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毛
(上海師范大學,上海200234)
中古時期,文學是世族鞏固地位的重要手段,因此此期歷史上涌現(xiàn)出眾多擁有“家風”或“家學”的家族,南蘭陵蕭氏便是其中較著者之一。蕭梁開創(chuàng)者蕭衍及其子蕭統(tǒng)、蕭綱和蕭繹憑借政壇優(yōu)勢入主文壇并成就斐然,此種情況在稍前的歷史上也曾有過,即建安時期的曹氏父子,正如林文月所云:“梁代蕭氏父子、兄弟在文學史上與魏之曹氏父子、兄弟皆以政治的領導者兼具文壇之領導者地位,而且其宮廷文士集團的附庸唱和亦直追鄴下風流?!盵1]這樣的巧合,南蘭陵蕭氏或早已發(fā)覺,因為就現(xiàn)存文獻來看,蕭衍父子都有過自比或被他人比做曹氏父子的記載。①僅就蕭衍一人而論,正如曹道衡先生云:“蕭衍以蕭綱比曹植,蕭續(xù)比曹彰,顯然是比蕭統(tǒng)為曹丕,比丁貴嬪為卞太后?!笔捠媳雀讲苁现L借此一例即知大概。參見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17頁。在諸多蕭氏比附曹氏的文獻之中,蕭綱和蕭繹比附曹植的幾條文獻稍引注目,因其文獻呈現(xiàn)了一個頗值細繹的矛盾。
蕭繹,生于南蘭陵蕭氏家族,蕭氏在齊梁時期取得南方統(tǒng)治權的同時,也在文學上臻于鼎盛,尤其是蕭衍及其子蕭統(tǒng)、蕭綱和蕭繹,四人在文學史上享有“四蕭”的美譽?!八氖挕迸c前此的“三曹”旌旗相望,故時人就有將蕭梁比于曹魏的意識,如吳均《贈別新林詩》云“但令寸心是,何須銅雀臺”[2]1735,“銅雀臺”典出曹氏,吳均以此比況蕭梁,其用意已相當明顯。此后的評論家更是多將“三曹”和“四蕭”進行對比,如張溥云:“昭明簡文同母令德,文學友于,曹子桓兄弟弗如也?!盵3]209又趙翼云:“創(chuàng)業(yè)之君,兼擅才學,曹魏父子固已曠絕百代?!潦捔焊缸娱g,尤為獨擅千古?!盵4]曹操身為建安文壇和政壇的雙重領袖,蕭衍以其自詡固無爭議,而曹丕身為曹氏嫡子且善于文學,亦非蕭統(tǒng)不能比。因此,曹植和蕭綱或蕭繹的匹配自然成為一個問題,因為無論就文學成就或家族長幼而論,蕭綱和蕭繹都與曹植吻合,且就現(xiàn)存文獻來看,蕭綱和蕭繹都有被時人比做“曹植”的記載,如《梁書·簡文帝紀》載蕭衍稱贊蕭綱為“吾家之東阿”,而蕭綱《與湘東王書》則徑稱蕭繹為“子建”。若從權威角度而論,蕭衍評定的“曹植之譽”自當更具官方性,但是細揣蕭綱得譽之由又不免使人覺得權威性評論背后的不足,因為蕭衍僅僅是基于驚訝蕭綱“早就”且“御前面試,辭采甚美”一事而下的評語,他的立論依據(jù)顯然是《三國志·陳思王植傳》中曹植為了證明自己的“善屬文”并非“倩人”而“援筆立成”使得曹操“甚異之”的記載。①據(jù)《南齊書》所載與蕭衍同族的齊武帝蕭賾曾對王儉稱賞其子蕭子隆為“吾家東阿也”,然蕭賾僅僅因蕭子隆“能屬文”而有是譽,其立論之據(jù)較諸蕭衍更顯單薄。參見蕭子顯《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710頁。至于蕭綱對于“蕭繹”的“曹植之譽”,雖不免摻有手足情誼,但更多的是兄長對于弟弟才華的由衷欽佩,這一點蕭綱在《與湘東王書》中表達的至為顯豁,其云:“文章未墜,必有英絕領袖之者,非弟而誰?”[5]116顯然,蕭綱認為蕭繹是當時文壇的“領袖”,故以“子建”稱之最為合適不過。②蕭梁一代,文人除以蕭氏兄弟比于曹氏兄弟外,亦以曹氏兄弟比附蕭梁皇室其他成員,如張纘《懷音賦》云“感平原之愛客”,即是將邵陵王蕭綸比于曹氏兄弟。然而較諸將蕭氏兄弟比于曹氏兄弟者,僅此一例而已,故臆此當為蕭梁早期之事,蕭梁后期則蕭氏兄弟比于曹氏兄弟漸漸為時代共識。
