠的魘鎮(zhèn)巫蠱會影響到整個家族甚至禍及子孫后代,民間對于工匠的態(tài)度確實發(fā)生了一些改變,“營造房屋時不宜呵斥木瓦工,恐其魘鎮(zhèn),則禍福不測?!盵7]但很明顯,這種改變是出于缺乏了解的恐懼,而不是工匠們想要獲得的尊重。換句話說,這種改變并沒有彌合工匠和社會其他群體之間的裂隙,甚至有可能反而擴大了這種趨勢。

但就像并不是所有的屋主人都會呵斥慢待工匠一樣,在具體的操作中,魘鎮(zhèn)也只是眾多工匠法術中的一種,除了降災,工匠也有為主人添福的手段,同出于《魯班經》的記載:

竹葉青青三片連,上書大吉太平安,深藏高頂椽梁上,人口平安永吉祥(藏釘椽屋脊下梁柱上)。

梁畫紗帽檻畫靴,枋中畫帶正相宜,生子必登科甲第,翰林院內去編書。

斗中藏米家富足,必然富貴發(fā)華昌,錢財萬貫家安穩(wěn),米爛成倉衣滿箱(藏斗內)。

雙錢正梁分左右,壽財福祿正豐盈,夫榮子貴妻封贈,代代兒孫掛綠衣(藏正梁兩頭,一頭一個,須要覆放)?!璠4]

這些歌訣無一不蘊含著吉祥的寓意和美好的祝福,平安、吉祥、生子、登科、封官、富貴……幾乎囊括了農耕社會對于未來的所有憧憬。雖然不見于筆記,但在《魯班經》中,添福類的歌訣確實存在,而且就數量而論,也與魘鎮(zhèn)一類相差不多。可以想見,這類歌訣必定是工匠在覺得受到主人的優(yōu)待和禮遇時才會施予的祝福。但實際上即使歌訣的祝福真的一一實現(xiàn),也絕對沒有人會把家族的昌盛、官場的得意或是子孫的富貴與工匠的祝福聯(lián)系起來。因此,這類歌訣之所以不為人記載,仍然與工匠的身份有關。

在工匠的法術中還有一類,既不屬添福也不算魘鎮(zhèn),如:

墻頭梁上畫葫蘆,九流三教用工夫,凡住人家皆異術,醫(yī)卜星象往來多(畫墻上畫梁合縫內)。

醫(yī)卜星象之流雖然不是社會上層,也少有顯赫的地位,但在古代對于一般民眾而言畢竟是一種常見且正當的謀生手段,這類歌訣雖沒有欲使屋主人富貴吉祥的字眼,但也絕沒有招惹災禍的意圖。此種沒有明顯傾向的歌訣只有寥寥數條,應該也較少使用,顯得比較異類。

這樣看來,房屋中的魘鎮(zhèn)固然是工匠在作祟,但這只是一方面。在工匠的敘事方式中,就如同一個厲害的術士,一個合格的工匠除了要有降災的本領,也要有能為主人添福的能力,可能還要根據情況(主人本身的家庭狀況、職業(yè)、人口等)輔以某些中性的法術。根據這一要求,匠人會依憑自己對于主人(或其家人)的觀察來決定究竟對其施以何種法術,這是一個關鍵的過程,工匠通過這一儀式完成了心理暗示上的身份轉換。這也就意味著,魘鎮(zhèn)和添福是工匠同時具備的兩種技能,二者共同構筑了一整套對于工匠身份重新敘述的范式。在這種話語下的權力敘事結構中,工匠不再是操斤弄斧的體力勞動者,而是具有高超法力的主宰者,營建則僅僅是工匠施法的一種工具和手段。傳統(tǒng)的、尊卑有序的社會裝置只會令工匠感到窒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工匠所受的控制、歧視、甚至虐待,是結構性、系統(tǒng)性和持續(xù)性的。由于不存在平等交往的基礎和可能,因此幾乎可以說,在所經歷的每一段雇傭關系中,工匠所受的壓榨只有程度和形式之分,而沒有性質上的區(qū)別。更加令人絕望的是,對于工匠的壓迫早已成為維持國家權威和社會傳統(tǒng)的必要方式,為了家國的利益、社會的運轉,工匠是必須要被犧牲掉的群體,沒有誰會出于同情而拯救他們,每當需要工匠的技術和勞作時,每一個人都自動成為施虐者。而更可悲的是,為了生存,工匠根本無力拒絕這種壓迫。

