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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啟章散文三篇

2020-12-08 02:23曹啟章
青海湖 2020年11期
關鍵詞:洋芋青海湖戲臺

情思悠悠青海湖

這里,就是大唐貞觀十四年(公元640年)文成公主去西藏拉薩與藏王松贊干布結(jié)親時所走過的那條充滿陌生疑惑、崎嶇蜿蜒、險象環(huán)生的土路嗎?這里,就是傳說當年公主為了不再思念長安、不再思念親人,決意與藏族永結(jié)同心而摔碎了可以望見家鄉(xiāng)、望見親人的日月寶鏡,舊稱“赤嶺”的地方嗎?這里,就是劃分了農(nóng)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地方嗎?

哦,對了,這里就是日月山,就是當年文成公主摔碎日月寶鏡的地方。藏語里稱日月山為“尼瑪達哇”,蒙古語里叫做“納喇薩喇”,都是太陽和月亮的意思。日月山自古就是歷史上的“羌中道”“絲綢南路”“唐蕃古道”的重要通道。

此刻的我和同伴們正行進在這條既年輕又古老的路上。目睹眼前寬闊的、黑亮亮的柏油路和路邊郁郁蔥蔥的松樹、柏樹,連綿起伏的日月山、建筑宏偉靈巧的日亭、月亭,還有山坳里亭亭玉立的文成公主的漢白玉雕像,我頓時感悟到:歷史老人把先前的一切早就翻了個個兒,赤嶺早就不是當年的赤嶺,日月山也早已不是當年的日月山了。它沒有了當年的金戈鐵馬,刀光劍影,信息閉塞;也聽不見昔日的駝鈴聲聲,馬蹄嘚嘚。而今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的只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流,色彩艷麗的頂頂帳篷和飄飄渺渺的桑煙……

站在修葺一新的月亭前,我遠眺無邊無際的大草原。

燦爛奪目的陽光里,我似乎瞥見一股清凌凌的水自東往西悄無聲息地流淌著,不見波濤洶涌,不聞濤聲喧囂,倒像是雨后的一抹彩虹,更像是暗夜里一條流動的銀河,清幽淡泊,晶瑩透明,綿綿流長,這就是名聞遐邇的倒淌河,一條有別于其他河流的河。我明白,她的最終歸宿是我早已心馳神往、惦念已久的要去朝拜的高原明珠——青海湖。

千百年來,歲月崢嶸,世事滄桑。當年文成公主進藏途經(jīng)此地淚灑成河的故事,使倒淌河名傳千古,成為世人心目中的一條神秘奇幻的河流。它蜿蜿蜒蜒,曲曲折折,日夜奔流不息,一路滿載著美妙而古老的傳說,攜帶著文成公主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思念,百折不回地,由東往西流向青海湖的懷抱。它雖然只是中華廣袤大地上數(shù)不清的河流當中的一條小河,但它更是一種文化,一種漢藏民族文明交相輝映的文化;它又是一種象征,一種漢藏民族千年和睦相處的像征。

汽車越往前行,離青海湖也就越近了。

放眼望去,湛藍湛藍的天空中飄浮著一朵又一朵棉桃般的云朵,有的升得很高很高,高得目不能及;有的又顯得很低很低,低得似乎踮一踮腳、伸一伸手就能抓到手里,揣進懷里。放眼遼闊的草原上滿是是綠毯子般的牧草,草綠花紅,雄鷹高翔,蜂蝶飛舞,再加上成片成片的黑里有白、白中摻黑的牛羊群,那簡直就是畫家筆下一幅色彩斑斕的水墨畫。綿延起伏的山巒上,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在風的吹動下,獵獵有聲。幾只蒼鷹憑借風的力量在遼闊的天際上穩(wěn)穩(wěn)地翱翔著,不時地鳴叫上幾聲,仿佛在訴說著遠古的文明和神秘的傳說。三三兩兩的白帳篷、黑帳篷撒落在牧草搖曳、野花爛漫的草原上,它和藍天、白云相映成趣,別有一番景致。白云、藍天、帳篷、牛羊、鮮花、青草,整個草原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深不可測的氣氛。