據(jù)《梁書·簡文帝紀》可知,蕭綱受到梁武帝“吾家東阿”的賞譽在天監(jiān)七年,是年蕭綱六歲,蕭繹出生。而蕭綱的《與湘東王書》據(jù)吳光興《蕭綱蕭繹年譜》考證作于中大通三年③參見吳光興《蕭綱蕭繹年譜》,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70-172頁。,是年蕭綱二十九歲,蕭繹二十四歲。據(jù)此而論,蕭綱是蕭梁皇室內部第一個得到“曹植之譽”并經權威認可的,故無論就時間性還是權威性來說,蕭綱遠比蕭繹更具比擬曹植的資格,慮及曹植在當時文壇上的諸多美譽,蕭綱應無慷慨讓弟的理由。吊詭的是,蕭綱并未對自己擁有“曹植之譽”過于自矜,因為在他現(xiàn)存的著述中不僅未對曹植多有溢美甚至還在《答張纘謝示集書》表達了對曹植的不滿,而最為關鍵的是中大通三年他將這個于他而言實至名歸的個人榮譽讓給了蕭繹,從而順利解決了“曹植之譽”的專屬問題。
蕭綱讓譽的舉動如果僅僅從手足情誼方面考慮本無多奇,但如果從政治上考慮,或許能體會此舉的深意。中大通三年,蕭統(tǒng)薨逝,儲位之爭乍起,梁武帝最終因“恐不可以少主主大業(yè)”[6]1313的顧慮作出立蕭綱為太子的抉擇。對于梁武帝的決定,當時“朝野多以為不順”[7],甚至蕭綱故吏周弘正也以“讓王之道”對其提出了“能行之者,非殿下而誰”的期許,蕭綱表面雖“不能從”,但心中恐早已對自己“以庶代宗”的行為諱莫如深了。而蕭綱在未立太子前獲取的“曹植之譽”就儼然成為其為非“嫡長子”的標簽,因為“曹植之譽”雖就文釆而言,但難免啟人將曹植的身份地位等方面與受譽者兩相對應。況且稍溯前代,那些擁有“曹植之譽”的人在時人的觀念里皆才堪為藩王而非儲君,如王儉賞譽蕭子隆為“東阿重出,實為皇家藩屏”[8]。顯然,“曹植之譽”在蕭綱立為太子后于蕭綱身份而言已成矛盾,出于政治考慮,蕭綱必須舍棄,但是如何舍棄又是難題。就《與湘東王書》來看,正是在他太子身份與“曹植之譽”矛盾始現(xiàn)的中大通三年,他將自己享有二十三年之久的“曹植之譽”讓給了蕭繹,這難免使人覺得過于巧合?;蛟S蕭綱的意圖正是想試探性地給蕭繹傳達某種政治消息,因為在蕭統(tǒng)薨后按照順位繼承的原則蕭綱自然成為長子,出于政治的需求他更希望“挾有曹丕之資”[3]271,這種強烈的意識在他立為太子后所作詩文中頻繁的標榜曹丕即可窺知④如《上大法頌表》“曹丕從征之賦,劉坦游侍之談”、《謝敕賚善勝威勝刀啟》“曹丕先荷其一”、《謝敕賚益州天門冬啟》“曹丕之愛落英”、《餞別詩》“行樂出南皮,燕餞臨華池”、《望月詩》“空聞北窓彈,未舉西園觴”。。實際上,蕭綱對于曹丕的追慕在其立為太子前就有流露,據(jù)《南史·陸罩傳》載:“初,簡文在雍州,撰《法寶連璧》,……以比王象、劉劭之《皇覽》焉?!盵6]1205這里,蕭綱既將蕭子顯等三十人比做王象和劉劭,又將《法寶連璧》比做《皇覽》,則自比曹丕之意不言而喻。但此時的蕭綱“尚在雍州”而未立太子,所以只能暗示而不能道明,直到中大通三年其入主東宮后,這種暗示的心理才名正言順起來。
然而在為自己正名的同時,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儲位,蕭綱憂慮縈心,其《蒙華林園戒詩》自云“居高常慮缺,持滿每憂盈”[2]1936??梢哉f,蕭綱對目前的處境是不適的,因為他本性“特是厭逢迎”[2]1936,而現(xiàn)在的處境自然使他想過“方愿遣樊籠”[2]1935。但是現(xiàn)實卻是一旦接替了兄長的儲位,他就必然要和曾經“我本逍遙趣”[2]1966的自己永別,因為這是父親蕭衍的安排。為了回應父親的“深慈”,他或許已經準備好要以一個儲君固有的政治心思去“監(jiān)撫宣王事”[2]1967,所以他才會在《阻歸賦》中自云“伊吾人之固陋,宅璇漢而自通”[5]85。生在帝王之家,儲君內心的政治意識一旦生成就必會忌憚其兄弟,蕭綱固不例外,⑤王夫之于此似有先發(fā)之明,其《讀通鑒論》云“簡文弱而忌”。