魘鎮(zhèn)在封閉的工匠內部流傳日久,逐漸演變?yōu)橐环N傳統(tǒng),成為一種必須舉行的儀式,工匠們甚至普遍相信,在建屋的過程中若是缺失了這一儀式,其本人會反受魘鎮(zhèn)之害?!奥劮茶魅?木工) 家傳未有不造魘鎮(zhèn)者,茍不施于人,必至自孽。稍失其意,則忍心為之”。[8]至此,為了避免反噬自身,工匠的魘鎮(zhèn)已成為無差別的、徹底的詛咒行為,甚至連最高統(tǒng)治者亦難免于此?!睹魇贰ぱο閭鳌分杏涊d:“時造鳳陽宮殿。帝坐殿中,若有人持兵斗殿脊者。太師李善長奏諸工匠用厭鎮(zhèn)法,帝將盡殺之?!敝煸胺Q帝后曾在家鄉(xiāng)鳳陽大修宮室,有意定都于此,但最后卻不了了之,各種原因眾說紛紜,這則正史中的記載不免引人遐想。定都鳳陽可以說是朱元璋一直以來的心愿,其態(tài)度之堅決使得群臣幾乎無人敢于勸諫,而出身貧苦一向節(jié)儉的朱元璋為了將鳳陽打造成一座“萬年不易的金湯之地”,幾乎調集了全國的資源,前后役使工匠百萬。最終建好的宮城由三套城垣組成,里外相套,布局宏偉,城墻內的關鍵部位都灌以鐵水。但吊詭的是,洪武八年,朱元璋在親自檢查了鳳陽中都的建設情況之后,決定棄都,并且永遠廢止了鳳陽宮殿的繼續(xù)營建。根據《太祖本紀》的記載,朱元璋于當年四月辛卯幸中都,至丁巳日已回到南京??紤]到來往路途所耗時日,朱元璋在鳳陽新宮駐蹕的時間大約只有短短的半個月,這當中的心態(tài)變化實在令人費解,而確信宮殿受到了工匠的魘鎮(zhèn),廢都恐怕便是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唯一可能的選擇。在記載中,朱元璋仿佛聽到了有人持兵器在殿脊打斗,后李善長進言,這是由于工匠魘鎮(zhèn)所致,于是在暴怒之下,朱元璋大開殺戒。在今人看來,這則記載當然有諸多可疑之處,“有人持兵斗殿脊者”便令人無法置信,畢竟工匠的魘鎮(zhèn)在實際中絕不可能造成如此后果,但朱元璋聽聞到的究竟是什么呢?若是考慮到朱元璋的社會底層出身,或許他對于民間工匠的這套伎倆并不陌生,可能于某些蛛絲馬跡之中察覺到了宮室的異樣,至少也無法完全排除宮室被工匠魘鎮(zhèn)的可能,最終他借故降下雷霆之怒,處死所有涉及工匠,并無奈廢都。

在這則記敘中,工匠被認定對皇帝的宮殿降下了魘鎮(zhèn),其中可見兩點:一、工匠在營建過程中會降魘鎮(zhèn)禍人已為人們所熟知。二、在人們的觀念中,工匠的魘鎮(zhèn)行為不論對象也無分貴賤,即使是皇宮亦不免會成為工匠下蠱的目標。至此可以說工匠能做法魘鎮(zhèn)的形象已經完全確立起來。而這也正是工匠們一直在宣揚自己會魘鎮(zhèn)法術的目的,是他們一直期盼的,而工匠們是否因此獲利并改變了境況呢?從一些記載來看,工匠們所期待的情況顯然沒有出現(xiàn)。