身處如此美境,車里響起了曼妙悅耳的音樂聲。

草原的風,

草原的雨,

草原的羊群。

草原的花,

草原的水,

草原的姑娘

啊,卓瑪

……

身在遼闊的大草原,聆聽這首曼妙的名叫《卓瑪》的藏歌,更是別有一番藏家的風味。我似乎看到年輕漂亮的藏家姑娘卓瑪穿紅著綠,手捧奶茶,笑盈盈地,款款向我走來……此刻的我,被大草原壯麗的景致陶醉了,醉得眼光迷離,醉得呼吸急促,醉得臉頰緋紅,醉得汗?jié)窠蚪颉?/p>

漸漸地,我接近了心目中神圣的地方——青海湖。

倏忽,眼前閃過一道金光,使人目眩頭暈。哦,原來是湖邊一大片又一大片連在一起的正在開放的油菜花,一眼望不到邊的油菜花喲。

我下車,小心翼翼地走近油菜花,生怕就驚動了它,打斷了它的酣夢。油菜花開得正旺,一群群的蜜蜂、蝴蝶和一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小飛蟲雙雙對對上下翻飛,盡情地吸吮甘甜的花蜜,咂足了,飛走了,飛走了,又來了……金黃色的油菜花,甜滋滋,香噴噴,叫人聞了還想聞,看了還想看。遠山、草原,湖水、經(jīng)幡、油菜花構(gòu)成了一幅絕美的立體的山水畫,就像一位粗心的畫家無意中將他的一瓶金黃色的顏料打翻了,毫無準備,猝不及防,搶眼而炫目。

遠遠看去,天上云彩集聚著,翻滾著,飄飄灑灑地向天邊急馳而去,青海湖似乎和天緊緊地粘連在一起了,分不開那是湖,那是天。開闊的湖面上是“隆隆”行進的游艇,旅游者身穿橘紅色的救生衣,有的站立在艇頭極目遠眺,貪婪地覽閱著青海湖的壯美景致;有的舉著雙臂,高聲吶喊,傾訴著對青海湖的仰慕之情;更多的是手擎相機頻頻拍照的人,想把青海湖的天然美景永久地記錄下來。汽笛聲聲,游艇疾馳,艇后被生生犁開的湖面上白浪肆意翻卷,一群群海鷗放聲鳴叫,追逐,或高、或低,或快、或慢……

啊,青海湖是洪荒世界里的一片大水,也是遠古傳說里一片西方世界里的凈土。

離湖邊越來越近,我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心也跳得更厲害了。那情形,猶如初戀者將要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樣,既惶恐,又盼望,還帶有幾分的羞澀和不安。

終于,我到達了湖邊。蒼茫無際、煙波浩渺、碧波連天的青海湖就像是一塊翡翠玉盤平嵌在高山、草原之間,山、湖、草原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湖水蔚藍蔚藍,只一眼,我就被她的藍所震撼了。她就像晴空萬里的天空,但比天空藍得純凈,藍得清澈,藍得撼人心魄,藍得能蕩滌人的心靈,藍得能凈化人的頭腦。寬闊的湖面,波濤洶涌的湖水在艷陽的照耀下清澈透亮,就像一顆鑲嵌在高原上的寶石,美得讓人見而忘返,美得讓人心無雜念。啊,這就是我們的青海湖,這就是我們的高原明珠!在這紛紛擾擾、渾渾噩噩、魚龍混雜的人世間竟然保持著如此純粹、純凈的一種大美,一塊凈地,真是太罕見,也太難尋覓了。

據(jù)資料記載,青海湖,古代稱為西海,又稱鮮水或鮮海。藏語為錯溫波,意思為青色的海。蒙古語為“庫庫諾爾”,即藍色的海洋。由于青海湖一帶早先屬于卑禾族的牧場,所以也叫卑海,漢代也有人稱它為仙海。從北魏起改名為青海湖。