參見王夫之《讀通鑒論》,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25頁。況且“梁武八男,唯豫章性殊,余各有文武才略”[3]209更使他憂慮縈心,其《蒙華林園戒詩》中便云:“執(zhí)圭守蕃國,主器作元貞。昔日書銀字,久自恧宗英。”[2]1936雖然“宗英”是蕭綱對于蕭氏兄弟的泛指,但是如果我們知道“宗英”典出漢河間王和蕭繹在蕭氏兄弟中正是以河間王自比且亦被他人比做河間王的這兩個背景,①自比河間王如蕭繹《金樓子》中共提及漢河間王4次,皆是對河間王文學、德行的贊賞,其中更有從藏書豐富的角度認為自己堪為“河間之侔”。被他人比做河間王如庾肩吾《和劉明府觀湘東王書詩》云:“陳王擅書府,河間富典墳?!眲t不難推知蕭綱所指實為蕭繹一人。蕭綱的顧慮不無道理,因為唯有蕭繹的才能不在其下。當然除了才能之外,蕭繹所鎮(zhèn)的荊州和所督的湘州亦足以使蕭綱忌憚,荊州“江左以來,揚州根本,委荊以閫外”[9],加之自東吳以來南土即有“黃旗紫蓋見于東南,終有天下者,荊、揚之君乎”[10]1168的讖語,故自江左以來據(jù)此作亂之事常有發(fā)生②傅樂成云:“荊州一地,在中國史上南北分裂時期南方政權之領土中,無論對內對外,均占極重要之地位。……所謂‘三吳之命,懸于荊江’?!v觀六朝興衰,可知荊州一地,關系六朝政局者甚大。”參見傅樂成《漢唐史論集》,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77年,第93-94頁。。湘州地位雖不及荊州重要,但自劉宋以來就有“湘州出天子”[2]1331的民謠。除了地理區(qū)位之外,蕭繹湘東王的藩號或也引起了蕭綱的警戒,因為劉宋時劉彧以湘東王的藩號舉兵稱帝的前朝故事猶在耳目。③蕭繹初封湘東郡王,普通七年出任荊州刺史,坐鎮(zhèn)江陵,并都督荊、湘等六州諸軍事。此正與上述三點暗合,蕭綱忌憚固在情理之中。凡此種種之故,蕭綱“非弟而誰”的期許,或在暗示蕭繹要成為文學第一人而非政治第一人。④梁末動亂,蕭綸寫信求援于蕭繹也同樣使用了“非弟而誰”,其云“弟英略振遠,雄伯當代,唯德唯藝,資文資武,拯溺濟難,朝野咸屬,一匡九合,非弟而誰”?不過這一次蕭綸“非弟而誰”的期許是希望蕭繹為要成為政治第一人而非文學第一人。其實,蕭綱此舉淵源有自,因為當年曹丕在當上太子后就是通過寫作《典論·論文》來勸告曹植安心舞文弄墨而不要爭權奪利。⑤參見徐正英《曹丕<典論·論文>創(chuàng)作動機探析》,《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第28頁。如此看來,蕭綱的讓譽之舉實有雙重效果:一是借兄弟友于的表面來達到其政治意圖;⑥據(jù)吳光興《蕭綱蕭繹年譜》考證蕭綱的《蒙華林園戒詩》和《與湘東王》是中大通三年蕭綱立為太子后并示蕭繹的,其《蒙華林園戒詩》既有以文學寓政治的目的,則《與湘東王》亦應如是。二是此舉難免使時人想起曹丕故事從而達到再次暗示自己匹配曹丕的政治現(xiàn)狀。
蕭繹此時已被父親蕭衍任命掌管荊州錢糧重鎮(zhèn),與鎮(zhèn)守揚州的蕭綸、雍州的蕭續(xù)和南徐州的蕭歡形成對新儲蕭綱的拱衛(wèi)之勢,武帝如此安排的用意,憑借蕭繹的政治嗅覺自當心領神會,⑦正如勞干對于梁武帝這種對于“太子之子和太子之弟大量封王并給以軍隊和封地”的政策性質總結“對付”,即是一切為了鞏固新太子蕭綱的地位。參見勞干《魏晉南北朝簡史》,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10頁。況且就他對于術數(shù)的熟稔而言想必早已知道自己所鎮(zhèn)的荊州較諸其他兄弟確實更惹遠在揚州建康的蕭綱忌諱,因自東吳以來就有“望氣者云荊州王氣破揚州而建業(yè)宮不利”[10]1166的讖語。故而這個素來“與簡文相得”的弟弟此后便多次在自己的文章中將蕭綱比做曹丕來為其政治造勢⑧如《皇太子講學碑中》就運用“南皮太子”的典故以比蕭綱,《謝東宮賜白牙鏤管筆啟》中更是以曹植自比來暗示蕭綱為曹丕,《法寶連璧序》則不僅以“我副君”稱蕭綱而且還稱頌其“業(yè)邁宣尼,聲超姬發(fā)”。。此時的蕭繹并未對皇位有過多覬覦,坦然接受“曹植之譽”既能向蕭綱傳達自己無意儲位之意又能滿足自己“于名無所假人,微有勝己者,必加毀害”[6]243的妒才心理,蕭繹自然樂于接受。