余從來不信(工匠魘鎮(zhèn)),亦無禍福。家有一老木工,當造屋時,戲自詡其能,余詰之曰:“汝既能做兇,亦當能做吉。屋成能令永無鼠患,當倍以十金奉酬?!惫ぶx不能也。[1]

這則故事中,一個老木工向主人吹噓其神通,目的當然是想借此在主人跟前提升身價,獲取更多報酬。但主人并不不買賬,反詰難以十倍酬金令他施法使房屋永絕鼠患,老木工于是無奈承認無法實現(xiàn)。筆者以為,這則故事十分具有代表性,應是當時工匠與主人交涉時的常見景象。每當工匠搬出魘鎮(zhèn)之術唬人以索要高酬時,主人多半會如上文所示故意設置難題詰難匠人,以使匠人知難而退。由此看來,工匠們煞費苦心為自己營造起來的形象并沒有獲得廣泛的承認,而且極易被否定。相反,在觸及一些權貴利益時魘鎮(zhèn)還會給自己招致禍端。仔細分析起來,前文所舉朱元璋屠戮工匠之事,也并不一定是他篤信魘鎮(zhèn)之術的表現(xiàn),皇帝暴怒的更深層次的原因恐怕在于工匠的魘鎮(zhèn)實際上是一種反抗的表達,歷來帝王們對于魘鎮(zhèn)巫蠱之事采取血腥手段也往往并不在于其真實性,而在于其反抗的態(tài)度,權威受損才是帝王們真正所不能忍之事。由此可見,工匠的魘鎮(zhèn)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實際的好處,反而時時會遭受其害。

在研究工匠魘鎮(zhèn)行為的過程中,風水師或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佳的參照,而風水師也極有可能是工匠們一直想模仿的對象。但若用風水師與工匠相較,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的差異十分明顯。古時的風水師望氣相宅、擇七批書,在很多方面影響著人們的重大抉擇,屬民間所謂的“上九流”中之一員。①“上九流”之說見于民間,不同時期與不同地域有所區(qū)別。流傳較廣的說“上九流”者:一流處士、二流醫(yī)、三流風水、四流推、五流琴棋、六書畫、七僧、八道、九麻衣。時至今日,在東南亞等很多地方,風水師仍是受到社會尊重的職業(yè)。或許,工匠的魘鎮(zhèn)也是受到風水師的啟發(fā),然而他們的模仿并不成功,完全沒有模糊兩者之間的身份界限。