2000萬年前,這兒原本是一片碧波萬頃、洶涌不息的汪洋大海。后來,由于地殼運動的原因使它變成了高原,但仍留下了這目前全國最大的咸水湖,也叫“內(nèi)陸湖”。到2018年青海湖總面積達到4432.69平方公里,較2017年增大7.31平方公里,環(huán)湖周長360公里,湖面東西長約109公里,南北寬約65公里,呈橢圓形。平均水深19米,最深處達32.8米,湖面海拔3200米。遙想八十年代以前,由于某些政策的失誤和人為的破壞,再加上自然災害頻發(fā),青海湖的面積曾經(jīng)一度銳減,幾乎成了一個“危湖”。湖中珍貴的“一年長一兩,十年長一斤”的魚種裸鯉(俗名叫湟魚)也幾近滅絕,湖邊的其他動植物更遭滅頂之災。青海湖危在旦夕!“救救青海湖!”“救救湟魚!”是青海有識之人發(fā)出的震耳發(fā)聵的吶喊。

為了保護這顆青藏高原上的明珠,改革開放以來的四十多年中,青海省政府和沿湖的各級政府相繼制定了許多非常嚴厲的護湖政策和法規(guī)?!巴瞬葸€湖,退牧還湖,退農(nóng)還湖”也成為了沿湖各民族群眾的共識,人們精心呵護,雨水也逐年豐沛,牧草越來越茂盛,青海湖的水位連年上漲,終于擺脫了干涸,重新煥發(fā)了特有的生機與魅力。2008年到2017年間青海湖同期平均增大97.06平方公里。僅2017年,她就新納了相當于26個杭州西湖的水量。到2018年年底,青海湖的裸鯉資源增長了33倍,達8.8萬噸。如今的青海湖更加壯美,也更加迷人了。

佇立在波濤聲聲,浪花飛濺的湖邊,迎著清涼的,沁人肺腑的湖風,注目那幽藍幽藍的猶如低垂天空的湖面,空曠遼遠,波瀾起伏,游艇來回穿梭,水鳥盤旋飛舞,我的思緒也像長了翅膀飛得更遠,更遠……我為我是一個青海人而自豪,更為我們偉大的祖國有這樣一座神秘而又神圣的高原湖泊而驕傲!

遠處,獵獵舞動的經(jīng)幡飄拂在神秘而又莊嚴的祭海臺上,祭祀的鼓鈸聲、青幽幽的桑煙以及祭海人群的喧鬧聲早已在風中漸漸隱去。嘛呢堆上,幾只碩大的蒼鷹面湖而立,尖利的鳴叫聲如箭簇般穿透了云層。

我坐在湖邊的石頭上,將雙手浸泡在涼涼的湖水里,湖風柔柔地撲打臉頰,聽鳥兒在空中穿梭而過的聲響,看太陽滑過天空的痕跡,遙想著這今生前世的恩恩怨怨,緣聚緣散。這一刻,我的心是最寧靜,也是最純凈的。就像,就像眼前的這一泓湖水。

暮色蒼茫,冷風襲來。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青海湖。歸途中,我忍不住幾次頻頻回首遙望青海湖。青煙暮靄里,青海湖與蒼茫的天、清涼的風、潔白的云凝在一起,早已分不清哪是湖哪兒是天了。

燒地鍋兒

燒地鍋兒,指的就是在野外沒有現(xiàn)成鍋灶的情況下燒吃洋芋的一種土辦法。一般都在秋季里燒,因為那時候新洋芋已經(jīng)成熟了,就地取材,不用從家里往外拿了。

進入秋天后莊稼成熟了,人們便在生產(chǎn)隊長的指揮下開始秋收了。一般先收麥類作物,俗話叫做“搶黃田”,“龍口里奪食”,意思是和雷雨、陰雨搶時間。等麥類作物全都收完了,然后就趕在地凍前挖洋芋,有的地方也叫“起洋芋”,各地叫法不同。