其實,關于蕭氏兄弟間讓譽與受譽的玄機,他們的文學侍臣庾肩吾、劉孝綽等人早已洞悉,因為他們均在自己的詩文中將蕭綱比作曹丕而將蕭繹比做曹植。⑨筆者據(jù)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全梁詩》統(tǒng)計,庾肩吾此類詩歌共五首,除下文提及的兩首外,尚有《侍宴應令詩》《和劉明府觀湘東王書詩》《侍宴餞湘東王應令詩》,三詩中第一首將蕭綱比做曹丕,另外兩首均將蕭繹比做曹植。綜觀庾、劉等人詩文可以發(fā)現(xiàn),他們或在詩文中直接將蕭綱和蕭繹分別比做曹丕和曹植,如庾肩吾《侍宴宣猷堂應令詩》“副君德將圣,陳王才掞天”[2]1983、王訓《奉和同泰寺浮圖詩》“副君坐飛觀,城傍屬大林”[2]1717,或通過運用“西園”“南皮”“應劉”的典故來暗示蕭綱為曹丕⑩這些與曹丕有關的典故在蕭綱立為太子前一直為文人們所使用來形容蕭統(tǒng),如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至于宴游西園,祖道清洛?!本瓦B彼時的蕭繹也如此,如《太常卿陸倕墓志銘》:“南皮朝宴,西園夜游?!倍@種典故的暗示在蕭綱自己的文章中或有先啟之嫌,如《蕭臨川書》:“清夜西園,眇然為尅?!?,如庾肩吾《侍宴宣猷堂宴湘東王應令詩》“副后西園游”[2]1984、劉孝綽《賦得照棋燭詩刻五分成》“南皮弦吹罷”[2]1840、庾肩吾《侍宴應令詩》“無以廁應劉”[2]1983。他們如此默契般行文,既有為蕭綱作政治宣傳的目的,也有著二蕭兄弟現(xiàn)實名位的考慮。
綜綮言之,中大通三年是一個節(jié)點,此前,比附曹植依然對于蕭綱適用,此后,蕭綱的文學侍臣開始有意識地將蕭綱與曹植割裂而去比附曹丕。
蕭繹現(xiàn)存著作中多次提及曹植,如《金樓子》一書就提及10次,而《全梁文·元帝文》只提及1次,《全梁詩·梁元帝蕭繹》則未提及。試將蕭繹現(xiàn)存提及曹植的文獻與蕭繹經常拿來與其并舉的陸機作一衡量,可以發(fā)現(xiàn)其對曹植關注之切。據(jù)蕭繹現(xiàn)存著作統(tǒng)計,其《金樓子》提及陸機共6次,而《全梁文·元帝文》則只提及2 次,《全梁詩·梁元帝蕭繹》則未提及??梢姴苤彩鞘捓[經常提起的文人,蕭繹念茲在茲,仰慕之情至為明顯。這里需注意的是《金樓子·立言篇》中有兩處關于曹植文學成就的評論,一為:“陳思之文,群才之雋也。”[11]892一為:“曹子建、陸士衡皆文士也,觀其辭致側密,事語更明,意匠有序,遣言無失?!盵11]966通觀兩論,足見蕭繹對曹植文學成就的尊崇,此種尊崇固有時代風氣的影響,但蕭繹并未一味附和,而是有自己對于曹植文學的獨家見解,因他指出了曹植文章前人未有論及的特色,他之所以能得出新解,與他對于曹植其人及其文學的獨特觀照密不可分。