分析起來,風水師和工匠之間確實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巨大鴻溝。風水師一職可以追溯到歷史早期,在當時選址擇居是關系到部落存亡發(fā)展的大事,是首領的重大職責。周部落的首領公劉、亶父都因為族人找到一處宜居之所使部落從此興盛而為后人祭奠。商代的盤庚為了遷都做了大量的考察勘測占卜等工作,遷都之后果然使“殷道復興”?!吨芏Y·夏官》設有“土方氏”,其職責“掌土圭之法,以致日景。以土地相宅而建邦國都鄙。以辨土宜土化之法而授任地者。王巡守,則樹王舍?!彪m然這些人并不簡單等同于后來的風水師,但也可見從事此類工作的無疑都是地位崇高者,非普通人可以擔當。此后,風水術進一步為帝王所掌握和重視,風水師的地位也就此奠定。東漢光武帝篤信風水,對風水師極為寵信;東晉的郭璞因為善于風水數術,成為皇帝和權臣爭相籠絡的對象,并在后世不斷受到追封;唐代的著名風水師李淳風曾出任要職太史令、楊筠松官至金紫光祿大夫;明代的風水師廖均卿因定龍穴有功而被封爵。風水師源于巫覡,一直以來都是統(tǒng)治者不可或缺的有特殊技能的專業(yè)人員,自誕生之始就有尊崇的地位。民間風水師主要出身于不仕的文人,這些人大多對易學、經學有比較全面的了解,能引經據典,也有解讀和運用術數的能力,較高的文化素質是他們從事這一職業(yè)的優(yōu)勢。在長期的實踐中,風水師們也遵循了文人的一貫傳統(tǒng),撰寫了大量的指導性著作,使得風水術逐漸演變?yōu)橐婚T高度理論化的學問。根據美國人類學家羅伯特·芮德菲爾德“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的觀點,由知識精英們主導的風水學說在傳播的過程中具有天然的優(yōu)勢,更易被人們接納和信服。②“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理論是一種二元對立分析模式,用于說明在復雜社會中同時存在的兩種不同文化層次的傳統(tǒng),是文化傳統(tǒng)多元性、層級性的區(qū)分和理論構建的研究工具。所謂“大傳統(tǒng)”是指以城市為中心,由少數上層人士、知識分子等人通過書寫的方式所形成的精英文化,通常被視為權威的或正統(tǒng)的文化;而“小傳統(tǒng)”則是指一般的社會大眾,特別是在鄉(xiāng)村中由多數農民所代表的,主要通過口傳方式形成的基層文化。該理論是立足于群體差異來劃分文化和傳統(tǒng)的,即把社會上層、知識階層的文化傳統(tǒng)歸結于大傳統(tǒng),把鄉(xiāng)村社會和農民階層的文化傳統(tǒng)歸于小傳統(tǒng)?!按髠鹘y(tǒng)”和“小傳統(tǒng)”差異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在于:前者能夠通過文字以書面的形式傳承,而后者則主要依靠口口相傳,換言之,是否存在文字記敘是“大傳統(tǒng)”“小傳統(tǒng)”的重要區(qū)別。由于有文字、可以被閱讀和闡釋,“大傳統(tǒng)”更易于被記憶、接受和傳播,因此它的影響更為廣泛也更加深遠。而“小傳統(tǒng)”則因為沒有文字,限制了傳播的范圍,其傳播的人群也相對比較固定,所以很難形成太大的社會影響。

反觀工匠的魘鎮(zhèn),一來沒有歷史淵源,所能假托者只有春秋時期的魯班,與上古傳說時期各部落的先祖與半神們相比,絲毫沒有優(yōu)勢。而且魯班也只是在匠人群體內部被奉為祖師爺而被神化,其地位來自于江湖,缺乏社會整體認可的基礎。二者,工匠所恃的魘鎮(zhèn)是一種邪術,被人恐懼且不恥,尤其受到統(tǒng)治者的深惡痛絕,在這種氛圍的影響下,使用魘鎮(zhèn)者不可能受到社會的尊重。最后,如前文所言,工匠的魘鎮(zhèn)是一種典型的“小傳統(tǒng)”,只能在封閉的工匠群體之間流傳,無法在全社會范圍內達成共識。更深入地分析還會發(fā)現(xiàn),工匠所構建的這套權力體系和分配原則的社會成本太高,遠遠超過了中國古代農耕社會可以承受的范疇。匠人雖然身份低微,但數量龐大,若是社會認可了工匠的身份,把他們置于和風水師相當的地位,那么則只有放棄以極低的成本隨意差遣役使他們,而改用高價購買的方式才能獲取他們相同的勞動,這是農耕國家無法承擔的代價。此外,農耕經濟是我國古代社會發(fā)展的基礎,是社會穩(wěn)定和權力系統(tǒng)正常運行的保證,若是匠人的地位與風水師相當而遠超農戶,則無疑是在鼓勵民眾“棄農從工”,這簡直不啻一場社會革命。因此,無論工匠如何自我吹噓,自我神化,社會經濟發(fā)展程度已經決定了人們絕不可能接受這套說辭。工匠的身份卑微,易受奴役是全社會共同作用的結果,工匠們對于自我身份的重構注定不會被社會認可。

盡管魘鎮(zhèn)不能幫助工匠提升地位和待遇,但這畢竟是一門邪術,人們難免會對魘鎮(zhèn)有所疑懼。隨著工匠的魘鎮(zhèn)之術為人所知,民眾對于它的防范也在不斷加強,從而出現(xiàn)了許多禳解之法?!掇r政全書》中就有這樣的記載:

