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

我的電腦里甚至保存著苔蘚的照片。它們是既原始又低等的植物（編者注：苔蘚屬高等植物，但有“最低等的高等植物”一說），可它們的美和優(yōu)雅不亞于花朵。

正是青藏高原的好時節(jié)，我跟隨出席筆會的作家詩人們，進入云霧繚繞的迭山老龍溝。在一座即將垮塌的木橋上，我看到苔蘚組成黃綠色的華貴壁毯，從一側(cè)霧氣蒸騰的澗溪里垂掛下來。

鮮嫩的苔蘚覆蓋著石頭和樹根，使它們變得蓬松、圓潤、隆起，歡快的溪流在其間奏響淙淙的琴音。

那鮮艷的色彩、溫柔的質(zhì)感、與溪水的呢喃絮語，似乎存儲在我前世的記憶里，與之再次相逢，倍感親切。那是大地的鰓和肺，卻那樣坦然裸露著。在那一刻，我也想掏出我的心和肺，跟它們擺放在一起，表達我的喜悅和感恩。

我拉住那些剛剛認識的和依然不認識的同伴，以苔蘚編織的壁毯為背景，站在木橋上拍照留念。我希望他們帶走照片的同時，也帶走迭山林區(qū)的深情祝福。

旅游車得以進山的便道，其實是當(dāng)年專為拉運木材的載重卡車開通的。我從長焦距的相機鏡頭中也看到，遠處一些磨盤大小的樹樁，正在被蓬勃蔓延的苔蘚所遮蓋。

陪同的一位迭部縣工作人員說，當(dāng)年林業(yè)局開足馬力采伐木材的時候，一截云杉樹樁可以裝滿整個車廂，一棵樹需要七八輛東風(fēng)車才能運出去。那時，油鋸在歇斯底里尖叫，一棵棵參天大樹轟然倒下，樹枝樹葉凌空飛濺，飛禽走獸落荒而逃，十天半月，一片山林就被剃了光頭。

好在那樣的景象已經(jīng)過去，林業(yè)工人放下手中利器，撿起了培育樹苗的鏟子和鋤頭。樹木不會說話，樹木也無須感恩，而我在心底里替它們代言：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深入林間，腳下的苔蘚松軟如綿，左腳拔出來右腳又陷進去，苔蘚隨即又恢復(fù)原狀,不留痕跡。將手探進苔蘚，抓出一把泥土，那腐殖土竟是熱的，像發(fā)酵過的酒糟一樣，帶著大地的溫暖和芬芳。林木稀疏處則是整片整片嫩生生的蕨菜，專門種植的一樣；有處草地又被草莓覆蓋，那水靈靈的漿果染紅了鳥雀的喙，也滋潤了它們的歌喉。還有綠的酸瓜、紫的羊奶頭、紅的櫻桃，就那樣懸掛枝頭漸漸成熟，然后在秋風(fēng)中自然蒂落，也可能由鳥雀傳播到別處。那種和諧有序的循環(huán)，延續(xù)著大地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那里也是霧的世界。大霧洶涌而至，幾步開外就看不清同伴的面目，只覺得他們一個個都飄然如仙。霧氣擦拭著我們的衣襟，撫摸著臉頰，母親一樣溫情脈脈。水汽的顆粒在眼前來回飛舞，又像大自然的無數(shù)精靈在歡快雀躍。

忽然，我聞到一種奇怪的氣味，隱隱約約，令人恍惚。我問身邊一位詩人有沒有聞到霧的氣味，他說聞到了，像硫黃。他聳了聳鼻子調(diào)侃道，天堂原來是這種味道。

那位工作人員哈哈大笑說，什么天堂的氣味，是林場工人在噴灑農(nóng)藥呢。他說，工人們看到哪兒起霧就趕到哪兒，手忙腳亂地噴灑農(nóng)藥，霧團升起后就帶走藥物，在樹枝樹葉間回旋飄蕩，殺滅危害樹木的蟲子和細菌。

我們便看到了平地起霧的奇妙景象?；厥紫旅娴纳桔?，一團團霧氣在那里野火生煙般顯現(xiàn)、滾動、擴張，突然間就拔地升騰起來，越過灌木叢，掠過樺木和青岡的樹梢，最后變成潔白蓬松的云朵，繚繞在高聳的針葉林樹冠之間。

也隱隱約約看到幾個人，馬不停蹄奔向一處處起霧點，忙碌地搖動噴霧器的手柄。下山途中，我們看到那些穿著雨衣雨靴的林業(yè)工人，他們渾身濕漉漉的，正俯身在草叢里整理噴藥器具。我們曾經(jīng)詛咒過他們，憎恨他們的粗魯和無情，而現(xiàn)在看著他們辛勞的背影，心中油然生出敬意。從野蠻掠奪到理性管護，舊日的傷痕似乎也有愈合的可能。

上車的時候，那位聞見“天堂味道”的詩人舉著一段潮濕的樹枝，一副欲罷不能的表情。我故意問道是不是打算帶回去做根雕，他搖搖頭，指著樹枝上附著的一朵苔蘚說，看看多么鮮嫩，可是，帶回去怕是枯掉了。

苔蘚只是一種低等的植物，但它是高貴的，對環(huán)境不會降格以求，更不會像人一樣選擇妥協(xié)或者變通。它對濕度、光線和空氣尤為敏感，不要說將它帶到城市，怕是一出迭山林區(qū)它就已干枯了——它只是大自然的嬰兒，既純粹又柔弱，重重大山和源頭活水是護佑它的襁褓。

那位詩人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返回林子，將它原樣放到樹下。雖然未能帶走一丁點兒綠色，但他一定會記住迭山，記住老龍溝，那里的一朵苔蘚曾經(jīng)讓他怦然心動。