蕭繹的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曹植,僅因欣賞曹植文學而有是舉則難以使人信服。其實翻開《三國志》和《梁書》《南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曹植在人生軌跡上與蕭繹有著諸多合轍之處。曹植為曹操第三子,而蕭繹為蕭衍第七子,魏武、梁武雖以殺伐取天下,但二人之子卻都有“仁”的一面,如曹植“天性仁孝”[10]562,蕭繹更是“性頗尚仁,每宏解綱”[11]872。曹植、蕭繹同為幼子出身,這無疑使他們通過正規(guī)程序走上皇位機會渺茫。政治上既然觸摸不到最高權力,于是他們便憑借貴胄身份借助優(yōu)渥的條件轉入文學?!度龂尽り愃纪鮽鳌繁阍撇苤病把猿鰹檎摚鹿P成章,文章絕倫”[10]557-562,而曹植對于自己的作品是頗為自負的,其《前錄自序》云:“故君子之作也,……與雅頌爭流可也。”[12]《梁書·元帝紀》也稱贊蕭繹“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辯敏速,冠絕一時”[13]135,蕭繹同樣也對自己的作品充滿自信,其《金樓子·立言篇》云:“神其巧惠,筆端而已?!盵11]966出色的文學成就除了外界因素之外也與自身努力分不開,曹植為學十分刻苦,據(jù)《太平御覽》引《魏略》載:“陳思王精意著作,飲食損減,得反胃病也?!盵14]而蕭繹為學刻苦亦不亞曹植,據(jù)《金樓子·自序篇》載蕭繹“自余年十四,苦眼疾沉痼,比來轉暗,不復能自讀書。三十六年來,恒令左右唱之”[11]1357。二人出色的文學是建立在同樣勤學之上的,巧合的是二人都因勤學而染疾,更為巧合的是蕭繹《金樓子·立言篇》恰好也記載了曹植“反胃”的逸聞,從中或可窺見蕭繹對于曹植此舉的認同,那么我們可以大膽臆測蕭繹習文至勤或受曹植影響。
中古世族的生活,文學之余,便是政治,而曹植與蕭繹在此點上的合轍更為明顯。曹植在爭儲失敗后便處于“事事復減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10]567的困境。即使如此,曹植的政治熱情并未消減。首先,他在明確自己藩王身份后認為“藩位任至重,舊章咸率由”并警戒自己的職責是“作藩作屏”而不能“恃寵驕盈”[2]446。他曾多次在自己的文字中流露過報效家國的意愿,如《薤露行》“輸力于明君”[2]422、《圣皇篇》“糜軀以報國”[2]427。而蕭繹作為武帝第七子,幼年為藩而出鎮(zhèn)外州,在他看來藩王的責任是“終然慙勵精”[2]2039,同時蕭繹也認為藩王是天子的臣屬要“示不忘臣禮”[11]443。隨著政治氣候的成熟,“夙有匡時志,早懷經世方”[2]1812的蕭繹的政治熱情也歘然而起,他曾多次在詩文里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志向,或云“終當撫期運,伐罪吊蒼生”[2]2053,盡忠盡力,以報國家,此吾之上愿焉”[11]810-811。當然為藩一方的首要任務是“留心在庶績”[2]1812,在內政方面二人同樣用心。曹植自云“劬勞五年,左右罷怠,居業(yè)向定。園果萬株,枝條始茂”[15]152??梢姴苤埠芎玫耐瓿闪怂穆氊煛M瑯?,蕭繹外鎮(zhèn)期間也取得了很好的政績,尤以主政丹陽期間為最著,時人裴子野親撰《丹陽尹湘東王善政碑》以頌其績。
1.以為典范的曹植文
曹植的作品,蕭繹諳熟于心,僅據(jù)陳志平《金樓子研究》可知蕭繹讀過曹植作品約可考者有《與楊德祖書》《求自試表》《樂府詩》《表》《漢二祖優(yōu)劣論》,①參見陳志平《金樓子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9-230頁。借此可窺蕭繹對于曹植作品的諳熟程度。蕭繹“善屬文”,每值行文構思之際,都會想起曹植的作品用來作為自己規(guī)模的典范。如《金樓子·雜記篇》云:“曈昽日色,還想安仁之賦;徘徊月影,懸思子建之文?!盵11]1283作為文人之外,蕭繹又是當時著名的評論家,當時京師就盛傳“議論當如湘東王”[11]1283。作為評論家,時常會遇到評論今古文人得失的情況,據(jù)《金樓子·說藩篇》載:“余謂《水仙》不及《洛神》,《擬古》勝乎士衡矣。”