挖洋芋這活兒是當時最熱鬧、也最吸引人,也最愿意干的活兒,因為這里還有“貓膩”。你看,當拔掉早已枯黃了的洋芋桿桿,二牛抬杠的犁鏵“哼哧,哼哧”地犁過后,白生生的洋芋蛋兒就橫七豎八地躺在犁溝里、溝沿上,大大小小,胖胖瘦瘦,有的沾著泥土,有的光著身子,著實惹人喜愛。也有個別的被鏟去了一半兒,流著粘粘的汁液。

快到中午了,隊長便指示說:“張三,王五,你們幾個邋遢人煮洋芋去,洋芋一定要煮得散散的,其他人繼續(xù)給我干活!”一聽隊長發(fā)了話,幾個腿腳和眼睛有點殘疾的男人就訕笑著,低聲回給隊長一句“老糟蹋我們,叫你兒媳婦給養(yǎng)個沒屁眼的孫子,當絕戶去!”然后吐一下舌頭,拿上鐵锨在長滿野草、鮮花的塄坎上挖兩三個鍋灶,將早已帶來的幾口大鐵鍋安上去,里面放上適量的水,再將大個大個的麻皮的洋芋放進去,點火煮上。這洋芋一般是不洗的,說是這樣煮出來的洋芋味道更好。在揀洋芋往鍋里煮的時候還要專門放上一些表皮壞了的,煮熟了那味兒甜香甜香的,人們搶著吃。說來也怪呀,那時候的洋芋是從外面往里變壞的,而現(xiàn)在的洋芋卻是從里面朝外壞,漿糊樣,臭不可聞。人們就戲謔說,洋芋也在隨著人變吶,以前的人善良老實講良心,現(xiàn)在的人不知是咋回事兒,一個個都很自私,認錢不認人,人心都變壞了。

就在大人們干活、煮洋芋的當兒,一群頂替大人來上工掙工分的,還有些跟著大人來地里撿地螺、挖豬草的娃娃們也開始了他們的“工作”——燒地鍋兒。

燒地鍋兒也有它的一套程序。首先是壘地鍋。選好塄坎,挖個肚大口小的鍋灶,再留一個供燒火用的灶火門。這灶火門必須是順風的,不然不好燒不說,濃煙倒灌過來會嗆得燒火的人眼淚鼻涕一把一把地。風向是怎么測定的呢?抓起一把細土,讓它從指縫中慢慢地往下流,看細土飄向那個方向,就確定灶火門如何開,假如細土飄向東,這灶火門就得朝西開。假如細土飄向南,這灶火門就得朝北開,以借助風力使火燒得更旺些,也不熏人。

地鍋兒有兩種壘法。一種是在已經(jīng)挖好的鍋灶口沿周圍拿土坷垃往上一層一層地壘。再一種是不用在塄坎上挖肚大口小的鍋灶,而是直接在平地上往起壘。這第二種壘法才是正兒八經(jīng)地壘地鍋兒。壘地鍋兒也是個耍技巧的活兒。首要的是選土坷垃。這選土坷垃也是很有講究的,不能選圓圓的、一律大小的,必須是有大有小,有尖有圓的。圓圓的土坷垃不好壘,易塌陷,有棱有角的土坷垃榫卯相嵌,比較牢固、穩(wěn)當。也不能選濕的,濕的土坷垃一是不容易壘高,易塌陷。二是既浪費時間,又浪費柴火。因此一定要選有棱有角,而且是干透了的土坷垃。地鍋兒最下面的土坷垃要大些的,起到支撐作用,越往上壘土坷垃就越小,就這樣一圈一圈地往上壘,極像工廠里的大煙囪,直到封口,形成一個寶塔狀。地鍋兒壘好后,還要在后邊挖一個直直的煙道,煙道還要拿濕土朝天箍起來,以利走煙。接著,就再推選一個膽大心細的人來負責燒火,其他人就很自覺地滿地、滿坡、滿塄坎找燒柴,像干透了的洋芋桿桿、掉在地上枯樹的枝條、干草,只要能燒,啥都行。調(diào)皮一些的娃娃還會“噌噌”幾下爬上高高的大樹,把一些干枯了的枝丫一根根地折斷,扔到地上,然后再雙腿夾住樹身,“哧溜,哧溜”地滑下來,神氣十足地抱起干樹枝交給燒火的人。負責燒地鍋兒的大娃娃提前就“三令五申”了,誰拾的燒柴多誰就多吃洋芋。反之,就少吃或不給吃。因此,娃娃們都很努力地去揀柴火,有時甚至還會為一根枯樹枝或一把干草打得滿臉是血,然沒過多久也就喜笑顏開了。真可謂,“天上下雨地上流,娃娃們打架不記仇”呀。

