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巍巍
樹上干杏是新疆獨有的水果??陀^地說,這種水果需要的生長環(huán)境并不苛刻,但其他省份卻無法培育推廣,即便開花結(jié)果,也是南橘北枳,壞了名聲。
關(guān)于樹上干杏的母樹,一說是來源于天山北麓特克斯河谷和伊犁河谷,一說是來自鄰國哈薩克斯坦。相對而言,第二種版本更加可信。上世紀三十年代,號稱“新疆王”的民國軍閥盛世才與蘇聯(lián)處在政治蜜月期,蘇聯(lián)曾派遣數(shù)批專家和技術(shù)人員進入新疆,幫助盛世才制定了“六大政策”,樹上干杏有可能是在這一時期進入新疆的。目前新疆樹齡最長的干杏,位于霍城小麻扎,霍城與哈薩克斯坦僅一河之隔。據(jù)當(dāng)?shù)鼐S族老鄉(xiāng)介紹,這兩棵果樹的樹齡接近百年,時間上也比較吻合。
樹上干杏,哈族人稱作“梅孜吳爾克”,維族人叫作“古麗卡克”。漢族人發(fā)現(xiàn)這種水果成熟后不掉果,即便是萎縮風(fēng)干也不脫落,就給它起了個非常難聽的外號——吊死干。這個外號看起來非常沒文化,卻很通用,稱它為樹上干杏的反而被視為“口內(nèi)人”。我曾在數(shù)個水果攤上試過,說買吊死干,物美價廉;說買樹上干杏,質(zhì)次價高;如果用新疆普通話問“屑絲干咋賣”,最便宜且最好,臨了還可以“逮一把嘛”。
以天山為界,新疆被分南疆和北疆。樹上干杏南疆北疆都有,說到口感,南疆不如北疆,北疆不如伊犁,伊犁首推兵團四師,四師首推61團。兵團四師位于伊犁河谷。在四師范圍內(nèi),隨便走在哪條公路,路兩邊都是成片果林,少的二三畝,點綴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上,是生機勃勃的綠洲。多則千畝萬頃,桃、梨、杏、李、蘋果、沙棗、葡萄、新梅與沙棘、紅柳、胡楊、白樺、云杉組成高低錯落的綠色方陣,從眼前一直平鋪到天山腳下,視線盡頭是連綿雪峰。綠樹雪山與藍天自云夢幻般地渾然一體,美到讓人窒息、靜到令人發(fā)癡、大到懷疑人生。
胡天寒露飄雪,烏孫谷雨飛花,新疆早春較之江南煙雨不遑多讓。通常在三月下旬,伴隨伊犁河谷的一場春雨,沉寂半年多的果樹注靈般煥發(fā)生機,昨晚臨睡時光禿禿的樹枝,清晨推窗已爆滿綠芽。新疆陽光世界一流,只需三五天,滿樹綠芽就長成嫩枝,嫩枝的顏色不同于內(nèi)地的黃綠,而是辣椒綠中帶著紫紅,稚葉如刀、槍旗似劍,像一列列威風(fēng)凜凜的羽林營騎。
一直認為,杏花春雨是江南風(fēng)情。殊不知,萬里之外的伊犁州新源縣杏花溝才配得上“燦若云霞,恍如仙境”的美譽。清明過后,漫山遍野的野杏競相怒放,一樹杏花粉紅壓枝,千樹繁花如霧勝雪,無數(shù)花朵奔來眼底,如夜色蒼穹中數(shù)不勝數(shù)的繁星。近看白中帶粉,遠看胭紅萬點,一陣山風(fēng)呼嘯而過,遠山花海翻波,落英漫天飛舞,有滄海朝歌的大氣磅礴,更有風(fēng)姿焯灼的攝人魂魄。一直以為,杏花是沒有香味的,或許是野杏經(jīng)歷了太多干旱和嚴寒,因而更加珍惜春光,吐蕊芬芳染得幽香浮動,靜臥樹下閉目吐納,蜜峰嗡嗡、流水潺潺、牛羊哞哞、馬蹄聲聲。青鳥一聲峽谷回應(yīng),睜眼望去,天山雄鷹懸浮在萬里云天……
最早是在五月中旬,第一批干杏就上市了,伴隨著似曾相識的杏花香,頂著一臉剔透露珠,眉目傳情巧笑嫣然。有的通體嫩黃,有的飄橙帶金,有的緋紅泛紫,每粒都珠圓玉潤、肉實飽滿。輕熟的干杏嫩脆爽口、果汁清香;成熟的干杏綿軟濃甜、入口即化;果脯的干杏甘棠如飴、唇齒留香。內(nèi)地杏核大多生硬、果仁苦澀,樹上干杏的杏核極薄,一嗑即開,杏仁味道有點像蓮子。晾干后的杏仁過油煸炒,比花生米香,是“奪命大烏蘇”的獨門解藥。運氣好的話,在66團可以買到一種雙仁干杏,類似于高郵雙黃蛋。20顆杏仁打成的果汁非常當(dāng)飽,一天下來也沒有饑餓感,若堅持一個月,恐怕能減10斤肉。
伊犁是全國唯一的既轄地級行政區(qū)、又轄縣級行政區(qū)的自治州,也是全國唯一的副省級自治州,面積相當(dāng)于兩個半江蘇省。即便是六月,可克達拉艷陽高照,昭蘇新源卻依舊白雪飄飄,所以干杏可以從五月一直吃到八月。
瓜果飄香季節(jié),疫情卷土重來。七月中旬,新疆各地陸續(xù)開始封城。援疆人員或下沉團場、或奔赴一線,吃住都在辦公室?;蛟S是工作在一線、接觸的都是基層同志,因而對疫情的感受更加直接,尤其是看到成筐成簍的蟠桃倒入羊圈牛欄、綠條黑帶的西瓜就地翻埋入土,一邊是堵在果子溝大橋進不來的貨車,一邊是堆放在田邊地頭出不去的瓜果,令人深刻體會到什么是束手無策、由衷感受到產(chǎn)業(yè)援疆的重要。佛說,你吃下的每顆水果,都是前世不了的情緣?;秀眴?,吃一粒千杏,依舊無心無肺、無怨無悔的香甜多汁,即便面對悲情際遇,也沒有摻雜半絲苦澀。她是哪朵花的結(jié)果?是我當(dāng)時看到的那朵?在成長過程中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又有多少夭折風(fēng)中?百花一果,幸運長成卻又命運多舛,最終重歸塵土。曾經(jīng)的春雨花容吐蕊芬芳,讓匆匆過客紛紛黯然嘆息。
順便說一句,佟麗亞出生在兵團四師。伊犁街頭擦肩而過無數(shù)顏色身段不遜于斯的年輕妹子,她們高鼻深目五官精致,長腿細腰、身段立體,隨便拽上一個都是名模的底子。只是她們多數(shù)沒有佟麗亞那樣的機遇,就像那些開放在深谷的杏花和干枯在枝頭的甜杏。
其實,我更愿意把這種水果叫作“定情杏”。你若不離不棄,我必生死相依——因為她一旦選擇了、認定了,無論風(fēng)吹雨打、不管向陽背光,細雕流金也好、簞瓢陋巷也罷,與君結(jié)發(fā)廝守終身。
此等品質(zhì),令人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