[11]654曹植、陸機是中古時期最負盛名的文學家,蕭繹在《金樓子·立言篇》中就將二人并舉,可見二人在蕭繹看來不分軒輊,但是當二人文學地位面臨今人挑戰(zhàn)時,蕭繹的選擇就顯示出了孰輕孰重。首先,他并沒有一味地否定今人創(chuàng)作不可齊駕古賢,而是選擇放棄陸機作品的權威性,但是仍然堅持強調曹植作品的不可比擬性。①劉宋時,曹植地位似有動搖,如孟棨《本事詩》載宋武帝非常欣賞謝莊的《月賦》并對顏延之稱“希逸此作,可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昔陳王何足尚邪”!又宋明帝時有吳邁遠,每作詩得稱意語,輒擲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數(shù)哉!”可見劉宋時期,曹植無論在統(tǒng)治者還是一般文士心中地位都未絕對化。蕭繹如此強調,或有重塑曹植作品典范地位之意。這樣的抉擇,顯示曹植作品在蕭繹心中的絕對典范性,這也符合蕭繹一貫認為“陳思之文,群才之雋也”的評價。如此看來,蕭繹雖然認為陸機文學地位很高,但并未絕對化,這種潛意識也時常在他別的作品中有所流露,如《與蕭挹書》就認為蕭挹“文藻相暉,二陸、三張,豈獨擅美”[5]183。結而言之,蕭繹雖在文學上并舉曹、陸,但這種潛意識的存在證明了曹植的文章在蕭繹心中的絕對典范地位。
2.濃郁的“擬曹”詩味
蕭繹現(xiàn)存詩歌據(jù)羅宗強統(tǒng)計共123首詩,具體分為“寫婦女或男女情懷的22首,應令5首(不包括涉及男女情懷的應令詩),其他(包括宴游、閑適、登臨等等)62首”[16]。尤為注意的是,蕭繹的詩歌有著明顯的模擬曹植詩歌的痕跡。首先,最為典型的當為蕭繹的《紫騮馬》一詩有著濃厚的曹植《白馬篇》的詩味?!豆沤駱蜂洝吩唬骸啊蹲向t馬》古辭云:‘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xiāng)里人,家中有阿誰?’……蓋從軍久戍,懷歸而作也。”[17]可見《紫騮馬》從漢至梁多表懷人思歸之情。而蕭繹的《紫騮馬》卻絲毫不覺有懷人之意,反而洋溢著昂揚奮發(fā)的豪情,較于曹植《白馬篇》,雖在內容上未有“邊塞征戰(zhàn)之狀”②左克明《古樂府》云:“白馬者,見乘白馬而為此曲,言人當立功立事盡力為國,不可念私也。曹植‘白馬飾金羈’,鮑照‘白馬骍角弓’,沈約‘白馬紫金鞍’皆言邊塞征戰(zhàn)之狀?!笔捓[模仿《白馬篇》而成的《紫騮馬》,不僅打破了《紫騮馬》固有詞匯、情感的局限,同時也不拘泥于《白馬篇》的固有情感,這是一種雙突破。參見左克明編撰《古樂府》,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309頁。,在立意上也未有“言人當立功為國,不可念私”[18],但詩中少年風姿卻基本相類,這是因為蕭詩中大量運用了曹詩中形容少年的語辭來對自己詩歌中的少年形象進行再創(chuàng)作,如“金絡”源于“金羈”,而“幽并”“西北”“連翩”更是徑襲曹詩語辭。蕭詩除了《紫騮馬》受曹詩《白馬篇》影響外,另有《去丹陽尹荊州詩》一詩也有曹詩《贈白馬彪詩》的痕跡,尤其將蕭詩中的“謁帝朝承明”句與曹詩“謁帝承明廬”句并觀,因襲之跡尤著。師其“辭”是個人學習的初級階段,此外,蕭繹另有師其“技”的表現(xiàn),如蕭詩中的部分宮體詩對于“女性形與色的外在美的精細描繪”[19]就與曹詩中細膩精致地描寫女子的技法頗為相似,如曹植《妾薄命行》給我們呈現(xiàn)的就是一位艷麗的佳人形象,這得益于曹植不厭其煩的描摹女子的服飾之麗和體態(tài)之美。在蕭繹寫女子的詩中也時有類似筆法,如《看摘薔薇詩》“橫枝斜綰袖,嫩葉下牽裾”[2]2047、《詠歌》“汗輕紅粉濕,坐久翠眉愁”[2]2055。除了對女子服飾精細描寫外,蕭繹還沿襲了曹植詩中對失意女子的人文關懷,如其《閨怨詩》“知人相憶否,淚盡夢啼中”[2]2051。