燒了一個多鐘頭后,土坷垃里里外外都被燒透了,地鍋兒里頭紅彤彤的像爐膛,外頭也是紅里帶了黑,極像火爐子里燒紅了的炭塊。到這份兒上,就再也不怕地鍋兒塌陷了,因為燒紅了的土坷垃早已相互牢牢地粘連在一起,融為一體了。“把洋芋拿來!”主持燒地鍋兒的人開始往里放洋芋了。這洋芋必須要選大小一樣的,而且是皮皮麻拉拉的,燒出來酥,好吃。洋芋太大了,極易燒成半生不熟的不好吃。洋芋太小了,就會燒成焦蛋蛋,同樣沒吃頭。他用兩根棍子當火鉗,先把地鍋兒最上頭的土坷垃輕輕地搛到一邊,讓地鍋兒形成一個口子,接著輕輕地放一層洋芋,搗一層燒紅了的土坷垃,再放進去一層洋芋,再搗一層燒紅了的土坷垃,直到把所要燒的洋芋全部放進去,然后再把土坷垃完全打碎埋住洋芋,拿一塊大大的土塊封死灶火門。為防止熱氣外泄造成洋芋半生不熟,還要特意加蓋一層濕土,隨即就有霧氣輕輕地漂浮起來,很生動也很誘惑。

戲 臺

自打記事起,老家的村東頭就有一座戲樓,據(jù)村里老人們講,那是清朝末年由眾人捐資修建的。

戲樓前有個不大的戲臺,四方四正,用四根粗壯的松木柱子支撐著,不太大,也說不上漂亮,上面鋪著木頭地板,倒也不失為村里一道靚麗的風景。在它不遠處的南邊是座校門,兩棵歷經(jīng)百年風雨的大榆樹蹲在兩邊,其中一棵的一個枝丫幾乎就能夠著戲臺的一根柱子了。

平日里,戲臺默默地佇立在那兒,好像在審視著村里的風云變幻,世態(tài)炎涼,打量著新生的一個個的娃仔,默念著逝去的老者。一年當中,戲臺倒有三百六十天閑者,由“火神會”里幾名德高望重的老人輪流守護著,不讓人隨意爬上爬下。一般情況下,更不允許女人尤其是寡婦或大肚子的女人上臺,說是她們身上帶的臟氣會褻瀆神靈,給村里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我的老家叫朱家寨,是一個山清水秀、人杰地靈的好地方。村里有個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就是每逢過年就要唱3-4天的眉戶戲,一則給辛勤勞作一年的莊稼人帶給點歡樂,二則就求個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全村平安。雖然過完年以后的夏秋季節(jié)里聽不到鑼鼓家什響,也聽不到粗嗓門吼戲文,但當一跨進臘月的門檻就會看見幾個戲頭白天黑夜時聚時散,嘀嘀咕咕,滿臉的神秘和亢奮,但無論如何就是不見他們排練劇目。而一到唱戲的那天晚上,“戲把式”們就像突然從地下冒了出來,長胡子的,光下巴的,還有個把膽大潑辣的女人也爭著搶著要露一手。誠然,女人的愿望在傳統(tǒng)色彩十分濃厚的鄉(xiāng)村里那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到頭來只不過又增添了一條人們茶余飯后開心的笑料而已。有時候,為扮演一個角色往往爭得臉紅脖子粗。外莊堡的人這樣諞:

朱家寨的眉戶永不排,

十二晚上猛出來,

十三晚上沒人唱,

十四晚上搶不上。

當年,村里經(jīng)濟條件差,家家戶戶的日子捉襟見肘,戲臺上買不起豪華的裝飾物。每當唱戲時,“會頭家”就用從鄉(xiāng)親們手里借來的幾塊大帆布或毛氈蒙住戲臺的頂部,從下面往上看,就能看見星星眨巴眨巴著眼睛。戲臺的兩邊和頂上再插上幾面先人們留下來的飛龍、飛虎旗和破舊的旌幡,寒風中飄飄蕩蕩,獵獵作響,倒也像模像樣了。如果遇到下大雪,因為沒人看只好停演,等天放晴了再接上,這樣一來,有時候一臺戲弄不好拖拖沓沓就得演好幾天。別人倒無所謂,只是苦了“會頭家”,大把大把花錢不說,天寒地凍的還得派人輪流守護。

開唱了,“把式們”隨意裝扮一下就扭啊扭,一步三晃地上臺了,跟角色的正規(guī)要求相去甚遠。鄉(xiāng)里人唱戲全不像城里的大劇團那樣照本宣科,規(guī)規(guī)矩矩按戲路子來。他們張口就唱,隨意性較大,唱著唱著就變味了,有時候?qū)D脤Ψ降哪承┤毕菡f事,有時候還拿對方的家人開玩笑,還有時候沒防住把對方的風流的事給抖露了。這樣一來對方就不干了,倆人先是言來語去,你諷刺、我挖苦火藥味兒濃上加濃,繼而倆人就在臺上你一拳、我一腳地干上了。這時候,臺下看戲的就像打了雞血,邊看邊起哄,唯恐天下不亂。

一旦不幸攤上了這種倒霉的事兒,“會頭家”就求爺谷、告奶奶,這邊磕頭求饒,那邊作揖下話,活像鉆進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粗补挚蓱z的。

六七十年代里,村上沒電,但有的是青油。因為解放后一直到七十年代中期,全縣干部、職工和居民所吃的青油就全出自朱家寨。因此,“朱家寨的油客”就成了全村人的代名詞。盡管時過境遷多年了,但至今人們還在這樣叫。相信,只要朱家寨的人在,這個稱號將會永遠地叫下去。

沒電咋點亮呢?困難難不倒老百姓。“會頭家”便在戲臺的頂上吊上幾個黑粗泥大碗,里頭盛滿青油,碗邊上擱七八根小拇指粗的棉花捻子,點著后倒也光光亮亮的,起碼能看得清所扮角色的眉眼,至少能分出男女來。

戲唱到半檔里碗里的油燒干了,燈光暗下來,唱戲的就會在臺上邊唱、邊壓低嗓音喊:“快,添油!添油!”好在那時候鄉(xiāng)里還沒有麥克風、擴大器等先進的擴音設備,所以他的聲音不會傳得很遠,只有臺前的人聽得到,但也不起哄。

“會頭家”聽見了,就隨手拉兩條凳子疊起來站在上頭給大碗里添油。由于他整個人全暴露在臺下幾百人的面前,從沒經(jīng)歷過這種大場面的“會頭家”心發(fā)慌,腿打戰(zhàn),站不穩(wěn),凳子也就倒了,人從上面摔下來砸在演員身上,倆人一同摔倒后半天起不來,惹得臺上臺下又一陣哄笑,氣氛達到另一種高潮。有的人還罵:“把他家的,這個囊慫,不蟄在家里給婆娘打下手哄娃娃,鼻子里插蔥跑到戲臺上裝大象了。不知半斤八兩。”

后來到處興時汽燈,家鄉(xiāng)的戲臺上也鳥槍換炮,幾盞大汽燈懸在頂上,“嘶嘶嘶嘶”響,賊亮賊亮,只是給汽燈打氣的換成了小伙子,洋相也就少了。俗話說:唱戲的是瓜子,看戲的是呆子。唱戲的在臺上甩袍撩袖抖髯口,勁頭十足。看戲的在臺下張眉瞪眼,或悲或喜,如醉如癡。在這個時候,人們暫時忘記了生活的艱難困苦,拋卻了家事的憂愁煩惱,沉浸在一年一度的歡樂之中。也就像他們所唱的一樣:

正月里是新年(哪哈),

莊稼人拜新年(哪哈),

一年兒四季呀就歡樂著這幾天(哪哈)。

小小的戲臺,給家鄉(xiāng)的人們平添了不少的快樂!