凡臥室有魘魅捉出者,不要放手,速以熱油煎之,次投火中,其匠不死即病。又法,起造房屋于上梁之日,偷匠人六尺竿,并墨斗,以木馬兩個,置二門外,東西相對。先以六尺竿橫放木馬上,次將墨斗線橫放竿上,不令匠知。上梁畢,令眾匠跨過,如使魘者,則不敢跨。

又如清王椷《秋燈叢話》中有這樣一則記載:

余家有祖遺公宅一區(qū),凡族人寓其中者,不數年即貧乏他徙。后傾圮拆毀,梁隙間有木寸許,鏤兩馬駕車向檐外作奔馳狀,御者鞭其后,乃知為匠役厭勝之術也?;蛑^營造將落成時,取鋸木行馬,立大門左,架以丈木,置斧頭一柄于其下,逼令眾匠跨之,即可解。

可以發(fā)現(xiàn),禳解的方式與魘鎮(zhèn)如出一轍,從性質上來說,二者同屬“順勢巫術”,而《魯班經》中亦有對于魘鎮(zhèn)的禳解之法:

凡造房屋,木石泥工匠作諸色人等蠱惑魘魅,殃害主人。上梁之日,須用三牲福禮,攢匾一架,祭告諸將神、魯班先師,秘符一道念咒云:“惡匠無知,蠱毒魘魅,自作自當,主人無傷,暗誦七遍,本匠遭殃,吾奉太上老君敕令,他作吾無妨,百物化為吉祥,急急律令?!奔磳⒎儆跓o人處,不可四眼見,取黃黑狗血,暗藏酒內,上梁時將此酒連遞匠頭三杯,余者分飲眾匠。凡有魔魅,自受其殃,諸事皆祥。[4]

禳解的出現(xiàn),標志著工匠的魘鎮(zhèn)徹底褪去了神秘的光環(huán),失去了法力,至此工匠重新構建自己身份的意圖已成泡影。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由于工匠的魘鎮(zhèn),喚起了社會對于工匠訴求的回應,盡管工匠的身份地位無法改變,但畢竟吸引了社會的關注,人們對于工匠的了解也隨之加深,并開始意識到這個群體不可忽視的力量。人們使用與工匠同樣的手法來破除工匠的法術,甚至是在《魯班經》的指導下一步步施行,這簡直可以視為對工匠群體價值的一種肯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禳解不是人們用以抵御工匠的一種工具,而是在對匠人群體有所了解之后而形成的一種默契。

魘鎮(zhèn)是處于社會底層,長期遭遇不公又無力改變境況的匠人們集體想象的產物,他們當然沒有自己所吹噓的神力。早在《魯班經》成書之前,魘鎮(zhèn)就已廣泛流傳于工匠群體,和鋸、刨、鑿、銼一樣成為工匠必須掌握的技能之一。在其他行業(yè)內部或許也有類似的傳說,但大都會在信息的交叉對比中消解,成為僅具形式意義的傳統(tǒng)或儀式,但工匠身處極端封閉的群體,本身無法跳出這個圈子,也無力破除這種迷信。工匠們用魘鎮(zhèn)來對付和震懾苛刻的主人,雖然實際運用并不如工匠所設想,甚至有可能會招致禍端,但這是他們僅存的可以憑依的手段,也是僅剩的能夠慰藉自己的工具,詰難和打擊只會讓他們將更強烈的愿望投寄于魘鎮(zhèn),極小概率的巧合會在匠人狹小的圈子內不斷地回應、增強和放大,從而得到對魘鎮(zhèn)效果的“證實”,工匠在這個輪回中永遠無法解脫。然而工匠的魘鎮(zhèn)確實引起了社會的關注,人們出于對魘鎮(zhèn)本身的恐懼而創(chuàng)造了禳解之法,在看似滑稽的斗法過程中,人們開始出于實際需要被動地了解工匠。魘鎮(zhèn)和禳解不僅僅是巫術,更是一個文化現(xiàn)象,它深深植根于當時特殊的社會土壤,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我國古代工匠的社會地位與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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