3.三蕭對曹植的認可度與各自文學觀差異的關系
蕭統(tǒng)、蕭綱和蕭繹,雖“文辭競美,增榮棠棣”[3]212,但他們的文學觀卻同中有異,正如曹旭云:“三蕭是三個圓圈,蕭統(tǒng)在前,蕭綱在后,蕭繹居中,居中的蕭繹的文學觀與蕭統(tǒng)重疊的部分多,與蕭綱重疊的部分少,可知蕭繹的文學觀雖與蕭綱有相似的地方,但比較而言,更接近蕭統(tǒng)。”[20]造成此種現(xiàn)象的原因學界已有探討,涉及到三人的成長經歷、心理變化等諸多方面。③如曹道衡先生認為“蕭繹從小所受的教育,顯然和蕭統(tǒng)、蕭綱等人大不相同”,因為蕭繹的母親“阮氏為了保持她自己和兒子的地位,顯然也會把那種韜晦、偽裝和諂媚的手法傳授給她的兒子”。參見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18頁。然而,如果從他們對曹植的認可度來解釋或許也能有所裨益。
蕭統(tǒng)雖無對曹植的直接評價,但可借助《文選》的收錄情況來分析?!段倪x》共收詩532首,錄曹植詩25 首,總數(shù)僅次于陸機和謝靈運。從詩的分類來看,《文選》分詩24 類,而曹植詩卻橫跨8 類,在這8類中又多收曹植的贈答詩、雜詩和公宴詩。以此推知蕭統(tǒng)是充分肯定曹植詩歌創(chuàng)作及其藝術價值的。又《文選》收曹植書、表各2篇,賦、七、誄各1篇,文共7篇,量雖不多,但仍可看出蕭統(tǒng)對曹植多種文體的肯定。而從所收各體文章的數(shù)量來看,蕭統(tǒng)是更加肯定曹植的書表而非它體文章。蕭綱對于曹植的直接評價有三處,其《與湘東王書》云:“遠則揚、馬、曹、王,近則潘、陸、顏、謝,而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5]115這里蕭綱肯定了曹植的文學創(chuàng)作繼承了《風》《騷》傳統(tǒng)。其《答張纘謝示集書》云:“曹植亦小辯破言,論之科刑,罪在不赦?!盵5]114針對曹植肯定“昔揚子云先朝執(zhí)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的偏狹文體觀,蕭綱是頗為不滿的。其《答新渝侯和詩書》云:“跨攝曹、左,含超潘、陸。”[5]115他認為蕭暎的宮體詩已經超越了曹植,可見曹植在其心中地位并非高不可攀。蕭繹對于曹植的評價,前文已詳述,他高度肯定曹植文學成就并認為曹植文學地位不可企及。合而觀之,三蕭兄弟對于曹植的接受程度以蕭綱為最低,蕭統(tǒng)居中,蕭繹最高,而這樣的接受程度正暗合于三人文學觀的同異程度,這不能不說明二者之間或有某種聯(lián)系。
蕭統(tǒng)自幼深受儒家教育的熏習,故而主張文質彬彬,其《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云:“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浮。能麗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質彬彬,有君子之致?!盵5]216而曹植的詩文恰是“體被文質”。蕭綱前期身為藩王,各方面的禁錮遠少于蕭統(tǒng),他的宮體詩繼承了永明體聲律論的衣缽而有所新變,其協(xié)律程度和用典精切均勝過曹植。當然最大的分歧點在于蕭綱的宮體詩繼承的是“詩緣情”的道路。而曹植卻是“堅守詩學傳統(tǒng),其詩以‘言志’為主,兼顧‘抒情’,體現(xiàn)以志帥情之特征”[21]。所以盡管曹植對于五言詩寫作技巧貢獻頗多,但在追求“緣情非霧縠”[2]1932的蕭綱看來則略遜一籌。較諸兩位兄長,蕭繹則是完全接受曹植的,而他的出發(fā)點和蕭統(tǒng)頗類似,在他的心中“詩言志”要大于“詩緣情”。