八十年代搞改革開放,上頭的政策變了,一夜間土地分到家,樹木自家管,牲口歸個人,農(nóng)具分螺絲,人們各忙各的,不免就冷落了戲臺。于是,也就有人出餿主意,說大隊小隊散掉了,土地牲口分掉了,每家每戶單干了,誰還有閑工夫唱戲看戲。這破戲臺礙手礙腳地留著也沒啥干頭,干脆拆了每家分一根木頭蓋豬圈,搭狗窩算了。軟耳朵的村干部們一聽也覺得有道理,便在一個陰沉沉的早上吆來一幫楞頭青,稀里嘩啦就把戲臺拆了。因為種種緣故,后面的戲樓留了下來,不過也早已是千瘡百孔,搖搖欲墜了。

再后來,上頭要求“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大力提倡精神文明建設,活躍農(nóng)村文化生活。村干部提議重新修個新戲臺,村里沒人唱,就請別人來唱,一個三千來口人的大莊堡沒個像樣的戲臺也實在丟人。于是,一聲令下,運來鋼筋,拉來水泥,買上紅磚,一聲喊,一座威武氣派的新戲臺就又矗立在原地方上。新戲臺的臺口呈長方形,但也不全長,里頭寬敞、豁亮,供敲鑼打鼓、吹拉弦嗩的地方就比舊戲臺還大。兩面的水泥紅柱上嵌有永久性的對聯(lián),戲臺頂部拿水泥塑了“二龍戲珠”:浩瀚的大海上,五彩的祥云間,兩條鱗甲閃亮的巨龍張牙舞爪,騰云駕霧,爭搶著一顆金光閃閃的寶珠,玻璃球做的眼珠子在日光下閃閃爍爍,分外霸氣。

新戲臺修成后,村里請來縣上的戲班子“踩臺”,唱了寓意吉祥平安、五子登科、富貴綿綿的《龍鳳呈祥》《大登殿》《八仙過?!返葌鹘y(tǒng)秦腔戲目。自那以后,也不知咋回事,新戲臺上再也沒人唱戲了,先前的“戲把式”們老的老了,歿的歿了,走的走了。年輕人干農(nóng)活的干農(nóng)活,兌換青油的兌換青油,做買賣的做買賣,一個個忙得不可開交,絕少再有人關心唱戲的事了。

快到年根里了,村民們又催著“會頭家”要看戲。按祖?zhèn)鞯囊?guī)矩,過年的戲總得唱,哪怕就是應付也得唱。不唱,萬一當年的莊稼偏偏叫冰雹打了或曬掉了,村民們的唾沫就會把干部和“會頭家”們淹死。干部們和“會頭家”又合計著請鄰村的秦腔戲班子來唱上幾天。然,村里人又極力反對,理由是朱家寨莊子大,識文斷字、省上縣上做官、省里省外做買賣的富漢多,在全縣也算是窗戶眼里吹喇叭——名聲在外的村了。假如請個指頭蛋蛋大的莊子上的人來唱戲,那就丟完了老祖宗的臉,也就等于給朱家寨抹了狗屎!

唉。村子大,人多嘴雜,眾口難調(diào),意見莫衷一是。想一想,干部們和“會頭家”也覺得有點道理便不再請,干脆改放電影,放他個三天五夜,好在收費也不高??墒?,事情又來了。天黑了,幕布繃給了,喇叭也響了,但就是沒有幾個人來看電影。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小撥人,但全是正在熱戀中的年輕人,還沒等放映員把片子放到機子上,他們就一個拉著一個找“避風港”去了。

曹啟章—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原《海東報社》社長。出版散文集《歲月的記憶》《足跡》;發(fā)表中篇小說《莫家梁上》和諸多的散文、小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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