首先,蕭繹懷有立言不朽的觀念,其《金樓子序》就坦露其“以為一家之言”的希望,這恰與曹植的“聘我徑寸翰,流藻垂華芬”的夙愿不謀而合,因而蕭繹大力稱贊曹植。蕭統(tǒng)的《文選》收曹植表、書各2篇,賦、七、誄各1篇。其因何側重書表而忽視賦、七、誄,這大概和書表的文體性質分不開,《文心雕龍·章表篇》云:“章表奏議,經國之樞機?!盵22]據(jù)此可知,劉勰認為書和表是實用文體,是除去詩歌以外“言志”的文體,所以借此又可發(fā)現(xiàn)蕭統(tǒng)對于“言志”文體的認可。而蕭綱在《答張纘謝示集書》中卻申討曹植對賦體的偏狹之見,表面上是批評曹植狹隘的文體觀,其實是對曹植“言情”之賦的肯定和對其“言志”之文的否定。從蕭綱對宮體詩“性情”的追求來看,不難理解這種追求跨越了文體的界限,使其對一切“文”的好壞的衡量標準首先局限在了“情”上。蕭繹在《金樓子》中多次評價曹植文章,原因在于曹植的文章里涌動著“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15]160的志向,而蕭繹同懷此志。蕭繹庶出的卑賤身份和失明的生理缺陷使其逐漸養(yǎng)成了猜忌、陰狠的性格,也激起了他爭位的欲望??梢哉f帝王之志在蕭繹心中暗滋已久,在梁祚未頽之前,身為皇位第七順位繼承人的他距離皇位還很遙遠,所以只有通過“文”的途徑來抒發(fā)自己的志向,而這點在曹植的身上也有著鮮明的體現(xiàn)。
通過上述分析,可見三蕭對于曹植的肯定程度與他們的文學觀差異聯(lián)系密切,曹植的作品在“言志”與“緣情”的嚴格區(qū)分下被三蕭分別給予不同程度的評價。
天監(jiān)八年蕭綱得譽“東阿”,而此年恰逢蕭繹生年,雖然從《金樓子》《梁書》《南史》等記載來看蕭繹在青少年時期被梁武帝譽為“孫策”而非曹植,但此番巧合無疑給了少來“伎能之事,無所不該”的蕭繹以某種遐想,①尤為巧合的是與蕭繹同出南蘭陵蕭氏的南齊武帝蕭賾之子蕭子建封爵恰為湘東王,我們無法考知蕭衍后來在封蕭繹為湘東王時是否想到此點,但此巧合卻足以使受封者蕭繹產生某種遐想。更何況在蕭綱身上還有一個“此子與冤家同年生”[23]的不利讖語。中大通三年蕭綱繼承儲位,出于政治上的考慮讓譽于弟更使蕭繹“曹植情結”得到確認。此后,無論蕭氏家族內部或是外界都對于蕭綱、蕭繹與曹丕、曹植的對應關系十分了然并用各自擅長的方式來加以強調。②最為典型者當為蕭氏兄弟共同文學侍臣庾肩吾,其現(xiàn)存詩歌中就有五首涉及,這恐非出于偶然而當是有意強調,可見時人于此認知之一斑。隨著蕭繹自身“曹植情結”的逐漸成熟,他的人生、文學等諸多方面都受其影響。
但是蕭繹畢竟不是曹植,雖懷有“曹植情結”但也時有突破“情結”干擾而有體現(xiàn)其本質的行為,這集中表現(xiàn)在他政治個性方面較于曹植的不足與政治成就方面對于曹植的超越。曹植雖不受重用,但他卻“志在擒權馘亮”[15]149,于此可見曹植希望自己能夠結束天下三分的局面。但蕭繹在江陵即位后卻通聘魏、齊,可見其應無結束分裂之意,所以在志向上遠不如曹植宏大。同為身處亂世的藩王,曹植唯愿做好藩王本分而已,然而蕭繹卻在侯景亂中“擁眾逡巡,內懷觖望,坐觀國變,以為身幸”[13]151。雖然有此不足,但是蕭繹卻在政治上取得了曹植畢生未曾染指的成就,曹植后期備受帝王猜忌而赍志以歿,而蕭繹卻在侯景亂中備受重用進而“握圖南面,光啟中興,紹茲寶運”[13]136。如此看來,蕭繹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彌補了曹植未能“爭雄于宇內”的缺憾,因此明人張溥評論云:“挾陳思之才,攘子桓之坐,眇僧化身,固一神物哉!”[3]275可謂蓋棺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